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寒柳堂集 陳寅恪作品集

    任公先生歿將二十年,其弟子吳子馨君其昌,始撰此傳。其書未成,僅至戊戌政變,而子馨嘔血死。傷哉!任公先生高文博學,近世所罕見。然論者每惜其與中國五十年腐惡之政治不能絕緣,以為先生之不幸。是說也,余竊疑之。嘗讀元明舊史,見劉藏春姚逃虛皆以世外閑身而與人家國事。況先生少為儒家之學,本董生國身通一之旨,慕伊尹天民先覺之任,其不能與當時腐惡之政治絕緣,勢不得不然。憶洪憲稱帝之日,余適旅居舊都,其時頌美袁氏功德者,極丑怪之奇觀,深感廉恥道盡,至為痛心。至如國體之為君主抑或民主,則尚為其次者。迨先生《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出,摧陷廓清,如撥云霧而睹青天。然則先生不能與近世政治絕緣者,實有不獲已之故。此則中國之不幸,非獨先生之不幸也,又何病焉?

    子馨此書,敘戊戌政變,多取材于先生自撰之《戊戌政變記》。此記先生作于情感憤激之時,所言不盡實錄。子馨撰此傳時,亦為一時之情感所動蕩,故此傳中關于戊戌政變之記述,猶有待于他日之考訂增改者也。

    夫戊戌政變已大書深刻于舊朝晚季之史乘,其一時之成敗是非,天下后世,自有公論,茲不必言。惟先生至長沙主講時務學堂之始末,則關系先世之舊聞,不得不補敘于此,并明當時之言變法者,蓋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論之也。咸豐之世,先祖亦應進士舉,居京師。親見圓明園干霄之火,痛哭南歸。其后治軍治民,益知中國舊法之不可不變。后交湘陰郭筠仙侍郎嵩燾,極相傾服,許為孤忠宏識。先君亦從郭公論文論學,而郭公者,亦頌美西法,當時士大夫目為漢奸國賊,群欲得殺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學,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其與歷驗世務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見義烏朱鼎甫先生一新“無邪堂答問”駁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說,深以為然。據是可知余家之主變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新會先生居長沙時,余隨宦巡署,時方童稚,懵無知識。后游學歸國,而先君晚歲多病,未敢以舊事為問。丁丑春,余偶游故宮博物院,見清德宗所閱舊書中,有《時務學堂章程》一冊,上有燭燼及油污之跡,蓋崇陵乙夜披覽之余所遺留者也。歸寓舉以奉告先君,先君因言聘新會至長沙主講時務學堂本末。先是嘉應黃公度丈遵憲,力薦南海先生于先祖,請聘其主講時務學堂。先祖以此詢之先君,先君對以曾見新會之文,其所論說,似勝于其師,不如舍康而聘梁。先祖許之,因聘新會至長沙。新會主講時務學堂不久,多患發熱病,其所評學生文卷,辭意未甚偏激,不過有開議會等說而已。惟隨來助教韓君之評語,頗涉民族革命之意。諸生家屬中有與長沙王益吾祭酒先謙相與往還者。葵園先生見之,因得挾以詆訾新政,韓君因是解職。未幾新會亦去長沙。此新會主講時務學堂之本末,而其所以至長沙者,實由先君之特薦。其后先君坐“招引奸邪”鐫職,亦有由也。

    自戊戌政變后十余年,而中國始開國會,其紛亂妄謬,為天下指笑,新會所嘗目睹,亦助當政者發令而解散之矣。自新會歿,又十余年,中日戰起。九縣三精,飆回霧塞,而所謂民主政治之論,復甚囂塵上。余少喜臨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蓋驗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榮悴,則知五十年來,如車輪之逆轉,似有合于所謂退化論之說者。是以論學論治,迥異時流,而迫于事勢,噤不得發。因讀此傳,略書數語,付稚女美延藏之。美延當知乃翁此時悲往事,思來者,其憂傷苦痛,不僅如陸務觀所云,以元祐黨家話貞元朝士之感已也。乙酉孟夏青園病叟陳寅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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