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三個月,他才第一次注意到這棵蘋果樹。當然,他一直都知道它的存在。它和其他樹一起立在房前的草坪上,斜向遠處的地面。但他之前從未覺得這棵排在左起第三的樹有何與眾不同,只不過和其他樹離得稍遠、更靠近露臺一些罷了。
那是早春里一個晴朗的清晨,他在開著的窗邊刮胡子。他一臉泡沫,手里拿著刮胡刀,把身子往外探了探,想呼吸清晨的空氣。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這棵蘋果樹上。或許是光影使然,也或許是樹林里升起的太陽在這個特定的時刻恰巧照射在這棵樹上,但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斷然不會出錯。
他把手里的刮胡刀放在了窗沿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不同于它盤根錯節的伙伴們,這棵樹瘦弱枯槁,稀疏的枝條高聳在樹干上,就像一個高個窄肩的人。它一副受難者的模樣,似乎晨間清新的空氣凍壞了它。樹底部的鐵絲一路環繞至樹干中部,如同套在纖細肢體上的灰色花呢半裙。最上面的樹枝指向天空,但微微松垂,仿若因疲勞而耷拉的腦袋。
他常常看到瑪奇像這樣沮喪地站著。在花園里、家里,甚至在鎮上購物時,她都是這樣彎著腰,身影中透露出艱辛,仿佛生活選中了她,帶給她常人無法忍受的重擔,而即便如此,直到生命的盡頭,她也不曾抱怨分毫。“瑪奇,你看上去累壞了,拜托,趕緊坐下來歇會兒吧!”但她聽到這話,定會聳聳肩、嘆口氣,說:“活兒總得有人干。”然后挺直身子,繼續逼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做著一成不變的無謂工作。
他仍盯著這棵蘋果樹。它仿佛受難一般,佝僂著身軀,枝條垂頭喪氣,樹枝疲憊不堪。那些挨過冬天的風雨殘存下來的枯萎葉子,此刻如同纖細的發絲,在春風中顫動。它們都在無聲地向他抗議:“都怨你,都怨你的忽視,我才成了這副樣子。”
他將視線從窗外收回,繼續刮胡子。對于終于重獲自由的他來說,任憑自己胡思亂想并沒有什么意義。他洗了澡,換上衣服,下樓吃早餐。溫熱的雞蛋和培根在盤中等待著他。他拿起盤子坐在餐桌邊屬于他的位置,上面放著為他準備好的整齊嶄新的《泰晤士報》。瑪奇在世時,他都會把報紙先拿給她看。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習慣。早餐后他才會拿著她看完的報紙去書房,但那時報紙早已被她翻得皺皺巴巴、凌亂無序,閱讀的樂趣也失了大半。而且新聞也早沒了新鮮感,因為早餐時她已經大聲地把最糟的新聞念了個遍,還不斷評頭論足。這是她養成的晨間習慣。兩人的朋友如果生了女兒,她就會猛一扭頭,咂著嘴說:“可憐的家伙,又是個女兒。”如果生的是兒子,她就會說:“現在的男孩子可不好管束嘍。”他曾從心理角度思考過她的反應,覺得是因為他倆膝下無子,她才會嫉恨新生命的到來。但隨著時間流逝,他發現她對所有美好事物都是如此,似乎在她眼里,福的根源總是禍。
“報紙上說今年度假的人數達到史上最多。但愿他們玩得開心吧,沒什么好說的了。”但是她的語氣滿是輕蔑,聽不出一點兒祝福。吃完早餐,她把椅子推回去,嘆口氣,說:“好吧……”她不把話說完,但她的嘆息、她聳動的肩膀,以及她為了減輕女傭的工作量,而自己彎腰收拾餐具時的瘦長后背,都成了她長久以來直指向他的怨懟,經年累月地給他們的生活蒙上一層灰。
他沉默拘謹地幫她打開通往廚房的門,她便拿著重得讓她直不起身的餐具,費勁地從他面前走過,而這些餐具本不需要由她來收拾。不久,他從半開著的門里聽到嘩嘩的自來水聲,便回到椅子上坐下。面前的《泰晤士報》皺巴巴的,還沾上了橘子醬,靠在烤面包片架子邊。又一次,那揮之不去的問題在他腦中回蕩:“我究竟造了什么孽?”
她并不嘮叨。嘮叨的老婆,就像岳母一樣,都是老掉牙的笑料。在他的記憶中,瑪奇從沒發過脾氣或是和他吵過架。只是那種怨懟之下的暗流涌動,夾雜著崇高的隱忍,將家的氛圍破壞殆盡,讓他生出一種陰暗和罪惡感。
一會兒或許會下雨。他鉆進開了電暖爐的書房,抽起煙斗,逃離煩擾。小小的書房里煙霧繚繞。他坐在書桌前,假裝要寫信,但實際上,他只是在這獨屬于他一人的四方墻里躲著,感受這里帶給他的舒適與安全感。然后,門開了。瑪奇正艱難地套上雨衣,寬檐氈帽低過了眉眼。她停了一下,不滿地皺起鼻子。
“哎呀!煙味好濃。”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微微挪了挪,用手臂擋住他閑來無事從書架上拿下來的小說。
“你不打算去鎮上嗎?”她問。
“我沒打算去。”
“噢!噢,好吧,沒事。”她轉身向門走去。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要辦嗎?”
“只是要買午餐吃的魚。他們周三不送上門。不過,你要是忙的話,我可以自己去。我只是想……”
她沒有把話說完,就已經走出房門。
“沒事,瑪奇。”他喚道,“我現在開車去。你沒必要把自己淋濕。”
他覺得她應該沒聽見,于是走到廳里。她在開著的前門那里站著,細雨已經落到她身上。她挎著一個扁長的籃子,正在戴園藝手套。
“反正也要淋濕了,”她說,“無所謂了。你看那些花,得把它們都支起來,支完我再去買魚。”
爭論也無濟于事,她已經決定好了。他在她身后關上門,坐回書房中,但不知為何,書房似乎變得沒有原來那么舒服。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向窗外,看到她匆匆走過,沒有扣好的雨衣在風中擺動,寬帽檐上積了雨水,籃子里滿是蔫蔫的米迦勒雛菊。他感到良心不安,彎下腰來,關掉了電暖爐。
冬去春來,接著又是夏天。他沒戴帽子,手插口袋,漫步于花園中。他徹底放空自己,感受太陽暖暖地照在背上,望著樹林里、田野間緩緩流淌的蜿蜒小河,聽到樓上臥室里胡佛吸塵器尖銳的聲響突然降低,隨后吭哧兩聲消失了。瑪奇喊向站在樓下露臺的他。
“你要做什么嗎?”她說。
他并沒有要做什么。是春末夏初的氣息吸引他走進花園。他享受著退休后無須再去市里上班的美妙滋味。時間于他而言不再重要,只要他樂意,可以隨意浪費。
“沒有,”他說,“難得天氣這么好。怎么了?”
“噢,沒事,”她回答,“就是廚房窗戶下面那根煩人的排水管又出問題了。這次徹底堵住了。從來沒有人檢查過,所以才會出問題。我下午自己試著修一修。”
她的臉從窗戶消失了。吭哧聲再次傳來,聲音漸漸升高,吸塵器又進入工作狀態。簡直愚蠢,美好的一天就這樣被掃了興。掃興的不是她的請求,也不是清理下水道這項任務本身——那就像小屁孩兒玩泥巴一樣小兒科,而是她那張看向灑滿陽光的露臺的倦容,那只疲倦地撥起垂發的手,以及她離開窗邊時那聲絕不缺席的嘆息,還有那欲語還休:“我也想無所事事地站在陽光下啊。噢,好吧……”
有一次,他鼓起勇氣問她為什么非要沒完沒了地打掃,為什么非要不停地把東西從房里清理出去,為什么椅子一定要一個個疊起來、地毯要一張張卷起來、裝飾品要擠在一張報紙上,尤其是為什么樓上那從沒有人走過的走廊非要辛苦地用手去擦亮。每次打掃走廊時,瑪奇和女傭都會輪流上陣,整個漫長過程中她們都跪著清理,就像舊時代的奴隸一樣。
瑪奇不解地盯著他。
她說:“如果家里像豬圈一樣,你肯定會是第一個抱怨的。你喜歡舒服的環境。”
所以,他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思想并不相通。一直都是如此嗎?他想不起來。他們結婚將近二十五年了,是習慣的力量讓他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他退休前,一切似乎并非如此。他之前并沒有如此明顯的感覺。他回家吃飯、睡覺,然后第二天早上再出門坐火車。但退休迫使他越來越清楚這一切,也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她的怨恨和不滿。
最終,在她死前的那一年,他發覺自己已經被這種感覺吞噬,因此他會編造各種各樣的謊言,只求能從她身邊逃離。他會假裝去倫敦理發、看牙醫、和老同事吃飯,但事實上,他只是坐在俱樂部窗邊,默默享受著平和。
病來如山倒。疾病沒有怎么折磨她,就把她從他身邊帶走了。她一開始得的是流感,隨后發展成肺炎,不到一周就去世了。他幾乎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只知道她一如往常過于疲勞,受了風寒,卻不愿意臥床休息。那是個下午,他溜進倫敦一家電影院,在寒冷的十二月,與一群熱心友好的人一起享受時光,放松心情。當晚,他坐晚班火車回到家時,發現她正俯在地下室的火爐前撥弄著炭塊。
她抬頭看向他,面容蒼白疲倦,神情沮喪。
“怎么了,瑪奇?你到底在干什么?”他說。
“火爐出問題了,”她說,“一整天都不能用,火老是滅。我們明天得找人來檢查一下。我自己真的沒辦法修。”
她的臉頰沾上了炭灰,松開的撥火棒掉落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她咳了起來,每咳一下都因疼痛而抽搐起來。
“你得去床上躺著,”他說,“我從沒聽過這么荒唐的事。這見鬼的火爐到底有什么要緊的?”
“我以為你會早點兒到家的,”她說,“我想你可能知道怎么處理。今天一天都這么冷,我不知道你一個人在倫敦有什么可做的。”
她駝著背,慢慢地,費力爬上地下室的樓梯。走到樓梯端頭時,她半閉著眼睛,站在那兒顫抖。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說,“我現在馬上給你準備晚餐。我自己什么也不想吃。”
“去他的晚餐!”他說,“我自己可以弄吃的。你現在就去床上躺著。我給你弄點兒熱的喝。”
“我和你說了,我什么也不要,”她說,“我可以自己灌好熱水瓶。我就請你做一件事,記得上來之前把燈都關掉。”她垂著肩膀,往廳里走。
“熱牛奶可以吧?”他開始遲疑。脫去外套時,被撕成兩半的16便士的電影票從口袋里掉落在地。她看到了,但什么也沒說,又咳了起來,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樓去。
第二天,她的體溫高達39.5攝氏度。醫生來家里看過后說她得了肺炎。她問能不能去村里的診療所住院,因為如果請護士上門就太麻煩了。那天是周二,她早上就直接去了診療所。到了周五晚上,他便被告知她可能撐不過當夜。他站在病房里,高高的病床沒有絲毫人情味,他低頭看著躺在上面的她,憐憫的心揪成一團。病床上枕頭過多,她被高高托起,肯定休息不好。他帶了花來,但看樣子也沒必要請護士來裝點了,因為瑪奇已經虛弱到沒法看什么花。護士彎腰照看她時,他小心地把花放在醫用屏風邊。
“她需要什么東西嗎?”他說,“我是說,我可以馬上……”他沒把話說完,希望護士可以明白他的意思,他可以馬上開車去任何地方,去拿她需要的東西。
護士搖了搖頭。“我們會給你打電話的,”她說,“如果情況有什么變化的話。”
站在醫院外,他很好奇,情況能有什么變化呢?枕頭上那張蒼白消瘦的臉不會有什么變化了,他從沒見過那樣一張臉。
周六一早,瑪奇就死了。
他不信教,對于永生并沒有什么執念,但瑪奇下葬后,他每每想到她孤寂地躺在帶有黃銅把手的嶄新棺材中,便悲從中來,覺得讓她就這樣下葬太過潦草敷衍。死亡不該如此,它應該像遠行前在車站的道別,只是后者沒有悲傷。就這樣匆匆把一個若非得病就會是活生生的人埋進地里的做法實在欠妥。棺木沉進墓地時,悲慟的他仿佛聽到了瑪奇的嘆息聲:“噢,好吧……”
他熱切地希望生命在看不見的天堂里還能得以續寫。可憐的瑪奇不會知道自己的遺體經歷了什么,她會走在天堂碧綠的田野中。但是,他好奇,她會和誰在一塊兒呢?若她與多年前在印度過世的父母相遇于天堂之門,他們可能并沒有什么可聊的。他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她在排隊等待的畫面。如同在世時一樣,她依然遠遠地排在隊尾,照樣拿著她那個編織購物袋,臉上仍是那種受難者般耐心的神情。通過天堂的柵門時,她看著他,一臉責備。
棺材和排隊的畫面在他腦海中停留大約一周后,便漸漸淡去。然后,他忘了她。他擁有了自由、充滿陽光的空屋子,以及明亮清爽的冬天。現在他的生活完全屬于自己。他再也不曾想起瑪奇,直到看到蘋果樹的那個清晨。
那天晚些時候,他在花園里散步。好奇心驅使他走近了那棵樹。畢竟只是愚蠢的想象,這棵蘋果樹實際上與其他幾棵并無二致。他忽地想起來,這棵樹總是比其他幾棵瘦弱,事實上它已經半枯,曾經他們還討論過要鋸倒它,只是最后不了了之。好的,這周末他可有事做了。鋸樹也算是鍛煉身體,而且蘋果木香氣怡人,若放在火上燒,聞著也是種享受。
遺憾的是,那天之后將近一周都陰雨綿綿,導致他沒法完成這項自己計劃的任務。在這樣濕漉漉的天氣出門確實大可不必,何況萬一染上風寒更是得不償失。他仍然會從臥室的窗戶里注意到這棵樹。它在雨中那副駝背、凌亂、瘦弱的樣子開始令他生厭。天氣并不冷,落在花園里的雨也很綿軟,其他幾棵樹都不像它那樣沮喪。這棵老樹的右邊長著一棵小樹,他清楚地記得那是前幾年才種下的。此刻,小樹正挺立著,輕盈柔軟的新枝朝天空抬著頭,仿佛正在享受雨水,一副欣欣向榮的模樣。他透過窗子微笑地看著。見鬼,為什么他突然想起那件事?那是好幾年前,還在戰時,他和一個來隔壁農場工作了幾個月的女孩之間發生的事。過去幾個月,他應該都沒有想起過她,而且那件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那時,他會在周末去農場幫忙做一些戰時的工作,而同在農場的她,總是笑臉盈盈,看起來可愛快活。她有一頭活潑的男孩子氣的黑鬈發,膚色宛若初結的蘋果。
他期待著能在周六周日見到她。她就像一劑解藥,把他從瑪奇終日一成不變的新聞評說與永無止境的戰爭話題中解救出來。他喜歡看著這個孩子。確實,她也就比孩子大點兒,差不多十九歲。他喜歡看她穿著修身馬褲和襯衫的樣子。她笑起來時,仿佛擁抱著全世界。
他不知道那件事是怎么發生的,而且那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是一天下午,他在工具房里彎著腰檢查拖拉機的引擎,她就在他身邊,緊挨著他的肩膀,兩人有說有笑。他轉過身,去拿抹布清理塞子。不知怎的,下一刻,她已在他懷中,而他正親吻著她。一切是那么美妙,那么自然而然。女孩雙唇鮮嫩、朝氣十足、溫和柔順。然后他們便繼續修理拖拉機,但兩人間多了一份親昵,氣氛快樂而平和。到了女孩該去喂豬的時候,他便搭著她的肩膀,跟著她走出了工具房。這個不經意的動作真的沒有任何含義,頂多是輕撫。走到院子里時,他看到瑪奇就站在那里盯著他們倆。
“我得去參加紅十字的會議,”她說,“車子沒法發動,我就打電話找你了,但是你沒聽到。”
她臉色僵硬,眼睛盯著這個女孩。一瞬間,罪惡感向他襲來。女孩愉快地向瑪奇道晚上好,便穿過院子去喂豬。
他隨瑪奇一起走向車子,搖手柄發動它。瑪奇謝了他,聲音中不帶一絲情緒。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這是出軌,是罪惡,是星期日報紙第二版會刊登的那種新聞:《丈夫與農場女私通,妻子目睹一切》。回到家時,他的手在發抖,得給自己倒杯酒喝才能冷靜下來。但是,瑪奇什么也沒有說。這件事不再被提起。他很怯懦,之后的那個周末也不敢去農場,后來他聽說女孩的母親患病,把她叫回家里去了。
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她。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樣的日子里,看著雨水落在蘋果樹上時,會突然想起這件事。他必須把砍掉老枯樹的事提上日程,好讓這茁壯成長的小樹沐浴到更多陽光,畢竟緊挨老樹生長的它享受不到多少陽光。
周五下午,他繞到菜園去找園丁威利斯。威利斯一周去他家幫忙三次。他過來付酬勞,也想順便看看工具房里有沒有能用得上的斧頭和鋸子。受過瑪奇指點的威利斯總能把所有工具都整齊地放置在工具房里,斧頭和鋸子就掛在墻上的老位置。
他付完錢,正要轉身離開,威利斯突然說:“先生,那棵老蘋果樹挺有意思的,對吧?”
他沒想到威利斯會說這番話,吃了一驚,臉色大變。
“蘋果樹?什么蘋果樹?”他說。
“怎么了?就是靠近露臺端頭的那棵呀,”威利斯答道,“打從我在這兒工作起,它就一直光禿禿的,已經好幾年了啊,從來也沒結出一顆蘋果,開出一朵花。您記不記得有一年寒冬我們打算砍掉它,但后來沒有砍。現在它重獲新生了。您沒發現嗎?”園丁笑著看他,給了他一個會意的眼神。
這家伙什么意思?他不可能也看出了那奇妙的相似之處。不,絕對不可能,這不合理,簡直是對亡魂的褻瀆。而且,他自己已經把這種想法趕出腦海,沒有再那么想了。
“我什么也沒發現。”他辯道。
威利斯大笑起來。“先生,繞到露臺這兒來,”他說,“我指給您看。”
他們一起走到草坡上。到了蘋果樹下,威利斯抬起手去夠低垂的樹枝,樹枝微微地發出咯吱聲,顯得堅硬不屈。威利斯拂去表面一些干掉的地衣,尖尖的細枝便露了出來。“先生,看,”他說,“冒花苞了。您看它們,用手摸摸看。是新的生命,許許多多新的生命。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事。你再看看這根枝丫。”他放開了手上的這根,踮腳去夠另一根。
威利斯說得沒錯,有許許多多花苞,但都是褐色的小花苞,甚至在他看來都稱不上花苞,更像是細枝上的斑點,灰暗而干癟。他把手放進口袋中。觸摸它們令他產生一種奇怪的厭惡感。
“我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他說。
“不好說,先生,”威利斯說,“我看到了希望。它已經挨過了冬天。如果今年不再結霜,保不齊我們會看到什么呢。老樹開花可是件稀罕事兒,搞不好它還會結果子呢。”他張開手拍了拍樹干,這個動作熟悉又親切。
樹的主人轉過身去。不知為什么,和威利斯待在一起讓他惱火。大家都覺得這該死的樹活過來了,他的周末砍樹計劃就要化作泡影。
“它擋到小樹的光,”他說,“砍掉它,給小樹更多生長空間,才是合理做法吧?”
他跨過去,走到小樹前,觸摸著枝干,上面沒有地衣,樹枝平滑。密密的花苞順著根根嫩枝長了一圈又一圈。他一松手,強韌的枝干就從他手上彈了回去。
“先生,現在就要砍掉嗎?”威利斯說,“在它還有生機的時候砍掉嗎?噢,不,先生,我不會這么做的。它并沒有礙著小樹的生長。我會再給這棵老樹一次機會。如果它結不出果子,下個冬天再砍也不遲。”
“好吧,威利斯。”他邊說邊快步離開。不知為何,他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那晚,他上床睡覺前,像往常一樣敞開窗戶,拉開窗簾,因為他無法忍受早上在緊閉的房間里醒來。這是一個月圓之夜,月光灑在露臺和草地上,蒼白、靜謐。沒有風,四周靜悄悄的。他探出身子,享受這份寧靜。月光傾瀉在整棵小蘋果樹上。在月色下,小樹閃著光芒,如置身童話故事中,仿佛是個舞者,細小、柔軟、修長。它高抬雙臂,踮起腳尖準備好要跳躍,看起來無憂無慮、自在優雅。勇敢的小樹啊!它左邊則立著另一棵樹,半身仍沒在陰影之中。即便月光如斯,也無法為它增添一分美麗。這種東西究竟為什么要站在那里彎腰駝背,而不抬頭看看月光?它玷污了寧靜的夜晚,破壞了唯美的意境。他覺得自己真蠢,居然向威利斯妥協,放過了這棵樹。那些可笑的花苞永遠不會綻放成花,即便綻放了……
他思緒紛亂,再一次回想起農場女孩和她歡快的笑顏。他突然想知道她怎么樣了。或許她已經嫁給一個年輕人。那個小伙子肯定很幸福。噢,好吧……他笑了,這句話是不是要為他所用了?可憐的瑪奇!這時,他屏住呼吸,手搭在窗簾上,靜靜地站著。那棵蘋果樹,就是小樹左邊那棵,不再沒于陰影之中。枯萎的枝干在月光的照耀下,像在禱告的骷髏手臂,高高舉著,無法動彈,疼痛到僵硬麻木。沒有風,其他幾棵樹都一動不動,但是在那里,在最高的枝干上,有什么東西在顫動,似乎不知從何處吹來微風,很快又消散了。突然,一根樹枝從樹上掉落。是那根他不愿觸碰的長著暗色小花苞的樹枝。其他幾棵樹依然紋絲不動。他盯著月色里那落在草地上的樹枝,它伸向小樹的陰影之中,仿佛在控訴著什么。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睡前拉上窗簾,將月光擋在外面。
威利斯原本負責的是菜園。瑪奇在世時,他很少出現在正門這邊,因為這邊的花由瑪奇自己照料。她甚至還自己修剪草坡,總是彎著腰艱難地推著除草機,在草坡上上下下。
就像打掃和擦洗臥室一樣,這也是她給自己布置的一項任務。沒有了瑪奇在此照料,便沒有人告訴威利斯要負責哪一部分,于是他開始常常走到正門這邊來。這位園丁喜歡這種變化,這讓他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真想不通那根樹枝是怎么斷的,先生。”他在周一那天說道。
“什么樹枝?”
“您忘了嗎?蘋果樹的樹枝,就是我走之前我們一起看的那根。”
“我猜是那樹枝腐爛了。我早就告訴過你那棵樹已經死了。”
“先生,它可沒腐爛。您看啊,上面干干凈凈的。”
這位男主人再次跟著園丁走上了露臺上的草坡。威利斯拾起那根樹枝,上面的地衣濕漉漉、臟兮兮的,像一團亂發。
“先生,不會是您周末又來過,想試試樹枝的韌性,結果把它弄斷了吧?”園丁問。
“當然不是,”男主人惱了,“其實我在夜里開臥室窗戶時,就聽到樹枝掉落的聲音了。”
“真奇怪。晚上也沒起風啊。”
“老樹出現這種情況也很正常。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在意,讓人還以為……”
他突然不說話了。他不知道要怎么說完這句話。
“讓人還以為這棵樹很值錢。”他說。
園丁搖了搖頭。“不是值不值錢的問題,”他說,“我從沒認為這棵樹值什么錢。只是經過了這么長時間,在我們都以為它死了的時候,它卻活過來了,還朝氣蓬勃,真是反常啊!但愿在它開花前,不會再有樹枝斷落。”
下午,男主人出發散步時,看到園丁在樹下除雜草,還給樹干底部換了新鐵絲。太可笑了。他可沒付多少錢給這個人,讓他可以對著一棵半死不活的樹修修剪剪的。他應該在廚房那兒的菜園里種菜。但他懶得和他爭論。
他回到家時,差不多五點半。瑪奇去世后,下午茶便也免去了。他滿心期待著要靠著爐火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點上煙斗,喝著摻蘇打水的威士忌,享受寧靜。
火還沒有燒多久,煙囪就開始冒煙,令人作嘔的古怪氣味充斥了客廳。他忙打開窗戶,上樓去換掉厚重的鞋子。當他再次下樓時,煙味仍未散去,且越發濃重。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氣味,怪異、甜膩。他向外頭廚房里的女傭喊了喊。
“房間里有股怪味,”他說,“怎么回事?”
女傭從后門走進房里。
“先生,什么樣的味道?”她語帶戒備。
“就在客廳里,”他說,“剛剛客廳里全是煙。你是不是在燒什么東西?”
她的臉舒展開來。“肯定是木頭,”她說,“威利斯特地砍的,他說您會喜歡的。”
“什么木頭?”
“他說是蘋果木,先生,是他從一根樹枝上鋸下來的。我一直聽說蘋果木很好燒,有的人非常喜歡。我自己倒是沒有注意到有什么味道,不過可能是因為我有點兒感冒了。”
他們一起看向了火。威利斯把樹枝砍成了小塊。女傭想討他歡心,把這些木頭一塊塊堆在一起,好讓火可以燒得久一點兒,但是木頭并沒有很好地燒起來,還冒出了稀薄的青煙。她真的沒注意到這股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嗎?
“木頭是濕的,”他突然說道,“威利斯早該注意到的。你看,沒什么用。”
女傭神情凝滯,面帶愁容。“非常抱歉,”她說,“我來點火的時候沒有注意到。一開始火還挺旺。我一直都知道蘋果木很好燒,威利斯也是這么說的。他和我說今晚一定要給您燒這個木頭,這是他特地為您砍的。我還以為是您授意這么做的。”
“噢,好,”他生硬地回答,“它們一會兒肯定就燒起來了。不是你的錯。”
他轉身背對她,用撥火棒撥弄火苗,想把木頭分開些。在女傭離開前,他什么也沒法做。如果他把這些潮濕陰燃的木條拿出來扔到院子后頭,再重新用干樹枝生火,一定會惹來閑話。如果他穿過廚房去拿后頭走廊里存放的引火木,她一定會盯著看,然后走過來說:“先生,我來吧。是不是火熄滅了?”不行,他得等到晚餐后,那時女傭收拾清理妥當就會回家了。在這期間,他會盡力忍受燒蘋果木的味道。
他倒了杯酒,點起煙斗,注視著爐火。爐里沒有釋放出一絲溫暖,加上中央供暖也停了,整個客廳冷冰冰的。又一次,木頭里冒出一縷淡淡的青煙,伴隨著一股甜膩惡心的氣味,全然不似其他任何木頭散發出來的味道。那個多管閑事的蠢園丁……為什么要砍木頭?他砍的時候絕對知道這些木頭有多濕,簡直潮得要命。他往前靠了靠,更仔細地看著。從發白木頭的細孔中流出來的是水嗎?不,那是樹汁,黏糊糊的,令人反感。
他拿起撥火棒,不耐煩地猛戳木頭,好把它們攪得燒起來,讓青煙變成正常的火焰。然而一切皆是徒勞,木頭仍然沒能燒起來,而且樹汁還滴到爐架上,甜膩氣味填滿了整個房間,讓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拿上杯子和書,走進書房,打開電暖爐,坐在那里。
太可笑了。他想到過去自己為了避開客廳里的瑪奇,總是坐在書房里佯裝寫信。白天忙碌的她,一到晚上總是打哈欠,而她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她會坐在沙發上織東西,棒針飛速交替,咔嗒作響。突然,哈欠聲就傳來了,那從她身體深處吐出的煩人哈欠聲,那聲長長的“啊……啊……哈嗚!”,隨后還一定會有一聲嘆息。接著,便只剩下棒針的聲音。但是,坐著看書的他在等待,他知道再過幾分鐘又會出現哈欠聲,以及隨之而來的又一聲嘆息。
一股絕望的怒火在他心中翻騰,他多想把書摔在桌上,說:“既然這么累,為什么不去休息?”
但是,他會控制住自己,等到忍無可忍時,就起身離開客廳,躲進書房。現在,因為蘋果木,他又得這么做。都怪那該死的木頭發出的惡心氣味。
他繼續坐在書房里,等著晚餐。差不多九點時,女傭終于清理完,鋪好床離開了。
他回到剛剛離開后就未再返回的客廳。火已經熄滅。看得出來木頭還是燒了一會兒的,因為它們現在看起來比之前細,而且已經沉進爐架中。灰燼稀疏,但是那惡心的氣味仍未散去。他走到廚房,找出一個空煤桶,回到客廳將木頭和灰燼都裝了進去。煤桶里準是還殘留了一些濕煤渣,要不然就是木頭還沒有干,總之,放進桶里的木頭看起來顏色更深了,表面還有一些渣滓。他把煤桶拿到地下室去,打開中央供暖火爐的門,將木頭連同灰燼一股腦兒都倒了進去。
他這才想起因為春天到了,兩三周前中央供暖系統就已經停止了。可是為時已晚,除非現在他重新點燃這些木頭,否則它們就會安然無恙地待在里頭,直到下一個冬天到來。他找來紙張、火柴和一罐煤油,點燃,關上爐門,聽著火焰熊熊燃燒的聲音。這樣就沒問題了。他站在邊上等了一會兒,便上樓回到廚房過道上,把客廳的爐火重新點燃。這得花點兒時間,他要先找到引火木和煤炭。但他耐心地重新生好火,最后總算能烤著火坐在扶手椅上了。
他看了大概二十分鐘書,才注意到門在咣當作響。他放下書,認真聽著。一開始什么聲音也沒有。接著,沒錯,那個聲音又出現了。砰!啪!是廚房那兒的門沒關牢發出的聲響。他起身,去關這扇地下室臺階端頭的門。他發誓自己之前已經關緊它,肯定是門閂松動了。他打開樓梯間的燈,彎腰檢查門閂,但似乎沒有什么問題。他正打算把門緊緊關牢,卻再次聞到了那氣味,那陰燃的蘋果木所散發出的甜膩惡心的氣味,從地下室爬上來,闖進了走廊。
突然,毫無征兆地,他被一種近乎驚慌的恐懼攫住。要是這氣味整夜在屋里彌漫,從廚房滲進樓上的房間,在他熟睡時鉆進臥室,讓他窒息、喘不過氣來怎么辦?這種想法荒唐、瘋狂,但是……
他再一次逼自己下樓走進地下室。火爐中沒有動靜,聽不見火焰熊熊燃燒的聲音,縷縷微弱的青煙從緊閉的爐門下滲出。這就是他在樓上走廊聞到的氣味。
他走近火爐,猛地打開爐門。爐內的紙張已經燒盡,只有一點兒殘存,蘋果木卻絲毫沒有燃燒,還是一開始倒進爐里的樣子。焦黑的木塊一個疊著一個擠在一起,就像燒焦的尸骨。他一陣反胃,連忙拿出手帕捂住嘴,憋得喘不過氣。接著,他大腦幾乎一片空白,跑上樓去找到那個空煤桶,一邊不斷干嘔著,一邊把鏟子和火鉗伸進那狹窄的爐門里刨弄,想把木頭弄出來。終于,煤桶滿了,他帶著煤桶上樓,穿過廚房到后門去。
他打開門。今夜沒有月亮,下著雨。他把外套的領子豎起,在黑暗中環顧四周,思考該把這些木頭扔到哪里去。外面又潮又暗,他沒法摸黑走到菜園,把木頭丟進那里的垃圾堆。不過,在車庫后的地里,草長得又高又密,應該可以遮擋得住這些木頭。他踩過碎石小路,走到籬笆邊,把這累贅倒進草叢里。在那里,它們會腐爛,會被雨水浸透,最終化作泥土的一部分。他才不在乎它們何去何從,從現在開始這一切就和他無關了。它們已經被弄到屋外,結局如何都不重要。
他回到屋子里,這一次他確認地下室的門已經牢牢關上。空氣清新了起來,那種氣味消散了。
他回到客廳,在火邊取暖。但是,他的手腳都被雨淋濕,胃里也因剛剛刺鼻的氣味在犯惡心。他整個人發冷,坐在那兒發抖。
那晚他睡得很不好,早上起來便覺得身體不適。他頭疼,嘴里發苦,肝也非常難受,只能待在家里。為了發泄不滿,他對女傭說話也沒好氣。
“我受了嚴重的風寒,”他對她說,“昨晚著涼了。我真是受夠了蘋果木,那股氣味都影響到我的內臟了。明天威利斯來的時候,你可以告訴他。”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我真的非常抱歉,”她說,“我昨晚回家也和我姐姐說了木頭的事情,說了您不喜歡它。她說這太少見了。一般人都覺得燒蘋果木是很奢侈的享受,而且蘋果木很好燒。”
“昨晚那些木頭可不是這樣,這就是我的看法,”他對她說,“我不想再看到它們。至于那種味道……我到現在都還能聞得到,簡直讓我抓狂。”
她的嘴唇緊繃著。“對不起。”她說。要離開餐廳時,她的目光落向擺在餐具柜上的空威士忌酒瓶。猶豫片刻后,她把它拿起放在托盤中。
“您喝了一整瓶嗎,先生?”她說。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是喝了一整瓶。但他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想說不是蘋果木的氣味讓他不舒服,而是他自己太過放縱。真是無禮至極。
“是的,”他說,“你可以再放一瓶上去。”
這是告訴她少管閑事。
他病了好幾天,總感到惡心眩暈,最后只好打電話請醫生來看看。他和醫生說蘋果木的事情時,自己聽著也覺得很荒唐。醫生檢查了他的狀況,不以為意。
“只是肝寒,”他說,“應該是因為當時您的腳是濕的,加上又吃了什么東西的緣故。我覺得和蘋果木的味道沒什么關系。您想保住肝的話,就要多鍛煉。打打高爾夫。我要是周末不打高爾夫,體形早就變樣了。”他笑著收拾包。“我給您開點兒藥,”他說,“等雨停了,我要出去透透氣。現在氣溫適宜,我們都需要出去曬曬太陽。您花園里的果樹馬上要開花了,比我家的可早多了。”然后,他在離開前,又補充道:“可別忘了幾個月前您才受了那么大的刺激。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您肯定還在思念您的妻子。最好可以多出門走走、多見見人。好了,保重。”
病人穿好衣服,走下樓去。當然,這位老兄是好意,但是讓他過來純屬浪費時間。“您肯定還在思念您的妻子。”這醫生真是什么也不懂。可憐的瑪奇……至少他誠實地承認自己完全不思念她。她離開人世后,他才得以喘息,獲得自由。除了肝不舒服,他覺得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這么愜意了。
在他臥病在床的這幾天,女傭給客廳來了個春日大掃除。做這種沒必要的工作,想必是傳承了瑪奇的精神。現在房子干凈利落,看起來整潔過了頭。他的垃圾桶被清空,書籍和報刊都整齊地疊放著。他實在憎惡別人為他做這樣的事情。他完全可以辭退她,自己照顧自己,但是一想到做飯和清洗,他就頭大,只能作罷。他理想中的生活是像那些去遠東或者南太平洋的男子一樣,在那兒娶一個當地女人。她們安靜、耐心,服侍得好,菜做得好,無須聊天,而且如果你想要更進一步,她們就在那兒,年輕、溫暖,伴你度過黑夜。生活中沒有批評,只有妻子如動物對待主人般的順從和孩子爽朗的笑聲。是的,這些打破常規的人真有智慧。祝他們好運。
他走向窗邊,看著外頭的草坡。雨停了,明天會是個好天。就像醫生說的那樣,明天他或許可以出門。關于果樹,醫生說得也沒錯。靠近臺階的小樹已經開花,一只黑鸝棲在枝頭,壓得樹枝微微晃動。
雨珠閃爍著,綻放的花苞粉嫩卷曲,但明天太陽升起時,在藍天的映襯下,花苞將變得潔白柔軟。他必須找出老相機,裝上膠卷,拍下這棵小樹。其他幾棵這周應該也會開花。至于左邊那棵老樹,它看起來依舊死氣沉沉,樹上那些所謂的花苞顏色太深了,從這里根本看不見。或許之前那掉落的樹枝就代表著結束。太好了。
他離開窗邊,準備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房間。他喜歡把東西都攤出來,喜歡走來走去,拉開抽屜,把東西拿出來再放回去。在布置房間時,他在墻邊的桌上找到一支滑到書堆后的紅色鉛筆,便重新把它削得尖尖的。他在另一個抽屜里發現一卷新膠卷,于是拿出來等著明早裝進照相機里。抽屜里還雜亂地堆放著紙張和老照片,還有十幾張快照。有段時間,瑪奇會把這些照片都整理成冊,但后來在戰爭期間,她要么是失去了興趣,要么就是有太多別的事情要忙,便不再整理。
這些垃圾真該清理掉。那天晚上要是把它們都燒了,說不定能把火燒得旺旺的,或許還能讓那些蘋果木也燒起來。沒必要留著這種東西,比如這張瑪奇不知猴年馬月拍的糟糕照片。從風格來看,應該是在他們結婚后不久拍的。她那時的發型真的是那樣嗎?頭發蓬松、厚重雜亂,和她那時就很窄長的臉型完全不搭。V領上衣開得很低,耳環晃動,還有那笑容過于熱切,顯得她的嘴更大了。左邊的角落是她手寫的一行字:“給我最親愛的巴斯。來自他心愛的瑪奇。”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的這個小名,好幾年前就不用了,他似乎記得自己從來就不喜歡它,覺得這個名字可笑又尷尬。如果她在人前這么喊他,就會被他訓斥。
他把這張照片撕成兩半,扔進火里。他看著照片卷曲、燃燒,最后那活潑的笑容也消失在火里。我最親愛的巴斯……突然,他記起了照片中她穿的那件晚禮服。那綠色并不適合她,顯得她臉色發黃。那是她為了參加慶祝結婚紀念日的晚宴專門買的。當時那場晚宴邀請了所有婚禮時間相近的鄰里朋友一起聚會,所以他和瑪奇也一同去了。
那晚開了好多香檳,還有一兩個人致辭。大家歡快暢飲,樂不可支,玩笑打趣,有的笑話簡直老掉牙。記得那晚宴會結束,他準備開車回去,宴會主人大笑著說:“試試看搭訕的時候戴頂高帽,老兄,他們說這樣絕對罩得住。”他知道瑪奇穿著那條綠色晚禮服直挺挺地坐在他身邊,臉上掛著和剛剛燒掉的照片上一樣的笑容,熱切但迷惘,并不明白這微醺的主人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知道瑪奇早就想要結束這個夜晚,但仍希望自己看起來端莊高雅、興致勃勃,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迫切地希望自己顯得魅力四射。
他把車停進車庫,回到家中,發現她不知道為什么坐在客廳里等他。她脫去了外套,露出了里面的晚禮服,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打著哈欠坐下,拿起一本書。她等了一會兒,便慢慢地拿起外套,上樓去了。那張照片肯定就是在那之后拍的。“給我最親愛的巴斯。來自他心愛的瑪奇。”他往火里丟了一把干樹枝。樹枝發出噼啪聲,裂開了,將照片化為灰燼。今晚沒有冒著青煙的濕木頭……
第二天,天氣溫暖舒適,陽光明媚,鳥兒歌唱。他突然想去倫敦。這種天氣很適合閑步邦德街,看人潮熙熙攘攘。可以去裁縫鋪,去剪頭發,去最喜歡的酒吧吃上一打牡蠣。他的感冒已經好了,美好的一天正在迎接他。他甚至可能會去看場戲劇。
這一天一如他所想,過得平和順利,令人不知疲倦,調劑了他一成不變的鄉村生活。大概傍晚七點鐘,他開車回家,心中期待著酒和晚餐。天氣很暖,哪怕太陽已經下山,也不用穿外套。車子轉進小路時,碰巧遇到一個走過的農夫,他沖對方招了招手。
“天氣真好。”他喊道。
農夫笑著點頭,喊道:“接下來都會是好天氣了。”這人真不錯。從他還在開拖拉機的戰爭年代起,這些農夫就一直非常友好。
停好車,他進屋喝了杯酒。在等晚餐時,他散步來到花園里。幾小時的陽光給這里帶來巨大的變化。水仙花都開了,樹籬清新透綠,吐著嫩芽。蘋果樹上花苞盡放,花滿枝頭。他走近最喜歡的小樹,撫摩花兒,感受著柔軟的觸感。他輕晃樹枝,樹枝結實牢固,不會掉落。雖然現在還聞不到花香,但是不出幾日,經過陽光的沐浴和陣雨的洗禮,便會花香四溢。那種香味不刺鼻、不濃郁,是淡雅的香氣。這是一抹需要你自己像蜜蜂那樣去尋找的香氣,一旦找到,它就會一直伴隨著你,永遠徘徊身側,迷人、舒適、甜香。他拍了拍這棵小樹,走下臺階,回到屋里。
第二天,他在吃早餐時,餐廳的窗戶傳來敲叩聲。女傭說威利斯在外頭,想要和他說幾句話。于是,他讓威利斯進來。
威利斯看上去很委屈。他是遇上什么麻煩了嗎?
“先生,不好意思,打擾您了,”他說,“但今早我和杰克遜先生起了爭執。他一直在抱怨。”
杰克遜正是那個農夫,同時也是隔壁那塊地的主人。
“他抱怨什么?”
“他說我把木頭從籬笆這頭扔到他的地里去了。那邊的一匹跟著母馬的小馬駒被木頭絆倒,跛了。先生,我這輩子都沒有把木頭扔出過籬笆。先生,他這個人真是惡毒。他說那小馬駒本來很值錢,這么一來賣不出去了。”
“我希望你和他說了不是你做的。”
“我說了,先生。但重點是有人這么干了。他帶我過去,指給我看,就在車庫后頭,那些木頭就倒在那里。我想最好還是先來告訴您,不然如果我先去廚房那邊說,您也知道,肯定會鬧出不愉快。”
他感覺到園丁正看著他。當然,他沒法否認,反正一開始就是威利斯的錯。
“沒必要去廚房里說什么,威利斯,”他說,“是我扔的。你自作主張把那些木頭放進我家里,結果火生不起來,整個屋子都是煙,好好一個晚上都被毀了。我一氣之下才把它們倒到籬笆那頭去。如果因此讓杰克遜的馬駒受傷,你可以替我道歉,告訴他我會賠償。我只請你以后別再把那樣的木頭拿進來。”
“先生,我知道這些木頭不是那么好,但是我沒想到您竟然把它們都丟出去了。”
“是,我丟出去了。就此打住。”
“好的,先生。”他做出要離開的樣子,但走出餐廳前,又停下來,說,“我同樣不明白為什么那些木頭燒不起來。我帶了一點兒回家給我老婆,它在我家廚房里燒得又旺又亮。”
“在這里就是燒不起來。”
“那棵老樹斷掉的位置已經長出新樹枝,先生。早上您看到它了嗎?”
“沒有。”
“是因為昨天的陽光,先生,還有夜晚也很暖和的緣故。老樹開花了,現在看起來非常漂亮。您應該出去親眼看看。”
威利斯離開了。他接著吃早餐。
現在,他已經站在外面的露臺上。一開始他并沒有走上草坪,而是假裝在這種好天氣里要做點兒別的事,要把一張很重的花園椅搬出來。然后,他拿來剪刀,開始修剪窗戶下的幾株玫瑰。但最后,他還是被吸引到樹下。
眼前此景,正如威利斯所說。他不知道是因為陽光、溫度,還是夜晚的平靜,那些褐色的小花苞已然完全舒展,盛開成花,仿佛一大片由雪白潤澤的花朵織成的云,舒展在他頭頂。樹的頂部最是花團錦簇,它們層層疊疊,如同打濕的棉絮。從最頂上的樹枝,到最接近地面的枝丫,花兒都是清一色的蒼白。
它完全不像是一棵樹,倒更像是露營者留下的帳篷,此刻正在雨中微微擺動;也像是一塊巨大的抹布,表面斑駁,被陽光曬得褪了色。滿枝的花團對于這纖長瘦弱的樹干來說是一個太過沉重的擔子,花團上附著的水汽又使得這擔子更加沉重。老樹似乎不堪重負,還沒有淋雨,下部最靠近地面的花兒就已呈褐色。
好的,眼前此景證明威利斯所言不虛。這棵樹的確開花了,但它并沒有綻放出生命與美好,而是不知為何,仿佛天性使然,它走上歧路,成了一個怪胎,一個對自己的紋理和形狀一無所知、只知一味取悅他人的怪胎。它似乎面帶一種心虛又得意的笑:“看,我是為了你才開的花兒。”
突然他聽到背后傳來腳步聲。是威利斯。
“很好看,先生,對不對?”
“不好意思,我欣賞不來。花開得太密。”
園丁看著他,一言不發。他突然想到威利斯肯定會覺得他是一個頑固不化的怪人,然后去廚房和女傭說三道四。
于是,他逼自己對威利斯笑了笑。
“看,”他說,“我不是要掃你興。但我對那種花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我喜歡小樹上那些色彩斑斕的輕盈小花。不過你可以把老樹上的花帶回家給你妻子。想剪多少就剪多少吧,我完全不在意。我希望你帶走。”
他慷慨地大手一揮,想讓威利斯現在就去拿架梯子來剪花。
威利斯搖了搖頭,看起來非常震驚。
“不,謝謝您,先生。我不敢如此奢望。這么做會毀了這棵樹。我想要等著它結果。這才是我所期望的。”
多說無益。
“好吧,威利斯。那就算了。”
他回到露臺。但是,當在陽光中坐下,往草坡上看時,他發現自己完全看不見那棵在臺階上羞怯嫻靜地站著的小樹,看不見它那望向天空的柔軟花朵。它還很矮,完全被那棵怪胎給擋住,隱沒在耷拉的花瓣所織成的云中。那些花瓣多半已經枯萎,白得暗淡,有的掉落在草叢上。無論他如何調整椅子在露臺中的方向,都無法避開它。它就那樣站著,為不能贏得他的歡心而嗔怪、焦慮、渴望。
這個夏天,他給自己放了多年來最長的一個假。之前他總是和瑪奇一起度假一個月,這次他先去諾福克和老母親一起待了十天,之后,便去瑞士和意大利度過八月剩下的時光以及整個九月。
他自己開車,隨性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并不喜歡觀光、徒步,或是爬山。他最喜歡的是在微涼的夜晚造訪一座小鎮,選擇一家雖小卻很溫馨的旅館,然后就在那里待著。如果他喜歡的話,可以在那兒住上兩三天,什么也不做,只是四處溜達,就這么悠閑度日。
他喜歡在小酒館或餐廳里點杯酒,看著人群,曬一上午的太陽。如今似乎有很多充滿朝氣的年輕人在旅游。他喜歡聽周圍聊天的聲音,只要他不用參與其中就好。時不時路上會有人沖他微笑,旅館里偶爾也有其他客人和他打招呼,但是他無須和他們深入認識。他可以不問世事,沉浸在自己的閑適中,做個異鄉客。
過去和瑪奇一起時,無論去哪里度假,她總要和別人熱絡起來,比如那些她覺得看起來很“友善”的夫婦,或是她眼中的“同道中人”,這讓他很受不了。一開始只是和他們一起喝咖啡、聊聊天,然后便一起規劃行程,四個人一塊兒自駕游。假期就這么毀了。這一切都讓他難以忍受。
現在,謝天謝地,他不用再這么做,可以隨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節奏來,不用在舒服地享用紅酒時,聽到瑪奇在一旁說:“好了,我們要不要動身了?”也不會被瑪奇規劃著去參觀某間他壓根兒不感興趣的老教堂。
度假期間,他胖了一點兒,但他毫不介意。再也沒有人會在他飽餐一頓后建議他好好散個步消化消化,那只會毀了咖啡和甜點帶來的美妙倦意;再也沒有人會對他一時興起穿上的浮夸的襯衫和領帶大驚小怪。
他沒戴帽子,抽著雪茄,閑步在小鎮村落中,周圍時不時有快樂的年輕人向他投來笑容。他覺得自己像條狗一樣無憂無慮。這才是生活啊。沒有煩惱,沒有擔憂,沒有什么“我們十五號一定要到家,因為我要參加醫院委員會會議”,沒有什么“我們外出不能超過兩周,家里可能會有事”。取而代之的是集市里的燈光閃爍、樂聲叮咚、男孩女孩們的笑鬧,裝點著這座他甚至連名字都懶得知道的小鎮。喝完一瓶當地葡萄酒后,他向一個頭上包著亮色帕子的年輕姑娘行了個禮,兩人便一起熱火朝天地在棚子下跳起舞。他不在乎他倆的舞步是否和諧,多年沒有跳舞的他只想享受當下。音樂停下,他松開手,她咯咯地笑著跑向她年輕的朋友們,一定是在笑話他。那又何妨?反正他已經玩得很盡興了。
九月末,天氣轉涼,他離開了意大利。回到家已是十月的第一周。無所謂,只要給女傭發個電報,告訴她自己大概哪天會到就行了。和瑪奇在一起時,哪怕只出門幾天,回家都意味著煩瑣:要寫待采購的日用品、牛奶、面包的清單,給臥室通風,生火,提醒送報員明早要送報紙來。一大堆雜事。
在十月里一個柔和的夜晚,他的車子開到了家門前的小路上。煙囪里飄著煙,前門開著,可愛的家在等待著他的歸來。他不用急著沖到后門去檢查管道有沒有壞損、水和食物夠不夠,女傭沒有蠢到會拿這些事情來煩他。“晚上好,先生。希望您假期過得愉快。還是老時間用晚餐嗎?”接下來就是一片安靜。他可以喝酒、抽煙、放松,不用著急打開眼前那一小堆信件,也沒有電話聲,不用聽著電話這頭的女人說個沒完沒了:“怎么樣?真的嗎?親愛的……那你怎么說?……她真的那樣嗎?……我周三可能不行……”
他滿足地舒展著因為開車而僵硬的身體,閑適地看著這令人愉悅的整潔的客廳。從多佛一路開回來,他已經餓了。眼前肉排的分量和他在國外吃的比起來少得多,但回歸簡單飲食對他來說也無妨。吃完肉排,他又吃了一份沙丁魚吐司,然后四下看看有什么甜點。
餐具柜上擺著一盤蘋果。他端過來,放在面前的餐桌上。這難看的東西,又小又干癟,呈暗褐色。他咬了一小口,但一嘗到味道就馬上吐了出來。這蘋果已經爛了。他又試了另一個,也是爛的。他仔細看了看這些蘋果。蘋果皮又硬又糙,讓人看了會以為里頭的果肉是酸的。但恰恰相反,果肉軟爛,果核還是黃色的,令人無法下咽。有一小塊卡在他牙齒中間,他摳出來,黏糊糊的,叫人惡心……
他搖了鈴,女傭便從廚房過來。
“還有其他甜點嗎?”他說。
“先生,恐怕沒有。我記得您以前非常喜歡吃蘋果呀。威利斯從花園摘了點兒進來。他說特別好吃,熟得剛剛好。”
“他可大錯特錯了,這根本無法下咽。”
“非常抱歉,先生。早知道我就不放在這里了。外面還有好多。威利斯拿了一整籃來。”
“都是同一種嗎?”
“是的,先生。都是褐色的小蘋果。只有這一種。”
“那算了。明天早上我自己看看。”
他離開餐桌,走進客廳,喝了一杯波爾圖葡萄酒,想沖散蘋果的味道,他甚至還吃了塊餅干,但都無濟于事。那黏黏的腐爛味道附著在他的舌頭和上頜上,他最后只好起身去刷牙。讓他惱火的是,他本可以在吃完那頓滋味平平的晚餐后吃上一個干凈美味的蘋果:果皮光滑潔凈,果肉不會過甜,帶有一絲酸味。他吃過這種類型的蘋果,口感絕佳。當然,這種蘋果是要在適當的時候采摘的。
那晚,他夢見自己回到意大利,在那鵝卵石廣場的棚子下跳舞。醒來時,他還能聽到叮叮咚咚的樂聲,但他想不起女孩的那張臉,也想不起她絆到他的腳時的感覺。早上,他清醒地躺在床上,喝著上午茶,試圖尋回記憶,但只是徒然。
他起身走向窗邊,瞥了一眼天氣。天氣挺好的,空氣中帶著一絲寒氣。
忽然,他看到了那棵樹。它意想不到地闖入他的視線,令他震驚。這下,他立刻知道昨晚的蘋果是從哪兒來的了。樹上結滿果子,樹枝都被壓彎了。每根枝上都有褐色的小蘋果,一簇簇地擠在一起。順著樹頂的方向,果子逐漸變小,因此那些長在高枝上的果子尚未長大,看起來像堅果似的。蘋果重重地壓在樹上,似乎壓駝了樹的背,下部的樹枝幾乎已經垂到地上。草地上和樹根處有更多的果子,它們要么是被風吹落的,要么是被后結出的果子擠落的。掉落一地的蘋果被黃蜂叮過后,已經開裂腐爛。他這一生從未見過一棵樹上能結出如此密集的果實。這樹竟沒被這么重的果實壓倒,真是奇跡。
他還未吃早餐,就被強烈的好奇心帶進花園。他站在樹邊,注視著。沒錯,這就是昨晚吃的蘋果。果實比橘子大不了多少,許多甚至更小。它們長得太過密集,即便你只想摘下一顆,邊上的十幾顆也必然會被一同摘下。
這棵樹實在有礙觀瞻,令人厭惡,但也讓人心生同情。它在過去幾個月里承受了苦難。是的,除了苦難,沒有更合適的詞了。它被果實所折磨,在這重負之下呻吟,但可怕的是,這些令它痛苦的果實已經爛得徹頭徹尾,讓人無法下咽。他踩著那些被風刮落、散落一地的果子,簡直避無可避。它們被踩得稀爛,粘在了他的鞋后跟上,他只好用草把鞋擦干凈。
如果這棵樹在結果前就枯死了該有多好。它對他或任何人來說有什么用處呢?這些爛果子只會掉得到處都是,把地面弄得臟兮兮的,而且它自己也被果子壓駝了背,承受著莫大的痛苦。不過現在,他幾乎可以幸災樂禍地宣布自己的判斷獲勝了。
春天時,盡管不情愿,他的注意力也曾被這一樹色彩暗淡、陰沉潮濕的花苞所吸引,現在也是如此。滿樹的果實讓人無法不注意到它。房子正面每一扇窗戶都向著它打開。他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如果不進行采摘,整個十月、十一月,這些果子依然會逗留在枝頭。但沒有人會采摘這些果子,因為即便摘了也沒有人吃。他可以預見自己整個秋天都會為這棵樹所擾。每次走上露臺,那棵樹都會在眼前,垂頭喪氣,令人厭煩。
他對這棵樹的厭惡已經太甚。它不斷在提醒他一個事實,至于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它不斷提醒著他一直以來最厭惡的一切東西,可他卻說不出是什么。他當即決定讓威利斯把果子都摘了帶走,賣掉或用其他方式處理掉都無所謂,只要不讓他再吃這種蘋果,不讓他在整個秋日一天天地看著這垂頭喪氣的樹就好。
他轉身背對它,看到其他樹并不像它一樣,才松了一口氣。其他樹上的果子數量適宜,沒有過火。老樹右邊的小樹正勇敢地展示著自己的美麗。小樹結了一些玫瑰花般的果子,個頭中等,顏色不深,在太陽的照射下,已經成熟的果子顯得紅撲撲的。他現在就可以摘下一顆,拿進屋里,和早餐一起吃下。他伸出手輕輕一觸,果子就落進他的手中。這可人的果子散發著香甜微酸的氣息,還有露珠停在上頭,讓他食欲大開。他沒有回頭看那棵老樹,徑直走進屋里。饑腸轆轆的他要開始享用早餐了。
園丁花了將近一周的時間才把老樹上的果子都摘下,而且顯然,他非常不情愿。
“這些果子任你處置,”男主人說,“你可以賣掉,賣的錢你自己留著。你也可以把它們拿回去喂豬。總之,我不想再看到它們,到這里就結束吧。找一架長梯子,馬上開始摘。”
在他看來,威利斯一直在固執地拖延時間。他從窗戶里可以看到威利斯拖拖拉拉的,先是慢吞吞地支好梯子,然后費勁地爬上去,再爬下來重新把梯子穩定好。這套動作之后,他開始表演摘果子,再一個個丟進籃子里。接下來幾天他都是如此。每天,威利斯和梯子都會在草坡上出現,樹枝咯吱作響、不斷哀號,草地上是籃子、桶、盆等任何可以裝蘋果的容器。
最后,終于大功告成。梯子、籃子、桶都移走了,樹也變得光禿禿的。那天晚上,他滿意地望向窗外。再也沒有礙眼的爛果子了。一個蘋果也沒剩下。
但是這棵樹并沒有因為卸下擔子而顯得輕松,反而顯得更為沮喪。樹枝依舊低垂,枯萎的葉子在寒冷的秋夜里彎折起來,顫抖著。“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嗎?”它似乎在說話,“我為你做的這一切就換來這樣的回報嗎?”
日光逝去,樹影給這濕冷的夜晚蒙上一層陰影。冬天很快就要來了。一起來的,還有日照變短的沉悶日子。
他從未關心過秋去冬來。過去,他每天去倫敦上班,這個時節只是意味著他要在寒冷的早上去搭火車,不到下午三點,同事就會開燈。這個時節常常起霧,昏暗陰郁。然后,他又要乘著火車咔嚓咔嚓地慢慢駛回家。客車廂里都是和他一樣要養家的男人,他們五人一排并肩坐著,有的還感冒了。接下來便是漫長的夜晚。瑪奇會在客廳爐火前和他相對而坐,他聽著,或者說是假裝聽著她細數今天哪里又出了問題。
如果今天家事沒有出現什么問題,她就會開始挑剔時事。“我看到車票價格又上漲了。你的季票價格呢?”或者“今天六點鐘的新聞講了好多南非那里骯臟的勾當”,再或者就是她反復說的“隔離醫院那邊又多了好幾例小兒麻痹癥。我真不明白醫學界到底在搞什么”。
現在,他至少不用再充當聽眾,但是那漫長夜晚的記憶仍然揮之不去。當屋里燈光亮起,窗簾拉上時,他就會想起棒針的咔嗒聲、漫無目的的聊天聲,還有那“哈嗚”的哈欠聲。他最近開始光顧主路上的綠人酒吧,那是一家離家四分之一英里的老酒吧。有時是晚餐前去,有時是晚餐后去。在那里,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和親切的店主希爾夫人打過招呼后,他會擇一個角落就座,接著就邊抽煙邊喝摻了蘇打水的威士忌,看著當地居民們大步走進來。他們有的會點上一品脫[1]啤酒,有的玩起擲飛鏢的游戲,還有的在一旁閑聊。
某種程度上,這像是夏日假期的延續。雖然只是略有相似,但足以讓他想起假期里小酒館和餐廳那無憂無慮的氣氛。這家酒吧燈火通明,煙霧繚繞,透著一種溫暖,店里滿是勞作后的人,他們不會打擾他,這使得他感覺非常愉快舒適。來這里坐坐會讓冬夜變短,使其不至于那么難以忍受。
十二月中旬的一場感冒讓他小別酒吧一周多。他不得不待在家中休養。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無比想念綠人酒吧,同時無比憎惡一個人坐在家里的客廳或書房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看書或聽聽廣播。這場感冒和由此引發的無聊讓他憂郁暴躁,因病無法活動使得他的肝功能下降。他需要鍛煉。在又一個陰寒日子結束時,他決定,明天無論如何都要出門。中午過后,天色沉沉,預示著一場雪的到來,但他心意已決,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在這個家里待上一整天。
令他的暴躁達到頂點而終于爆發的是晚餐后的果醬撻。他的重感冒已經快好了,但味覺還未完全恢復,胃口也不好,他想要一種特別的滋味來填補口中的空虛感。或許可以吃點兒禽鳥,比如半只烤得恰到好處的鷓鴣,再來份芝士舒芙蕾。但家里的女傭想象力貧乏,他想吃到這些比登天還難。今晚她做的是所有魚中最干巴、味道最寡淡的鰈魚。他剩了很多。她收走碗碟后,拿出了一份果醬撻。由于他幾乎沒吃飽,所以馬上吃了一大口。
這一口就讓他無法下咽。他像被噎住似的咳喘起來,把吃進去的東西噴在盤子里,起身搖鈴。
女傭沒想到會被叫進來,一臉疑惑。
“這是什么鬼東西?”
“果醬撻,先生。”
“什么果醬?”
“蘋果醬,先生。我自己做的。”
他把餐巾扔在桌上。
“我就知道。你用了我幾個月前和你抱怨過的蘋果。我和威利斯還有你明確說過,那些蘋果不要再出現在我家里。”
女傭繃長了臉。
“先生,您說過不要拿那些蘋果做菜或者做甜點,可您沒說不能做成果醬啊。我以為做成果醬會好吃的。我自己做了一些嘗嘗,味道完全沒問題啊,所以我用威利斯給我的蘋果做了幾罐。我和夫人之前一直會在這里做果醬的。”
“好,讓你這么辛苦,我很抱歉,但是我吃不下去。秋天那會兒我吃那些蘋果就已經很反胃了,現在無論是做成果醬還是什么,都只會讓我再反胃。把這個果醬撻拿走,別讓我再看到它。我要去客廳喝咖啡了。”
他顫抖著走出餐廳。這樣的小事竟讓他氣得發抖,真是不可思議。天哪!這些人真的太愚蠢了。她和威利斯明明知道他不喜歡那些蘋果,憎惡它們的味道和氣味,但這些吝嗇鬼竟然為了省錢,給他吃自家做的果醬,用的還是他最厭惡的那些蘋果。
他灌下一杯烈性威士忌,點了支煙。
過了一會兒,她端著咖啡進來。放下咖啡后,她沒有馬上出去。
“我可以和您說幾句話嗎,先生?”
“說什么?”
“我覺得我最好還是辭職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一天、這個夜晚真是令人疲倦。
“為什么?因為我不吃蘋果撻嗎?”
“先生,不只如此。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一切都變了。好幾次我都想這么說。”
“我沒給你添多少麻煩吧?”
“沒有,先生。只是夫人還在世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勞動有人認可,但是現在似乎不再如此。雖然我努力做到最好,但是從未得到過一句肯定,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怎么樣。我想如果我去有女主人的家里工作會更開心,因為那里才會有人注意到我的付出。”
“當然,你自己的感受自己最為清楚。我很遺憾你最近覺得不開心。”
“先生,今年夏天您離開得太久了。夫人還在世的時候,你們從來沒有離開家超過兩周。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感到茫然,威利斯也是。”
“威利斯也感到厭煩嗎?”
“這當然不該由我來說。我知道他對蘋果的事情不滿,但也是過去的事了。可能他會自己來找您談。”
“可能吧。我不知道自己給你們倆帶來這么多煩惱。好的,可以了。晚安。”
她離開了房間。他悶悶不樂地四處張望。如果他們是這么覺得的,那干脆趁機擺脫他們也好。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變了。簡直胡說八道。威利斯居然還敢對蘋果的事情不滿,簡直厚顏無恥。難道他沒有權利處置自己的樹嗎?去他的感冒和壞天氣,他再也受不了坐在爐火前想威利斯和廚娘的事了。他要去綠人酒吧,把這一切都忘掉。
他穿上外套,戴上圍巾和舊帽子,輕快地出門了。二十分鐘后,他坐進綠人酒吧的老位置,希爾夫人給他倒了杯威士忌,高興地歡迎他回來。有一兩個常客向他微笑,關心他的身體狀況。
“感冒了,先生?現在到處都有人感冒。”
“是的。”
“是啊,已經到這個時節了,對吧?”
“也難怪這么多人感冒了。胸口發悶的話,可就難受了。”
“頭腦發脹的時候更難受啊!”
“是啊。可不是嘛。”
都是些可愛友好的人。不會喋喋不休,不會煩擾別人。
“請再給我一杯威士忌。”
“好的,先生。喝點威士忌好,祛除風寒。”
希爾夫人在吧臺后咧著嘴笑。她給人一種心胸開闊的舒適感。煙霧繚繞中,他聽到閑談聲、笑聲、飛鏢碰撞聲,以及擊中靶心時人們的歡呼聲。
“……如果雪一直下的話,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希爾夫人說,“煤炭遲遲不送來。如果有木頭就好了,這樣還能挨過一陣子。但你知道他們要價多少嗎?一堆要兩磅。真的是……”
他往前靠了靠,開口說話,聲音聽著像飄在很遠的地方,連他自己都有點兒聽不清。
“我給您一些木頭。”他說。
希爾夫人轉過身。她剛剛不是在和他說話。
“您說什么?”她說。
“我說,我給您些木頭,”他重復道,“我家里有棵老樹,好幾個月前我就想砍掉了。明天就砍了給您。”
他笑著點頭。
“噢,先生,不用。我不想給您添麻煩。煤炭會送來的,不用擔心。”
“一點兒也不麻煩。我非常樂意為您做這件事。您知道的,鍛煉一下對我的身體也有好處,我都胖了。您就放心吧。”
他坐回位置上,非常小心地去拿大衣。
“是蘋果木,”他說,“您介意嗎?”
“怎么會,”她回答,“什么木頭都行。但是您自己不要嗎,先生?”
他神秘地點了點頭。成交了。這是個秘密。
“明天晚上我用拖車拉過來。”他說。
“先生,小心一點兒,”她說,“小心臺階……”
他在寒夜中面帶笑意走回了家。他不記得自己是否脫了衣服或者躺上了床,但第二天早上一醒,他就想到了有關砍樹的承諾。
想到今天不是威利斯來工作的日子,他便感到開心,這樣就沒人會妨礙他。昨晚下過雪,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預示著雪還會再下。不過現在他顧不上這些,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
早餐后,他穿過廚房后的菜園,來到工具房。他取下鋸子、楔子和斧頭,這些可能都能用得上。他用大拇指拂過刀刃。嗯,挺鋒利的。扛著工具走向前門那兒的花園時,他大笑起來,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肯定像舊時要去塔樓行刑的劊子手。
他把工具放在蘋果樹下。砍掉它是讓它解脫,因為他這輩子就沒見過如此悲慘、愁眉苦臉的蘋果樹。這棵樹肯定已經沒有絲毫生命力了。樹上一片葉子也不剩。它扭曲、丑陋、佝僂,破壞了草坪的景致。一旦砍掉它,整個花園就會煥然一新。
一片雪花落在他手上,接著,又一片。他望向露臺下方餐廳的窗戶,看到女傭正把他的午餐放在桌上。他走下臺階,進了屋子。“是這樣的,”他說,“你把我的午餐放在爐子里就好,今天我可以自己來。我可能會很忙,所以想要讓時間靈活一些。而且快下雪了,你也好早點兒下班回家去,以免雪下得太大。我自己完全沒問題,而且我更希望自己來。”
她或許以為是因為昨天提了辭職,他才會這么做。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自己一個人待著,不想有人從窗戶里窺視他。
大概十二點半時,她離開了。她一走,他就去爐子那里拿午餐。他想要馬上吃完,這樣整個短暫的午后時光就都可以用來砍樹。
雪已經停了,只剩幾片未落的雪花。他脫掉外套,卷起袖子,抓起了鋸子。他用左手扯掉樹底部的鐵絲,接著從一英尺高的地方開始鋸,鋸子前后前后、前后前后地伐著。
剛開始鋸的十幾下還挺順利,但鋸進木頭后,鋸齒便被卡住,之后沒多久就動彈不得了。他之前就擔心會這樣。
他想把鋸子拔出來,但是樹上砍出的口子還不夠大,鋸子被樹死死地卡住。他往口子里放了一個楔子。沒用。他又放了一個,這下口子稍微張大了一點兒,但是還不足以讓他把鋸子拔出來。
他不斷地拖拽著鋸子,依舊徒勞無果。這下,他發脾氣了,拿出斧頭對著樹一陣亂砍,砍得樹皮都往外飛,散落在草地上。
就是要這樣。早就該這樣。
重斧上上下下地劈著,樹在斧下開裂撕扯。樹皮剝落,底下灌木叢豐茂的白色長條也紛紛斷裂,新的傷處流出黏稠的汁液。他劈著、砍著,把粗糙的纖維鑿出來。他把斧頭扔在一邊,徒手猛抓膠皮似的部位。但這么做還遠遠不夠,要繼續,繼續。
鋸子總算被拔出來了,楔子也被放到一邊。現在,他又舉起斧頭,往纖維緊緊纏繞的地方用力劈下去。它在哀號,它在開裂,它晃動不已,靠著最后一點未斷的樹干懸在那兒。接下來,用腳踹。對,踹它,再踹,最后一下,它完了,它快倒下了……它倒下了……該死的,劈爆它……它倒下了,在空中劃出響聲,所有的樹枝都和它一起散開在地。
他往后退,擦掉額頭和下巴上的汗,身旁兩側和腳邊都是樹的殘骸。那被斧頭劈得殘缺不堪、參差不齊的發白樹樁仿佛咧著一張大嘴。
雪,開始下了。
樹倒后,接下來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要砍掉樹枝和稍小的主枝,然后按類堆放好,以便之后拖走。
小的部分捆扎好就可以用來生火,希爾夫人一定會喜歡。他給車子鉤上拖車,開到靠近露臺的花園大門邊。砍下樹枝倒不是什么難事,用鐮刀就能搞定,讓人疲憊的是彎腰捆扎后,還要把木頭抬過露臺,穿過大門,再放進拖車里。他把用斧頭砍下的較粗的樹枝劈成三四段,然后捆起來,一捆捆拖到拖車上。
他在和時間賽跑。過了下午四點半,日光就要結束,而雪依然在下,已經覆蓋了整個地面。在他停下來擦汗時,薄薄的雪花落在他的嘴唇上,悄悄地、軟軟地鉆進領口,滑到他的脖子和身體上。他抬起頭來看天空,雙眼立馬被雪覆住。雪花比之前更厚、落得更快,在他的頭上打著旋兒。天空似乎成了雪做的天篷,漸漸往地面壓下來,越來越低、越來越近,要讓世界都窒息。雪落在斷裂的主干和樹枝上,妨礙了他的工作。如果他停下來,哪怕只是稍微喘口氣或恢復一下體力,雪花就會如同一張柔軟潔白的保護膜,馬上覆蓋住這堆木頭。
他不能戴手套,否則就無法握緊鐮刀或斧頭,也無法給繩子打結以便拖走樹枝。他的手指被凍得發麻,很快就會僵硬到無法彎曲。由于搬了太久的重物,他感覺心臟疼了起來,而眼前的工作量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減少。每次回到倒下的樹邊,他都覺得那堆木頭和一開始堆得一樣高。那些長短樹枝,那些引火木,幾乎都被雪覆住,讓他忘記了它們的存在。得把它們都捆結實,然后抬走或拖走。
等他把樹枝都盡數搬走后,已經過了下午四點半,天色幾乎已經全暗。現在只需要把已砍成三段的樹干拖過露臺,拖進等待著的拖車里就好。
他已經快累到極點,全靠著勢必要擺脫這棵樹的信念撐下來。他的呼吸變得緩慢而吃力。雪花一直落進他的嘴里、眼里,讓他幾乎看不清楚。
他拿出繩子,捆住又冷又滑的樹干,用力打上結。裸露出來的木頭如此堅硬,樹皮又如此粗糙,刮傷了他早已發麻的雙手。
“這就是你的終點了,”他咕噥著,“這就是你的結局。”
他把樹干的一頭架在肩上,步履蹣跚地將它拖下草坡,拖過露臺,一直拖到花園大門。他拖著,樹干在草坡下的臺階上顛簸著。蘋果樹的最后幾截沉甸甸的,一團死氣,就這么被他拖著,穿過潮濕的雪地。
結束了。他的工作完成了。他喘著粗氣,一只手扶著拖車站著。現在只要趕在雪大到堵住門口的小路前,把這些東西帶到綠人酒吧去就好。他早已做好準備,已經給輪胎裝了防滑鏈。
他進入屋子里,要去換掉緊貼他身體的濕衣服,還要喝杯酒。他無心生火、拉窗簾,或是去看看晚餐吃什么,這些平時女傭在做的事情他都要晚點兒再考慮。現在,他必須要先喝一杯酒,然后把這些木頭帶走。
他的腦袋就像雙手和全身一樣麻木、疲憊。他重重地倒在扶手椅中,閉上眼睛。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干脆等到明天再繼續。不,不行。明天雪就積得更多了,他可以預見到小路上的積雪可能會有兩三英尺深,而且放著木頭的拖車還在花園大門那兒,過上一夜就會被凍得白茫茫的。他必須振作起來,今晚就做完。
他喝完酒,換了衣服,出去發動車子。雪依然在下。夜幕降臨,空氣中又添了一分寒冷清冽,能把人凍僵。雪花打著旋兒,令人眩暈。此時它飄得更慢,也更知道要落向何處。
他發動引擎,車子帶著拖車開始往坡下駛去。拖車上滿是重物,他緩緩開著,分外謹慎。雪花不斷落向擋風玻璃,他得吃力地看著路,不時擦拭擋風玻璃,這讓下午已經辛勤勞作的他感到更加疲憊。等他終于把車停在綠人酒吧的小院子時,他覺得這里的燈光從未閃爍得如此可愛。
他站在酒吧門口,眨著眼睛微笑。
“好了,我把你的木頭帶過來了。”他說。
希爾夫人從吧臺后盯著他,有一兩個客人亦轉過身來,玩飛鏢的人也安靜了下來。
“不會吧……”希爾夫人說。他站在門邊猛地擺了擺頭,沖她大笑。
“去看看,”他說,“但是今晚可別讓我把它們卸下來。”
他暗自發笑,走向最喜歡的角落。其他人都圍到門邊驚呼起來,有說有笑。他就像個英雄,客人們涌向他問個不停。希爾夫人給他倒威士忌,向他道謝。她咧著嘴笑,晃著腦袋。“今晚免單。”她說。
“那可不行,”他說,“今晚由我做東。給我上一兩輪酒。來吧,伙計們。”
對他們來說,今夜如同節日般溫暖歡樂,承載著好運氣。他不斷祝福希爾夫人、自己乃至整個世界好運。圣誕節是什么時候?下周,還是下下周?管它呢,此刻就是美好的圣誕。下雪無妨,天氣糟糕也無妨。他第一次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沒再把自己孤立于角落中,甚至還和他們一起玩了飛鏢。他感覺他們喜歡他,他獲得了歸屬感,不再是大路旁那棟房子里的“那個紳士”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有人走,有人來,而他依舊坐在那里。空氣中混合著朦朧與舒適、溫暖與煙霧。他聽到的、看到的,似乎都不真切,但他并不在意。吧臺那兒的希爾夫人歡快豐腴,人又好相處,對他有求必應,此刻她的面龐正向他閃爍著光芒。
另一張臉突然闖進他的視線,是農場的一個工人,在戰爭時期曾與他開同一輛拖拉機。他把身體往前靠,碰了碰這個人的肩膀。
“那個小女孩怎么樣了?”他說。
對方放下酒杯,說:“先生,你說什么?”
“你記得吧。那個農場的小女孩。她那時候在農場里擠奶牛、喂豬。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頭黑鬈發,總是笑瞇瞇的。”
希爾夫人正給另一個客人倒酒,聽到這里,轉過身來。
“您說的是梅嗎?”她問。
“是的,沒錯,就是這個名字,小梅。”他說。
“怎么了?您沒有聽說嗎,先生?”希爾夫人把他的酒杯倒滿,“那時候我們都很震驚,所有人都在說這件事,對不對,弗雷德?”
“是啊,希爾夫人。”
那個男人用手背擦了擦嘴。
“死了,”他說,“從一個家伙的摩托車后座上被甩了出去。當時她馬上就要結婚了。大概是四年前的事。太可怕了,對吧?那孩子人還挺好的。”
“我們當時都送了花圈過去,”希爾夫人說,“她媽媽給我們回了信,內容非常打動人。她還從當地報紙上剪了一小塊報道下來,對吧,弗雷德?葬禮辦得很隆重,有好多人為她獻花。可憐的梅啊!我們都喜歡她。”
“是啊。”弗雷德說。
“想不到您從沒聽說過這件事!”希爾夫人說。
“我沒聽說過,”他說,“沒人告訴我。我聽你們說完很難受。太難受了。”
他盯著面前的半杯酒。
周圍的聊天沒有停止,但他已經退出談話。現在,他又恢復了孤身一人,安靜地坐在他的角落里。死了。那個可憐的漂亮女孩死了。從摩托車上被甩了出去。死了三四年了。一個該死的輕率家伙,騎摩托車轉彎過快,而緊緊依在他身后的女孩,前一刻或許還在他耳邊大聲笑著,下一刻就撞到地上……結束了。
她的名字叫作梅。他的記憶清晰起來,眼前浮現出別人叫她時,她回過頭來微笑的樣子。“來啦。”她大聲喊著,把嘩啦作響的桶放在院子里,吹著口哨、踩著笨重的靴子向他們走來。他曾擁著她,在一個一閃而過的瞬間親吻過她。那個有著一雙笑眼、叫作梅的農場女孩。
“要走了嗎,先生?”希爾夫人說。
“是的,是的。我想我該走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口,打開門。過去幾小時,雪停了,積雪已經凍得硬邦邦的。沉重的天篷終于消失,星星正在閃爍。
“車子那邊要不要給你搭把手?”有人問。
“不用了,謝謝,”他說,“我自己可以。”
他松開拖車的鉤子,任其垂落,拖車上有一些木頭突然重重地向前傾斜。明天吧。如果明天他想的話,可以再過來幫忙卸下這些木頭。今晚就算了。他今天做得夠多了。現在,他徹底累了,筋疲力盡。
他費了點勁兒才把車子發動好,但車還沒有開到半路,他就意識到今晚把木頭拉過去是個完全錯誤的選擇。四周積雪很深,來的時候軋出的路已經被雪覆蓋住了。車子歪斜,蜿蜒前行。突然,右輪陷進雪地,整個車身側翻,車子陷入雪堆中。
他爬出車子,環視四周。車子陷得很深,沒有兩三個人幫忙根本移不出來。即便他找來人幫忙,前面的積雪也一樣深,他又如何能開得出去?干脆別管了,等明天早上精神恢復后再來看看怎么辦。現在逗留在這里也沒用,花半個夜晚的時間徒勞地推拉車子毫無意義。這里是支路,車子留在這兒也不會被損壞,而且今晚應該沒有人會到這條路上來。
他開始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運氣真不好,車子竟然陷進雪堆。其實路中間的積雪并不深,也就到他腳踝的高度。他把手深深插進外套口袋中,艱難地往坡上前行,道路兩側看著就像廣闊的白色荒原。
他想起來自己今天中午就讓女傭回家了,到家時房子肯定寒冷凄涼。火應該已經熄滅,爐子里的肯定也是一樣。沒有拉上窗簾的窗戶將在黑夜中黯然地俯視他,而且家里也沒有晚餐。好吧,都是他自己的錯,只能怪自己。在這樣的時刻,如果有人在家里等著多好。這個人會從客廳跑向門廳,打開前門,讓燈光傾瀉在門廳里。“你還好嗎?親愛的。我好擔心。”
他在坡頂停下喘氣,看到了小路盡頭被樹遮住的自家房子。它看起來黑暗冷峻,窗戶里沒有透出一絲亮光。此刻他站在寒冷的雪天里,覺得待在戶外星空下比留在那陰暗的房子里更能感受到溫情。
他從留著的邊門進去,關上門,穿過露臺走向花園。花園里一片靜默,沒有一絲聲響,仿佛有神靈來過,給這個地方施了咒,把它變得蒼白寂靜。
他慢慢地在雪地中走向蘋果樹。
現在,這棵小樹獨立于臺階上,不再被邊上的樹遮擋。它伸展著白得閃閃發光的樹枝,仿佛屬于充滿奇幻與魂靈的神明世界。他想站在小樹邊摸摸那些樹枝,確認它們還活著,沒有為大雪所傷,這樣春天它就能再度開花。
它近在咫尺,他卻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他被一個被雪覆蓋住的東西絆倒了,扭到了腳。他想要動一動,腳卻被卡住了。腳踝處的刺痛讓他突然想到,絆倒他的正是下午砍倒的蘋果樹那參差不齊的樹樁。
他用手肘撐著向前,試圖把自己的身體往前拖,但跌倒在地的他腿向后彎折、腳向內勾著,每次他試圖往前,卻只會讓腳被樹干卡得更緊。他把手探進雪下,想要碰到地面,但他碰到的只有蘋果樹殘缺的細枝條。它們被積雪覆蓋,散亂在蘋果樹倒下的地方。他大聲求助,但心里很清楚沒有人會聽到他的喊叫聲。
“放開我,”他喊著,“放開我。”仿佛纏住他的這個東西可以仁慈地放他走。他喊著,挫敗和恐懼的淚水淌在臉上。被老蘋果樹緊緊纏住的他,可能整夜都要躺在這里。沒有希望、無法逃脫,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們才會發現他,而那時或許已經太遲,他或許已經死了,就這么直挺挺地倒在冰天雪地之中。
渾身濕漉漉的他又一次掙扎著想要逃離。他咒罵著、嗚咽著。沒用。動不了。他好累。他把頭枕在手臂上,流著淚,身體在雪地里越陷越深。這時,一根濕冷的樹枝碰到他的嘴唇,就像一只手,猶豫地、怯懦地,在黑暗中向他伸來。
[1] 1英制品脫合568.26125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