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總介》新史太閣記 司馬遼太郎作品集

    “果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

    每日跟在年輕的城主織田信長身后,馳騁平原,橫渡河川時猴子總是這么想。

    首先他羨慕織田信長的容貌。

    “尾張最帥美男子。”

    他覺得織田信長是本國出類拔萃的美男子。但織田信長本人卻對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他甚至用草繩拴頭發。而且身穿山賊都不愿穿的單衣,腰拴草繩,更有甚者,在這奇怪的衣服背上,不知何意,竟大大地彩繪有一根粗壯的男根。鷹獵之時,那根粗壯男根卷風帶電,在草原上勇猛馳騁。猴子也不甘示弱,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邊狂奔。

    猴子幾乎一直給信長拿葫蘆。織田信長易出汗,葫蘆是他出行必備之物。騎馬時信長把葫蘆掛在腰間,不得不走路時,信長從馬上下來,順手便把葫蘆摘下扔給猴子。

    猴子大叫一聲“好!”接住,雙手抱著跑。城中的人們,常看到身負一條巨大男根和懷抱一個巨大葫蘆的兩人,一臉認真,一起奔跑的光景。

    “猴子有眼色。”

    不出一年信長就看出來猴子有眼色。實在太有眼色,殷勤得有時甚至令人不快。

    “阿諛奉承?”

    信長同時又想。不論對人還是對物,徹底考察,直至信賴,是織田信長終其一生的特征。

    清洲城有一個茅草屋頂的“松木門”。有一日,信長在門旁,看到不遠處猴子拿掃把過來,他突然掏出自己的男根,塞進門板上的木節孔中,單等猴子過來。

    猴子拿掃把走過來,他沒注意到右邊門板中有一條肉色男根伸在外邊。

    “吱……”,黃色小便澆到猴子臉上。猴子嚇了一跳,一下火冒三丈。他當然不知躲在門后的是信長。但這猴子靈性,他猛然間就察覺到:

    “能對自己這樣惡作劇的,除了老爺不會有別人。”

    同時,猴子通過自己對信長性格和嗜好的觀察,又害怕遭到信長的輕蔑。猴子早就發現,信長看人有他自己強烈與獨特的審美意識,喜歡具有俠氣、野性、自尊心的家臣。所以猴子在火冒三丈暴跳起來時,已想好對策。他跑到門后,找到信長,猴子火氣不但未消,反倒顯出暴跳如雷之相,對信長大喊:

    “給男人臉上澆尿,怎能做這樣的事?就算您是老爺,今日不給奴才道歉,奴才也不答應!”

    信長無法,只能告饒道:

    “向知汝心,故為此事。”

    “這猴子,有點兒意思。”信長對自己考驗結果非常滿意。

    可對被考驗的猴子來說,卻覺得大為丟人。他在護城河洗尿臊的臉時想:

    “那樣的人還能成家?”

    猴子覺得可笑。要考驗人,其他方法也有,為何竟能做出如此小鬼都不愿做的事?不過作為考驗,像這么簡單方便的方法可能也并不多。但無論如何這不是一個正常成人之所為。猴子覺得織田信長的有趣之處就在于身體雖長大成人,但精神卻還在幼少期。而正是這信長,卻成為猴子在這世上最喜愛的人。

    “本人不講究其他忠義與否,本人講究的只是喜歡與否。”

    織田信長似乎也極喜歡猴子。不過信長與今川義元喜愛美少年的那種成人嗜好不同,他的喜歡更像孩童的直感。孩童因太喜愛自己的貓呀狗呀的,有時會卡脖子,有時會吊起來,有時甚至摔到墻上,看動物的求生本能取樂。信長也這樣對待猴子。他生猴子氣時,就拽住猴子的衣襟,要么提起來,要么摔下去,按住恨不得掐死。他邊摔打猴子邊想:

    “猴子這鬼精,看來似乎喜歡俺。”

    信長本能地體會到猴子喜歡自己。他們兩人的關系,在這點上可以說奇妙地一拍即合。

    “他喜歡工具。他把人也當工具看。”

    猴子同時也如此理解信長。

    信長喜歡性能好、使用方便之物。他的奇裝異服、古怪打扮就是這種嗜好的一個反映。他甚至把自己都打扮成一個工具,以便于馳騁獵場。他那獨特的服裝,腰上拴的各種口袋,都是為此而來。想吃毛栗子時,就掏出毛栗子吃;想點火時,就掏出火鐮燧石。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功能特強的工具。

    因為對工具要求高,所以若有不中用的工具,無論如何華麗,他看都不愿看一眼。對人也是如此。即便你是豪門子弟、重臣后代,如果無能,他都嗤之以鼻。

    而且信長善于改良工具,比如足輕用長槍。足輕作為軍中步兵,戰斗時要沖鋒在先,但通用的長槍槍柄卻并不長。信長加長槍柄,大大超過其他武家。槍柄長就容易刺到對方,這是一個連孩童都懂的道理——其實相比成人復雜的頭腦,信長僅憑這孩童就能理解的智慧,就搞成了這些改革。

    總之,信長喜歡工具,喜歡駿馬,同時也喜歡人。在使用人這種工具上,他具有天才般的敏銳感覺。在把人培養成有用工具一事上,他也出奇地得心應手。

    有一天,他叫來足輕頭目淺野又右衛門,命道:

    “讓猴子當那些小人[1]的小頭目吧!”

    小人亦即小者,為服侍主人,幫主人拿草鞋,搬行李的最底層雜役兵。如果說足輕是戰士,那小人只能算是軍夫。猴子當上小人頭目了。

    猴子的住處,也搬到三丸[2]足輕隊排房里。這排房子,被城下人稱作“五加排房”。

    不知誰的主意,給排房周圍種植許多五加。五加是灌木,已長成綠籬。對這一智慧,猴子非常佩服。因為五加嫩葉可以食用。

    五加嫩葉像楓葉。把五加嫩葉摘來,放進鹽水燙后就可涼拌吃,也可蘸調料汁吃,曬干還可當茶喝。煮根水可作解除疲勞的補藥。實為收入少、干活多的足輕們排房不可多得的綠籬灌木。有些足輕甚至還把這些加工成五加皮賣給城下百姓。

    “聰明!”

    猴子多次佩服得點頭稱贊。有次他到淺野又右衛門家去時和淺野說起此事,沒想到淺野又右衛門面無表情地說:

    “那是俺建議老爺種的。”

    猴子很喜歡這個像普通老百姓的淺野又右衛門,只要有時間,他就來他家玩兒。織田家的事情只要有不懂的,不論大小他都問又右衛門。又右衛門慢慢地也覺猴子可愛,就像家長般待猴子。

    “活像俺老爹!”

    猴子很驚訝,也越來越感到又右衛門的人格魅力。雖說不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老爺子,但是有操持家計的才能;而且雖是一介武士,算賬數錢卻非常快,也會算賬時要用的那些算術。

    這有來由。這老爺子如今雖是足輕頭目,也算一個武士,但從前曾是一個地方百姓。

    尾張西部有一個港口城市叫津島,是尾張最大商業城市,類似堺[3]在近畿[4]地區地位。因為在伊勢桑名[5]開通了水上三里航路,內陸也有木曾川水運航路通往美濃方面,所以市內集中數千商家,人稱“尾張金銀不論分文皆過津島”。

    織田家雖為武家,卻富有商人的感覺,而且并不是自織田信長開始,原型其實在織田信秀時代已經出現。信秀看中津島,就籠絡津島商人人心,利用商人增加織田家財力,這點與其他大名大為不同。后來織田信長把足利義昭從流亡生活中救出,使其當上將軍時,足利大為興奮,曾問信長:

    “愿報恩賞賜。賜君京都山城國如何?”

    但信長卻回答說全都不要,只要“在堺與津設置代官之權”。足利對信長的寡欲非常欽佩,其實信長通過耳濡目染其父信秀和岳父齋藤道三與眾不同的感覺,早已知道商業可以生財這個道理。

    總之,事出津島。

    淺野又右衛門就是出身于這個津島,當初在津島當農民,也兼營商業。信秀時被招,因為有算術才能,被任命管理糧餉。后因管理足輕有術也參戰,從信長剛記事時起就是足輕頭目。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物。”

    猴子早就對這一毫無戰功、也無武名的人物饒有興趣。既無戰功亦無武名,卻能在織田家占有一席之地,受到尊重,應該是因為此人篤實的性格和出色的才能受到上下賞識之故吧。

    又右衛門也一直鼓勵出身卑賤的猴子。他對猴子說:

    “藤吉郎,好好在織田家干。這家人從上代開始,不問出身,只要好好干都提拔重用。”

    現已成武士身份的淺野又右衛門自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又右衛門本來僅是津島出身的一個無名無姓的老百姓。后來因猴子之緣被封為大名后,淺野一族自稱是美濃貴族土岐源氏旁支,還特意制作出一張莫名其妙的家譜。但那些其實都與這初代淺野又右衛門毫無干系。

    不管怎說,猴子成了十人小頭目。

    雖是一個小者的小頭目,但因為負責信長身邊事務,所以一舉一動都被信長看在眼里。猴子把這十人像自己的手腳般使喚得自由自在。這十人也氣喘吁吁地跑前跑后,與其他小頭目手下人完全兩樣。

    在這點上,猴子似乎天生就有操縱人的才能。他叫自己手下這十人一起住到自己的排房,與他們同吃同住,老爺有何賞賜也一起分享。他對每人都很關心,大家都很感激他,干活也很賣命。

    信長雖然不知道這些細節,但他耳聞目睹猴子管理手下的才能,內心便想:若讓這廝當一武士,說不定還能征善戰。

    他覺得自己看出了猴子這一工具的意外用法。由此點燃信長研究開發工具的欲望。不然他不會在猴子剛當上十人小頭目未過二十日,便又把淺野又右衛門叫來命道:

    “再給猴子分十人!”

    信長開始測試猴子這工具。

    猴子手下有了二十個人,他把二十人分成三組,讓其中三個有能之人負責,使他們互相競爭。二十日后,信長又把又右衛門叫來命道:

    “讓猴子當小人頭!”

    小人頭身份比小頭高一級,打仗時能穿著簡單粗糙的戰袍并使用簡陋的武器參加戰斗。身份雖不及騎馬武士(將校),但也算是一個最下級的步兵。

    在織田家奉公不足兩年,就能取得如此身份地位,這即使在喜歡奇人異物的織田信長家中也實屬少有。其中原因大概與信長孩童般喜歡工具的性格不無關系。

    既為小人頭,就得有名有姓。其實沒有必要撓頭亂想。人們本來一直稱猴子為“中村猴”,所以他就用自己出身的村名做姓。

    猴子本想用一更好的姓,但他明白人人都知道他猴子出身窮酸卑賤。如今雖然被破格提拔,當上三個雜役兵長之一,但自己若用一個眾人不熟的姓,難免被人反感,被人笑話:

    “怎么?高興瘋了?”

    “中村”一名很自然,還有點可愛。猴子自然地掌握了這些細膩的感覺。

    還得有一個家紋。

    猴子不假思索便畫了個葫蘆。實際上猴子抱一大葫蘆跟在織田信長后邊狂奔的勇姿,信長家人和城下町民人人皆知,所以用葫蘆做家紋,不但無人討厭,反而還會產生些許好感。首先信長看到,就用手敲打猴頭大笑:

    “你這猴子,染了個葫蘆啊?”

    后來猴子用桐葉做家紋。桐葉本是皇室用紋,一般都是天子賜給武家掌門人的。所以猴子即使有天大的膽,此時也只敢用一個葫蘆。

    相比信長觀察自己,猴子其實更深深地觀察著信長。

    信長會算術。至少是想會。因為會計算,所以特別吝嗇。

    “會過日子!”

    猴子觀察著信長想。有一日在鷹獵途中,信長命小人頭猴子點篝火。

    信長烤火取暖,看見正在巡視鄉下的賬房先生村井吉兵衛走來,便隨口問道:

    “吉兵衛,城里薪炭費用,一年需多少?”

    要是此時答不上數字,信長一定會生氣。還好,村井吉兵衛開口便答:“一千石也。”

    信長沉思片刻,說出一句意外的話:

    “換奉行[6]!”

    事后吉兵衛把新奉行名單拿去給信長看,信長都沒看上。信長命道:奉行暫時空缺,事情讓猴子先掌管。鷹獵時,猴子撿拾野地里的枯枝野草點火取暖,信長都看在眼里。信長很贊賞猴子的這些節儉行為。

    薪炭奉行等屬于賤職,以猴子現有身份是不能當的。猴子自然還當著他的小人頭,同時兼管薪炭。

    猴子把城內暖爐精查一遍,發現很多無用的殘火。他讓薪炭出納減少分發,結果一個月下來只要過去的三分之一便夠。他也不在市場上買炭,而是直接到山里去采購,又節約許多。

    一月后,猴子把這些做法和結果都報告給村井吉兵衛。村井吉兵衛趕緊報告給信長。

    “讓猴子別管了。”

    猴子當然不用管了,猴子的本職是指揮雜役的小人頭。隨后任命了正式的薪炭奉行,新薪炭奉行也被命令按猴子的做法去做。

    還有一件類似的事情。

    像要故意整猴子似的,有一天信長扭住猴子的胳膊把猴子按倒在地,抓住猴子的頭往地面上蹭,死命打罵道:

    “這死猴子,猖狂起來了啊!”

    信長連聲要猴子快快道來!但猴子卻偏不說。

    這天照例到野外去時,猴子坐在草叢中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么。信長要他大聲說出來,但猴子卻不說。不但不說,還口出狂言:

    “奴才若開口全盤道出,會因為指責老爺家眾爺們將受不是。非不言,實為不可言。”

    信長就是為此事生氣。

    實際信長早已聽到猴子自言自語的只言片語。好像是說城墻一事。清洲城城墻有一處上個月因風雨倒塌了上百間長。有重臣們負責復舊工事,但卻進展緩慢。已過二十余日,城墻那部分還像掉了牙一般,有個豁口。

    猴子被信長打得受不了,只好哭叫著如實說:

    “現如今形勢緊張,城墻崩落不存,若敵人乘機而來,如何是好?奴才只是杞人憂天,寢食不安,不由自言自語而已。”

    “你個奴才還擔心城堡防衛?長本事了!”

    信長更加恨猴子,他抓住猴子的脖子,把猴頭像搗蒜般往地上撞。猴子覺得自己頭蓋骨快要被撞裂。他覺得此時如果還謙恭著強忍疼痛,難免被信長懷疑自己“想不到還是個城府深的家伙!”所以他大聲哭叫,連聲求饒道:“饒奴才一命!奴才再也不敢了!”信長對自己打人的效果很滿意:

    “叫你多嘴!有本事快快做來俺看!”

    他把修墻當作對猴子的刑罰。當日猴子便造訪各位宿老大臣的府邸,如實地哭訴信長痛打自己一事,哀求道:

    “要不做,老爺會要俺的命。求求各位老爺,讓奴才做吧!”

    他哭訴著,求宿老們可憐他,把營造奉行權限借自己用一下。要是平時,這肯定要惹宿老們大怒:

    “怎么,你個猴子還敢對營造修繕指手畫腳?”

    但看到猴子這一副可憐相,宿老們也同情起來,只好問:

    “借幾日?”

    “不敢幾日,一晝夜足矣。”

    “啊?僅一晝夜?”

    宿老們覺得這不是小孩兒玩鬧嗎?所以也沒多想,就把手下奉行們集合起來命令道:“猴命即是吾命,萬事皆從猴命!”

    事實上猴子果真一晝夜就完成了。

    猴子會用人。他先把工地的泥水匠叫到一起用甜言蜜語籠絡一番,然后用分段包干方法,把一百間分成十段,把工匠分成十組,定下賞罰,使他們不分晝夜、不眠不休地互相競爭。

    完成后信長當然夸獎。但猴子不經夸,一夸便忘乎所以:

    “此城堡秋日洪水逼城,冬日干旱缺水,作為城堡實在不敢恭維。老爺國中只有小牧山才是筑城的風水寶地。”

    他這一說,惹得本來正夸他的信長大怒:

    “好你個猴子,又多嘴!”

    信長把猴子叫到面前,雙手卡住他的脖子使勁往下壓,卡得猴子嗷嗷亂叫。雖然被信長如此折騰,但猴子內心卻很滿足。這次口出狂言雖然使獎賞消失,但只有被夸獎的這一瞬間,那種重大的狂言才敢說出口。雖然把信長惹惱了,讓信長把自己脖子卡得差點兒沒氣,但信長日后肯定會覺得:“這鬼猴子,眼光獨特。”說不定對俺這藤吉郎更會另眼看待呢。

    事實上信長內心確實那樣想。此后果然信長只要外出鷹獵,必定繞道小牧山,親自在這丘陵上下走來走去,考察地形。后來,織田信長在從尾張清洲城遷往美濃岐阜城時,曾想在這小牧山上筑城,把主城遷到此地。僅因家人全都堅決反對,誰也不愿從清洲城搬家,信長無可奈何,只能沒建好就放棄了。

    “老爺并未把俺往壞處想。”

    猴子這樣解釋信長對他的態度,照例愉快過日。對猴子來說怎么看信長當然是他的自由。

    話說回來,猴子僅為一個人夫小頭目,以他的身份想和信長直接打交道只能在野外,而且每次猴子要是不生出什么事,要想跟信長直接搭話也是很難的。猴子絞盡腦汁想創造機會,所以每次都挑起事端。大概再沒有人比他受信長打罵更多了。

    “但可惜本人還無響當當的武功。”

    為此猴子常唉聲嘆氣。他如今最大的野心就是盡快建樹武功。但身長只有五尺余的一個小人,怎么可能想象他會建什么武功?

    決定猴子命運的這個年輕的信長,從來不愿靜待在清洲城內。單從這一點就能看出他不是一個正常人。盂蘭盆節跳舞時他手舞足蹈如癡如醉蹦蹦跳跳到城外;空閑時要么鷹獵,要么騎馬遠行,要么游泳;此外的時間,全用在打仗上。說打仗其實也并非遠征,而僅僅是在尾張國內與其他獨立的小領主們打,類似在野外互相扭打一般。

    幾乎每次都以信長的勝利而告終。因為每次吹響出征海螺,信長都是傾城出動,清洲城不留一兵一卒,自然信長兵力遠超對方。此時的清洲空城都是交給別人照看。信長每次前腳出城門,北方美濃老岳父齋藤道三軍后腳就進城,負責清洲城守衛。

    “這不是讓貓看魚嗎?”

    織田家重臣們,甚至連清洲城下町人[7]都擔心。他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提起美濃齋藤道三,人人皆知其外號叫:

    “蝮蛇道三。”

    齋藤道三從一個賣油郎起身,用打架斗毆、陰謀奸計等手段竟奪得美濃一國。近鄰國主們聽到“道三”兩字無不渾身發抖。信長出征時把自己居城就是交給這么一個道三派來的將兵看管的。凱旋回府時城已被人占領——如果造成這樣的結果那可如何是好?

    信長雖然只見過一次這個蝮蛇岳父,但他知道蝮蛇已老。而且信長敏感地覺察到蝮蛇對自己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覺察到這點后,信長便毫無保留地相信了這個世上最不可相信的人。蝮蛇被這年輕人相信到如此程度,想必當初也相當狼狽。但他一定是及時把狼狽變成對信長的更多喜愛。蝮蛇立地成佛(蝮蛇本為僧侶出身),開始幫助信長,做他自己一生唯一一次無償援助。

    但這條蝮蛇卻死了。

    蝮蛇死在長良川畔。這日在濃霧中對陣,他不幸被數倍于己的敵軍包圍,最后戰斗到僅剩他一人。蝮蛇身中無數刀劍,最終拋尸疆場。蝮蛇敗于其養子義龍的背叛。善用權謀如他,卻做夢也沒能想到自己最終竟死于膝下養子之手。義龍在得知自己并非道三的親生子后,便悄悄組織兵力,先殺掉其他兄弟,同時占領美濃國主城堡稻葉山城。然后集中攻打住在隱居城的道三。

    道三覺悟到自己將要失敗,他集中所有能集中的兵力,準備決一死戰,善終自己一生。

    決戰之前他給信長寫信,詳述今日如此慘境的來龍去脈,但最后卻特別寫道:

    “切勿來援!”

    道三知道,這個鄰國的年輕女婿目前還無實力增援美濃。如果請他來援,說不定連信長都要被這逆子給消滅。

    在信里道三還裝有一張奇妙的字條:

    “美濃國禪讓書。”

    說禪讓,其實美濃已被道三逆子占領,要想得到,信長將來只能靠自己的實力奪取。對道三來說,立這樣的遺囑,只不過是一種臨終的自我慰藉而已。

    接到這封信時,信長正與本國的同族對峙,本來就沒有出征增援之力。而且即使出兵,也不可能戰勝美濃的義龍大軍。

    但信長卻出兵了。

    信長親率三千兵卒,深夜從清洲城出發,直奔北方美濃國境。對終生轉戰四方的信長來說,這次出征是他生涯中首次遠征外國。

    信長跳上馬,單槍匹馬就奔出城門。他每次出陣都是如此。準備不足的麾下武士也只得倉促套上戰袍鎧甲,即使手下兵卒集合不起來也得追在信長后邊狂奔。

    猴子作為小人頭,在這點上卻用心周到。他直覺到可能要出陣,傍晚就把出陣的行頭準備好。他安排好手下人馬后,自己卻從城內消失。

    小人頭作為負責大將用兵器、食糧等裝備的主管,應該一直緊跟在信長身后。但唯有這次出征,他把自己的任務悄悄交給一個可信的部下,自己卻先走了。

    信長是單槍匹馬奔出城門,他自然不知是否有猴那樣的一個小人物跟著自己。

    背后傳來馬蹄聲,旗本[8]數人騎馬趕來。他們后邊一隊一隊人馬也斷斷續續趕上來。

    人馬狂奔一晚。

    奔到與美濃接壤的一個叫做富田的地方后,信長騎在馬上嘀嗒嘀嗒原地打轉,等后續兵馬。待后續兵馬趕來后再繼續前進,天亮時就趕到了木曾川支流足近川河畔。

    對岸就是敵地美濃。茫茫濃霧中看不見山影看不見田野,唯有遠方傳來槍聲人聲馬鳴聲。道三還沒死,還在拼殺。

    信長騎馬登上河堤,只見濃霧茫茫,水面渺渺,水卷濃霧,向南流去。看不到渡橋。

    恰在此時,卻見河中有一人影,撥開霧氣,向這邊渡來。

    “河中有人,何許人也?”

    信長問時,人影已染上顏色。人影身纏破爛舊圍腰,僅用細繩拴著,上身裸露兩條膀子,下身光著兩條大腿,手拿一支銹槍,踩踏水面,亂濺水珠,走將過來。

    “莫非是猴子嗎?”

    信長馬上就明白了這冒失鬼又耍小聰明,無人命令便鉆到敵陣偵察敵情。但他此時也顧不上揍猴子,匆匆問道:

    “喂,猴子,敵情如何?”

    猴子大口喘氣,彎下小短腿,跪倒在信長馬前回答道:

    “奴才不知敵情,不知敵情。”

    喘一口氣后更大聲地說(他本來聲大):“下人只做下人分內之事,僅提前來找能渡河的淺灘,插下竹竿做了記號。”

    “猴子,太能干!做得好!”

    信長當場夸猴子,回頭命先鋒將士:

    “喂,聽見沒有?猴子在前邊引路,你們隨后渡過河去!”

    猴又跳進河里,高舉拴有一塊紅布的足輕槍,徑直往前走。

    “這猴子,太出風頭!”

    淺野又右衛門邊渡河邊郁悶地想。如此出風頭,總有一日要被別人嫉妒。

    但這些猴子都考慮過。不管朋輩們如何嫉妒還是嘲笑,總比以前那窮困潦倒的日子好。反正無論如何不能再回到過去。

    其實昨晚不來試探,猴子也知道這條河何處有淺灘。以前他流浪尾張、美濃時,在絕望和希望之間徘徊,這條足近川不知來回渡過多少次。猴子到今天還能清楚記得那時的窮酸相。

    猴子在河中前后忙活。

    他帶先頭部隊過河后,急忙挽起褲腿,匆忙又渡過河來。

    “猴子,怎么啦?”

    信長這時已騎馬行至河中,下巴頦沖著右邊天上。右邊遠處河堤上能看到幾個人影晃動,后來又消失了。

    定是敵人的探子。

    “老爺!”

    猴子匆忙喊叫。信長看著遠處消失的人影,聽到猴子亂叫火上心頭。不過猴子就像信長肚子里的蛔蟲,一開口便令信長感到意外。他說的正是信長想知道的:

    “離那些探子消失處五丁遠的上流有伏兵。還有,”猴子扭著腰,撥開水,緊追在信長馬后道,“前方鎮子過去一里處,有敵人先鋒設置鹿砦,列陣埋伏。俺們順流下去半里,從鎮子背面繞過去如何?”

    信長聽完猴子的建議,心里雖然決定按猴子的建議行動,但嘴里卻罵道:

    “死猴子,多嘴!”

    說完舉起馬鞭要打。猴子嚇得縮頭,卻看見信長臉上堆滿笑容。但猴子背上還是挨了一鞭。猴子大叫一聲:

    “疼!”

    他放下心來,像惡作劇后的搗蛋鬼般笑著跑掉。

    信長這次出征,幾乎沒有任何軍事意義。信長軍被美濃伏軍阻擋在國境線一帶,老岳父齋藤道三只能孤軍奮戰,逐漸失去戰斗力,最后戰死在長良川畔。

    信長聽到遠方響徹云間的槍聲突然一齊中斷,知道岳父已死,只好收兵撤退,回到尾張清洲城。

    返回城堡后,信長把猴子叫到跟前,扔給猴子三個自己正吃的毛栗子,算是給猴子的獎賞。毛栗子是前年的,堅硬得像石子。

    但回頭他卻把淺野又右衛門叫來叮囑道:

    “你手下那猴子,給俺好好管著。老爺俺看中他。”

    對猴子來說,相比那三個陳年毛栗子,這句話才是最大獎賞。

    五加木排房的日子流淌著。

    時隔不久,尾張國中突然開始充滿絕望的緊張情緒。東部今川義元親率駿河、遠江、三河三國大軍開始西上。今川義元顯然是要用鐵蹄踏平途中的織田家等勢力,上京統一天下。

    “怕啥?打敗他!”

    這一消息傳遍城下的當日夜里,猴子把幾個足輕朋友和手下叫到一起,自己像個將要帶兵出征的將軍沒頭沒腦吹起來。要知道當時駿府的今川義元治部大輔,不論地位還是實力,都被世人稱為“天下副將軍”。在尾張這些土包子看來,駿府是只可仰望而不可企及的超級大國。

    “本人不但到過遠州,也進出過駿府。”

    那意思是說自己是個敵國通。猴子手舞足蹈胡扯說:我們不用害怕今川。其實猴子內心并非不怕。

    “老爺這次可能真要不行了。”

    猴子害怕得全身發青,一臉土色。猴子打定主意要陪信長在刀林箭雨中一同死去。一是他要報答信長使自己過上不愁衣食的生活,二是即使能活下來,可是如果還是過以前那貧窮日子,那還不如殉死。

    當晚猴子情緒高漲,不能入睡。他跑出排房,去找淺野又右衛門說話。

    這個年過半百的老好人組頭[9],在昏暗的燈下,耷拉著比以往更加蒼老的臉坐在老婆對面。猴子進屋坐到低處的木板上。以猴子的身份,不能再坐上去。

    淺野家三個閨女還都沒睡,在里間不知嘰嘰喳喳說著什么。長女叫阿戀,二女叫寧寧,三女叫良良。她們都不是又右衛門的親生女,是他老婆的侄女。老婆娘家杉原家家主死去,剩下三個愛女只能來投靠淺野家,淺野是個老好人,就都收養了。淺野家家風比較自由,適合養兒育女,這幾個閨女個個出落得水靈活潑。不過三人中只有長女阿戀已成人,另外兩個還都是小丫頭。

    長女阿戀已訂婚,下個月就要嫁到又右衛門出身的津島去。姑爺是其表兄淺野又左衛門。這女人后被授予階位,世稱“朝日局”。

    不過此時阿戀卻聳著肩,對兩個妹妹悄悄笑說:

    “好像猴子來了。”

    “今兒個可是戍日[10]啊?”

    開玩笑的是二女寧寧,年方十二。但她個子高挑,皮膚白皙,雙頰豐滿,表情可愛。三個閨女中唯有她最開朗,也最聰明,最能說。

    猴子暗自看中這姑娘。每次到這家來,都逗寧寧玩兒,有時還把她抱到懷里說:

    “誰才能當寧寧的守護神呢?”

    “啊,討厭!”

    寧寧開朗地嗔笑,說明她早熟的頭腦里已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寧寧生于天文十七年(1548),屬猴,應拜日吉明神。日吉明神即為猴,不是你這藤吉郎嗎?猴子極喜這個腦子反應特快的姑娘。

    “就是她了!”

    對方還是個抱在懷里不知生氣、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但猴子已下定決心要等她長大成人的那一日。

    “猴子,這下不得了啊!”

    又右衛門也聽到駿府的風聲,心里很不安。不過他們夫婦兩個眼下最為頭疼的還是大女出嫁一事。日子定在下月上旬,搞不好那時尾張平原已淪為戰場,今川軍鐵蹄正踐踏田地與村莊,又右衛門也可能早已戰死。

    “也許應該換個日子?”

    猴子與淺野家已熟到無事不談。

    “沒事兒,那日子沒問題。此次戰事,肯定在大小姐出嫁前結束。”

    “你這猴子,又胡說!”

    “君子無戲言!”

    “臭毛病又犯了!”

    又右衛門最近越來越看不慣猴子口出狂言。

    翌日清晨,信長照例天未明便起來騎馬早練。他出到門口,猴子恭候一旁,已準備好草鞋。

    “猴子,是你啊!”

    作為主管的猴子這天早晨親自來伺候信長穿鞋。

    這猴子,有種!信長想。但他知道要是現在夸獎這廝一定得意忘形,就故意沒有理會,往前走了兩三步。前邊馬夫手牽馬韁恭候一旁。牽馬是中間頭[11]的管轄范圍,不屬猴子管。

    信長騎上馬飛奔起來,直跑得人馬大汗淋漓,他才猛然回頭看猴子,卻見猴子端跪在遠處松樹底下,雙手合掌,拜著自己。

    “真是一個令人厭惡的家伙!”

    雖然信長已身起雞皮疙瘩,但猴子卻是一本正經,半點兒戲都沒有。猴子自身是生是死,全寄托在信長命運之上。猴子的守護神只有信長一人,并非哪方神靈或哪位佛祖。

    信長引馬走到猴子旁問:

    “猴子,你不是在遠州待過嗎?”

    “正是。還去過幾次駿府府上。”

    “見過治部大輔嗎?”

    “未曾拜見。”

    猴子悲哀地搖搖頭。那時自己的身份還不能拜見今川義元尊容。但今川義元的日常生活和性情脾氣等,卻常聽松下嘉兵衛說起。

    “何等人物?”

    “總是坐轎子或馬車。不管出行還是打仗,幾乎不騎馬。”

    “噢……”信長對猴子這一情報很感興趣,他問,“為何?”

    猴子認真答道:“因為腿太短,夾不住馬肚。”

    聽到這回答,喜歡馬術的信長破顏大笑。有關今川義元脾性等等,信長早通過潛伏在駿府的織田家奸細處知道一二,但從未聽到過如此滑稽之事。今川義元喜坐轎子和馬車當然知道,但也不到過知道而已,從不知道是今川義元腿短騎不得馬。猴子所說情報全來自今川家有身份有地位的武士松下嘉兵衛處那里,應不會有錯。

    “駿府人都稱其半殘廢。”

    “多嘴!”

    信長已沒了興趣,他踢踢馬肚,揚長而去。看來只能用騎兵長距離奇襲——信長的腹案此時已差不多敲定。騎兵集團長距離奇襲,這種賭博性戰法是源平時代的源義經發明并付諸實施,最后取得記錄性勝利的一種戰法。但自那以后,任何武將都從未用過。順便提一句的是,信長在其后半生中因為恐懼此戰法的賭博性再也沒敢用過。不僅如此,此后幾百年來,也從未有過類似戰例。

    “只能如此。”

    今川義元只坐轎子或馬車,不騎馬。如此一來,中軍行軍速度緩慢無疑。況且轎子、馬車,人不可能坐兩小時以上,中途一定要下地休息,活動筋骨。對,休息次數必定會多。

    信長從清洲城突擊出發。

    此日是永祿三年(1560)五月十九日。為達到突襲目的,信長特意選了這一漆黑的夜晚,二時余突然吹響螺號,集合騎兵。信長自己跳了一遍幸若舞[12]中的“敦盛”,還覺不過癮,又把“人生五十年,輪回轉化如夢幻。一度托生,未有不滅”部分跳了三遍。跳完后扔掉手中扇子,站著狼吞虎咽地吃開水泡飯,一刻鐘后,他已飛馳在奔往熱田的征途上。

    猴子也只能光著兩條腿隨后奔跑。大軍騎馬飛馳,運搬大將行頭的小人隊人馬當然落在后邊。猴子本應率領這一隊人馬,但他卻帶著幾個小人輕裝飛奔。他命這幾個小人只背信長必須的便當、食器等物,他自己也只背著葫蘆,手持銹槍,死命跟著大隊跑。

    “拼了!”

    這時的猴子就是這樣想的。信長如果死了,自己在世上也就活不下去了。其他有名有姓的武士,也許會以“曾效命織田家,有某某武功,更有獎狀兩張”之類的名義,在美濃或近江找到其他升官發財之道。所以敗軍中越是有武功的越早早逃離戰場。但對猴子來說,除信長以外再無其他靠山,信長戰死之日,便是他猴子死亡之時。到最后一搏的時刻了,猴子不得不拼死命往前跑。

    一路風馳電掣,行至熱田,信長停在明神神社[13]前等落在后邊的士兵。這時前方傳來消息,鷲津、丸根兩據點陷落。信長抬頭遙望南邊天空,煙火沖日。他揮兵南下,途中有足輕從前線飛回報信,說在前線指揮戰斗的宿老佐久間盛重大學[14]不幸陣亡。

    “大學比俺早死一時而已。”

    信長把大念珠往肩上一扛,拽著韁繩,讓馬在原地打轉,他對手下大喊:

    “諸位,今日把腦袋都交給老子!”

    猴子在信長的鞍下,淚流滿面,隨眾武士大聲回應:

    “嗷……”

    信長在眾武士雄壯的回應聲中一馬當先,飛奔起來。到善照寺營寨時,得知前方又死兩將。信長停下點兵點將,僅有三千。今川方號稱兵馬四萬。從善照寺出發時,信長接到影響其終生,也對此后的日本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情報。傳來這個情報的,是織田家命官,沓掛地方小領主梁田政綱。梁田向信長密報說:

    “今川老爺中軍都在田樂狹間(桶狹間)休息。”

    事實如此。

    今川義元從前日宿營的沓掛城出發時第一次穿上鎧甲。

    穿上鎧甲,當然就不能坐轎了。馬夫看到老爺終于要騎馬了,急忙把馬牽來伺候。馬是一匹裝有鍍金馬鞍的肥馬,好容易騎上馬背的今川義元,頭頂高豎黃金八條龍,下垂五枚護頸鐵片頭盔,前胸披掛白色鎧甲,腰佩兩尺八寸長黃金大刀,在朝日照耀下,光彩奪目,威風堂堂。但在出沓掛城門時,因身長腿短,一不小心便從馬上摔下。

    無奈,他只好換乘馬車。

    不久,傳來前線勝利的消息。在檢證從前線運回的織田家三大將的首級時,當地神主、僧侶等讓人抬著酒肴前來祝賀。

    天氣炎熱,今川義元害怕酒肴腐爛變質。所以他命晌午就在桶狹間安營扎寨,設宴慶祝。這一情報,被探子傳到織田方。

    此日清早萬里無云,隨著太陽升高,酷暑難耐,在尾張西邊丘陵地帶秘密急行的織田信長大軍,疲勞不堪。但信長的行軍速度不但沒減,反而加快。

    信長已把步兵和糧餉都留在最后的攻擊據點善照寺村,在這個村子和軍營豎起無數旗幟,上演空城計。猴子本來也應該被擱置在這里,但他卻獨自一人徒步跟在騎馬兵團后奔上前線。

    “松下老爺不要緊吧?”

    這個多少有些情種味道的猴子,只擔心自己原來的主人在敵軍何處。

    不會在今川義元中軍——這點似可肯定。因為今川軍慣例是派三河兵在最前線,遠州兵隨后。三河、遠州皆為今川家屬地,屬地將士被命打前鋒。而本國駿河兵作為主力當然都被配置在中軍。由此可見遠州武士松下嘉兵衛一定不會在要突襲的中軍里。松下嘉兵衛不在,對猴子這情種來說再好不過。

    信長開始走運。

    正午,就在信長大軍快推進到今川義元營地時,西北方向突現黑云,逐漸翻滾而來,最后竟電閃雷鳴,飛沙走石,下起罕見的暴風驟雨。更奇怪的是那暴風竟向今川軍方向狂吹。因此行走在山間小道上的信長軍,完全沒被今川方發現。

    后晌二時左右,信長大軍隨著電閃雷鳴從山上殺進今川軍營。

    敵人迅即四分五裂,亂了陣腳。織田家武士服部小平太在亂軍中發現今川義元,用槍刺中,毛利新助等趕來砍下義元首級。

    激烈的戰斗持續兩小時余。此次戰斗今川軍死傷兩千五百余,而織田軍則傷亡極少。而且因為被風雨遮斷耳目,駐扎在其他地區的今川軍將士,竟無一人覺察到自軍中軍在這小盆地遭到滅頂之災。

    猴子滿戰場狂奔亂跑。身體弱小如他,在戰場連一個雜役兵的頭顱都不可能取下。他奔前跑后也并非要砍下幾個頭來。這次戰斗,相當于猴子的狂歡節。猴子年輕時多受駿府武士兵卒們的欺負,備嘗辛酸。那些欺負自己的武士兵卒如今抱頭鼠竄,被信長的騎兵像獵犬般在后邊追趕,不是被踢倒就是被砍倒。這些尾張兵像給猴子報仇似的窮追猛砍,又像揮汗為猴子輝煌的未來拉開大幕。而猴子自身在這場腥雨血風中,卻只不過像個司祭般狂亂奔跑而已。

    四點左右信長收兵,在轉晴的夕陽晚霞中,打道返回清洲。

    回清洲后,信長馬上論功行賞。但讓人們頗感意外的是,他給砍下今川義元首級的毛利新助的褒賞并不多。

    信長有他獨特的理論。把戰局推向能砍掉今川義元首級狀況的是他信長本人。而毛利新助只不過像伸手在積水坑渾水摸魚,摸到了一條大魚而已。

    相反,給信長密告今川義元兵馬野營桶狹間,建議信長奇襲的梁田政綱卻獲得三千貫大賞,位升宿老級。織田家有人覺得很不可思議,因與古來習慣不同。古來像梁田政綱這樣只提供情報者,甚至連武功都不被記錄,更不要說行賞。

    “老爺非同一般!”

    連猴子都感到了。信長是一個對協助策劃戰略戰術者高度評價的天下少有的大將。

    “看來俺也有戲可唱。”

    聽到對梁田政綱的嘉賞,五短身材、瘦骨伶仃的猴子興奮得恨不得跳起來大叫。

    * * *

    [1] 小人:武家跑腿的雜役。或稱小者。

    [2] 三丸:日本戰國城堡有幾重,外郭部分守衛兵住,稱三丸。家臣等住的內城為二丸,領主一家住的城堡最中心部分稱作本丸。

    [3] 堺:大坂灣港口。今大坂府堺市,位于大坂南部。

    [4] 近畿:本義為京城附近。今特指京都、大坂、神戶一帶。

    [5] 伊勢桑名:今三重縣桑名市。

    [6] 奉行:服務、負責。指負責某種事務者。

    [7] 町人:住在城堡下市街的市民。城下市街稱作“城下町”,故稱。

    [8] 旗本:大將直屬,負責守衛大本營的武士。

    [9] 組頭:小隊長。

    [10] 戍日:戍為犬,故即犬日。

    [11] 中間頭:更低一級的頭目。

    [12] 辛若舞:室町后期出現的一種以武士為題材的歌舞。

    [13] 明神神社:通稱熱田神宮,在今愛知縣名古屋市熱田區。

    [14] 大學: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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