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近代文壇,浪漫派和寫實派迭相雄長。我國古代,將這兩派劃然分出門庭的可以說沒有;但各大家作品中,路數不同,很有些分帶兩派傾向的。今先說浪漫的作品。
三百篇可以說代表諸夏民族平實的性質,凡涉及空想的一切沒有。我們文學含有浪漫性的自楚辭始。春秋戰國時候的中原人都來說“楚人好巫鬼”,大抵他們腦海中含有點野蠻人神秘意識,后來漸漸同化于諸夏;用諸夏公用的文化工具表現他們的感想,帶著便把這種神秘意識放進去,添出我們藝術上的新成分。這種意識,或者從遠古傳來,乃至和我們民族發源地有什么關系也未可知。試看,楚辭里頭講昆侖的最多——大約不下十數處,像是對于昆侖有一種渴仰,構成他們心中極樂國土。這種思想淵源,和中亞細亞地方有無關系,今尚為歷史上未決問題。他們這種超現實的人生觀,用美的形式發攄出來,遂為我們文學界開一新天地。楚辭的最大價值在此。
楚辭浪漫的精神表現得最顯者,莫如《遠游》篇。他起首那段有幾句: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馀弗及兮,來者吾不聞。(《遠游》)
屈原本身有兩種矛盾性。他頭腦很冷,常常探索玄理,想像“天地之無窮”;他心腸又很熱,常常悲憫為懷,看不過“民生之多艱”。(《離騷》語)他結果鬧到自殺,都因為這兩種矛盾性交戰,苦痛忍受不住了。他作品中把這兩種矛盾性充分發揮,有一半哭訴人生冤苦,有一半是尋求他理想的天國。《遠游》篇就是屬于后一類。他說:
載營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命天閽其開關兮,排閶闔而望予。
召豐隆使先導兮,問太微之所居。集重陽入帝宮兮,造旬始而觀清都。
朝發軔于太儀兮,夕始臨乎于微閭。屯馀車之萬乘兮,紛溶與而并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雜而炫耀。
服偃蹇以低昂兮,驂連蜷以驕驁。騎膠葛以雜亂兮,斑漫衍而方行。
撰馀轡而正策兮,吾將過乎句芒。歷太皓以右轉兮,前飛廉以啟路。
陽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徑度。……(同上)
如此之類有好幾段,完全是幻構的境界。最末一段道:
經營四方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
視倏忽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同上)
這類文學,純是求真美于現實界以外,以為人類五官所能接觸的境界都是污濁,要搬開他別尋心靈凈土。《離騷》、《涉江》中一部分,也是這樣。
《招魂》——據太史公說也是屈原所作。其想像力之偉大復雜實可驚。前半說上下四方到處痛苦恐怖的事物,都出乎人類意境以外;后半說浮世的快樂,也全用幻構的筆法寫得淋漓盡致。末后一段說這些快樂,到頭還是悲哀,以“魂兮歸來哀江南”一句,結出作者情感根苗。這篇名作的結構和思想都有點和噶特的《浮士達》相仿佛。
楚辭中純浪漫的作品,當以《九歌》的《山鬼》為代表,今錄其全文。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涕兮又宜笑,子慕馀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馀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艱兮獨后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忄詹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思公子兮憺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徙離憂。(《山鬼》)
這篇和《遠游》、《離騷》、《招魂》等篇作法不同。那幾篇都寫作者自身和所構幻境的關系,這篇完全另寫一第三者作影子。我們若把這篇當畫材,將那山鬼的環境面影性格畫來,便活現出屈原的環境面影性格。這種純粹浪漫的作法,在我們文學界里頭,當以此篇為嚆矢。
陶淵明的《桃花源詩·序》,正是浪漫派小說的鼻祖。那首詩自然也是浪漫派絕好韻文。里頭說的:
……相命肆農耕,日入隨所憩。桑竹垂馀蔭,菽稷隨時藝。
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荒路暖交通,雞犬互鳴吠。……
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
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怡然有馀樂,于何勞智慧。……
這是淵明理想中絕對自由、絕對平等、無政府的互助的社會狀況;最主要的精神是“超現實”。但他和楚辭不同處,在不帶神秘性。
神仙的幻想,在我們文學界中很占勢力。這種幻想自然是導源于楚辭,但后人沒有屈原那種劇烈的矛盾性,從形式上模仿蹈襲,往往討厭。如曹子建也有一首《遠游》篇,讀去便味如嚼蠟。嵇中散的《游仙》詩,也看不出什么異彩。到郭景純十幾首《游仙》,便瑰麗多了。其中如:
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綠蘿結高林,蒙蘢蓋一山。
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飛泉。……
雖然純從《山鬼》篇脫胎,卻把幽憤境界變為飄逸。又如:
雜縣寓魯門,風暖將為災。吞舟涌海底,高浪駕蓬萊。
神仙排云出,但見金銀臺。陵陽挹丹溜,容成揮玉杯。
姮娥揚妙音,洪崖頷其頤。升降隨長煙,飄鷌戲九垓。
奇齡邁五龍,千歲方嬰孩。燕昭無云氣,漢武非仙才。
這類詩像是佛教入中國后,參些印度人梵天的幻想。但每首總愛把作者的宇宙觀人生觀直白點出,未免有些詞費。
浪漫派文學,總是想像力愈豐富愈奇詭便愈見精采。這一點,盛唐大家李太白,確有他的特長。如他的《公無渡河》全從古樂府《箜篌引》敷演出來。《箜篌引》十六個字千古絕唱,如何可擬作?他這首的前半“黃河西來決昆侖,……其害乃去茫然風沙”,已經把這條黃河寫得像有神秘性;到下半首依傳說略敘事實后更虛構可怖的幻象。說:
被發之叟狂而癡,清晨徑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骨于其間。
《箜篌》所謠竟不還。
這詩把原來的《箜篌引》賦與一種浪漫性,便成創作。又如《飛龍引》的:
……載玉女,過紫皇,紫皇乃賜白兔所搗之藥方。后天而老凋三光。下視瑤池見王母,蛾眉蕭颯如秋霜。
如《蜀道難》的: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顛。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
太白集中像這類的很多,都可以證明他想像力之偉大,能構造出別人所構不出的境界。他還有兩首詞,把他的美感表得十分圓滿。詞調是《桂殿秋》,文如下:
仙女下,董雙成,漢殿夜涼吹玉笙。曲終卻從仙官去,萬戶千門惟月明。
河漢女,玉煉顏,云軿往往在人間。九霄有路去無跡,裊裊香風生佩環。
后來這類作品,我最愛者為王介甫的《巫山高》二首。
巫山高,十二峰。上有往來飄忽之猿猱,下有出沒瀺灂之蛟龍,中有倚薄縹緲之神宮。
神人處子冰雪容,吸風飲露虛無中;千歲寂寞無人逢,邂逅乃與襄王通。
丹崖碧嶂深重重,白月如日明房櫳;象床玉幾來自從,錦屏翠幔金芙蓉。
陽臺美人多楚語,只有纖腰能楚舞,爭吹鳳管鳴鼉鼓。
那知襄王夢時事,但見朝朝暮暮長云雨。
巫山高,偃薄江水之滔滔;水于天下實至險,山亦起伏為波濤。
其巔冥冥不可見,崖岸斗絕悲猿猱;赤楓青櫟生滿谷,山鬼白日樵人遭。
窈窕陽臺彼神女,朝朝暮暮能云雨;以云為衣月為褚,乘光服暗無留阻。
昆侖曾城道可取,方丈蓬萊多伴侶;塊獨守此嗟何求,況乃低徊夢中語。
這類詩詞,從唯美的見地看去,很有價值。他們并無何種寄托,只是要表那一片空靈純潔的美感。太白、介甫一流人,胸次高曠,所以能有這類作品。像杜工部雖然是情圣,他卻不會作此等語。
蘇東坡也是胸次高曠的人,但他的文學不含神秘性,純浪漫的作品較少。他貶謫瓊州的時候,坐在山轎子上打盹,正在遇雨,夢中得了十個字的名句。
千山動鱗甲,萬壑酣笙鐘。醒來續成一首詩道:四洲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身將安歸,四顧真途窮。
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間,稊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詠嘯來天風。千山動鱗甲,萬壑酣笙鐘。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
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夢中忽變色,笑電亦改容。應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
他作詩時候所處的境界,恰好是最浪漫的;他便將那一剎那間的實感寫出來,不覺便成浪漫派中上乘作品。
浪漫派特色,在用想像力構造境界。想像力用在醇化的美感方面,固然最好;但何能個個人都如此?所以多數走入奇譎一路。楚辭的《招魂》已開其端緒,太白作品也半屬此類。中唐以后,這類作風益盛,韓昌黎的《陸渾山火和皇甫湜》、《孟東野夫子》、《二鳥詩》等篇,都帶這種色彩。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綽號,叫做“神話文學”。神話文學的代表作品,應推盧玉川。他有名的《月蝕詩》二千多字,完全像希臘神話一般,內中一段:
……傳聞古老說,蝕月蝦蟆精,徑圓千里入汝腹,汝此癡骸阿誰生?
……憶昔堯為天,十日燒九州;金鑠水銀流,玉燭丹砂焦,六合烘為窯,堯心增百憂。
帝見堯心憂,勃然發怒決洪流,立擬沃殺九日妖;
天高日走沃不及,但見萬國赤子[角戢][角戢]生魚頭。
此時九御導九日,爭持節幡麾幢旒,駕車六九五十四頭蛟,螭虬掣電九火辀。
汝若蝕開[齒取]齲輪,御轡執索相爬鉤;推蕩轟訇入汝喉,
紅鱗焰鳥燒口快,翎鬣倒側聲嶙蓿?懦χ?搶蕓槿縞角穡?
自可飽死更不偷,不獨填饑坑,亦解堯心憂。……
又如《與馬異結交詩》中一段:
伏羲畫八卦,鑿破天心胸。女媧本是伏羲婦,恐天怒,搗煉五色石,引日月之針五星之縷把天補。
補了三日不肯歸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鴉,月里栽桂養蝦?。天公發怒化龍蛇。
此龍此蛇得死病,神農合藥救死命。天怪神農黨龍蛇,罰神農為牛頭令載元氣車。
不知藥中有毒藥,藥殺元氣天不覺。……
這種詩取采資料,都是最荒唐怪誕的神話,還添上本人新構的幻想,變本加厲。這種詩好和歹且不管他,但我們不能不承認作者膽量大,替詩界作一種解放。又不能不承認是詩界一種新國土,將來很有繼續開辟的馀地。
玉川最喜歡把人類意識賦與人類以外諸物。《觀放魚歌》:“???鸰鷗鳧,喜觀爭叫呼;小蝦亦相慶,繞岸搖其須”便是。他還有二十首小詩,設為石、竹、井、馬蘭、蛺蝶、蝦?,相互談話。內中石說道:“我在天地間,自是一片物;可得杠壓我,使我頭不出。”他所假設一場談話,雖然沒有什么深奧哲理;但也算詩界一種創作,比陶淵明的《形影神問答》進一步。
同時李長吉也算浪漫派的別動隊。他的詩字字句句都經過千錘百煉;但他的特別技能不僅在字句的錘煉,實在想像力的錘煉。他的代表作品,如《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間馬嘶曉無跡;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此外如“昆山玉碎鳳皇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如“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如“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如“銀浦流云學水聲”,如“呼龍耕煙種瑤草”,如“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此等語句,不知者以為是賣弄詞藻,其實每一句都有他特別的意境。大抵長吉腦里頭幻象很多,每一個幻象,他自己立限只許用十來個字把他寫出。前人評他做詩是“嘔心”,真不錯。這種詩自然不該學,但我們不能不承認他在文學史上的價值。
現在要講寫實派。寫實派作法,作者把自己情感收起,純用客觀態度描寫別人情感。作法要領,是要將客觀事實,照原樣極忠實的寫出來,還要寫得詳盡。因為如此,所以所寫的多是三幾個尋常人的尋常行事,或是社會上眾人共見的現象,截頭截尾單把一部分狀態委細曲折傳出。簡單說,是專替人類作斷片的寫照。
這種作品,在三百篇里頭不能說沒有,如《衛風》的《碩人》,《鄭風》的《大叔于田》、《褰裳》,《豳風》的《七月》,都有點這種意思。但三百篇以溫柔敦厚為主,不肯作露骨的刻畫,自然不能當這派作品的模范。楚辭純屬浪漫的作風,和這派正極端反對,當然沒有可征引了。
漢人樂府中有一首《孤兒行》,可以說是純寫實派第一首詩。全錄如下:
孤兒生,孤兒遇生命當獨苦。
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
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
頭多蟣虱,面目多塵土。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
上高堂行趣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扉。
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
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復襦,夏無單衣。
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
春氣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將是瓜車,來還到家。
瓜車反復,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還我蒂;
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與校計。
亂曰:里中一何????!愿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這首詩只是寫尋常百姓家一個可憐的孩子,將他日常經歷直敘,并不下一字批評。讀起來能令人同情心到沸度,可以說是寫實派正格。
《孔雀東南飛》,是最有結構的寫實詩。他寫十幾個人問答語,各人神情畢肖,真是圣手。內中“妾有繡絲襦……”,“著我繡夾裙……”,“青雀白鵠舫……”三段,鋪敘實物,尤見章法。可惜所鋪敘過于富麗,稍失寫實家本色。又篇末松梧交枝鴛鴦對鳴等語,已經攙入象征法。雖然如此,這詩總算寫實妙品。
魏晉寫實的五言,以左太沖《嬌女詩》為第一。
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小字為織素,口齒自清歷。
鬢發覆廣額,雙耳似連璧。明朝弄梳臺,黛眉類掃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