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三章》間諜 康拉德作品集

    掛在碗碟櫥門上的那把鐵掛鎖,是這間貧困丑陋的屋里唯一看過后不會產生厭惡感的物品。這把鐵掛鎖,由于已經無法正常買賣,一名在倫敦東部做海上貿易的人以幾便士的價格讓給了教授。屋子很大,也很干凈,令人尊敬,但缺乏物品,說明屋子的主人除了面包之外,其他生活物品都買不起。墻上什么裝飾都沒有,只有紙,紙上涂了大量含有砷的綠色,到處是擦不掉的污跡,由于有這些污跡,墻看上去就像一幅褪了色的杳無人跡大陸的地圖。

    窗戶附近有一個玩紙牌的桌子,奧西彭同志坐在那里,他用兩只手支撐著腦袋。教授是屋里唯一穿著西服的人,西服是用粗劣的粗花呢制成的。他腳上穿著一雙破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破拖鞋來回走動著,破拖鞋不斷拍打著沒有地毯的地板。他的雙手深深地插入已經繃得很緊的上衣兜里。他正向他的這位健壯的客人敘述他最近去拜訪傳道士米凱利斯的情況。這位徹底的無政府主義者說話竟然一點都不拘束。

    “那家伙對維羅克的死毫不知曉。這是很自然的!他從來不看報紙。報紙讓他感到悲傷,這是他的說法。不過,別信他說的話。我走進他的小農舍,一個人都沒有。叫了他七八聲,他才出來應答。我以為他在床上睡著了,但其實不是。他已經寫了4個小時的書。他坐在那個小監獄里,里面到處是手稿。在他書桌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根吃了一半的胡蘿卜。這是他的早餐。他在節食,只吃胡蘿卜、喝一點牛奶。”

    “他對維羅克的死有何看法?”奧西彭同志無精打采地問道。

    “他太可愛了……我順手從地板上撿起幾頁他的稿紙。缺乏邏輯性到了令人震驚的地步。他根本沒有邏輯,他的思維不連貫。但這不要緊。他把自傳分三個部分,題目分別是‘信念’、‘希望’、‘博愛’。他詳細闡述自己的想法,世界未來是個美好的大醫院,有花園和鮮花,在這里,強者努力地幫助弱者。”

    教授停頓了一下。

    “奧西彭,你能想到這么蠢的事嗎?弱者!地球上的罪惡都是弱者干的!”他繼續說著他的冷酷斷言,“我告訴他,我夢想中的世界是個屠宰場,抓住弱者后統統消滅。”

    “奧西彭,你理解嗎?弱者是罪惡之源!他們是我們不祥的主宰——弱者、膽小鬼、傻子、懦夫、心腸軟弱的人、具有奴性思維的人。他們有權力。他們的人數很多。他們統治著世界王國。滅絕他們,必須滅絕他們!這是社會進步的唯一途徑。絕對是唯一!奧西彭,你要跟著我干。首先,要消滅大量的弱者,然后再消滅稍微強一點的。你明白嗎?先是瞎子,跟著是聾子和啞巴,然后是瘸子和殘廢——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去干。所有的污點,所有的惡習,所有的偏見,所有的習俗,全都要完蛋。”

    “剩下的是什么?”奧西彭壓低嗓子問道。

    “我能留下來——如果我足夠強壯。”面有菜色的小個子教授大膽地說,他的那雙大耳朵,薄得如同薄膜,兩只耳朵距離他那脆弱的腦殼都很遠,說話間突然變成了深紅色。

    “難道我沒有受夠弱者的壓迫嗎?”他繼續用有力的聲音說道。然后,他拍著外衣胸前的衣袋說:“我就是力量。”他繼續說,“但我沒有時間!時間!給我時間!哈!大量的人是很笨的,他們要么可憐,要么害怕。有時我在想,他們有所有的東西,包括死亡——這可是我的武器。”

    “走,跟我去西勒諾斯酒吧喝杯啤酒去。”健壯的奧西彭說道,這話他是趁著那位徹底的無政府主義者那雙破拖鞋拍地板聲的間隙說出來的。這個邀請最終被接受了。教授那天特別高興,他拍了拍奧西彭的肩膀。

    “啤酒!走,喝啤酒去。讓我們喝得高興,因為現在我們還是強者,明天我們就死了。”

    他一邊穿靴子,一邊用簡潔而堅定的腔調說道。

    “奧西彭,你怎么了?你看上去情緒低沉,甚至來找我為伴。我聽說你經常被人看到酒后胡言。為什么?你難道放棄搞女人的習慣了嗎?她們是撫養強者的弱者,你說對不對?”

    他用一只腳跺地,撿起另一只系鞋帶的靴子,靴子很重,鞋底很厚,沒有上鞋油,修補了許多次。他獰笑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奧西彭,你這個可怕的男人,有沒有女人為你自殺——或者你目前還遠未成功過——因為見血的愛情才是偉大的?血。死亡。看看歷史就知道了。”

    “你是個該死的家伙。”奧西彭說道,連頭也不偏轉一下。

    “為什么?那就是弱者的希望,他們的神學為強者發明了地獄。奧西彭,我對你有一種友善的蔑視。你不敢殺一只蒼蠅。”

    坐在搖搖晃晃的公共馬車的頂層去赴酒會,教授的情緒低落下來。看到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內心產生了大量的疑慮,這些疑慮,如果他躲在他那與世隔絕的屋子里的時候,是很容易擺脫的,因為他在那屋子里只與一個掛著鐵鎖的大碗碟櫥相伴。

    “所以,”奧西彭同志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說,“米凱利斯的夢想世界像是一座美麗的大醫院。”

    “正是如此。為救助弱者建立的龐大慈善團體。”教授用諷刺的語氣表示同意。

    “這是很愚蠢的,”奧西彭承認,“軟弱是無法救助的。但米凱利斯可能沒有錯誤到哪里去。兩百年后,醫生將統治世界。科學現在已經在統治世界了。雖說科學目前的統治是在暗中進行的,但畢竟在統治。科學的巔峰是康復學——不是去康復弱者,而是強者。人類希望生存下去——為了生存。”

    教授的雙眼在他那副鐵邊眼鏡后面閃著半信半疑的光芒,他斷言道:“人類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但你知道,”奧西彭咆哮道,“剛才你叫喊著要時間。聽著,如果你是強者,醫生會給你時間。你說你是強者中的一個,因為你隨時攜帶著炸藥能把20個人送到來世。但來世是個該死的窟窿,你需要的是時間。如果你遇到一個人能給你10年的時間,你會把他視為主宰。”

    “我的忠告是:不要上帝!不要主宰。”教授簡潔地說,邊說邊站起來要下馬車。

    奧西彭跟著下馬車,他在跳下踏足板時反駁說:“等你平躺著快死的時候,你需要的是一點卑鄙骯臟的時間。”說完,他跨過馬路,跳上了馬路的鑲邊石。

    “奧西彭,我認為你是個騙子。”教授說,熟練地推開著名的西勒諾斯酒吧的大門。他們找到了一張桌子坐下,然后繼續討論這個高雅的話題。“你根本不是什么醫生。你很滑稽,你不愧是人類的先知啊,因為你想按照幾個假正經的無恥之徒的建議讓全世界人伸出舌頭吃藥丸。先知是什么?先知告訴我們未來是什么?”他舉起酒杯祝酒道:“為了打碎這個舊世界。”

    他喝著酒,又恢復了他特有的自閉式的沉默之中。他想到了人類多得就像沙灘上的沙粒,根本無法消滅,難以處理。這個想法使他處于壓抑的狀態。把炸彈丟入巨大的無聲無息的沙粒堆里,炸彈的爆炸聲都會被吞滅。例如,現在有誰會想到維羅克這宗爆炸案?好像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推動,奧西彭從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得很好的報紙。教授聽到了報紙的沙沙聲,抬起了頭。“什么報?有新聞嗎?”他問道。

    這問題讓奧西彭吃了一驚,就好像是被驚醒的夢游者。

    “沒有什么。10天前的老報紙,我遺忘在衣袋里了。”

    但他沒有把這份老報紙丟掉。他在把報紙放回衣袋之前,偷偷地看了報紙上的幾行字,這幾行字是:“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秘感似乎命中注定會永遠附著在這個可能是瘋狂也可能是絕望的舉動上。”

    這是這篇報道的結束語,其標題是:“女乘客在海峽渡輪上自殺。”這篇新聞的報道風格很優美,是奧西彭同志熟悉的。“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秘感似乎命中注定會永遠附著在……”他牢記住了這幾個字。“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秘感……”這位健壯的無政府主義者,腦袋耷拉到了胸前,陷入了一場漫長的夢幻之中。

    他的生存受到這件事的威脅。他不再敢出去幽會自己的愛情俘虜,不僅包括那些在肯辛頓花園長椅上追求到的愛情俘虜,還包括倚靠欄桿追求到的愛情俘虜,因為他害怕自己一張口就要談到那令人費解的神秘感……他科學地害怕那幾行字中隱藏著的瘋狂。“命中注定會永遠附著在。”這簡直是騷擾,是折磨。最近有好幾次這樣的約會他都踐約了。過去他寫情書,總是用富于感情的語言表達出無限的信賴和男人的溫柔。各個階層都有容易輕信的女人,她們不僅滿足他的自私自利,還給他一些財物,供他生活所需,這是過去的便利。如果他不能利用女人們給他的便利,他就會遇到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饑餓的狀況……“這個可能是瘋狂也可能是絕望的舉動。”

    對人類來說,“令人費解的神秘感”肯定“會永遠附著在”行動上。但如果世界上只有他無法擺脫那可詛咒的神秘感則如何?奧西彭同志能像報社記者一樣,從頭到尾地敘述出“神秘感似乎命中注定會永遠附著在……”

    奧西彭同志掌握很多細節。他知道那輪船的舷梯值班員所看到的:“一名穿著黑衣、戴著黑紗的女人,在午夜的碼頭上閑逛。‘你要乘船嗎?夫人,’他用慫恿的方式問她。‘走這邊。’她似乎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幫助她上了船。她似乎很虛弱。”

    奧西彭還知道女乘務員所看到的:一名黑衣女人,臉色蒼白,站在空曠的女士艙的中央。女乘務員引導她在那里躺下。那名女士似乎很不愿意講話,仿佛陷入了可怕的困境。接著女乘務員看到她走出了女士艙。于是女乘務員到甲板上尋找她。奧西彭同志知道,這名好心的女乘務員看到那名女士躺在一個有棚子的座位上,表情很不愉快。她睜著眼,不愿回答任何問題,她似乎病得很重。女乘務員找來乘務員長,這兩名乘務員站在那個有棚子的座位旁邊,安慰起了這名奇怪的悲慘旅客。他們低聲耳語,商量到了圣馬洛后與當地領事聯絡,以便通知她在英格蘭的親人。雖然是耳語,但說話聲仍然能聽見(因為那名女士似乎已經聽不見了)。然后,他們走開,去安排把她轉移到甲板下的事。這很自然,他們確實覺得她要死了。但奧西彭同志知道,在那白色的絕望面具后面,她在與恐怖和絕望做斗爭,因為她不僅有生活的勇氣,還熱愛生活,這使得她能抵御自己面臨的極大苦惱,這種苦惱不僅曾經驅使她去謀殺,還曾經使她陷入對絞架的盲目恐懼中。奧西彭知道這些,但女乘務員和乘務長什么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等他們5分鐘后回來時,黑衣女人已經離開那個有棚子的座位。她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走了。這時是早晨5點鐘,而且沒有事故報告。一個小時之后,一名船員在那座位上放著一枚結婚戒指。戒指插在木頭里,有點濕,戒指發出的光芒吸引了那名船員的視線。戒指里刻著1879年6月14日。“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秘感似乎命中注定會永遠附著在……”

    奧西彭同志抬起了低垂的頭,這位深受英倫諸島上地位卑微女人熱愛的男人,有一頭活潑的亂蓬蓬的頭發,他看上去就像是阿波羅太陽神。

    “坐下,”奧西彭急促地說道,“你怎樣理解瘋狂和絕望?”

    教授用舌尖舔了一下干枯的薄嘴唇,博學地說道:

    “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兩種東西。激情如今消失了,世界變成了平庸之地,是殘缺的,沒有力量的。瘋狂和絕望是力量。在那些統治世界的蠢貨、弱者、傻瓜的眼里,力量是罪行。你是個平庸的人。雖然警察成功地掩蓋了維羅克的私事,但他也是平庸的人。警察謀殺了維羅克,所以他是個平庸的人。每個人都是平庸的。瘋狂和絕望!把這個杠桿給我,我能撬動世界。奧西彭,你擁有我對你的誠懇的蔑視。你不能構想出任何被大腹便便的公民稱之為罪行的東西。你不是力量。”他停頓了一下,在他那厚眼鏡的可怕閃光下,他的臉上浮現出諷刺的微笑。

    “他們說你繼承了一份遺產,讓我告訴你,你沒有因此而變得聰明。他坐在這里喝啤酒像個啞巴。再見。”

    “你要那份遺產嗎?”奧西彭說,他仰望教授,咧嘴笑著,活像個傻子。

    “要什么?”

    “遺產,全給你。”

    教授是個不易被收買的人,他只在笑。他的衣服全都快脫落了,他的靴子在多次修補后已經沒有了形狀,重得像塊鉛,每走一步都往外滲水。他說道:

    “明天我要訂購一下化學品,這批貨的賬單會寄給你。我急需這批貨。明白?”

    奧西彭緩慢地低下了頭,他獨自坐在那里。“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秘感……”他眼前似乎浮現出一幕,他看見自己的腦袋在隨著令人費解的神秘感有節奏地在跳動。這顯然是病態。“……可能是瘋狂,也可能是絕望的舉動。”

    酒吧門口的那架自動鋼琴隨便地演奏著。突然,鋼琴停止了演奏,好像生氣了一樣。

    綽號“醫生”的奧西彭同志,走出了西勒諾斯啤酒廳。在大門口,他猶豫了一下,驚愕地看著并不太耀眼的陽光——那份有關自殺女人的報紙就在他的衣袋中。他的心為那份報紙在跳動。自殺的女士——“可能是瘋狂也可能是絕望的舉動。”

    他沿著街道走著,絲毫不顧腳下路面的情況,他走的不是去約會另一位女士的方向(一名年紀很大的家庭教師喜歡上了他那阿波羅式的神圣頭顱)。他在向相反的方向走。他已經無法面對女人了,一切都被毀了。他無法思考,無法工作,無法睡覺,無法吃飯。但他開始痛飲,帶著期待和希望。一切都毀了。他的革命志向,曾經維持了許多女人對他的愛情和信賴,如今全被那個令人費解的神秘感給破壞了——他腦袋隨著新聞報道詞匯的節奏不協調地上下起伏的神秘感……“會永遠附著在”——他向排水溝走了過去——“……可能是瘋狂也可能是絕望的舉動。”

    “我病得很重。”他帶著科學的態度低聲對自己說。此外,他那健壯的軀體,攜帶著那家大使館的秘密服務費(從維羅克先生那里繼承來的),正向排水溝里沖去,仿佛在接受訓練,以便迎接未來必須完成的使命。他彎下自己的虎背熊腰、太陽神一樣的頭顱,準備接受胸前和后背掛上用三合板制作的、包著皮革的廣告板。就像一周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奧西彭同志走著,絲毫不顧腳下路面的情況,沒有疲憊的感覺,沒有感覺,沒有視覺,沒有聽覺。“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秘感……”他走著,什么也不管不顧。“……可能是瘋狂也可能是絕望的舉動。”

    那個不易被收買的教授也在走著,盡量躲避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沒有前途,他蔑視前途。他是一股力量。他在腦海里愛撫著毀滅的情景。他步履虛弱、渺小,他衣裳襤褸、可憐兮兮——他把自己的瘋狂和絕望稱作世界的再生,這實在是既簡單又可怕的念頭。沒有人注意到他。他走著,沒有引起路人的懷疑,但他是致命的,如同熙熙攘攘人群中的害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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