1
我和拉扎爾見得不那么頻繁了。
我的生活愈發偏離軌道。我四處尋酒喝,我漫無目的地游蕩,末了,叫輛出租車送我回家。坐上車的后座,想起自己弄丟的嘟蒂,我失聲痛哭。我已經不再痛苦了,更沒有絲毫不安,腦中只覺得徹頭徹尾的愚蠢,仿佛這種幼稚永遠不會結束。我不敢相信,自己為了挑釁命運,曾經有過多么荒謬的想法——我想到自己從前表現出的嘲弄與勇氣:可所有這些現在只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白癡,或許頗讓人動容,但終歸是可笑的。
我仍會不時想起拉扎爾,每一次,這都讓我猛然一驚——極度疲乏中,她于我就如同維也納可怖的黑色燕尾旗,有著相似的意義。關于戰爭,我們有過零星而不快的交談,自那之后,我便不再僅僅把這些噩兆視為我個人生存的隱憂。我在其中看見更為巨大的威脅,懸于整個世界上空……或許將可能爆發的戰爭與拉扎爾聯系在一起是毫無根據的,恰恰相反,拉扎爾宣稱自己厭惡與死亡有關之事。然而,她身上的一切,她莽撞、夢游般的步態,她說話的口氣,她讓四周安靜下來的能力,還有她對犧牲的渴望,都讓人覺得她已經和死亡簽訂了契約。我覺得,這樣的存在,只有對命中注定遭遇不幸的人和世界才有意義。某天,我的腦中突然一片清明,當即下決心擺脫我與她關注中的所有交集。這場不期而來的了斷有它可笑的一面,正與我生命中的其余事物一般模樣。
振奮于這個決定,我滿心歡喜,步行從家里出發。我走了許久,最終在花神咖啡館(1)外的露天座位敗下陣來。我坐下,同桌的人我都不太熟悉。我覺得自己不受歡迎,但沒有離開。其他人用極盡嚴肅的口吻,談論發生過的、需要知道的消息——在我看來他們統統不切實際又腦袋空空。我聽他們聊了一小時,沒說幾句話。然后我走到蒙帕納斯大道(2),進了車站右手邊一家餐廳,我坐的是露天座位,吃了我能點到的最好的東西,同時我開始喝紅酒,喝了太多。我快吃完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但這時來了一對母子。母親年齡不大,依然迷人而纖細,身上散發著從容的魅力,這無關緊要,但因為我正想著拉扎爾,這個女人便賞心悅目起來。她看來還很富有,情況就越發如此。她的兒子在她身前,年紀很輕,幾乎不開口,穿著一套奢華的灰色法蘭絨西裝。我要了杯咖啡,點了煙。我聽見一聲凄厲的慘叫,尾音拖得長,像一聲喘息,這讓我吃了一驚——有只貓方才撲向了另一只的喉嚨,就在露天座位四周裝飾的灌木叢邊,恰好在我觀察的兩位食客的桌子底下。年輕母親站在原地發出一聲尖叫,她臉色發白。她很快反應過來聲音是貓而不是人的,笑出了聲(她并不滑稽,只是單純)。服務員和老板走了出來。他們笑著說這是一群貓中最兇猛的一只。我自己也和他們一起笑了。
此后我離開餐廳,自覺心情不錯,可當我走上一條清冷的街,不知何去何從時,我開始哭泣。我止不住痛哭,我走了很久,最后遠遠走到我住的那條街。當時,我一直在哭。我前面有三個女孩和兩個男孩,吵吵鬧鬧,放聲大笑,姑娘不漂亮,可毫無疑問,既輕浮又興奮。我止住哭聲,跟著他們走到我家門口,喧鬧聲刺激著我,以至于我沒有進門,而是故意半路折返。我攔下一輛出租車,讓司機帶我去塔巴林舞場(3)。我進去的時候,舞臺上恰好有群舞女,幾乎一絲不掛,她們中好幾個既漂亮又清新。我挑了舞臺邊的位置坐下(我拒絕任何其他座位),可場內坐得滿滿當當,而我椅子下面的地板又高出一截,所以這張椅子便突了出來。我覺得自己隨時可能失去平衡,跌進那群赤裸的舞女中。我臉上發紅,場內很熱,我不得不一直用濕透的手絹擦臉上的汗水,要把酒杯從桌上挪到嘴邊也很困難。這般荒唐的處境中,座椅上維持著脆弱平衡的我,變成了不幸的化身;而舞臺上浸沐在光芒之中的舞女們則正相反,象征著不可觸及的幸福。
舞女之中有一個較之其他更加窈窕美麗,她面帶女神的微笑而來,一襲晚裙更顯莊嚴。舞蹈將盡時,她渾身赤裸,但那一刻,她卻更顯出一份幾乎不可思議的優雅與精致——聚光燈淺紫色的光暈讓她纖長、光潔的胴體宛如泛著鬼魅般蒼白的奇跡。我像個小男孩,出神地凝視她裸露的雙臀,就好像我這一生從未見過如此純潔,又如此不真實之物,況且她還這么美。第二輪脫裙表演開始時,我甚至感到窒息,只得靠在椅子上,精疲力竭。我離開舞場。我游蕩著,從咖啡館到大街,從大街到晚間巴士;我毫無目的地下了車,走進斯芬克斯(4)。我流連于人來人往的門廳里一個又一個出臺姑娘;我不想上樓到房間去,一束不真實的光始終讓我覺得恍惚。接著,我又去了多姆咖啡館(5),我正在一點點沉淪。我吃了一根烤香腸,喝的是甜香檳。這很提神,但口味實在糟糕。到了這個點,在這等不三不四的地方,只剩下寥寥數人,男的道德敗壞,女的又老又丑。后來我走進一家酒吧,里面有個粗俗的、算不上漂亮的女孩,正坐在凳上和酒吧招待咬耳朵,還不停地發牢騷。我攔下一輛出租車,這一次,我要司機送我回家。已經過了凌晨四點,可我沒有上床睡覺,我在打字機上打一篇報告,所有門都大開著。
好意住在我家的岳母(我妻子不在的時候由她照顧房子)醒了。她在床上喊我,叫聲順著她的房門穿透整個寓所:
“亨利……埃迪特快十一點的時候從布萊頓來了電話。沒找到您她很失望,您知道嗎。”
其實從昨晚開始,我口袋里就揣著一封埃迪特的信。她告訴我會在今晚十點后來電話,除非我是個懦夫,不然我不可能忘記這件事。可我都走到了家門口,卻還是離開了!我想不出比這更惡劣的事。被我無恥拋棄的妻子,從英國給我打來電話,因為她擔心我;可與此同時,我卻把她拋諸腦后,在上不了臺面的地方放縱我的衰頹和愚蠢。一切都是錯的,連我的痛苦也是。我開始放聲哭泣,我的哭聲毫無意義可言。
空虛依舊。一個酗酒、哭泣的白癡,可笑如我淪落到這般田地。要想逃避如垃圾般被遺忘的感覺,唯一的良方就是喝酒,更多的酒。我希望能耗盡自己的健康,或許一并耗盡這條沒有意義的生命。我想酒精會殺了我,但想得并不清楚。我或許會繼續喝下去,然后死掉;或許我會停下……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
2
我在弗朗西斯家(6)門前下了出租車,醉得剛好。我什么都沒說,徑直坐到要見的幾個朋友桌邊。對我來說,有人陪伴很好,陪伴讓我遠離狂妄自大。我不是唯一喝過酒的人。我們去一家公路餐廳吃飯,只有三個女人。餐桌上很快便堆滿了空的或半空的紅酒瓶。
我的鄰座叫格澤妮(Xénie)。快吃完時,她對我說她剛從鄉下回來,在那邊過夜時,在房子的洗手間里看到一只裝滿白色液體的夜壺,中間有只淹水的蒼蠅——她說這話,是因為我正在吃一塊柔軟的芝心奶油蛋糕,而奶的顏色讓她惡心。她吃血腸,將我倒給她的紅酒喝得干干凈凈。她大口吞血腸的樣子像個農家幫傭,但這是假象。她不過是個游手好閑又過于富有的姑娘。我看見她的餐盤前放了一本她隨身帶的綠色封皮的先鋒派雜志。我翻開,掃到一句話,說的是一個鄉村牧師用長柄叉尖從糞堆里挑出一顆心。我醉得越發厲害,蒼蠅溺在夜壺中的畫面和格澤妮的臉連到了一起。格澤妮皮膚發白,脖子上落著幾綹難看的散發,像一根根蒼蠅腿。她的白色皮手套放在紙桌布上,在面包屑和紅酒漬旁完好無損。整桌人都在聲嘶力竭地說話。我偷偷把餐叉藏在右手,將手緩緩伸向格澤妮的大腿。
那時,醉酒讓我聲音發抖,不過這多少也是我故意演出的喜劇。我對她說:
“你心真冷……”
我突然笑起來。我剛想到(好像這有什么可笑似的):一顆奶油般的心……我涌起嘔吐的沖動。
她顯得很沮喪,但還是心平氣和、隨和地回道:
“我得拂您的意了,但確實如此,我還沒喝多少酒,也不想撒謊博您開心。”
“這樣的話……”我說。
透過裙子,我猛地把叉尖向大腿按去。她驚叫一聲,手忙腳亂逃開我,撞翻了兩只紅酒杯。她推開椅子,不得不掀起裙子檢查傷口。襯裙挺漂亮,她光潔的大腿讓我欣喜。一根叉齒格外鋒利,刺破皮膚,流了血,但傷口不大。我快步上前,她還來不及阻止,我便把雙唇貼上大腿,吞掉了自己剛弄出的那點血。其他人看著,有些吃驚,笑容很尷尬……但他們發現,格澤妮盡管面色慘白,哭得卻并不厲害。她比自己想的還要醉,她一直在哭,卻靠進了我懷里。于是我往她杯里倒滿紅酒,讓她喝了下去。
我們其中一個付了錢,然后大家平攤費用,但我堅持要出格澤妮那份(就好像我要把她占為己有)。接下來要去弗雷德·佩恩家(7)。我們所有人擠進兩輛車。小酒吧里熱得窒息。我和格澤妮跳了一支舞,然后又和幾個沒見過的姑娘跳。我走到門口去透氣,時不時拉這個、拽那個——甚至有一次是格澤妮——去隔壁的吧臺喝威士忌。我隔陣子便回廳里一趟,最后我在門口背靠墻坐下。我醉了。我盯著往來的行人。不知道為什么,我有個朋友把腰帶解下來拿在手上。我問他要過來。我把皮帶對折,在女人面前揮舞取樂,假裝要打她們。外面很暗,我什么也看不見,我什么也不明白;要是女的和男人走在一起,她們會裝作沒有看見。走來兩個女孩,其中一個在這條揚起的、象征威脅的腰帶面前,直面我,辱罵我,鄙夷地當面唾棄我——她真的很漂亮,金頭發,臉上棱角分明,模樣高貴。她厭惡地背過身去,跨進了弗雷德·佩恩的門。我跟著她,走進酒吧擁擠的酒客中。
“您為什么罵我?”我對她說,向她伸出腰帶,我想笑。“和我喝一杯吧。”她現在是笑的了,她面對面看著我。
“好啊。”她說。
仿佛是不愿在一個醉醺醺、傻愣愣向她伸著皮帶的男孩面前落了下風,她又說:
“瞧。”
她手里有個軟蠟做的裸女,娃娃的下半身裹了張紙,她故意在胸部輕輕擺弄了一下——沒什么比這更下流了。她一定是個德國人,白得不見顏色,目空一切,咄咄逼人。我和她跳舞,說了些我也不知什么的蠢話。跳到一半,她毫無緣由地停下,看起來很嚴肅,一動不動盯著我。她的樣子傲慢極了。
“您看吧。”她說。
接著她撩起裙子,掀過下身——腿,花邊襪帶,長襪,內衣,都很奢華;她用手指指向裸露的肌膚。她繼續和我跳舞,我看見她手中始終握著那個粗劣的蠟娃娃。這種便宜貨一般在劇場入口兜售,小販顛來倒去重復同一串套話,像是“非凡的觸感”……蠟質很軟,它有肌膚的柔軟與嫩滑。她離開我,又揮了一下娃娃,然后獨自在黑人鋼琴手面前跳起倫巴,她朝他暗送秋波,極具挑逗意味,同她舞蹈的波動一般撩人。黑人用琴聲和著她,高聲大笑;她跳得出色,在她身邊人們拍起手來。于是她拿出穿著錐形紙片的娃娃,一把扔向鋼琴,爆發出一陣笑聲。那東西落在鋼琴木板上,發出輕微的身體碎裂的響聲。事實上,它的腿摔開了,腳卻已經被割掉了。截了肢的玫瑰色小腿肚,還有張開的雙腿,顯得既刺眼又誘人。我在餐桌上找了把刀,切下一片玫瑰色的腿肚。我的臨時同伴一把將它奪去,塞進我嘴里,它有股可怕的苦蠟味。我把它吐到地上,直犯惡心。我還沒完全醉過去,我清楚如果我和這女孩去旅館房間會發生什么(我不剩幾個錢了,要想出來肯定得掏空口袋,此外八成還會受她羞辱,大加鄙夷)。
這姑娘看見我和格澤妮還有其他人說話,她大概以為我要和他們待在一起,不會和她上床了——她突兀地對我說聲再見,然后便消失了。不一會兒,我的朋友們離開了弗雷德·佩恩家,我跟著他們,我們到格拉夫家(8)去吃喝。我坐在位子上一言不發,什么都不想,我開始病了。我借口說自己手臟、頭發亂了,要去洗手間。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過了一會兒,半睡半醒間我聽到有人喊“托普曼”。我已經脫了褲子,坐在馬桶上。我提上長褲,走出來,叫我名字的朋友告訴我我已經消失了三刻鐘。我坐上桌去,加入其他人,可是,沒多久,他們就建議我回洗手間去——我太蒼白了。我回去,吐了很久。接著,所有人都說該回了(已經四點了)。他們讓我坐在汽車后座,開車送我回了家。
第二天(是周日),我還是病怏怏的,一整天都不爽利,昏昏沉沉的,好像再沒了賴以維持生命的源泉。將近三點時我穿戴好想去見幾個人,我試著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但沒做到。我早早回來睡覺,我發燒了,鼻腔里像吐了很久之后那般發痛。而且,我的衣服還淋了雨,我著涼了。
3
我睡得很不安穩。整整一晚,可怖與痛苦的夢境接踵而來,終于耗盡了我的精神。我醒了,從未病得那么重過。我記起自己夢到了什么:我站在大廳門口,面前是張床,帶立柱與帷幔,像一輛沒有輪子的靈車;這張床,或者說這輛柩車四周,圍著一些男女,顯然就是我前一晚的同伴。大廳應該是個舞臺,男人女人都是演員,又或是導演,他們要導的演出非比尋常,期待讓我焦躁不安……至于我,我卻離得遠,躲在一條未加裝飾、破破爛爛的回廊下,我與放著床的大廳的位置關系就好比觀眾席之于舞臺。即將上演的劇目應該極具沖擊性,又充斥著過分的幽默,我們期待著一具真正的尸體出現。這時我注意到帷蓋床上橫著一口棺柩,棺材頂上的蓋板像劇場的幕布或棋盒的盒蓋一般悄無聲息地滑開,但映入眼簾的東西卻并不駭人。那具尸首是個說不出形狀的物件,一個色澤紅潤鮮亮的玫瑰色蠟塊。這蠟塊讓人想起金發姑娘砍去雙腳的娃娃,誘人到無以復加。這契合了在場者不乏譏諷卻又暗含迷醉的精神狀態。有人剛剛開了個既殘忍又滑稽的玩笑,可受害者卻無人知曉。不消片刻,這玫瑰色的、既駭人又迷人的東西極大地膨脹起來——它看起來像是在粉色或赭黃色肌理的大理石上雕刻出的巨型死尸。尸體的頭是龐大的母馬頭顱;軀體是條魚骨,或是牙齒掉了一半的、被拉直的巨大下頜;腿順著脊骨,沿著人腿生長的方向衍伸;腿下沒有腳,不過是兩截骨節分明的長馬腿。這一整個可笑又丑陋的存在有著希臘大理石雕像般的樣貌,頭骨上戴了一頂戰盔,像馬頭上的草帽一樣固定在頂端。我弄不清自己該怕還是該笑,很顯然,我一笑,這尊雕像,這具所謂的尸體,就不過是個灼人的笑話。可要是我為之發抖,它便會立刻沖我而來,將我撕碎。我什么都看不懂了:平躺的尸體變成了密涅瓦女神,穿長裙,披胸甲,戴頭盔,筆挺而富有攻擊性;這密涅瓦自己也是大理石做的,但她發了瘋一般抽動。她以猛烈的方式繼續著方才的玩笑,我為之迷醉,卻也張皇失措。房間深處,有種極端的愉悅,但是沒有一個人笑。密涅瓦掄動手中月牙般的大理石彎刀。她身上的一切都透著死尸的氣息:阿拉伯形狀的武器點明了事情發生的地點,一彎墓園(9),滿是灰暗的、發白的大理石雕像。她極高極大。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嚴肅地看待她,她甚至越發曖昧起來。那一刻,我只求她不要從她抽動的房間里走向我戰戰兢兢躲藏的狹小通道。我已經縮得非常小,當她看見我,她就會明白我的恐懼。而我的恐懼吸引著她,她舉手投足帶著可笑的瘋癲。突然,她跑下臺,沖向我,愈發瘋狂而奮力地揮動手中的大理石武器。她幾近我身前,恐懼讓我僵在原地。
我很快明白過來,這個夢境里,瘋掉又死去的嘟蒂,換上了騎士長雕像的服裝與臉孔,這么一來,她便隱姓埋名,她沖向我,要將我消滅。
4
在徹底病倒之前,我的生活是場徹頭徹尾病態的幻覺。我醒著,卻仿佛身陷可怕的夢境,任事情一件件在眼前飛快閃過。經過弗雷德·佩恩那一夜,第二天下午,我出門,希望可以找個朋友讓我回歸正常生活。我生出了去拉扎爾家見她的念頭。我感覺糟透了。但不同于我的期望,這次會面更像是場噩夢,甚至比我下一晚要做的那個夢更令人絕望。
那是周日下午。當天,天氣又熱又悶。我在拉扎爾位于蒂雷納街(10)的公寓見到了她,她身邊還有個人,一見他,我腦中就冒出了要驅除厄運的可笑念頭……這人個子很高,面容之可怖,活像廣為流傳的蘭杜(11)的畫像。他有雙大腳,套了件淺灰色夾克,對他瘦削的身形來說是過于寬大了。夾克的粗呢布料有幾處已經褪色泛黃;他穿到發亮的長褲,比夾克略深,褲腿軸成開瓶器,拖到地上。禮數上他很是周到。他同蘭杜一般蓄著漂亮的臟褐色胡子,腦袋上也光禿禿的。他語速很快,選詞十分考究。
我進房時,他的身影襯在藍天白云的背景上:他正站在窗前。那是個巨大的存在。拉扎爾向他介紹我,又特意告訴我他是她的繼父(不同于拉扎爾,他不是猶太人;他應該是再婚時娶了她媽媽)。他名叫安托瓦納·莫盧(Antoine Melou)。他在外省一所中學當哲學老師。
當房門在我身后關閉,我不得不坐下,活脫脫像是跌進一個陷阱,在這二人面前,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惱人的倦意與惡心,同時我又意識到自己很快就會一點點失掉常態。拉扎爾多次和我說起過她的繼父,她告訴我,嚴格就智力而言,他是她見過頂機敏、頂聰明的人。他的出現讓我頗不自在。當時我生著病,半瘋半傻,哪怕他不說話,只是張大嘴巴,我也不會驚詫——我想象著他什么也不說,任由口水流到自己胡子上……
我的意外造訪讓拉扎爾很是不快,但她的繼父卻不這么認為,一番介紹后(其間他始終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他坐上破破爛爛的扶手椅,立刻開口說道:
“先生,我有意讓您和我共同探討一番,我得坦言,有個問題讓我如陷深淵,困惑不已……”
拉扎爾聲音克制又疏離地阻止他:
“我親愛的父親,您不覺得這種討論是沒有結果的么,況且……也用不著勞煩托普曼。他看上去快累垮了。”
我低著頭,眼睛盯著腳下的木地板。我說:
“不礙事的。您盡管說問題吧,這不麻煩……”我極小聲地,客套地說。
“您瞧,”莫盧先生接道,“我的養女方才向我說明了幾個月來一直讓她完全沉浸其中的冥想的結果。不過依我所見,難點倒不在于她提出的那些頗為靈活的,竊以為,亦是有力的論據,并以此揭露我們眼下發生的種種事件正將歷史進程拖入僵局……”
尖細的嗓音婉轉,有種過分的優雅。我甚至沒在聽,我早就知道他要說的話。他的絡腮胡,他看上去臟兮兮的皮膚,他色如肝腸的嘴唇,當他抬起一雙大手強調字句時吐字清晰的嘴唇,這一切讓我備受煎熬。我明白他同意拉扎爾的觀點,認為社會主義的希望已經破滅。我想:瞧他們,這兩頭古怪斑馬(12)自己,不就是社會主義已然破滅的希望么……我真的病了……
莫盧先生還在說,用教員的腔調宣告著這個可悲的時代里知識分子面臨的“令人焦慮的困境”(對他而言,生于當下對任何知識守護者而言都是莫大的不幸)。他說話時眉頭緊鎖:
“我們應該默默將自己埋葬嗎?還是應該反過來,向工人運動最后的抗爭伸出援手,由此將自身引向必然而又貧瘠的死亡?”
有好一會兒,他都緘默不語,眼睛直愣愣盯著自己豎起的指尖。
“露易絲(Louise),”他總結道,“她傾向于英雄主義的解決之道。我不知道,先生,您個人怎么看待工人解放運動的可能性。所以我冒昧提出這個問題……姑且……”(他說這話時看著我,露出微妙的笑容;他停了好一會兒,像位設計師,稍稍后退好進一步觀察效果。)“……憑空,對,這個說法很妥當,”(他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中,十分緩慢地搓動雙手)“憑空……就好比我們面前擺著某個問題的具體數據。我們總可以撇開真實數據,設想一個長方形ABCD……如果您同意,當前情況下,讓我們就說,假設工人階級不可避免要走向滅亡……”
我聽他說話,工人階級必然走向滅亡……我太不清醒了。我甚至想不出自己可以站起身,摔門離開。我看向拉扎爾,腦中一團混沌。拉扎爾坐在另一張扶手椅上,神情順從,但也專注,頭向前傾,下巴架在手上,手肘支在膝蓋上。和她的繼父相比,她既不少一分邋遢,也不多一分陰沉。她一動不動地插話道:
“也許您想說的是‘必然在政治上屈服’……”
巨型木偶放聲大笑。他咯咯笑著。他欣然讓步:
“當然啦!我可沒假設在肉體上他們都會滅亡……”
我忍不住說:
“您覺得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也許我表達得不夠準確,先生……”
這時,拉扎爾干巴巴地說:
“請原諒他沒稱呼您為同志,但我繼父習慣了討論哲學問題……和同道人……”
莫盧先生是不可撼動的。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想撒尿(我已經在扭動膝蓋)。
“必須承認,我們面前的問題是細小的,是微弱的,所以乍看之下,它的關鍵似乎并不明顯。”(他的神情里帶著遺憾,某個困境讓他精疲力竭,但只有他一人看得清楚,他草草用手比劃了一下。)“但其重要影響必然逃不過您這般尖銳而憂思不已的思維……”
我扭頭對拉扎爾說:
“我很抱歉,但我可能要麻煩您告訴我衛生間在哪兒……”
她遲疑了片刻,有點懵,然后她起身指了扇門。我長長地撒了泡尿,然后我想到自己可以吐,于是我用兩根手指杵到喉嚨深處,狠狠地大聲咳嗽。我用盡解數不過白費氣力。但這依然給我帶來些許寬慰,我回到他倆所在的房間。我站著,相當難受,接著我即刻說:
“我想了想您的問題,但是首先,我要提另一個問題。”
從他們面部表情的變化我得知——盡管如此窘迫——“我這兩位朋友”依然在專注聆聽我的話。
“我覺得我發燒了。”(我確實把發燙的手伸向拉扎爾。)
“的確,”拉扎爾語調疲乏地說,“您該回家去躺著。”
“但有個問題我還是想問清楚:如果工人階級已經完蛋了,為什么你們還要做共產主義者……或者社會主義者呢?……隨便哪個稱呼……”
他們直直看著我,然后面面相覷。終于拉扎爾開口了,我幾乎聽不到她的話:
“無論如何,我們總該站在被壓迫者一邊。”
我想:她是個基督徒。當然啦!……而我,我來這兒……我出離憤怒,我羞惱得不能自已……
“憑什么‘應該’?為了什么?”
“一個人總可以拯救他的靈魂。”拉扎爾說。
這話出口時她動也沒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抬一下。這讓我覺得她有不可撼動的信仰。
我頓時自覺蒼白了下去,又一次,我感到一陣惡心……但我還是堅持說:
“那么您呢,先生?”
“哦……”莫盧先生應道,雙眼出神地凝視著他瘦長的手指,“我太明白您的迷惘了。我自己也很困惑,非——常困惑……更何況……您方才短短幾句,又指出了這個問題的全新方面……噢,噢!”(他在長胡子下微笑起來。)“這就非——常有趣了。的確,我親愛的孩子,為什么我們還要做社會主義者……或共產主義者呢?……是啊,為什么?……”
他似乎陷入了不期的沉思中。他任由自己小小的,掛著長須的腦袋,一點一點從他高大的上身落下。我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膝蓋。一陣令人焦躁的沉默過后,他張開無邊的雙臂,然后絕望地將之抬起:
“有時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就像風暴前耕地的農民。他走過自己的田地,低著頭……他知道冰霜不可避免……”
“于是……當時候臨近……他站在自己的收成面前,就像我現在這般,”(陡然間,這個荒唐的、可笑的人變得崇高,一剎那,他細細的嗓音,他溫柔的嗓音里有了某種冰冷堅硬的東西。)“他徒然向著蒼天伸開雙臂……等待閃電擊中自己……他和他的臂膀……”
話畢,他任由雙手下落。他已經成了無盡的絕望的完美化身。
我理解他。如果我不離開,我會重新開始哭泣,深受感染。我也心灰意冷起來,我走了,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再見了,拉扎爾。”
然后,我的聲音里有了一絲不可察覺的同情:
“再見了,先生。”
大雨傾盆,我既沒帽子也沒大衣。我想這條路可能不會太長。我走了將近一小時,沒法停下,雨水淋透我的頭發和衣服,讓我徹骨冰涼。
5
第二天,這場通向癲狂現實的短暫逃亡便離開了我的記憶。我在慌亂中醒來。我為夢中體驗的恐懼而倉皇無措,我驚恐,燒得發燙……我沒碰岳母放在床頭的早餐。我依然有想吐的感覺。這么說來兩天前起它就沒停下。我差人找來一瓶劣質香檳。我喝了一杯冰的,幾分鐘后,我起身去吐了。吐過我又躺下,我稍微好受些,但惡心感很快又回來了。我渾身發抖,牙齒喀啦打戰,我顯然是病了,難受極了。我重又陷入可怕的渾噩:一切都開始分崩離析,種種昏暗的、丑陋的、含混的事物,原本斷然是要固定住的,如今卻什么法子也沒有。我的存在腐化了似的一片片碎裂……醫生來了,他把我從頭到腳檢查一遍。終于,他得出結論得帶另一個過來;從他說話的方式,我聽出自己可能快死了(駭人的痛苦折磨著我,我覺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卡住了,我強烈渴望得到舒緩:如此一來我倒不如旁日里那般想死了)。我得的是風寒,又由于嚴重的肺部病癥而惡化,前一晚我不小心在雨里著了涼。我在極糟的狀態中度過三天。除了岳母、女傭和醫生,我誰也沒見。第四天,我病得更重,燒一直沒退。格澤妮不知我病了,打來電話,我告訴她我離不開臥室,她可以來看我。十五分鐘后她來了。她比我想得還要單純,幾乎是太過單純了。見過蒂雷納街的幽靈之后,她在我眼中充滿人情味。我讓人拿來一瓶白葡萄酒,吃力地解釋說若是能看她喝酒自己會很快樂——為她,也為酒——我能喝的只有菜湯或橙汁。她毫無抗拒地喝了酒。我告訴她,我醉倒的那晚,我喝酒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太不幸。
她看出來了,她說。
“您當時喝酒好像不要命似的。越快越好。我本來都想……但我不太喜歡阻止別人喝酒,再說,我自己,我也喝了。”
她的絮叨讓我脫力。不過,也迫使我稍稍走出沮喪的情緒。我沒想到這個可憐姑娘心里這么明白,只是,對我,她無能為力。即使我必須承認,我后來逃過了疾病。我捉起她的手,拉向我,讓手輕輕擦過我的臉頰,四天來新長出的粗短胡茬刺著手掌。
我笑著對她說:
“誰會去吻一個這么胡子拉碴的男人。”
她牽過我的手,緩緩吻它。她讓我吃了一驚。我不知說什么好。我試圖笑著同她解釋——我說話同危重病人那般聲音低沉,我的喉嚨疼痛難忍。
“你為什么要吻我的手呢?你知道。我底子里是齷齪的。”
一想到她無能為力,我幾近哭泣。我挺不過去了。
她只是答道: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您的性生活不正常。而我,我就覺得您特別不幸。我太笨了,太愛笑了。滿腦子盡是些傻念頭,可自從我認識了您,自打我聽說了您的癖好,我就想,有些人之所以有上不了臺面的癖好……像您……或許就是因為他們太痛苦。”
我久久地望著她,她也靜靜地看著我。她看見淚水止不住從我眼里淌下來。她沒那么美,但既溫暖又單純:我從沒想過她竟真的這么單純。我告訴她我很喜歡她,我還說,對我而言,一切都變得很虛幻:也許——說到底——我沒有那么不堪,但我依然是個迷途者。即刻死掉反倒更好,正合我意。我被徹底耗盡了,被高燒,被一股深不見底的恐懼耗干,所以對她我什么也解釋不了;況且,我自己也什么都不明白……
然后她突然近乎失控地沖動道:
“我不要您死。我會照顧您的,我會的。我多想讓您活下去……”
我試著說服她:
“不。你救不了我,再沒人可以了……”
我對她說的話如此真誠,我的絕望如此真切,末了我倆都沉默了。她不敢再說話。那一刻,她的存在于我變得惱人起來。
經過這番漫長的沉默,有個念頭開始在我體內翻騰,一個愚蠢的、邪惡的念頭,仿佛突然間,我的體內有了生命,甚至是,在當時的情形下,更甚于生命的東西。于是,我備受高燒煎熬,帶著發狂的怒火對她說:
“聽好了,格澤妮,”——我開始喋喋不休,我沒來由地怒不可遏——“你這是陷進文學的沖動里去了,你肯定讀過薩德,你肯定覺得薩德妙不可言——就和其他人一樣。那些薩德的崇拜者都是騙子——聽見我說的了么?——騙子……”
她默默地看著我,不敢開口。我接著說:
“我煩躁,我憤怒,精疲力竭,詞不達意……可他們為什么要對薩德這么做呢?”
我幾乎是嘶吼著:
“他們吃了狗屎嗎,是還不是?”
我宣泄得歇斯底里,一剎那竟有了直起身的力氣,我扯著嘶啞的喉嚨,邊咳嗽邊咆哮:
“人人都是奴才……要是其中一個有了主子的樣子,其他人就會因此驕傲得要死……可是……從不低頭的家伙都被關在牢籠里、埋在地底下……這些人的枷鎖與死亡,就是其他所有人的奴性……”
格澤妮輕輕用手撫上我的額頭:
“亨利,求求你,”——那一刻,俯身向我的她,竟成了受難的仙子,她近乎低沉的嗓音里流露出不期的激情,灼燒著我——“別說了……你太激動,不能再說話了……”
說也奇怪,我病態的躁動竟迎來一陣平靜:她陌生而有穿透力的嗓音為我帶來半是幸福的麻木。我望著格澤妮許久,不說話,只是對她微笑。我看見她白領子的海軍藍真絲長裙,淺色的絲襪和純白的皮鞋;她身材纖長,被裙子勾勒得漂亮;梳理整齊的黑發襯得她臉色鮮亮。我后悔自己現在病得如此嚴重。
我坦誠地對她說:
“我很喜歡今天的你。我覺得你真美,格澤妮。你叫我亨利的時候,你用‘你’來稱呼我的時候,我覺得真好。”
她看來很幸福,甚至欣喜若狂,但也焦慮不堪。混亂中,她在我床邊跪下,吻了我的額頭;我伸手探進她裙下的雙腿間……我依然精疲力竭,但沒那么難受了。有人敲了門,沒等回答,老女傭就走了進來,格澤妮飛快地站起身。她假裝在看一幅油畫,樣子有點兒瘋,甚至有點兒蠢。女傭倒也是一副蠢相,她拿來溫度計和一碗湯。老婦的愚鈍讓我消沉下去,重又跌回頹唐里。上一刻,我手中分明還是格澤妮光潔的大腿,這一刻,一切都動搖了。我的記憶也一道搖搖欲墜:現實裂成了碎片。余下的只有灼熱,灼熱在體內消耗著我。我自己插的溫度計,我沒有勇氣叫格澤妮背過身去。老婦已經走了。格澤妮呆呆看著我在被子下摸索半天,直到把溫度計插進去。我猜這可憐的姑娘看我時肯定是想笑的,但笑的沖動到底折磨著她。她看來已經失了神:站在我面前,慌了神色,亂了頭發,渾身通紅;臉上顯然還帶著情動之色。
我比昨晚燒得更厲害,對此我嗤之以鼻。我在微笑,可我的笑容明顯懷著惡意。這份惡意實在難以承受,我身邊的人竟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表情。這回輪到我的岳母來問我發燒的情況了,我沒回答,只說她的老相識格澤妮要留下來照顧我。她要是愿意可以睡在埃迪特的臥室。我用嫌惡的口吻說完這事,然后又不懷好意地盯著兩個女人微笑起來。
我的岳母本就為我對她女兒造成的傷害而對我心懷恨意,更別提有違禮教之事也每每讓她痛苦。她問:
“您真的不要我發個電報把埃迪特叫來嗎?”
我嗓音沙啞,語調冷漠,像個惡人明白自己越是作惡就越能掌握局面,我答道:
“不,我不想。只要格澤妮愿意,她就可以睡在這兒。”
格澤妮站著,幾近渾身發抖。她用牙咬緊下唇好不哭出聲來。我的岳母模樣滑稽。她的臉色頗合時宜。她迷茫的雙眼透出無措與慌亂。這同她木然的姿態搭在一起實在糟糕。最后,格澤妮結結巴巴地說她要去拿她的東西:她走出臥室,一句話沒說,沒瞧我一眼,但我知道她克制著哭聲。
我笑著對岳母說:
“只要她愿意,就讓她見鬼去吧。”
我岳母追上去送格澤妮到門口。我不知道格澤妮聽到沒有。
我是人人得而踐踏的垃圾,我的惡添上命運的惡。我在腦中呼喚不幸,而我就要死在那不幸里;我形單影只,我膽小懦弱。我不讓人知會埃迪特。那一刻,我覺察到自己身上的黑洞,我意識到我再也不能將她緊緊擁在胸前。我耗盡所有溫柔一遍遍呼喚我的孩子,他們不會來。我的岳母和老女傭在我身邊,實際上,她倆無論哪一個,都煞有介事,像是準備好要洗凈一具尸體,要綁緊他的嘴巴免得它可笑地張開。我越發易怒;我的岳母給我打了一針樟腦油,但針頭鈍了,這一針給我帶來巨大的疼痛。這沒什么,可除去這些不值一提的惡事,我也沒什么好期待的了。后來,一切都遠去了,甚至是痛苦,而痛苦是亂七八糟活這一遭留在我身上的印記……我預見某個空洞的,某個黑暗的,某個充滿敵意的、巨大的東西……那不再是我……醫生來了,我沒走出虛弱的狀態。他們盡可隨意聽診或觸診。而我要做的只有忍受痛苦、惡心、卑劣,只有比我能指望的更長久的忍耐。他們幾乎沒說話,他們甚至不打算用廢話把我拉回來。第二天早上,他們又來了,但該做的事必須完成。我必須發電報告訴我妻子。我已經沒辦法拒絕了。
6
陽光灑進我的臥室,徑直照亮我鮮紅的被單,兩扇對開的窗。那天早晨,某個輕歌劇女演員敞著窗子在家里尖聲高唱。盡管頹喪,我還是聽出了奧芬巴赫《巴黎人的生活》(13)里的調子。樂曲一句句轉過她年輕的嗓子,發出幸福的響聲。唱著:
還記得嗎我的美人
叫那名字的男人
讓-斯坦尼斯拉斯,弗拉斯卡塔男爵(Jean Stanislas,baron de Frascata)
我的處境讓我相信,我聽見對某個問題不無諷刺的回答,這問題飛快地掠過我的腦海,走向毀滅。漂亮的瘋姑娘(我從前見過她,甚至還渴望過她)還在唱,顯然是為著熱烈的欣喜而興奮不已:
上個季節,有人
應了我的祈禱,
在盛大的舞會上對您把我介紹!
我愛您,我愛,這當然不用說!
您愛過我嗎?我什么也不再相信。
現在寫來,來勢兇猛的喜悅讓我腦袋充血,失控得簡直要自己唱出聲來。
我對待格澤妮的態度讓她絕望,但絕望中她還是決定至少留在我身邊過夜。那一天,格澤妮將毫不遲疑走進這間灑滿陽光的臥室。我聽見她從浴室傳出的水聲。這個年輕姑娘可能沒弄明白我最后一番話的意思,對此我并無遺憾。比起岳母我更喜歡她——至少我可能拿她做個臨時消遣……我可能要她幫我拿便盆,這個念頭讓我停住了——惡心她倒無所謂,可我自覺現在這樣子很難堪;被迫讓個漂亮女人幫著在床上解決,還有惡臭,我可受不了這罪(到時候,死亡或許讓我惡心到害怕;但我八成會渴求它)。前一晚,格澤妮是帶著行李回來的,我拉下臉,咬著牙呻吟。我裝作撐不下去,一個字都說不了。我氣急敗壞,最終還是和她搭了話,愈發不加顧忌地裝腔作勢起來。但她什么都沒看見。她時不時進來一趟,她自以為一個愛人的呵護才能拯救我!她敲門時,我設法坐起身(有那么一刻我覺得自己似乎沒那么難受了)。我應聲道:“請進!”我的聲音幾乎是正常的,甚至有點兒莊嚴,好像我在演個角色。
一見她,我又稍稍沉下聲音,用悲喜劇般的腔調失望地補充:
“不,來的不是死亡……只有可憐的格澤妮……”
迷人的姑娘睜著圓眼睛看她所謂的愛人。她不知所措,跪倒在我床前,輕柔地喊著:
“你為什么這么殘忍?我多想幫你康復。”
“我想的只是,”我帶著得體的友善回答,“現在,你能幫我剃胡子。”
“你可能會累著吧?現在這樣不行么?”
“不行。沒刮胡子的死人可不好看。”
“你為什么要讓我難過呢。你不會死的。不。你不能死……”
“你想想我都在忍受什么……
“要是每個人都能事先想想……不過等我死了,格澤妮,你就可以盡情吻我了,我不會受苦,也不會惹人厭。我就全屬于你了……”
“亨利!你傷得我那么深,我都搞不清我們倆到底誰病了……知道么,會死的不是你,我很確信,可我呢,你把死亡塞進我腦袋,好像它再也不會離開了。”
不過一會兒。我迷迷瞪瞪出了神。
“你說得對。我是太乏了,沒法自己剃的,有人幫忙也不行。得打電話叫個理發師來。格澤妮,我說你可以吻我,你可別生氣……這就好比我是為自己說的。知道嗎,我對尸體有怪癖……”
格澤妮跪著,始終離床一步遠,神色驚恐,她這般看著我在微笑。
最終,她低下頭去,小聲問我:
“你想說什么?求你了,現在把一切都告訴我吧,因為我怕,我太怕了……”
我笑了。我會告訴她我說給拉扎爾的故事。但那一天更不尋常。驀然間,我想起我的夢:一陣眩暈里,我畢生所愛之物突然現身,仿佛月光下,鬼魅光芒里一片白色墓碑的墓地;其實,這片墓地是個妓院;墓碑是活的,它某些地方長了毛……
我望向格澤妮。我帶著孩子的驚恐想:母性!格澤妮顯然很痛苦,她說:“說吧……現在……說話吧……我怕,我要瘋了……”
我想開口,可我不能。我掙扎道:
“我得告訴你我的一生。”
“不,說吧……隨便說什么都好……只是再別沉默地看著我了……”
“我母親死的時候……”
(我沒了說話的氣力。我猛然記起:面對拉扎爾,我沒敢說出“我的母親”,羞愧之下,我說的是“一位老婦人”。)
“你母親?……說吧……”
“她白天走的。我和埃迪特住在她家。”
“你妻子?”
“我妻子。我沒完沒了地哭泣、喊叫。我……半夜,我躺在埃迪特旁邊,她睡著了……”
又一次,我無力再說下去。我覺得自己可憐,要是可以,我會滾倒在地,我會哭嚎,會尖叫求援,枕上的我,如垂死之人,氣若游絲……我先說給嘟蒂,然后是拉扎爾……對格澤妮,我本該求她憐憫,我本該伏倒在她腳邊……我不能,可我從心底里蔑視她。她繼續笨拙地哭訴、乞求著。
“說吧……可憐可憐我……和我說話……”
“……我光著腳,戰栗著走進走廊……我在尸體面前發抖,我害怕,也興奮,激動到發狂……我不能自已……我脫下睡衣……我自己……你懂的……”
盡管病入膏肓,我依然微笑著。格澤妮在我身前,低著頭,幾近崩潰。她的動作很艱難……可是,仿佛永無盡頭的幾秒過后,她抽搐著,還是屈服了,她任由自己跌下去,無力的軀殼癱倒在地。
我發了狂,我心想:“她真可恨,時候到了,我會一路到底。”我吃力地挪到床邊。這費了我很大工夫。我伸出一只胳膊,抓住她的裙邊向上掀。她駭人地大叫一聲,但沒有動:她渾身一陣顫抖。她喘著粗氣,臉頰貼在地毯上,嘴巴張開。
我瘋了。我對她說:
“你在這兒就是為了讓我死得更骯臟。現在把衣服脫了:我要像是死在妓院里。”
格澤妮雙手撐地重又直起身,她找回自己熾熱而莊嚴的聲音:
“如果你繼續這場鬧劇,”她對我說,“你清楚會是什么后果。”
她站起來,然后緩緩走到窗邊坐下。她看著我,非常堅定。
“你看到了,我會做的……向后。”
她確實有了動作,一旦完成,就會讓她跌進虛無。
卑鄙如我,依然為這個舉動所折磨,它為我身上已然垮塌的一切又添上眩暈之感。我坐起身。我很壓抑,我對她說:
“回來吧。你明白的。要不是我愛你,我不會這么殘忍。我也許只是想加倍折磨自己。”
她不緊不慢走下窗戶。神色疏離,因疲憊而面容憔悴。
我想,我要給她講喀拉喀托火山(14)的故事。我的腦內當下發生了泄露,我想到的一切都逃我而去。我想說某事,可一轉眼,又無話可說……老女傭走進來,托盤上放著格澤妮的早餐。她把早餐擺在一張小獨腳桌上。她還給我拿來一大杯橙汁,但我的牙床和舌頭都在冒火,我對喝它的恐懼更勝于渴望。格澤妮為自己倒上牛奶和咖啡。我把杯子握在手里,想喝水,又下不了決心。她看出我的焦躁。我抓著杯子又不動口。這顯然毫無意義。格澤妮看到了,便要替我拿開。她很急,可笨手笨腳,起身就撞翻了小桌和托盤,餐具稀里嘩啦碎了一地。但凡這傻姑娘當時能做出一丁點兒反應,她大概會毫不猶豫地跳下窗去。每一分鐘,我床頭她的存在都變得更加荒謬。她也察覺到自己不該在這兒。她俯身拾起四散的碎片放回托盤,這樣,她就能藏起自己的表情,而我也看不到(但我能猜到)讓她變了臉色的不安。最后她用浴巾把潑上牛奶咖啡的地毯擦干。我讓她叫女傭再送份早餐過來。她沒應聲,也不抬頭。我看出她不能再向女傭要吃的,但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吃。
我告訴她:
“你把壁櫥打開。你會看見一個馬口鐵盒,里面有蛋糕。應該還有瓶幾乎沒動過的香檳。酒是溫的,但如果你想……”
她打開壁櫥,背對著我,吃起蛋糕,然后,因為很干,她倒了一杯香檳一飲而盡;她又飛快地吃了些,喝掉第二杯,最終關上了櫥門。她把一切歸到原位。她不知所措,不知道還能做什么。“我該打一針樟腦油了。”我對她說。她走到浴室去準備,又去廚房要了必需品。幾分鐘后,她帶著灌滿的針筒回來了。我費勁地趴下,褪去睡褲,露出半個屁股。她不會,她對我說。
“那么,”我對她說,“你會弄疼我的。最好還是叫我岳母……”
不等我說完,她果斷扎下了針頭。扎得再好不過。這個在我屁股上打了一針的女孩的存在越發使我困惑。我帶著疼痛設法轉過身。我的羞恥心分毫不剩,她幫我提好睡褲。我想讓她再喝點酒。我沒那么難受了。我告訴她,她最好去櫥里取個杯子和酒瓶,放在身邊,多喝幾口。
她只說:
“如你所愿。”
我想:只要她不停下,只要她一直喝,我對她說躺下她就會躺下,我說去舔桌子她就會去舔……那我的死會有多美妙……對我而言這世上再沒有一件事不是可恨的——可恨至極。
我問格澤妮:
“你知不知道有首歌,開頭是‘我夢到一朵花’?”
“知道。怎么了?”
“我想聽你給我唱。真羨慕你還可以大口喝酒,就算是這爛香檳。再來點兒吧。你得把這瓶都喝完。”
“如你所愿。”
于是她一口接一口喝著,每一口都飲得很長。
我接著說:
“為什么你不唱呢?”
“為什么要唱我夢到一朵花?……”
“因為……”
“也罷。不是這首就是另一首……”
“你會唱的,對嗎?我要吻你的手。你真好。”
她妥協了,唱起歌來。她站在那兒,兩手空空,眼睛盯著地毯。
我夢到一朵花
永不凋謝。
我夢到一段情
永不枯竭。
她低沉的嗓音飽含深情傾瀉而出,又將最后幾句打得粉碎,結束于憂傷與消沉之中:
為什么合該,哎呀,這世上
幸福與花總是一般短暫?
……
我又對她說:
“你能為我做件事。”
“我都按你想的做。”
“你光著身子唱歌一定很美。”
“光著身子唱?”
“你再喝點。你鎖上門。我在床上給你騰出位置,就在我身邊。現在把衣服脫了吧。”
“這不合情理。”
“你對我說過的。你會按我想的做。”
我看著她不再說話,仿佛我愛著她。她依然慢悠悠喝著酒。她看看我。然后她脫去長裙。她有種近乎瘋狂的天真。她干脆地脫下襯裙。我叫她去臥室里面掛衣服的隔間拿我妻子的睡裙過來。萬一有需要,萬一有人進來,她可以很快套上——她可以穿著絲襪和鞋;她要把剛脫下的裙子和襯裙藏好。
我又說:
“我想聽你再唱一遍。然后,你來躺在我身邊。”
到底,我亂了陣腳,因為她的胴體比臉更美、更鮮活。更何況絲襪之下她正如此壓迫性地赤裸著。
我接著對她說,這次聲音極低。這是種懇求。我傾身向她。我用顫抖的聲音裝出灼人的愛意。
“行行好,站著唱吧,大聲唱吧……”
“如果你希望,”她答。
她喉頭的聲音發緊,更因著愛慕與赤裸而發顫。每一句歌都在臥室里呢喃,而她整個身軀都仿佛在燃燒。似是有某種沖動、某種迷狂要讓她毀滅,又搖晃著她微醺的、歌唱的腦袋。哦,癲狂!她哭著,一絲不掛地、發了狂地走向我的床——我眼中的死亡之床。她雙膝跪倒,她在我身前跪下,好把眼淚藏進床單。
我對她說:
“躺在我身邊,別哭了……”
她回答:
“我醉了。”
酒瓶空了,立在桌上。她躺著。她一直穿著鞋。她背朝上躺下,頭埋進枕頭里。用通常只屬于午夜的熾熱柔情對她耳語,著實有些奇怪。
我壓低了聲音對她說:
“別哭呀,可我想要你的瘋狂,我需要它讓我活下去。”
“你不會死了,你沒說謊吧?”
“我不想死了。我想和你活下去……當你跑到窗邊的時候,我怕了,懼怕死亡。我想到空蕩蕩的窗戶……我怕極了……你,接著是我……兩具死尸……房里空蕩蕩……”
“你等一下,你想的話,我去把窗戶關上。”
“不。沒用的。待在我身邊吧,再靠近些……我想觸到你的呼吸。”
她靠近我,但她嘴里有股酒味。
她對我說:
“你在發燙。”
“我已經不難受了,我接著說,我怕死……我一直活在對死亡的恐懼里,而現在……我不想再看見那扇窗戶開著,它讓我頭暈……就是這樣。”
格澤妮立刻起身。
“你可以去關上它,可要回來,快回來……”
所有事情都混沌下去。有時候,就像是一陣無可抵擋的睡意襲來。說話無濟于事。話語已經死去,丟掉活力,仿佛陷入夢中……
我念叨著:
“他不能進來……”
“是誰,誰要進來?”
“我怕……”
“你怕誰?”
“……弗拉斯卡塔……”
“弗拉斯卡塔?”
“不,我在說夢話。是另一個人……”
“不是你妻子么……”
“不。埃迪特不會來的……太早了……”
“但還有誰呀,亨利,你在說誰?你得告訴我……我慌了……你知道我喝了很多……”
一段痛苦的沉默之后,我宣告:
“沒人會來!”
頃刻間,陽光明媚的天空掉下一個扭曲的黑影。它抽動著,不斷敲打窗框。我心頭一緊,顫抖著縮成一團。那是樓上掛下的一條長地毯,我哆嗦了片刻。我目瞪口呆,幾乎一度以為,被我稱作“騎士長”的人終于進來了。每當我發出邀請,他就會現身。格澤妮也很害怕。她同我一樣懼怕這扇她曾經坐過、想要跳下去的窗戶。地毯闖入的瞬間,她沒有尖叫……她背對著我,也蜷縮起來,她臉色蒼白,眼神像個瘋子。
我失了控。
“太黑了……”
……格澤妮,躺在我身邊……樣子像個死人……她沒穿衣服……她有妓女般白得瘆人的胸脯……一片墨色的云染黑了天空……它從我身上奪走了天空與光明……我身邊是具尸體,我要死了么?
……哪怕這是出鬧劇也離我遠去了……這是出鬧劇……
* * *
(1) Café de Flore,位于塞納河左岸,巴黎第六區圣日耳曼大道和圣伯努瓦街街角,是巴黎最著名的咖啡館之一,有許多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足跡。
(2) Boulevard du Montparnasse,位于塞納河左岸,巴黎第十四區,鄰近蒙帕納斯火車站。
(3) Bal Tabarin,位于巴黎第九區的卡巴萊歌舞表演場,1904年至1953年間營業。卡巴萊(Cabaret)系一種歌廳式音樂劇種。
(4) Le Sphynx,20世紀30年代巴黎最有名、最豪華的妓院之一,位于巴黎第十四區的埃德加-基內大道(Boulevard Edgar-Quinet)三十一號。
(5) Le Dôme,巴黎著名咖啡館之一,位于蒙帕納斯大道,亦是文人聚集之地。
(6) Chez Francis,巴黎第八區阿爾瑪廣場(Place d’Alma)一家著名餐廳,近埃菲爾鐵塔。
(7) Chez Fred Payne,一家酒吧名。
(8) Chez Graff,巴黎皮加勒區(Pigalle)的一家餐館,緊鄰著名的紅磨坊。
(9) 法語中墓園一詞(Cimetière)與阿拉伯式月牙彎刀(Cimeterre)發音相近。
(10) Rue de Turenne,位于巴黎右岸瑪萊區。
(11) Henri Désiré Landru,亨利·德希雷·蘭杜,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巴黎的連環殺手,被稱為法國藍胡子。
(12) 原詞為zèbre,兼有斑馬與怪人的含義。
(13) 雅克·奧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19世紀后期作曲家,是法國輕歌劇的奠基人。《巴黎人的生活》是其四幕輕歌劇作品。文中所引歌詞是歌劇第二幕第十三場中交際花梅達拉(Métalla)所讀的弗拉斯卡塔男爵給她去信的內容。
(14) 喀拉喀托火山是位于印度尼西亞巽他海峽內的一座火山,1883年曾大規模噴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