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寓言》江行的晨暮 朱湘作品集

    從前的時候,人不怕老虎,老虎也不咬人。

    有一天,王大在山里打了許多野雞野兔,太多了,他一個人馱不動,只好分些綁在獵犬的背上,惹得那狗涎垂一尺,盡拿舌頭去舐鼻子。獵戶一面走著,一面心里盤算哪只兔子留著送女相好,哪只野雞拿去鎮上賣了錢推牌九。

    他正這樣思忖的時候,忽見前頭來了一只老虎,垂頭喪氣的與一個大輸而回的賭徒差不多。

    王大說:“您好呀?寅先生為何這般愁悶,愁悶得像一匹喪家之犬。看你那尾巴,向來是直如鋼鞭的,如今卻夾起在大腿之間了;還有那腳步向來是快如風的,如今也像纏了腳的老太太,進三步退兩步了。”

    老虎說:“王老,你有所不知,說起來話真長著呢!”說到這里,它嘆氣連天的。“我家有八旬老母,雙眼皆瞎,又有才滿月的豚兒,還睡在搖籃里,偏偏在這時把拙荊亡去了。今天一清早,我就出去尋找食物,走了一個整天——”說到這里,它忽然看見王大背上與獵犬背上滿載著的野品,便道:“呀,原來都在這里,怪不得我空跑了一天呢!”

    它接著哀懇道:“王老,先下手為強,這句俗語我也知道。不過,我實在是家有老母小兒,它們已經整天不曾有一物下咽了。我如今正年富力強,餓上十天半個月還不打緊,它們一老一幼,卻怎么挨得過呢!萬一它們有個長短——”

    它說到這里,忍不住地傷心大哭起來,一顆顆的眼淚,從大而圓的眼眶里面滴下,好像許多李子杏子似的。它的哭聲驚動了頭頂上樹枝間的割麥插禾(1),一齊飛入天空,問道:“這是為何?這是為何?”

    王大只是搖頭。

    老虎又哀求道:“不看金面看佛面,我前生也姓王,只看我額上的王字便是記認。你對于同宗,難道也忍心坐視不救嗎?”

    王大只是搖頭。

    老虎陡然暴怒起來,它大吼一聲,跳上去把王大的頭一口咬下來,說道:“看你再搖,這鐵石心腸的畜生!”

    獵狗搖著尾巴,笑嘻嘻地說:“大王,你過勞貴體了,讓小畜替你把這些野雞野兔連著王大的身體一齊馱去寶洞罷!”

    自此之后,老虎知道人是一種賤的東西,只怕強權,不講道理,于是逢著便咬,報它昔日的仇。

    * * *

    (1) 割麥插禾,民間故事中一到春天就叫著“割麥插禾、割麥插禾”的雀鳥。也被叫作布谷鳥。

    我曾經向子惠說過,詞不僅本身有高度的美,就是它的牌名,都精巧之至。即如《渡江云》、《荷葉杯》、《摸魚兒》、《真珠簾》、《眼兒媚》、《好事近》這些詞牌名,一個就是一首好詞。我常時翻開詞集,并不讀它,只是拿著這些詞牌名慢慢地咀嚼。那時我所得的樂趣,真不下似讀絕句或是嚼橄欖。京中胡同的名稱,與詞牌名一樣,也常時在寥寥的兩三字里面,充滿了色彩與暗示,好像龍頭井、騎河樓等等名字,它們的美是毫不差似《夜行船》、《戀繡衾》等等詞牌名的。

    胡同是衚衕的省寫。據文字學者說,是與上海的弄一同源自巷字。元人李好古作的《張生煮海》一曲之內,曾經提到羊市角頭磚塔兒衚衕,這兩個字入文,恐怕要算此曲最早了。各胡同中,最為國人所知的,要算八大胡同;這與唐代長安的北里,清末上海的四馬路的出名,是一個道理。

    京中的胡同有一點最引人注意,這便是名稱的重復:口袋胡同、蘇州胡同、梯子胡同、馬神廟、弓弦胡同,到處都是,與王麻子、樂家老鋪之多一樣,令初來京中的人,極其感到不便。然而等我們知道了口袋胡同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與“悶葫蘆瓜兒”、“蒙福祿館”是一件東西,蘇州胡同是京人替住有南方人——不管他們的籍貫是杭州或是無錫——的街巷取的名字,弓弦胡同是與弓背胡同相對而定的象形的名稱,以后我們便會覺得這些名字是多么有色彩,是多么勝似紐約的那些單調的什么Fifth Avenue,Fourteenth Street,以及上海的侮辱我國的按通商五口取名的什么南京路、九江路。那時候就是被全國中最穩最快的京中人力車夫說一句“先兒,你多給兩子兒”,也是得償所失的。尤其是蘇州胡同一名,它的暗示力極大。因為在當初,交通不便的時候,南方人很少來京,除去舉子;并且很少住京,除去京官。南邊話同京白又相差得那般遠,也難怪那些生于斯、卒于斯、眼里只有北京、耳里只有北京的居民,將他們聚居的胡同,定名為蘇州胡同了。(蘇州的土白,是南邊話中最特采的;女子是全國中最柔媚的。)梯子胡同之多,可以看出當初有許多房屋是因山而筑,那街道看去有如梯子似的。京中有很多的馬神廟,也可令我們深思,何以龍王廟不多,偏多馬神廟呢?何以北京有這么多馬神廟,南京卻一個也不見呢?南人乘舟,北人乘馬,我們記得北京是元代的都城,那鐵蹄直踏進中歐的韃靼,正是修建這些廟宇的人呢!燕昭王為駿骨筑黃金臺,那可以說是京中的第一座馬神廟了。

    京中的胡同有許多以井得名。如上文提及的龍頭井以及甜水井、苦水井、二眼井、三眼井、四眼井、井兒胡同、南井胡同、北井胡同、高井胡同、王府井等等,這是因為北方水分稀少,煮飯、烹茶、洗衣、沐面,水的用途又極大,所以當時的人,用了很笨緩的方法,鑿出了一口井之后,他們的快樂是不可言狀的,于是以井名街,紀念成功。

    胡同的名稱,不特暗示出京人的生活與想象,還有取燈胡同、妞妞房等類的胡同。不懂京話的人,是不知何所取意的。并且指點出京城的沿革與區分:羊市、豬市、騾馬市、驢市、禮士胡同、菜市、缸瓦市,這些街名之內,除去豬市尚存舊意之外,其余的都已改頭換面,只能讓后來者憑了一些虛名來懸擬當初這幾處地方的情形了。戶部街、太仆寺街、兵馬司、緞司、鑾輿衛、織機衛、細磚廠、箭廠,誰看到了這些名字,能不聯想起那輝煌的過去,而感覺一種超現實的興趣?

    黃龍瓦、朱堊墻的皇城,如今已將拆毀盡了。將來的人,只好憑了皇城根這一類的街名,來揣想那內城之內、禁城之外的一圈皇城的位置罷?那丹青照耀的兩座單牌樓呢?那形影深嵌在我童年想象中的壯偉的牌樓呢?它們哪里去了?看看那駝背龜皮的四牌樓,它們手拄著拐杖,身軀不支的,不久也要追隨早夭的兄弟于地下了!

    破壞的風沙,卷過這全個古都,甚至不與人爭韜聲匿影如街名的物件,都不能免于此厄。那富于暗示力的劈柴胡同,被改作辟才胡同了;那有傳說作背景的爛面胡同,被改作縵胡同了;那地方色彩濃厚的蝎子廟,被改作協資廟了。沒有一個不是由新奇降為平庸,由優美流為劣下。狗尾巴胡同改作高義伯胡同,鬼門關改作貴人關,勾闌胡同改作鉤簾胡同,大腳胡同改作達教胡同:這些說不定都是巷內居者要改的,然而他們也未免太不達教了。阮大鋮住南京的袴襠巷,倫敦的Rotten Row為貴族所居之街,都不曾聽說他們要改街名,難道能達觀的只有古人與西人嗎?內豐的人,外嗇一點,并無輕重。司馬相如是一代的文人,他的小名卻叫犬子。《子不語》書中說,當時有狗氏兄弟中舉。莊子自己愿意為龜。頤和園中慈禧后居住的樂壽堂前立有龜石。古人的達觀,真是值得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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