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明的制度、習俗和政治思想,都是在沒有人預見、沒有人構思的自然狀態下,緩慢地發展起來的。公元前6世紀是人類邁入青春期的偉大世紀,正是從這時開始人類對彼此之間的關系有了清晰的思考,而且第一次對那些已經確立的信仰、法律和執政方法提出質疑,并建議對此加以改變和調整。
我們在前面已經講述了希臘和亞歷山大城在人類知識發展早期取得的輝煌成就,也介紹了知識的曙光是如何被奴隸制文明的腐朽、宗教不容異己的陰云以及專制政府的黑暗遮擋住的。直到15世紀、16世紀,勇敢無畏的思想之光才再次照亮了黑暗的歐洲。此外,我們還介紹了阿拉伯人的求知欲望和蒙古人的驍勇善戰是如何撥開歐洲精神迷霧的。起初,人類增長的知識主要是物質方面的,人類恢復理性認識的第一步就是認識了物質成果和物質力量。人際關系學、個人和社會心理學、教育學、經濟學等學科本身就十分微妙、復雜,它們還與人類的情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些學科的發展極為緩慢,而且在發展過程中還遭遇了巨大的阻力。人們往往可以心平氣和地了解關于恒星或分子的各種知識,但是面對那些關于人們生活方式的想法時卻惶恐不安。
在古希臘,在亞里士多德開始努力探尋事實之前,柏拉圖就已經開始大膽地踐行哲學思辨;在歐洲,最初的政治探索正是受到了柏拉圖的《理想國》和《法律篇》中烏托邦故事的啟發。托馬斯·莫爾爵士的《烏托邦》巧妙地模仿了柏拉圖思想,對英國的新濟貧法產生了一定影響;而意大利哲學家康帕內拉的《太陽城》雖然更富有想象力,卻沒有產生太大影響。
17世紀末,出現了許多政治和社會科學文獻。約翰·洛克是這類著作的先驅之一。他的父親是一位英國共和黨人,他曾在牛津大學研究化學和醫藥學。他對政府、信仰自由和教育等方面的論述,表明他相信社會改造是完全有可能實現的。與洛克齊名的是法國的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1689—1755),但他的理論比洛克稍晚一些。孟德斯鳩對社會、政治和宗教制度進行了深入且根本的分析,將法國君主專制制度的虛偽抨擊得體無完膚。孟德斯鳩與洛克一起,清除了諸多阻礙人類社會改造的錯誤思想。
18世紀中后期,后繼者們對孟德斯鳩關于道德和學識的思想進行了更大膽的推演。公元1766年,一群來自耶穌教廷的極具反叛精神的作家,也就是“百科全書派”(1)思想家,立志要開拓一個新的世界。與百科全書派并駕齊驅的是被稱為“經濟學家”的重農學派,他們對糧食和商品的生產與分配有著極為大膽的研究。《自然法典》(2)的作者摩萊里嚴厲批判了私有財產制度,并提出了“原始共產主義”的構想。摩萊里是18世紀不同學派集體主義思想家的先驅,這些思想家被稱為“空想社會主義者”。
但是從本質上講,社會主義就是從人民大眾利益的角度對私有財產觀念進行審視。我們不妨簡要地回顧一下歷代的財產觀念。“社會主義”和“國際主義”是我們大部分政治生活所依賴的兩個基本觀念。
財產權的觀念源于人類好斗的本能。早在真正的人類出現以前,我們的祖先類人猿就已經開始占據財產。一開始所謂的財產是指野獸為之爭斗的物品,比如狗爭骨頭、母虎占穴、牡鹿奪偶,這些都是私有財產的原始形態。在舊石器時代初期,部落的族長對他的妻子、女兒、工具以及一切看得見的物品享有財產權。如果有人想搶占他的財產,他就會與對方戰斗,必要時還會殺死對方。阿特金森在其著作《原始法則》中曾說過,部落隨著時間的推移將會逐漸發展壯大,因為族長容許后輩生存,容許他們從部落之外俘獲妻子,容許他們占有自己制作的工具、飾品以及獵殺的獵物。正是由于彼此間因為財產而相互妥協,人類社會才得以向前發展。這是一種本能的妥協,因為驅逐異族乃人的本性。如果山丘、森林和溪流既不屬于你也不屬于我,那就讓它們成為我們共同的財產。人人都想把一切事物占為己有,但那是行不通的,因為這會導致我們被其他人消滅。所以,社會從一開始就對所有權進行調和。也正因如此,與今天的文明世界相比,野獸與原始野蠻人對所有權的欲望要強烈得多,占有的欲望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本能,而非理性。
對于原始人和未受過教育的現代人而言,占有的欲望是沒有界限的。只要他們能搶到手的,都歸他們所有,無論是女人、俘虜、獵物、林地還是石場等。后來隨著人類社會的不斷發展,人類制定了一種防止互相殘殺的法則,還制定了一套簡單易行的用于解決所有權歸屬問題的方法,即最先制造、捕獲或聲明占有物品的人,享有對物品的所有權。債務人無力償還債務的,其理所當然成為債權人的財產。同樣地,一個人在取得土地的所有權之后,有權要求任何想要使用該土地的人支付地租。然而,當人們逐漸認識到組織生活存在的無限可能性時,他們開始意識到毫無限制地占有財產是一種罪惡。因為他們發現自己出生在一個已被人全部占有和聲明主權的世界。不!更準確地說,是他們發現自己出生即被他人占有。我們現在已無從追蹤早期文明社會發生的各種斗爭,但是從前面講述過的羅馬共和國的歷史可以看出,當時的人們已經意識到債務給社會帶來的不利之處,對此應予以廢除;對于毫無限制占有土地的行為亦是如此。所以,后來巴比倫嚴格限制了對奴隸的所有權。再后來,耶穌也對財產權進行了強烈抨擊,他曾對門徒說,有錢人進天國真是難上加難啊!駱駝穿過針眼,比富人進天國還容易呢!人們對財產所有權的批判持續了2500年到3000年之久。耶穌誕生之后,基督教徒始終相信人類可以沒有財產,因此,“人們可以隨意處置自己財產”的觀念隨著其他財產制度的產生而開始動搖了。
但是,一直到18世紀末期,人們對財產權這個問題仍然抱有諸多疑問,對此沒有足夠清晰的認識,更沒有能夠付諸行動的解決方法。當時人們抨擊私有財產權的主要目的在于保護財產不被君主肆意揮霍和不被王侯貴族強行占有。法國大革命爆發,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保護平民的私有財產免遭重稅剝削。但是,法國大革命追求的極端平均主義,又使得革命對其本欲保護的平民財產權進行了批判。然而,人若無立足之地、無安生之宿、無可食之物,又怎能獲得真正的平等與自由呢?這對于窮苦大眾而言簡直太過分了!
某個政治集團認為,消除不平等的最好方法就是進行平均分配,他們的目的在于使財產絕對平均化。為了實現平等與自由,一些原始的社會主義者主張徹底“廢除”私有財產制,一切財產歸國家(應理解為民主主義國家)所有。
追求相同自由與幸福的一群人,有的主張將財產權絕對化,有的則堅持廢除財產私有化。兩者相互矛盾,卻又是客觀存在的事實。造成這種矛盾的關鍵點在于,所有權并不是單一性質的事物,而是許多不同事物的集合。
直到19世紀,人們才開始意識到財產權并非一種簡單、單一的權利,而是包含不同價值與后果在內的所有權復合體。個人的身體、衣服、牙刷以及藝術家的工具等此類物品完全屬于個人,但也有其他物品,比如鐵路、機器、住宅、花園、游艇等,是需要經過具體考慮之后,才能判定它們在多大程度上屬于私有財產,又在多大程度上屬于公共財產并由國家代為管理和出租。從實踐層面上看,這些問題屬于政治范疇,涉及如何實現和維持高效的國家行政管理。此外,這些問題還涉及許多心理學和教育學的思考。這一時期人們對財產權的批判最多算是激烈情緒的宣泄,而不能稱為一門科學。批判的聲音主要來源于兩類人:一是個人主義者,他們要求保護自己已經擁有的財產和擴大自由的維度;二是原始社會主義者,他們希望通過集中國家財產而限制個人的財富。實際上,我們可以發現大多數人往往處于極端個人主義者(反對一切形式的政府稅收)和原始社會主義者(反對任何私有財產)之間。今時今日的社會主義者通常也被稱為集體主義者,他們允許一定數量的私人財產存在,但認為教育、交通、礦產、土地以及其他重要的物質生產權應交由高度組織化的國家管理。如今,還逐漸涌現出了一些主張用科學的方法研究和計劃社會主義的人。人們越發清楚地認識到,處于過渡形態的國家在接收私人企業的各項職能時,教育應隨之發展,同時還需要組織機構進行適當的評判與管控。當代歐洲國家的新聞和政治機構,對于管理大型集體活動而言仍顯得不太成熟。
雇用者與被雇用者,尤其是苛刻的雇主與底層的雇員之間的緊張關系,曾一度使得共產主義在世界范圍內廣泛傳播。機械革命促進了教育的發展,教育水平的提高又進一步激發了雇用工人的階級意識,他們越發堅定地反對占統治地位的剝削階級。馬克思曾預言,階級意識萌發的工人階級將以某種形式奪取權力,并建立一個新型的社會主義國家。
馬克思試圖用階級對立取代國家民族的對立,在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下,先后成立了第一、第二和第三國際工人協會。如果以近代個人主義思想為出發點,這或許也能成為世界性的思潮。從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的時代開始,人們日益認識到,要想實現全球繁榮,就必須在世界范圍內開展自由貿易。個人主義者不僅反對國家,還反對關稅、邊界以及一切以邊界為依據的限制自由行動的行為。有趣的是,雖然個人自由主義與馬克思主義這兩條思想路線在理念上截然不同,馬克思主義者倡導以階級斗爭為基本原理的社會主義思想,個人自由主義則崇尚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商人的自由貿易思想,但是,撇去二者之間的主要差異不說,它們都主張超越國家的邊界與限制來處理人類事務,典型的現實邏輯戰勝了理論邏輯。此后,人們開始漸漸意識到,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這兩種出發點大相徑庭的理論,都在探索更為廣泛的社會和政治理念,以實現人類的共同協作。隨著人們對神圣羅馬帝國和基督教世界逐漸失去信心,以及新大陸的發現,人們的視野從地中海地區擴展到整個世界,這種探索再次在歐洲出現并得到了強化。
如果把從古至今社會、經濟和政治思想的發展從頭到尾敘述一遍,那么必然會出現許多與本書范圍及目的不一致的觀點。從研究世界歷史的宏觀角度來看,我們必須意識到,在人們的腦海中重建這些指導思想這項事業仍然未完成,我們甚至無法估計它到底進展到了何種程度。但是可以肯定的,人類某些共同的信念正逐漸形成,它們對當今的政治事件和公共行為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就目前而言,這些信念還不夠明確,還不足以令人信服,因此人們還不能堅定地、系統地去踐行。面對傳統思想和新興事物,人們總是搖擺不定,而且更傾向于選擇傳統思想。盡管如此,相較于前一代人的思想觀點,確實有一種新的思想正逐漸發展形成。雖然它還只是一個大體的框架,對有些方面的認識仍然很模糊,在細節和規則上還時有變化,卻日漸清晰,主要輪廓也越發趨于穩定。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類在許多事務上正慢慢發展成為一個共同體,人們也越發清楚地認識到,對此有必要進行共同管理。比如,全球已發展為一個經濟共同體,人們需要整體規劃自然資源,進行合理開發與利用。人類的探索帶來了更強大的力量和更多的可能性,也使得人類現有的分散且具有爭議性的管理方式顯得徒勞無功且岌岌可危。再比如,金融和貨幣政策只有在全世界范圍內成功地管控,才能帶來全球性的利益。除此之外,傳染性疾病、人口增長與移民問題,也需要全世界聯合起來共同應對。人類活動范圍的擴大以及能力的增強,使得戰爭的毀滅性與破壞性遠遠超出其帶來的利益,戰爭不再是解決民族斗爭和國家爭端的有效手段。而想要解決所有這些問題,則需要建立起一個規模更大、管控能力更強、更具有權威性的政治實體。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必須通過征服或聯合現有的政府,從而組成一個超級政府來解決這些問題。人們可以創設出類似于現有機構的實體,比如“全人類議會”“世界國會”“世界總統”等。這些都是人們的最初設想,然而在歷經了半個世紀的探討與實驗之后,人們果斷放棄,因為沿著這條路實現世界統一的目標,需要面對巨大的阻力。現在,人們轉而開始考慮成立一系列的專門委員會或專門機構,賦予其在世界范圍內都行之有效的權力,各國則派遣各自的代表前往各個事務組織,參與解決維護世界和平、自然資源的開發與發展、勞動條件平等化、全球貨幣政策以及人口與衛生等問題。
盡管全世界至今仍然沒有形成一個全球性的政府,但是可以看出,全世界的共同利益已經被視為共同的事業加以經營。在人類實現相當程度的一體化之前,在國際合作勝過因愛國主義而產生的猜疑與嫉妒之前,有必要先灌輸人類一體化的思想,同時讓人類是一個大家庭的觀念被普遍認可與理解。
2000多年以來,那些世界性宗教都在宣揚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思想。但是直到今天,因部落、民族和種族摩擦引發的仇恨、憤怒與猜疑,依然是橫亙在道路上的絆腳石,阻礙著人民公仆思想的形成。就像6世紀、7世紀時基督教教義努力滲入處于混亂無序狀態之中的歐洲人的靈魂那樣,現如今,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思想也試圖占據人們的心靈。當然,要想讓這種思想得到廣泛的傳播和普及,必然需要大批虔誠的、甘于付出的宣傳者付諸努力。至于這項事業已經進展到了何種程度,又收獲了什么,恐怕當代沒有哪個作家可以預測到。
社會問題和經濟問題似乎總是與國際問題密不可分,而解決這類問題往往都有賴于一種深入人心且令人鼓舞的服務精神。在面對共同利益時,國家之間的猜忌、固執和自我主義,反映出個體雇主與工人之間的猜忌、固執和自我主義;同樣地,后者也反映出了前者。膨脹的個人占有欲就好比國家與帝王無休止的貪婪,都源于人的本能,都是無知與傳統的產物。所謂的國際主義,實質上就是國家間的互助主義。但凡對這些問題有過深入研究的人,都不會認為有哪種心理學或者教育方式、教育機構,能夠真正或最終解決人類交往與合作進程中出現的這類難題。就好比公元1820年時人們不可能設計出電氣化鐵路系統一樣,我們現在也無法創設出能夠有效維護世界和平的組織。但是,我們相信它終將出現,且為時不遠。
沒有誰可以超越自身的知識范圍行事,也沒有哪種思想可以超越當代的思想。因此,我們無法去猜想或預測人類還需度過多少虛無的黑夜,還要忍受多久戰爭帶來的痛苦與不安,才能迎來和平的曙光。我們針對這些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法是那樣模糊不清,且充滿了沖動與質疑。但值得慶幸的是,人類的知識改造任務已再次啟動,盡管它仍舊不完善,但已有了清晰、準確的設想。至于這項任務之后會快速還是緩慢地進展,我們不得而知。可以確定的是,它將凝聚起人類無窮的思想和無限的想象。由于這些設想缺乏保證和精準性,因此尚不能落實;加之表現形式多樣且混亂,因此常常被曲解。不過,隨著有關設想逐漸清晰,這些對于未來世界的新愿景也必將迅速備受矚目,隨之而來的將是對教育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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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在編纂《百科全書》過程中形成的派別。
(2) 《自然法典》是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摩萊里創作的法學著作,于公元1755年在法國首次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