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日》十日驚奇 埃勒里·奎因作品集

    莎麗的聲音顯得很緊張,讓他以為霍華德的失憶癥又發作了。

    “埃勒里,你醒了嗎?”

    “莎麗,發生了什么事情嗎?是霍華德嗎?”

    “老天,當然不是,我沒打招呼就自己進來了,希望你不介意,”她笑聲的音調也太高了些,“我幫你帶早餐來了。”

    他很快地洗了臉,當他穿著寬松的睡袍走進起居室時,他看見莎麗正大步地走來走去、嘴里還叼了根香煙,樣子很好笑。看到埃勒里進來,她迅速地把香煙丟進壁爐里,然后掀起一個大銀盤的蓋子。

    “莎麗,你真體貼,不過真的不必要如此。”

    “如果你和迪茲及霍華德一樣,你應該會希望早上一起床,就吃一頓熱騰騰的早餐。要咖啡嗎?”她很緊張,可是還在繼續說,“我知道這樣做不好,這是你在這里的第一個早上,不過我想你不會介意的,迪茲已經出去好幾個小時了,沃爾弗特也是。我是想,如果你不在意花多點時間睡得很晚,那你應該也不會在意我帶著咖啡、火腿、雞蛋和烤面包片闖進來。我知道你有多么急的想完成你的小說,我保證這種事不會成為習慣的。畢竟,迪茲已經訂下規矩,不準來騷擾你,而我是個盡職的妻子……”

    她的手在發抖。

    “沒關系的,莎麗,我還要再過幾個小時才會開始寫。你不知道,一個作者需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找到故事的線索,他要修修指甲、看看報紙……”

    “謝謝你讓我覺得好過些。”她努力露出笑容,“喝杯咖啡,它會讓你覺得更好。”

    她拿起銀盤里的另一只杯子。埃勒里這才注意到盤子里原來有兩只杯子。

    “我希望你問我,埃勒里。”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莎麗,發生了什么事?”

    “我正希望你問我這個問題。”

    她把杯子放下,她的手真的抖得很厲害,埃勒里點了支煙,站起來繞過桌子,把煙放到她的嘴里。

    “往后靠,閉起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話。”

    “不,不要在這里。”

    “那要在哪兒?”

    “任何地方,除了這里。”

    “你等一等,我去換件衣服……”

    她的臉很憔悴,顯然遭到痛苦:“埃勒里,我不想讓你放下你的工作。這不合適。”

    “莎麗,你等等我。”

    “我根本不會想到這樣做,如果……”

    “別再說了,給我三分鐘。”

    霍華德從門口發出聲音:“你還是跑來找他了。”

    莎麗在椅子上轉過身來,手在身后,臉色蒼白,埃勒里還以為她會昏倒。

    霍華德的臉色陰沉。

    埃勒里溫和地說:“霍華德,不管發生的是什么事,我認為莎麗來找我是對的,而你想阻止她,是你的不對。”

    霍華德下唇腫凸的傷處,讓他的嘴巴看起來更扭曲了。

    “好吧,埃勒里,快去換衣服。”

    當埃勒里走出客房,他看到一輛簇新的敞篷車停在主屋的大門口。莎麗坐在駕駛座上,霍華德正把一個裝食品的籃子小心地放上去。

    埃勒里朝他們走過去,莎麗穿著一件鹿色的羊皮套裝,頭發也用穆斯林式的纏頭絲巾圍了起來。她化的妝有點濃,她的臉頰上涂了顏色。

    她避開他的眼睛。

    霍華德看起來很專心地收拾那籃子,一直到埃勒里坐到莎麗旁邊,他才抬起頭來,然后他擠進埃勒里身邊,莎麗發動了汽車。

    “這籃子是做什么用的?”埃勒里輕松地問。

    “我要勞拉幫我們準備了午餐。”莎麗說,一邊頻頻換檔。

    霍華德笑著說:“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原因?這樣萬一有人問起,我們可以說,我們是去野餐,明白了嗎?”

    “是,”莎麗說,很低的聲音,“我越來越擅長做這種事了。”她狠狠地轉了個彎,在通向北山丘路的出口左轉。

    “我們要上哪兒去,莎麗?我從來沒走過這邊。”

    “我想我們要往奎托諾其斯湖去,那是那紅木林區的山腳下。”

    “野餐的好地方。”霍華德說。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臉紅了。

    “我帶了幾件衣服,”他聲音粗啞地說,“每年這個時候,那里都會很冷。”接著,再也沒有對話,埃勒里很滿意。

    通常情況下,開車沿這條路北去應該是種享受。

    萊特鎮和紅木林區之間的鄉野,有著變化豐富的景致:一片生意盎然的丘陵地、一道道石頭圍墻、幾座彎曲的小橋——“跑羊橋”、“印第安水橋”和“麥孔柏溪之橋”等——跨過流水和翠綠;還有花朵遍地、綠草交疊的牧場,像深海的大浪,有牛群在安詳地游走和吃草。這是州內優良的牛奶場,埃勒里看到一座座像醫院似的谷倉、反射著陽光的不銹鋼奶桶、牛群悠哉地吃草,一直綿延到山腳下。

    通往山上的路更是令人精神一振。

    然而,這兩人用他們滿腹的秘密,把這條路遮得陰暗了。埃勒里非常確定,這秘密一定是罪惡的、見不得人、難以啟齒的。

    當敞篷車往上坡的路開時,鄉村的景色開始變了。矮小的灌木似的松樹出現了——從花崗巖里伸出來。牛群變成了羊群。接著,羊群也不見了,石頭圍墻沒有了,一顆顆大樹孤獨地挺立著。然后出現了樹叢,再然后是一片片樹林,最后,是一片連綿無際的森林。天空在這里顯得比較近了,冷而清澈的藍色,像一片不同的大海,有迅速游動的云。

    風很鋒利,像有牙齒。

    他們穿過樹林,經過一個寬闊而黑暗的狹谷,這里的陽光一定從來沒有照到過巨大的松樹、云杉和鐵杉之下,也無法照到這座山的花崗巖地面。好個寬廣的鄉野景色,這讓埃勒里想到迪德里希。他想,是不是因為這樣,莎麗才選擇這樣一個地方。

    不久他們就到了奎托諾其斯湖。這湖像山腰上的一個藍色傷口被山上的綠色止住了血,靜靜地躺著。

    莎麗把車子開到湖邊一個長滿青苔的大石頭邊,熄掉引擎。

    周圍都是月桂樹、漆樹和清香的松樹。鳥兒飛下來,落在湖中一塊木頭上,做著隨時準備起飛的姿勢。

    埃勒里說:“接下來干嘛?”然后他們兩人都直起身子。

    他拿了根煙給莎麗,但是她搖搖頭,她帶著手套的手還在方向盤上握著。埃勒里瞄了霍華德一眼,霍華德正望著湖面。

    “接下來干嘛?”埃勒里又問了一次。他把香煙放回口袋里。

    “埃勒里,”聲音有些詭異。莎麗潤了潤嘴唇,重新開始,“我想要你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霍華德是拼命反對的。為了這件事,埃勒里,自從星期三以來,我和霍華德斷斷續續地爭論了兩天。”

    “跟我說說吧。”

    “我們來到這兒了,而我竟然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說起。”她沒有看霍華德,只是停下來等待。霍華德沒有出聲。

    “霍華德,我要告訴埃勒里……先說你嗎?”

    埃勒里可以感覺到霍華德的木然,他像周圍的樹木一樣一動不動。突然間埃勒里想到,他將會聽到的應是霍華德的大麻煩的根源,也許,還是最大的根源,和他精神問題密切相關的根源。

    莎麗開始哭了。

    霍華德的身體陷入皮椅里,他的嘴唇終于被他的不幸撕扯得緊閉不住了。

    “別這樣,莎麗,我自己告訴他,你不要這樣!”

    “對不起,”莎麗翻她的手提包,要拿手帕。她忍住哭,嘴里像含著東西似地說,“不會再發生了。”

    霍華德轉向埃勒里說——很快地——像要趕快把它說完:“我不是迪德里希的兒子。除了我們家人,外面沒有任何人知道,”霍華德說,“爸爸在和莎麗結婚的時候告訴了她,而她是唯一知道的外人,”他的嘴唇又卷起來,“當然,除了我以外。”

    “那你是誰?”埃勒里問,仿佛那是天下最簡單的問題。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你是棄兒?”

    “很老套,是嗎?照理說在霍拉肖·阿爾杰[祖拉肖·阿爾杰:美國通俗作家,其小說多是窮孩子刻苦努力、發財致富。]之后應該就沒有這種故事了,沒想到還是繼續發生,而我就是主角。我告訴你,當你遇到這種情形時,這就是天底下最新奇的事情,似乎它從來沒有在別人身上發生過,你也會向上帝祈禱這不要再發生在別人身上。”

    這些話說得很輕描淡寫,仿佛那是整個問題最不重要的部分,但埃勒里知道,這是來自最深最深處。

    “當我還是嬰兒,只有幾天大,和老套的劇情一樣,我被放在一個廉價的衣籃里,擺在范霍恩家門口,包著我的毯子上釘著一張紙條,紙條上有我的出生日期——只有日期,沒有其他留言。那籃子現在還在閣樓里,爸爸不肯把它丟掉。”霍華德一面笑一面說。

    “那籃子真小。”莎麗說。

    霍華德笑。

    “其他一點線索也沒有?”埃勒里問。

    “沒有。”

    “籃子、毯子或是那張紙條呢?”

    “籃子和毯子都是非常便宜的東西,爸爸說,他去看過,那些東西到處都買得到,紙條也只是從一個大紙袋撕下來的一角。”

    “你爸爸當時結婚了嗎?”

    “當時他是單身。他第一次結婚是和莎麗,那是幾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前,”霍華德一邊說一邊看著又落回到湖中圓木上的鳥,“我不知道爸爸是怎樣擺平這件事的,好像是想辦法弄到一張法院的領養判決,我想那時候對于領養的規定并沒有現在那么嚴格吧。他找了一位最好的保姆看護我,我想這一點幫了他。總之,他給我取了個名字——霍華德·亨德里克·范霍恩。霍華德是他爸的名字,亨德里克是他爺爺的名字。接著大戰爆發,他把沃爾弗特從波士頓叫回來,然后自己就離開了。”

    “沃爾弗特對我并不好,”霍華德又笑了,“我好像還記得他到處追著打我,那個保姆還尖叫著和他吵架。她一直堅持到爸爸從戰場回來,然后就不干了。爸爸另外找了一位保姆——老奶媽。她的名字其實是葛特,但是我老叫她奶媽,比較干脆嘛,不是嗎?她在六年前過世了……當然,后來還來了幾位家庭教師,因為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我只記得,之后來的都是巨人,好多巨人,他們的大臉不斷的來來去去。一直到我五歲,我才知道我的身世,是親愛的沃爾弗特叔叔告訴我的。”

    霍華德停了一下,拿出一條手帕,擦了擦脖子背后,然后收起手帕,繼續說下去。

    “那天晚上,我問爸爸,叔叔說的話是什么意思,爸爸是不是要把我送走?他把我抱起來親,我想那應該足以說明一切、也讓我能安心了;但是,從此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都在擔心,哪天突然會有人來把我帶走。所以每當有陌生人出現,我就會躲起來。

    “我把話題岔開了。那天晚上,爸爸為了沃爾弗特叔叔告訴我說我是從來歷不明的籃子里撿起來的,而爸爸不是我爸爸這件事,和沃爾弗特叔叔大吵了一架。本來那時候我應該已經上床睡覺了,但是我聽到生氣的講話聲和走下樓的腳步聲,所以透過——我想是門簾吧——偷看,我從來沒看過爸爸這么生氣,他大叫著說他本來準備要等我長大一點之后,再親自告訴我的,那是他的責任,他知道該怎么做,沃爾弗特趁他不在的時候告訴我,到底是何居心?沃爾弗特叔叔說了一些——我想是一些很卑劣的話,因為爸爸的臉色鐵青,而且握起拳頭。你也知道他的手有多大,對我來說它就像果園區那座戰士紀念碑上南北戰爭時用的火炮炮彈一樣,他握起拳頭,一拳打在沃爾弗特的嘴上。”

    霍華德又笑了。

    “我看到沃爾弗特細細的脖子上的頭往后仰,好幾顆牙齒從他嘴巴里噴出來。我小時候常看的喜劇片中常常有這種鏡頭,只不過這次的牙齒是真的。他的下巴被打斷,在醫院里住了六個星期,他們一度以為他脖子里重要的神經或脊椎什么的被打斷了,很可能會從此癱瘓或死去。后來發現不是,他也沒有死,不過爸爸從此再也沒打過人。”

    換句話說,迪德里希其實一直背著這個負疚的重擔,而他的弟弟無疑在過去二十五年來一直在利用這一點。不過,這其實并不重要,真正關鍵的是霍華德的部分,以及這部分如何造成他的怪病。霍華德和迪德里希之間的密切關系,是起始于霍華德對于自己身世真相的恐懼——由沃爾弗特造成、然后因為前面提到的暴力事件而植根在霍華德心靈深處的恐懼。知道自己不是迪德里希的兒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從何而來,使得霍華德更加抱緊迪德里希的愛、把他塑造成偉大的父親形象,甚至把這形象雕到石頭上,那是他安全感的象征,也是他通往這充滿惡意的世界的橋梁。

    所以,當莎麗出現,和他爸爸結婚……

    “這些事情之所以重要,唯一的原因是,”霍華德很認真地說,“如果你要了解后面所發生的事,以及我們所處的困境,你就必須了解,爸爸對我有多么重要,埃勒里。”

    “我想,我了解——”埃勒里說,“你爸爸對你有多重要。”

    “你不可能了解的,我的一切、我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給我的,連我的名字都是!他帶我進這個家,為我提供最好的照顧,那是一種真正的奉獻和犧牲。而他的弟弟卻老是不斷地刺激他、說他有多么的傻。他教育我,從我開始和那些小孩在一起用黏黏土捏東西玩時,他就鼓勵我成為雕塑家。他送我到外國去,又把我找回來。讓我能夠在沒有經濟顧慮的情況下繼續我的工作。我是他的三個繼承人之一,但是他從來沒有逼我做什么事情或是責怪我,不管是對我沒有做出成功的作品,或是對于我的懶惰等等……你自己昨天晚上也看到他做了什么事——為我買了一座博物館,讓我能夠有一個可以立即展示才華——不管是什么才華——的空間。即便我是猶大[猶大:耶穌的門徒,出賣耶穌者。],我也不會傷害他或讓他傷心。我是說,我不會想要那樣做。他是我生存的理由。我的一切都是他給的。”

    “霍華德,你的意思是說,”埃勒里微笑著說,“他所做的一切,就像他所應該做的,或者說,身為你的父親應該做的?”

    霍華德生氣地說:“我本來就不指望你會了解!”然后他跳出車子,走向那塊大圓石,坐到圓石表面的青苔上,踢一片小石頭,踢不到,便彎下腰撿起來,拋向湖里的圓木。

    那幾只鳥又飛了起來。

    “那是霍華德的故事,”莎麗說,“現在我來給你講我的故事。”

    埃勒里坐得靠近一點,莎麗轉過身來,盤腿坐著。這次,她接受他遞來的香煙,抽了一會兒,把手放在方向盤上,看起來像在找一個恰當的開場白。霍華德看了她一眼,隨即便望向別處。

    “我原來的名字是莎拉·梅森,”她有點猶像地開始,“是沒有h結尾的莎拉,我媽媽特別在意這點,她在《記事報》上看到這個拼法,覺得很優雅……是迪茲開始叫我莎麗的,”她淡淡地笑了笑,“還有其他事情,也是由迪茲開始的。

    “我爸爸以前在黃麻纖維廠工作,除了黃麻還有舊布回紡。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黃麻廠,在迪茲買下它之前,這廠子像個通往地獄之門,是迪茲將它弄得像樣點的。現在這家工廠經營得很成功,生產出來的黃麻可以用來做很多東西,好像還可以用來做留聲機的唱片——是黃麻還是舊布回紡?我老是記不起來。總之,迪茲接管整座廠,然后重新整頓,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之一,就是開除我爸爸。”

    莎麗抬起頭來:“爸爸是個差勁的人,他在工廠里做的工作,通常是給女人做的,因為不需要技術,也很簡單,但是他連那樣的工作也做不好。他受過很好的教育,也做過很多事情,但是沒有一件是成功的。他喝酒,喝醉了之后就打媽媽。他從來不打我——因為從來就沒有機會。我很小就學會了如何躲著他。”她又淡淡地笑了,“我是達爾文理論的很好的例子。我有一群兄弟姐妹,但我是唯一生存下來的,其他的不是夭折就是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在想,我本來也會死,如果不是爸爸先死的話——還有媽媽。”

    “噢。”埃勒里說。

    “在爸爸被開除后幾個月,他們都先后去世了。爸爸沒有再找到別的工作。一天早上,有人在威洛河里發現了他,他們說看見他在前一天晚上喝醉了,摔下去然后就淹死了。兩天后,媽媽被送到萊特鎮醫院,準備生下她不知多少個之后的又一個孩子,是個早產兒,結果,胎兒一生下來就是死的,媽媽也跟著去世了,那時候我才九歲。”

    那是波利街典型的個人歷史,埃勒里心想。但他開始困惑:坐在他身旁的莎麗,怎么一點也沒有那種歷史中的影子。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說,這樣的奇跡是很少見的。一身邋遢的莎拉·梅森,怎樣成為的莎麗·范霍恩?

    她又笑了:“這真的沒什么神奇的,埃勒里。”

    “你真是個令人氣惱的女人,”埃勒里說,“好吧,怎么會呢?”

    “是迪茲。當時我年紀很小,又身無分文,僅有的親戚,一個住在新澤西,那是媽媽的表親;另一個住在辛辛那提,是爸爸的一個兄弟;而他們都不想要我。喔,因為他們也很窮,而且有一大家子,我不會怪他們。那時,我正要被法院送到斯洛克姆孤兒院去。也就是那時,迪茲聽到我的事情,他是醫院的受托管人之一,有人告訴他我媽媽去世,留下一個孤兒……

    “他從來沒見過我,但是當他知道我是麥特·梅森——一個被他開除的員工——的女兒……我常常問他為什么操這個心,他都笑著說,那是一見鐘情。他第一次見到我,是當他到布拉斯科太太在波利街的房子時,她是我們的鄰居,是她收留我的,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她的樣子,高大、結實、戴著金邊眼鏡的慈愛的女人。那是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布拉斯科太太正在點蠟燭,她們是猶太人,我記得她向我解釋過,猶太人在星期五晚上點蠟燭,是因為在星期五的太陽下山后,便是安息日的開始,這個傳統已經延續了好幾千年。

    “我還印象深刻地記得,門上響起敲門聲,小菲麗·布拉斯科去開門,一個巨大的身影走進來,看著四周的蠟燭和屋子里的小孩說:”哪一個是母親剛剛去世的小孩?‘真是一見鐘情!“莎麗又微笑,帶著點神秘,”我當時是個骯臟、受驚的小鬼,手腳和身體都瘦巴巴的。我很害怕,所以我抗拒,像只巷子里的野貓,“這次她笑出聲來,”我想這才是讓他印象深刻的一幕,他想要把我抱到他的腿上,但是我掙扎,抓他的臉、踢他的腳。布拉斯科太太在旁邊尖叫,那些小鬼也圍著我又跳又叫……“

    她換了個表情:“我記得他有多么強壯、多么巨大、溫暖,身上還散發出好聞的味道……比廚房餐桌上剛烤好的面包還好聞。我不斷尖叫和扯他的領帶,而他則一直撫摸我的頭發,同時輕聲地和我說話。迪茲自己也是個斗士,他欣賞斗士精神的人。”

    霍華德站起來走向車子,用沙啞的聲音說:“我們直接告訴他吧,好嗎?”

    “好的,霍華德,”莎麗回答,然后接著說,“就這樣,他和鎮方達成了協議。他為我設立一項基金——細節我就不說了。我在私立學校長大,和一群友善、明白事理、積極進取的人在一起,用的是迪茲的錢。都是別的州的學校。最后,我進了莎拉·勞倫斯女子學院。在國外,我開始對社會學有興趣,”她輕聲地說,“我有兩個學位,而我在紐約和芝加哥也做過更有趣的事情,但是我一直想回到萊特鎮,在這里工作。”

    “在波利街?”

    “在所有的波利街。而我也的確這么做,事實上到現在還是。我們現在有一群有經驗的職員在幫忙,有走讀部學校、診所、完整的社會服務計劃。大部分都是用迪茲的錢。所以很自然地,我非常欣賞他……”

    “他一定也很以你為榮。”埃勒里低聲地說。

    “我想一開始是這樣的,不過……然后他就愛上我了。”

    “當他告訴我的時候,我很難形容我當時的感覺。迪茲和我一直都保持聯系。當我還在念書的時候,他坐飛機來看我。我從來沒有把他當做爸爸看待,他比較像個大個子的、強壯的保護天使——肌肉比較發達的那種天使。如果我說他像個‘神’,你會不會覺得很可笑?”

    “不會。”埃勒里說。

    “我保留了他寫給我的每一封信;我有一些躲在暗處偷拍他的照片;每年圣誕節我都會收到一大盒很棒的禮物;每年我的生日他總是為我準備一些非常特別的禮物,迪茲有非常不凡的品味,像女人似地敏感;在復活節,則有一束又一束的花。對我而言,他就是一切,一切美好的、強壯的……令人心理舒服的;他是當你寂寞時會想把頭靠過去的地方——即使他人不在你身邊。

    “接下來,我知道了他的一些其他事情:例如,在他為我設立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基金之后的一年左右,他破產了,就在1929年那次蕭條的時候。那筆基金并不是不能撤銷的,他完全可以拿回那筆錢,把它用在他所需要的地方。但是他根本沒去碰那筆錢。還有很多像這樣的事情。

    “當他向我求婚時,我的心差點從我嘴里跳出來,我真地有點昏眩的感覺,我承受不住,太突然了……心中的感覺多得讓我覺得自己無法承受——經過這么多年仰慕、尊敬……現在他向我求婚!”

    莎麗頓了一下,然后輕輕說道:“我告訴他:我愿意,然后在他懷里哭了兩個小時。”

    突然,她望著埃勒里的眼睛。

    “你一定要知道——真正理解到——是迪茲創造了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親手塑造出來的。這不只是錢和機會而已。他鼓勵我成長、引導我的求學,他寫來的信充滿智慧、成熟,而且非常正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老師和我的懺悔對象——大多時候是通過遙遠的通信。他對我實在太重要了,在我的信里,我甚至告訴他一些別的女孩不會告訴她們媽媽的事情。迪茲從來不要求我什么,他總是在那里給予我需要的語言、姿勢和接觸。”

    “如果不是迪茲,”莎麗說,“我只是下村一個邋遢的女人,嫁給工廠工人,掙扎著扶養一群營養不良的兒女,沒有受教育、無知、充滿痛苦、毫無希望。”

    她突然顫抖了一下,霍華德到車后面去,拿出一件駱駝毛外套,快步地走過來披到莎麗肩上。他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而且,令埃勒里感到意外的是,她把手提起來,放到霍華德的手上,抓緊。

    “然后,”莎麗說,緩緩地望著埃勒里的眼睛,“然后我愛上霍華德,而霍華德也愛上了我。”

    “他們相愛”——這四個字不斷愚蠢地在埃勒里腦海里翻騰。

    不過,很快就恢復了條理。每件事都神奇地落到它們該落的地方,唯一讓埃勒里感到震驚的是他自己的盲目。

    他對這樣的發展,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因為他一直以為,自己非常確定造成霍華德失憶癥的原因。他的分析結果告訴他,霍華德恨莎麗,因為她搶走了他爸爸的關愛。然而,他顯然忽略了潛意識詭異而復雜的邏輯。現在,他清楚地知道,霍華德恨莎麗,是因為他愛上了莎麗。她介入了霍華德和他爸爸之間。因為愛上她,霍華德將她從父親身邊帶走——不是為了要擁有莎麗,而是為了重新得到迪茲。為了重新得到迪茲,并且可能也為了懲罰迪茲。

    埃勒里知道,霍華德和莎麗都不知道他們心里深處真正的這些原因。表面上,霍華德愛迪茲;表面上,他為了愛而遭受罪惡感的折磨。很可能就是這罪惡感,使得霍華德不斷地隱瞞,隱瞞他和父親妻子的關系,即使是當他求埃勒里前來幫忙的時候,還是隱瞞著這件事;當莎麗準備告訴埃勒里真相時,他又一次想要隱瞞。如果不是莎麗,霍華德還會繼續隱瞞。

    埃勒里心想,雖然事情看起來是這樣,而且也合情合理,但是卻已經超過我所能的深度了,我無法在這樣深的水里釣魚,我沒有足夠的裝備。我一定要想辦法讓霍華德接受一流的心理治療,帶他回到過去,然后回來,同時完全忘記這整件感情。我必須冷靜,否則可能會重重地傷害霍華德。

    莎麗不同,她的問題比較簡單。她愛霍華德,不像霍華德那樣,有著復雜的對抗性的情感,她只是喜歡霍華德。但如果她的問題比較簡單,解決問題的方法反而比較麻煩。毋庸置疑,和霍華德在一起讓她很開心,但是,霍華德的愛是假象,一旦目的達到,假象會自然破滅,然后……他們到什么程度了?

    埃勒里問:“你們發展到什么程度了?”他很生氣。

    霍華德說:“超過該有的程度了。”

    “我來說吧,霍華德。”莎麗說。

    霍華德又說了一次:“超過了……”聲音顯得歇斯底里。

    “我們一起說。”莎麗冷靜地說。

    他的嘴唇動了動,中途卻轉過頭去。

    “那由我來說好了,霍華德。埃勒里,是在今年四月發生的,當時迪茲飛到紐約找他的律師談事情,為了業務……”

    莎麗發現自己煩躁不安,迪茲要去好幾天,下村本來有些工作要做的,但是那天她一點興致也沒有……

    “我知道,在那天以前,我從來也沒想過那回事,我只能說……我沒想過,一直到……一切都太遲。”

    埃勒里點頭:“我懂了。你沒有想過,可是它發生了。那么,你們倆打算對他隱瞞這件事。那么然后呢?”

    “其實還有,”霍華德說,“因為是我們欠他的。如果我是他的親生兒子,而他是在一般的情況下認識莎麗——例如在她成年后才遇到她、然后娶她——事情就會好辦些。但……”

    “但現在你覺得是他創造你的,沒有他你就什么也不是,而莎麗也有同樣的感覺,”埃勒里說,“我想這一切我都很了解。但我想知道的是:你們做了哪些補救?因為,很顯然的,你們曾經想過辦法,但是你們的辦法只是讓事情變得更糟了。你們做了什么?”

    莎麗咬著嘴唇,緊緊地。

    “做了什么?”

    她突然抬起頭:“我們當時決定,要讓一切結束。要讓同樣的事不再發生,我們必須努力把它忘記。而不管我們有沒有忘記,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再發生了。最重要的是永遠、永遠不能讓迪茲知道。”

    “后來再也沒有發生,而迪茲也不知道,”莎麗說,“我們把那件事給隱藏起來了。只是……”她停住了。

    “說啊!”霍華德的大叫傳遍了湖面,驚起了四處的鳥兒,它們飛到云端,遠去,然后消逝。

    那一刻,埃勒里以為會有一場嚴重的災難發生。但是,霍華德臉上的抽搐不久就消失了,他把手放進口袋里,顫抖著。

    埃勒里幾乎聽不到他在說話。

    “這種情況維持了一個星期,然后……因為還是跟她呆在一個家里,必須在同一張飯桌吃飯、必須每天演十二小時的戲……”

    “你可以離開呀!”

    “我給莎麗寫了一封信。”

    “噢,不。”

    “是一張字條。我不能跟她講話,但我必須找個對象說話,我的意思是……我一定要把它說出來。所以把它寫在了紙上。”霍華德突然哽住了埃勒里眨了眨眼。

    “他一共寫了四封信給我,”莎麗說,她的聲音微弱而遙遠,“都是情書。我在房間里找到的,在我的枕頭下,或是在我的梳妝臺抽屜里。都是情書,任何一個小孩子看到其中任何一封信,都可以知道那一天一夜在那座小屋里我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事……我說得不仔細,那些信里講得更坦白,信上寫了所有的事——很詳細的。”

    “我那時簡直瘋了!”霍華德沙啞地說。

    “想必,”埃勒里對莎麗說,“你把它們都燒了?”

    “我沒有。”

    埃勒里跳出車外。他氣極了,氣得想轉身穿過樹林,沿著白色的馬路下山,經過羊群、牛群、小橋、圍墻走四十五英里路,回到萊特鎮,收拾他的東西,去火車站,搭火車回到紐約,恢復清晰的神智。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走回到車子。

    “抱歉,你說你沒有燒,那你是怎么處置這些信的,莎麗?”

    “我愛他!”

    “你怎么處置這些信的?”

    “我不能!那是我所擁有的一切!”

    “你怎么處置這些信的?”

    她絞著手指頭:“我有個老式漆盒,好多年前買的,我還在念書的時候,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的一間古玩店買的,因為它有一個活底,我可以把秘密放在里頭,例如……”

    “迪茲的照片。”

    “迪茲的照片,”她的手指頭有點僵住了,“我從來沒告訴別人那盒子的底層,即使是迪茲也不知道。我覺得那會讓自己顯得很可笑。我把平常戴的珠寶放在盒子里,然后把那四封信藏在底層,我以為那會很安全。”

    “發生了什么事?”

    “收到第四封信之后,我恢復了理智。我告訴霍華德,他絕對不能再寫了。他再也沒寫過。接著,大概三個多月前……是六月……”

    “我們家遭了搶劫,”霍華德大笑,“是個尋常的小賊。”

    “有一天當我在城里一家美容院做頭發時,那小偷闖進了我的臥室,”莎麗輕聲地說,“把那漆盒偷走了。”

    埃勒里用兩個食指揉了揉眼皮,他覺得自己的眼睛澀而發熱。

    “那盒子里塞滿了貴重的珠寶,都是迪茲給我的東西。我知道那是小偷想要的東西,他只不過順手將整個盒子拿走,完全不知道里頭還有個秘密底層,底層里裝著會讓我付出盒內所有鉆石和寶玉去換回來的東西——換回來后我會把它燒了的。”

    埃勒里什么也沒說,只是靠向椅背。

    “當然,迪茲知道了珠寶被偷這件事。”

    “他打電話給達金警長,”霍華德說,“而達金……”

    “達金,那狡猾的北方佬。”

    “……達金不斷地四處打聽珠寶的下落。他從好幾家不同的當鋪——有的在費城、有的在紐約、紐瓦克地四處打聽珠寶的下落,找回失竊的首飾。但是當鋪的人對于竊賊的長相描述,卻又莫衷一是,所以竊賊一直沒有被抓到。爸爸說,我們很——”霍華德又大笑了,“幸運!”

    “他不知道我和霍華德一直在等、等、等、等他們找到那漆盒,”莎麗聲音緊張地說,“但是它一直沒有出現,一直沒有。霍華德總是說那盒子已經沒有價值,所以被那竊賊丟掉了。聽起來是有道理,但是……萬一他沒丟呢?萬一他發現了那底層的秘密呢?”

    一大片厚重的烏云游到了湖面的上空,云的中心是黑的,和天空成為強烈的對比,就像顯微鏡下微生物和玻璃鏡片的對比一樣,湖很快地暗了下來,幾滴冷冷的雨水開始灑落湖面,埃勒里拿了件外套,然后不相干地想起那盛野餐的籃子來。

    “最后這次失憶的發作,就是因為太過擔心那些信而引起的,”霍華德說,“這一點我可以肯定。時間一周一周地過去,那盒子始終沒有出現,而我一直覺得自己好像快從身體里被腐蝕透了。那天我到紐約參觀杰朗的作品展,就是為了找個消遣,讓我拋開這件事。我對杰朗的作品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根本不喜歡他的作品,他就像布朗庫西[布朗庫西:羅馬尼亞現代雕塑家;阿爾西品科:雕刻家。]、阿爾西品科,而我是標準的新古典主義者,而他是個叛徒,你知道的。”

    “有趣的是,在失憶癥發作之前,我一直擔驚受怕,到美國后,反而好了。”

    “先不要離題,”埃勒里疲倦地說,“我想那竊賊和你聯絡上了,是星期三那天嗎?”

    一定是星期三,他想起自己曾經分析過,在他抵達的前一天,這里發生了嚴重的事情。

    “星期三,”莎麗皺起眉頭,“是的,就是星期三,霍華德在紐約見到你的第二天,我接到一個電話……”

    “你接到電話。你是說,打電話的人要找你?叫出你的名字?”

    “是的,伊蓮接的電話,說——有個男人要跟我說話,然后……”

    “男人?”

    “伊蓮說是個男人,但是當我接到電話時,我不能確定,那也可能是一個聲音低沉的女人。那聲音很奇怪,沙啞,像低聲耳語。”

    “那是在偽裝。這個人要多少錢才肯交換那些信,莎麗?”

    “兩萬五千元。”

    “便宜。”

    “便宜!”霍華德望著他。

    “我想,你爸爸愿意出更高的價錢,霍華德,以便不讓這些信件公諸于世。你不這么認為嗎?”

    霍華德沒有回答。

    “那是他——或她——說的,”莎麗郁郁地說,“他說他給我兩天的時間去籌錢,然后他會再打電話來,告訴我們怎樣交錢給他。他說如果我拒絕或者出賣他,他會把信件賣給迪茲,索價會更高。”

    “你怎么說呢,莎麗?”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差點昏倒,但我還是讓自己挺住,我告訴他我會想辦法籌錢,接著他,或她,就掛斷了。”

    “那勒索者又來過電話嗎?”

    “今天早上。”

    “噢,”埃勒里說,然后他接著問,“這次是誰接的電話?”

    “是我接的,當時只有我一個人。”

    雨越下越大了,霍華德生氣地說:“你還是把車篷弄上來吧,莎麗。”

    但是莎麗說:“只是一場小雨,在樹下不會有太多雨的,”接著她望向埃勒里說,“霍華德今天早上進城去拿博物館的建筑藍圖副本,在迪茲和沃爾弗特出門后不久他就走了。我……等霍華德回來,我們……商量了一下,然后我就去給你送早餐了。”

    “你今天早上接到什么樣的指示,莎麗?”

    “我不需要自己送錢去,只要找個代表就行,不過只能一個人去。如果我報警,或是找人跟蹤,他說他會知道的,他就不會露面,交易會取消,然后他會直接到公司找迪茲。”

    “他要你在哪里和他會面?什么時候?”

    “霍利斯飯店,1010號房間。”

    “是的,”埃勒里自言自語,“那是頂樓。”

    “……明天,星期六,下午兩點。不管是誰帶錢去,都會發現1010房的門沒鎖。他說只要直接進去,然后在那兒等候進一步指示。”

    現在,他們兩人都望著埃勒里,帶著不安。而埃勒里又轉過身去。他走向湖邊,雨停了,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鳥兒回來了,空氣中有一股清新的濕氣。

    埃勒里走回來。

    “我想,你們準備付錢了。”

    莎麗有些手足無措。

    “準備付錢?”霍華德吼起來,“埃勒里,你好像還沒明白。”

    “我很明白,我對于勒索案件和勒索者也十分熟悉。”

    “我們還能怎么做呢?”莎麗哭了,“要是我們不付錢給他,他就會把那些信交給迪茲。”

    “你們決定要不顧一切地不讓迪茲知道這件事?”兩人都沒有回答。埃勒里嘆了一口氣,“這就是勒索最惡毒的地方,不是嗎?莎麗,你有沒有兩萬五千元?”

    “我有。”霍華德伸手進他的外套口袋,拿出一個又長又鼓的純米色信封,他拿給埃勒里。

    “我?”埃勒里用十分平淡的口氣說。

    莎麗輕聲地說:“霍華德不讓我去,而我也不認為他應該去,因為那會讓他太緊張,很可能使他的失憶癥在中途發作,那我們就完了。而且,我們在鎮上的知名度太高了,埃勒里,如果有人注意到我們……”

    “你們要我明天充當你們的中間人。”

    “可以嗎?”

    這聲音像是用精疲力竭的最后一口氣發出來的,就像漏氣球里的最后一股氣。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沒有氣惱、罪惡、羞恥或絕望。

    這件事情結果如何,其實一點也不重要了。她將永遠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對她來說,一切都結束了。從現在開始,就只剩下迪茲,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而迪茲永遠不會知道,過了一段時間,她也許還會很快樂地和他在一起。

    而霍華德,你輸了。你輸掉了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一直想贏得的東西。

    “我不是早說過了嗎?”霍華德大叫,“這一切都是沒用的,莎麗。你不能要求埃勒里來做這件事,尤其是埃勒里。我真的得自己來。”

    埃勒里從他手里接過那信封,信封沒封口,上頭系了一條橡皮筋,他解開橡皮筋看看里面。

    信封里裝滿了全新的鈔票,面額五百元的。他用詢問的眼光望著霍華德。

    “數目剛好,五十張五百元。”

    “莎麗,他難道沒告訴你,要付小鈔?”

    “他沒說。”

    “有什么不同嗎?”霍華德說,“他知道我們不會去追查這些鈔票的下落,或去逮捕他。那樣的話他只要把事情說出去就行了。”

    “迪茲不會相信他的!”她對著霍華德叫,然后又回歸沉默。

    埃勒里把橡皮筋系回去了。

    “給我吧。”霍華德說。

    但埃勒里把信封收起來:“明天我會需要它的,不是嗎?

    莎麗張開嘴巴:“你答應幫忙?”

    “但是有一個條件。”

    “噢,”她抱著雙手,“什么條件,埃勒里?”

    “你在我餓扁以前把那籃子打開。”

    埃勒里以“寫小說”為借口,輕易地解決了不和大家一起吃晚餐的“無禮”。他向他們解釋,自己己經浪費了一天之內的好時光,如果他還重視自己的承諾——對于出版商來說,能夠遵守承諾的作者是很受尊重的——他將必須自我催促。他盡量用他的語調——而不是直接說出來——告訴他們,如果他一再地追逐另一個明天,他的進度將會進一步落后。

    這些都是故意安排的,埃勒里覺得自己非常非常需要獨處。即便莎麗懷疑他真正的目的,她也未作表示;至于霍華德,回北山丘路的一路上,霍華德都在打磕睡。睡覺,埃勒里想,是死亡的另一種形式。

    回到客房里,關上門,埃勒里沖到那張面對著窗戶和萊特鎮的長椅上。讓霍華德去面對他爸爸,讓莎麗去面對她丈夫。不過,他突然想到,他們倆一定練習了很久,很顯然他們掩飾得不錯。

    埃勒里感到最難受的,是莎麗在這整個不愉快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在想,這種感覺里究竟包含了哪些因素?

    絕大部分是失望,他分析。她背叛了埃勒里對她的評價,埃勒里發現,自己心里有很多的憤慨,她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他本來以為莎麗是個不平凡的女人,然而,他錯了,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他心目中原本的莎麗,有可能會讓自己陷入“愛上別的男人而不是自己的丈夫”的刺激里,但是那個男人,絕不應該是霍華德。(他也想過,那個男人可能會是埃勒里,但是這個想法一度被他推翻,因為它不合邏輯、不科學、而且毫無價值。)

    讓埃勒里震驚的是,他從來沒多想過霍華德·范霍恩——不論是有病的霍華德,或是沒病的霍華德。

    想到霍華德,他的思緒很自然地回到他胸口口袋里那只鼓鼓的信封。這讓他開始想,明天他將會見到的這位小偷兼勒索者,會有著什么樣的特質和身份。不管他的思緒怎么轉,都無法擺脫一個尚未回答的問題。

    埃勒里醒來,發現自己剛才睡著了。萊特鎮的天空也暗了下來;爆米花似的燈光從腳下的山谷一顆顆地跳出來。

    當他轉過身,他看到主屋里的窗戶也亮起來了。

    他覺得不舒服。那邊有范霍恩糾纏不清的一家人,這邊又有讓他看了就發愁的公文包。是的,他覺得不舒服。

    埃勒里從椅子上站起來,撲到桌上找臺燈的開關。可是,巨大的桌子讓他厭惡。然而,當他打開公文包、掀開蓋著打字機的布、活動活動手指、抓抓臉頰、捏捏耳朵、做了其他一些寫作前的典型儀式時,他又覺得,工作其實也是很愉快的。

    埃勒里發現自己處在少見的寫作情緒下,他的思緒流暢,他的手指飛舞。

    打字機跳躍、奔馳、不斷發出聲音。

    不知什么時候,似乎聽到一陣嗡嗡聲。他不管它,過了一會兒,它停了。可敬的勞拉,毫無疑問,一定是她從主房的廚房里招呼他。叫他吃飯?不,不。

    他繼續工作。

    “奎因先生。”

    聲音里帶著堅持,使得埃勒里想起,這個聲音已經重復了兩三遍。

    他看看周圍。

    門開了,門口站著迪德里希·范霍恩。

    剎那間,一切又都回來了:北山丘路上、樹林、湖畔、通奸的故事、勒索者、他口袋里的信封。

    “我可以進來嗎?”

    發生了什么事?迪茲知道了嗎?

    埃勒里從旋轉椅上直挺挺地站起來,不過,臉上還是帶著微笑。

    “請進。”

    “你好嗎?”

    “快僵硬了。”

    霍華德的爸爸心有所思地關上門,埃勒里注意到了,也提高了警覺。可是當迪茲轉過身來,埃勒里看到他也在徽笑。

    “我敲了兩分鐘的門,叫了好幾聲,可是你都沒聽見。”

    “非常抱歉,你請坐。”

    “我打擾你了。”

    “我很感激,相信我。”

    迪茲笑了:“我常常在想,坐在椅子上打字,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你們這種人怎樣做到的?要是我,早就發瘋了。”

    “現在幾點了,范霍恩先生?”

    “十一點多了。”

    “天啊!”

    “而你還沒吃晚餐。勞拉簡直快哭出來了。我們發現她一直想通過對講機和你聯絡,還威脅說要告訴你她要把公立圖書館里所有你的書全部搬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達到目的,不過她已經不再想煩你了。”

    迪茲有些緊張。他既緊張又擔心。埃勒里不喜歡他這樣。

    “坐下來,坐下來,范霍恩先生。”

    “你肯定我真的不會……”

    “反正我本來就快告一段落了。”

    “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這位巨人說,坐到一張大椅子上,“要大家不準來打擾你,自己卻……”他頓了一下,突然又接著說,“是這樣的,奎因先生,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談談。”

    終于發生了——“今天早上,我在你起床前就到辦公室去了,我本來要跟你說一聲的……稍后我打了電話回來,伊蓮告訴我你和霍華德及莎麗出去野餐了。然后到了晚上,我又不想打擾你,”他拿出一條手帕揩著自己的臉,“但是如果我不跟你談,今晚我一定會睡不著覺。”

    “遇到了什么麻煩,范霍恩先生?”

    “有關三個月前我們家遭了盜竊……”

    埃勒里懷念西八十七街,在那里,通奸只不過是字典里的一個字,受困于感情的善良人們,只有靜靜地把那些古怪行為封藏起來。

    “遭盜竊?”埃勒里說,很驚訝的口氣,至少,他希望讓人家覺得他是驚訝的。

    “是的,一個不知哪里冒出來的竊賊,闖進我太太的臥室,偷走了她的珠寶箱。”

    迪茲在流汗。埃勒里想,他以為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對他來說這的確是很難啟齒。

    “哦,找回來了嗎?”

    問得好,奎因先生。現在看看我能不能控制自己……

    “盒子嗎?噢,那些珠寶,是的,莎麗那些珠寶先后都從東岸的幾家當鋪里找了回來,除了——那盒子。也許已經被丟掉了,那并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是莎麗在念書時買的一件舊貨。但是,那不是重點,奎因先生。”迪茲又擦了一次汗。

    “嗯,”埃勒里點了根香煙,然后很快把火柴吹滅,“那是我還滿喜歡聽的一種故事,范霍恩先生,因為沒有什么損失,而且……”

    “但是那竊賊一直沒有落網。”

    “哦?”

    “是的,”迪茲把他的大手握緊在一起,“他們一直無法逮到那家伙,或是找出那家伙的真面目。”

    從現在開始,他說什么都無所謂了,埃勒里想,心情也輕松了。然后他坐在旋轉椅上,這是他一整天心情最好的一刻。

    “有時候是這樣的。你說,三個月前發生的是嗎,范霍恩先生?我還聽過十年后才落網的劫匪呢。”

    “這也不是重點,”他松開握緊的手,然后又握回去,“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埃勒里突然感到一股涼意。

    “昨晚又遭了一次盜竊。”

    ——昨晚又遭了一次盜竊。

    “是嗎?但是今天早上沒有人告訴我……”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奎因先生。”

    ——重新調整焦距,不過得慢慢來。

    “真是抱歉,今天早上讓你沒能告訴我這件事情,范霍恩先生,你應該把我從床上拖起來的。”

    “對于要不要讓你知道這件事情,今天早上我還沒有完全打定主意,”迪茲的皮膚在銅色燈光下是灰色的,他不斷地把兩手握緊,然后松開,握緊,然后松開。忽然,他跳起來,“我怎么像個女人似的!我又不是第一次遇到不愉快的事。”

    ——不愉快的事。

    “今天早上我是第一個起床的,比平時還起得早,我本來不想麻煩勞拉弄早餐,直接到城里吃就行了。我進了書房,去拿我桌上的一些合同,然后……就發現了。”

    “發現什么了?”

    “其中一個法式玻璃門——通往南面門廊的——被打破了。歹徒將靠近門把手的一塊窗格玻璃敲碎,把手伸進來,擰開了門鎖。”

    “常見手法,”埃勒里點頭,“被偷了什么?”

    “我墻上的保險箱被打開過。”

    “我可以看看嗎?”

    “你不會看到任何被暴力破壞的痕跡。”迪茲很小聲地說。

    “什么意思?”

    “保險箱是被知道密碼的人打開的。如果我不是看到門被破壞,我根本不會去注意這個保險箱。”

    “密碼是可以被破解的,范霍恩先生……”

    “我這個保險箱是防盜的,”迪茲認真地說,“六月那次被竊之后,我便找人裝了一部新的。這次盜竊又不太像是吉米·瓦倫丁那樣的小偷干的,奎因先生,我告訴你,昨晚的小愉知道我的密碼。”

    “被偷了什么?”埃勒里又問了一次。

    “我一向會在保險箱里放一大筆現金,為了生意上的需要。這些現金不見了。”

    現金……?

    “沒有別的東西了嗎?”

    “沒別的。”

    “是不是有很多人知道你在書房的保險箱里放很多現金,范霍恩先生?”

    “不,”迪茲的嘴唇卷起來,“連傭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的家人知道。”

    “原來這樣……被偷了多少錢?”

    “兩萬五千元。”

    埃勒里站起來繞過桌子,望向萊特鎮黑暗的天空。

    “有誰知道密碼?”

    “除了我?我弟弟、霍華德和莎麗。”

    “嗯,”埃勒里轉過身來,“你知道我們不應該太快下結論,范霍恩先生。那些碎玻璃你怎么處理的?”

    “我在所有人都還沒下樓之前,就把玻璃碎片撿起來丟掉了。門廊的地上都是玻璃。”

    “門廊的地上?”

    “門廊的地上。”

    迪茲重復說這句話時的樣子,使得埃勒里為他難過。

    “在那門的外面,奎因先生。你不必裝做一無所知的樣子。今天早上我已經找到線索了。”這個巨人把聲音提高了,“我不是笨蛋!這也就是為什么我把碎玻璃丟掉,也就是為什么我沒有報警。那些玻璃灑在門外,顯然一定是從里面把玻璃敲碎的,從書房里面——從我的家里面,奎因先生。這是從里面干的,故意弄得好像是從外面干的樣子,而且手法很業余。今天早上我就知道了。”

    埃勒里回到桌邊,坐回他的旋轉椅,輕輕搖晃,同時輕輕地哼著曲子。迪茲即使聽見,也不會為他喝彩的。而實際上迪德里希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正大步地走來走去,像一個帶著憤怒力量、可是卻無處發泄的強人。

    “如果是我們家的某個人,”迪德里希·范霍恩大叫,“這么急著需要兩萬五千元,老天,他為什么不來找我?他們都知道——他們一定知道——我從來不會拒絕他們。特別是錢,我不在乎他們做了什么或遇到什么樣的麻煩。”

    埃勒里一邊哼、一邊輕輕地打著節拍,望著窗外。

    ——恐怕,你會在乎的。

    “我不理解,今天晚上我一直等,在晚餐桌上以及吃過飯后,等著看有沒有人給我任何示意,任何示意,一句話也好,一個眼神也行。”

    ——你顯然不認為是你弟弟偷的,沃爾弗特白天都和你在一起上班,在辦公室你一定見過他,而你不認為是他偷的。

    “但是,什么也沒有。噢,我感覺到有一種緊張的氣氛,但是他們看起來都一樣的緊張,”迪茲慢了下來,“奎因先生——”他加重語氣說。

    埃勒里轉過身來對著他。

    “他們當中某個人不信任我。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到這是多么深地刺傷了我。如果是某件事,而不是那種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可以說出來,我可以問他們,甚至可以求他們。今晚我曾經四次想要提起這件事,但是我發現,自己辦不到,我的舌頭像打了結似的。然后,我有了新的發現。”

    埃勒里在等。

    “我有一種感覺:不管是誰干的,他一定是不愿意讓其他任何人知道。這說明,那一定是非常糟糕的事情。”那張丑陋的臉動起來了,“我要做的是找出誰拿了那些現金,不是為了錢——再多五倍的數目我也非常樂意。而是要找出我的家庭中,哪一位成員遇到了大麻煩。只要我知道是誰,我就比較容易找出他遇到了什么樣的麻煩。然后我會幫他把問題解決。但是我不想在這時候問他們,我不想……”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堅定地說下去,“我不想聽到謊言。如果我知道真相,我就能夠處理,不管那真相是什么。奎因先生,你能幫我這個忙嗎——保密的?”

    埃勒里接口說:“當然,范霍恩先生,我盡量。”他不喜歡這樣的游戲。但是絕對不能讓迪茲發現他已經知道這件事,絕對不能讓迪茲發現。如果有所猶豫,可能會使他起疑心。

    他可以看到他的主人開始放松了。迪茲用那已經濕了的手帕,擦干自己的臉頰、腮和額頭,他甚至還露出一點微笑。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擔心。”

    “這個自然。告訴我,范霍恩先生,這兩萬五千元,是多少面額的鈔票?”

    “全都是五百元的紙鈔。”

    埃勒里緩緩地說:“五十張五百元,你有沒有記下鈔票的編號?”

    “有,在我書房的抽屜里。”

    “我最好能有一份。”

    當迪茲打開他書桌的第一個抽屜時,埃勒里盡量假裝得像一個偵探在尋找線索。他檢查那扇法式玻璃門,仔細地看那墻上的保險箱,他很仔細地搜索從門到保險箱之間的地毯,他甚至走出去到南面的門廊上。當他回來的時候,迪茲拿給他一張上面印有“萊特鎮國家銀行”的紙。埃勒里將它放進口袋里,和今天下午霍華德交給他的那只裝著兩萬五千元的信封放在一起。

    “有什么發現嗎?”迪茲緊張地問。

    埃勒里搖搖頭:“我想,一般的調查程序在這里派不上用場,范霍恩先生。我可以找人把我的指紋工具箱寄來,或是向達金警長借……不,那不妥,是嗎?不過,坦白說,就算你自己的指紋沒有把原有的指紋……我的意思是,對于這種自己人做的案子來說,找出指紋其實也沒什么意義……那是什么?”

    “什么,奎因先生?”

    迪茲還沒有把抽屜關上,燈光照到抽屜里一件反光的東西。

    “噢,那是我的,我在六月那次被偷之后買的。”

    埃勒里把它拿起來,那是“史密斯與威森”的點38左輪手槍,安全內擊鐵式的、獅鼻型、鎳拋光的左輪手槍,而且五個彈膛都上了子彈。他把它放回抽屜。

    “好槍。”

    “是啊,”迪茲心不在焉地說,“我買這把槍的時候,他們說這是最好的‘家中防御’武器。”——埃勒里后悔自己剛剛說的話——“說到六月的那次偷竊……”

    埃勒里說:“你懷疑也不是外人干的?”

    “你認為呢?”

    ——要避開這個人提的問題是件不容易的事。

    “有什么特定原因讓你產生這樣的懷疑嗎?像昨天晚上那樣,玻璃落在錯誤的方向?”

    “沒有,當然,是當時沒有。我也不知道,達金警長告訴我,他們一點線索也沒有。如果他懷疑是內賊干的,我相信他會告訴我的。”

    “是的,”埃勒里說,“達金是最講求‘事實’的。”

    “不過現在我相信,這兩件事情是有關連的。那些珠寶價值不菲,被拿去當掉了。這次是錢。”迪茲微笑,“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大方的人,人是多么容易自欺啊,奎因先生。好了,我要去睡了,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我也是,埃勒里心想,我也是。

    “晚安,奎因先生。”

    “晚安,先生。”

    “如果你找出什么線索……”

    “一定的。”

    “不要告訴那個偷的人……直接來找我。”

    “我懂得怎么做。呃,對了,范霍恩先生……”

    “什么事,奎因先生?”

    “如果你晚上看到有人在這里走動,別感到意外,那一定是你的客人,出來翻冰箱找東西吃的。”

    迪茲笑笑走開了,做了個寬大而友善的揮手姿勢。

    埃勒里真的很為他難過,也為自己難過。

    勞拉留了一頓大餐給他。在平常,在餓了一整個下午之后,埃勒里一定會大口大口地吃。但是現在,他沒什么胃口。他慢慢咀嚼著烤牛肉和色拉,慢到足以讓范霍恩睡著。

    然后,手里拿一杯咖啡,輕手輕腳地進了書房。

    他坐在主人書桌后面的椅子上,轉了一下,讓他的背對著門。然后他把那鼓鼓的米色信封從口袋里拿出來,很快地翻了一下。他一眼就看到,所有鈔票都是連號的,而且是直接從財政部出來的。他把錢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口袋。接著,把迪茲給他的那張紙條從口袋里抽出來。

    他口袋里的錢,就是前一天晚上范霍恩保險箱里失竊的現金。

    從迪茲開始說起這件竊案的那一刻起,埃勒里就毫不懷疑會有這樣的發現,他只是要找到證明而已。

    現在,有另一件事要處理了。

    “你可以進來了,霍華德。”埃勒里說。

    霍華德走進來,還眨著眼睛。

    “關上門好嗎?”他默默地服從,他穿著睡衣,也披著外套,赤腳上穿著鹿皮似的拖鞋,“你知道嗎,霍華德,你在這方面實在不怎么樣。你聽到多少?”

    “全部。”

    “而你等著我去吃飯回來,看看我會怎么做?”

    霍華德在他父親的皮椅邊緣坐下,他的大手抓著膝蓋:“埃勒里……”

    “省下那些無謂的解釋吧,霍華德,你昨天晚上從你爸爸的保險箱里偷走了這些錢,而這些錢現在在我的口袋里,霍華德,”埃勒里身體向前傾,“你知不知道你這么做,把我逼到什么樣的處境?”

    “埃勒里,我太慌亂了,”埃勒里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我沒有這么多錢,但是我一定要想辦法得到……”

    “為什么你不告訴我你是從你爸爸的保險箱里拿的?”

    “我不想讓莎麗知道。”

    “哦,莎麗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能在湖邊告訴你,或者在路上,因為她一直都在場。”

    “你可以在下午或晚上來告訴我啊?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客房里?”

    “我不想打擾你工作,”霍華德猛一抬頭,“不,那不是真的原因。其實,我是害怕!”

    “害怕第二天我會反悔?”

    “不只這樣……埃勒里。這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做這樣的事,而且對象是我老爸……”霍華德遲緩地站起來,“這錢是一定要付的。我不期望你相信我,但這真的不是為了我自己,也不是為了莎麗。我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懦弱。我可以在今晚就告訴爸爸——現在就告訴他——男人對男人——我可以告訴他,要他和莎麗離婚,然后我要和她結婚,如果他打我,我會自己站起來,把剛才的話再說一次。”

    ——這點我相信,你甚至會因為這樣做而感到快樂。

    “但是這個事件中需要被保護的,是爸爸,不能讓他看到那些信,他會受不了的。他可以忍受被偷了區區兩萬五千塊錢——他有好幾百萬呢——但是他受不了那些信,埃勒里。如果我可以找出一個理由,一個假的理由,告訴他我需要這么多的現金,我當然會向他開口要。但是我一定要有站得住腳的理由——他不是這么容易被騙的——但是我想不出站得住腳的理由。所以,只好直接從保險箱拿了。”

    “假設,現在被查出錢是你偷的,怎么辦呢?”

    “我也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不過他沒有理由知道是我做的。”

    “他已經知道,是你或是莎麗。”

    霍華德顯出很沮喪的樣子,他生氣地說:“都怪我太笨了,我要想想辦法才行。”

    ——可憐的霍華德。

    “埃勒里,我把你拖進這渾水,真是對不起,把錢給我,明天我自己到霍利斯飯店去。你可以留下來,或者離開,看你認為怎樣最好,我不會再把你拖下水了。”

    他走向桌子,伸出手。

    但是埃勒里說:“你還有什么事情沒讓我知道,霍華德?”

    “沒有了,沒別的了。”

    “六月的那次盜竊呢,霍華德?”

    “不是我干的!”

    埃勒里抬頭望著他,許久。

    霍華德對望著他。

    “那是誰干的,霍華德?”

    “我怎么知道?哪個小偷或別的什么人。這件事爸爸猜錯了,那是外人干的,埃勒里。整件事是意外,那小偷把珠寶拿出來,然后發現盒子原來也有價值。埃勒里,把那該死的信封給我,別再管這件事了!”

    埃勒里嘆了一口氣:“回去睡吧,霍華德,我要繼續查下去。”

    埃勒里拖著腳步走回客房。他累了,口袋里的信封也顯得好重。

    他穿過北邊的門廊,繞過游泳池。

    我想要跳下去淹死都不行,他想,他們會在我身上找到那些錢。

    接著他重重地撞到花園里的那張石椅上。

    突然一陣劇痛,不完全是膝蓋的痛。

    石椅!

    昨天晚上他看到的老婦人就坐在這張椅子上。

    他完全忘了這位老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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