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爾打算把露西拯救出來的那個社交圈子也許并不十分美妙,然而它比露西祖先賦予她生活權利的那個社交圈子美妙得多。她的父親是當地一位初級律師,業務相當發達,在這一地區的開發時期建造了風角,原本作為一項投機活動,但是卻迷上了自己的創作,最后自己就住到那里去了。他結婚后不久,這社區的氛圍開始變化。在南面陡峭的山坡頂上造起了其他的房屋,后面的松林里以及北邊丘陵地的白堊石上,也都造起了房子。大多數房屋都比風角大,住的人家多半不是本地人,而是來自倫敦,他們把霍尼徹奇一家錯誤地看作這一地區貴族世家的殘存后裔。露西的父親感到惶恐,可是他的妻子卻坦然處之,不亢不卑。她會這樣說,“我想象不出人們在干什么,不過對我們的孩子們說來,這可是莫大的幸運。”她拜訪了所有的人家;人們也熱情地進行回訪,等到他們發現她并不完全屬于他們的那個“環境”時,他們已經喜歡上她了,因此看來關系不大。霍尼徹奇先生臨死前,滿意地發現他們一家已扎根在可能獲得的最佳的社交圈子里了,而對這種滿足,誠實的律師中很少有人會加以鄙視。
這里是可能獲得的最佳的社交圈子。當然很多遷居此地的人都很乏味,而露西從意大利回來后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迄今為止,她一直毫不懷疑地接受了他們的種種理想——他們友好和富有,他們的宗教觀念并不激烈,他們不喜歡紙袋、橘皮及碎瓶子。露西可是個十足的激進分子,學會了在講到大城市的郊區生活時總帶著厭惡的情緒。她努力設想的生活是一群討人喜歡的有錢人組成的一個圈子,他們有著相同的興趣和相同的敵人。人就在這個圈子里思想、結婚和死亡。這個圈子的外面就是貧困與庸俗,它們無孔不入,就像倫敦的大霧試圖滲入松林,通過山口涌入北面的山嶺。不過當她在意大利時,這種生活概念消失了,在那里,一個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得到平等的溫暖,就像人人能享受日光一樣。她的各種感覺擴大了;她感到不可能不喜歡上每一個人。而社會隔閡是毫無疑問不可能排除的,但是這隔閡并不一定特別深。你越過這些隔閡,就像你跳入亞平寧山區一家農民的橄欖園,受到他的歡迎一樣。她帶著新眼光回來了。
塞西爾也是帶著新眼光回來的;然而意大利激發了塞西爾,并沒有促使他變得寬容,反而促使他變得惱怒了。他認為當地的社交圈子太狹隘了,可是并沒有說“難道這有天大的關系嗎?”而是產生了反感,企圖用一個他稱之為寬廣的社交圈子取而代之。他沒有認識到千百種點點滴滴的友好行為已逐漸在露西心里產生了一股溫情,使她把周圍的環境看作一片圣潔的土地,而她的眼睛雖然看到了它有缺點,但是她的心卻不愿完全鄙視它。塞西爾也沒有認識到更重要的一點——如果說露西太好了,不適合于那個社交圈子,那么應該說她好得不適合所有的社交圈子,她已到達只有個人交流才能使她滿足的階段。她是個叛逆者,但不是他所理解的那種叛逆者——是一個希望獲得與她所愛的人同樣的平等地位、而不是追求更大居室的叛逆者。因為意大利給了她人在世界上所能占有的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她自己的心靈。
露西正在和教區長的十三歲侄女明妮·畢比玩一種擊球游戲,這是一種古老、高雅的游戲,那是將網球高高地擊入空中,讓球掉在網的另一邊,彈跳得很高;有一些球打中了霍尼徹奇太太;有一些失落了。這么一句話意義不明確,但卻更好地說明露西的心態,因為她正試圖同時和畢比先生交談。
“唉,這可真是樁討厭事——起先是他,后來是她們——沒有人知道她們想要什么,而所有的人又都那么討厭。”
“可是她們真的要來啊,”畢比先生說。“前幾天我寫信給特莉莎小姐——她很想知道肉店老板隔多少時候來一次,我回答說一個月來一次,這一定使她很滿意。她們就要來了。我今天早晨收到了她們的信。”
“我將會討厭這兩位艾倫小姐!”霍尼徹奇太太嚷道。“就因為她們老糊涂了,人們就得說,‘看,多可愛呀!’我討厭掛在她們嘴邊的那些‘假使’啊、‘不過’啊和‘還有’啊等等。這可憐的露西,她瘦得不成樣子,不過也是活該。”
畢比先生注視著那個瘦得不成樣子的人影在網球場上跳來跳去,大喊大叫。塞西爾不在——他在場時大家就不玩擊球游戲了。
“哦,如果她們要來——不,明妮,不要土星。”土星是一只網球的名字,它的外層已有部分脫線了。在轉動時,球面四周出現一道環。“如果她們要來,哈里爵士會讓她們在二十九日前搬進去的,他還會把那個粉刷天花板的條款刪掉,因為這會使她們緊張,并且加進合理損耗的條款。——那一下不算。我講過不要土星嘛。”
“玩擊球游戲,土星還是可以的,”弗雷迪大聲嚷道,他過來參加她們一起玩。“明妮,別聽她的。”
“土星彈不起來。”
“土星彈得還是可以的。”
“不,它彈不起來。”
“得,它彈得可比俊白魔 [1] 高呢。”
“輕一點,親愛的,”霍尼徹奇太太說。
“不過你瞧露西——嘴里在埋怨土星,可手里一直握著俊白魔,準備出擊。對了,明妮,朝她沖過去——用球拍打她的小腿——打她的小腿!”
露西跌倒在地,俊白魔從她的手里滾了出去。
畢比先生把球撿起來說:“對不起,這只球的名字叫維托利亞·科隆博納。”可是他的糾正并沒有受到人們注意。
弗雷迪把小女孩逗弄得瘋瘋癲癲,很有一手,因此不過片刻,就把明妮這個規規矩矩的孩子弄得大喊大叫,鬧得天昏地暗。塞西爾在屋內聽到他們的聲音,他雖然有許多有趣的消息,但是生怕被網球打中,因此沒有走到草地上來把消息告訴大家。他可不是懦夫,他能像任何男子漢一樣忍受必要的痛苦。不過他非常討厭年輕人對身體施用暴力。他是多么正確呀!果然這一切以哭聲告終。
“我希望兩位艾倫小姐能見到這場面,”畢比先生發表意見說,那時露西正好在護理受傷的明妮,而她自己卻被她弟弟抱起來,弄得雙腳離了地。
“那兩位艾倫小姐是誰?”弗雷迪氣喘吁吁地說。
“她們已經租下了希西別墅。”
“不是這個姓氏——”
就在這當兒他的腳滑了一下,他們全都樂呵呵地跌倒在草地上。這樣過了一會兒。
“不是什么姓氏?”露西問,她弟弟的頭倒在她的膝上。
“不是艾倫。那個租下哈里爵士的別墅的人不叫這個。”
“簡直是胡鬧,弗雷迪!這件事你根本不知道。”
“你自己才是胡鬧!我剛才還見到過他。他對我說,‘嗯哼!霍尼徹奇’”——弗雷迪的摹仿能力并不高明——“‘嗯哼!嗯哼!我終于找到了真正稱—稱—稱—心的房客。’我說,‘好哇,老兄!’我還拍拍他的后背呢!”
“一點不錯。是那兩位艾倫小姐吧?”
“好像不是。倒有點像是安德森。”
“噢,天哪,可不能再來一筆糊涂賬了!”霍尼徹奇太太嚷道。“露西,你看到我是不會錯的了吧?我說過別管希西別墅的閑事。我是不會錯的。我錯的次數少到絕無僅有,使得我都感到不好意思呢。”
“那只是弗雷迪的又一筆糊涂賬罷了。弗雷迪甚至連他自以為租下了那所房子的人的姓氏都不知道。”
“不,我是知道的。我想起來了。是艾默森。”
“什么姓氏?”
“艾默森。隨便你愿意賭什么,我都奉陪。”
“哈里爵士這個人真是變化多端,”露西平靜地說。“我要是根本沒操這份心就好了。”
說著她仰臥在草地上,眼睛望著萬里晴空。畢比先生對她一天比一天器重,當下低聲對他的侄女說,要是碰上那么一點不順心的事,這就是應當采取的態度。
同一時刻,新房客的姓氏也分散了霍尼徹奇太太的注意力,使她不再熱衷考慮自己的能力。
“弗雷迪,是艾默森吧?你知道這艾默森是什么樣的人家嗎?”
“我還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姓艾默森呢!”弗雷迪回答,他是個具有民主思想的人。像對他姐姐和大多數青年人一樣,平等思想很自然地對他具有吸引力,而世界上確實存在各種各樣的艾默森這一無可辯駁的事實使他煩惱得異乎尋常。
“我相信他們是正派人。好吧,露西”——她正又一次坐起來——“我看你露出不屑的樣子,大概認為你媽媽是個勢利小人吧!可是世界上確實有正派人和不正派人的區別,假裝沒有這種區別實際上是一種做作。”
“艾默森這個姓很普通,”露西說。
她正在向旁邊看。她坐在岬角上,一眼望去,可以看到下面一座座愈來愈低的蒼松覆蓋的山岬,一直伸入威爾德地區。從花園愈往下走,這橫向的景色愈加絢麗燦爛。
“弗雷迪,我只是想說,我想他們不會是那位姓艾默森的哲學家 [2] 的親戚吧。那位哲學家可真讓人受不了。請問,你現在滿意了嗎?”
“嗯,是的,滿意了,”他咕噥道。“而且你也會滿意的,因為他們是塞西爾的朋友;所以”——他的語氣充滿了挖苦——“你和其他鄉紳家庭可以完全放心地去串門。”
“塞西爾的朋友?”露西叫了起來。
“別這么粗魯,親愛的,”她母親平靜地說。“露西,別這么尖叫。你現在正在養成這種新的壞習慣。”
“不過,難道塞西爾已經——”
“是塞西爾的朋友嘛,”他重復道,“‘那當然是十分稱—稱—心的了。嗯哼!霍尼徹奇,我剛才已拍電報給他們了。’”
露西從草地上站了起來。
這一下使她很難堪。畢比先生非常同情她。她只要相信這次為艾倫小姐的事所受到的怠慢出自哈里·奧特韋爵士,便能大大方方地忍著。可是當她聽說這部分地是由于她的戀人插手時,她就有足夠的理由“尖叫”起來。維斯先生喜歡捉弄人——他做得比捉弄人還要過分:從中作梗給予他幸災樂禍的喜悅。這一點教區長很清楚,便比往常更慈祥地望著霍尼徹奇小姐。
當她大聲說“可是塞西爾的那兩位艾默森先生——他們不可能就是——要知道——”時,教區長并不覺得這些話很奇怪,倒是從中看到了一個機會,可以轉變話題,好讓她恢復鎮靜。他就用下面的話岔開:
“你說的是曾經去過佛羅倫薩的那兩位艾默森先生?不,我想不會是他們。他們和維斯先生的朋友們可能相差一大截呢。啊,霍尼徹奇太太,他們是一對怪人!真是最最怪的人!至于我們,倒是頂喜歡他們的,不是嗎?”他問露西。“為了紫羅蘭還鬧過一場大笑話呢!他們采了許多紫羅蘭,把兩位艾倫小姐房間里的花瓶都插滿了,就是現在來不了希西別墅的那兩位。兩位可憐的小老太太!她們又震驚、又高興。這是凱瑟琳小姐最得意地講述的故事之一。它是這樣開頭的:‘我親愛的姐姐最喜歡花。’她們發現整個房間是一片藍色——花瓶里、水瓶里都是這樣——而這故事是這樣結束的:‘這樣缺乏紳士風度,卻又這樣美好。真叫人難堪啊!’是的,我老是把那兩位佛羅倫薩的艾默森先生同紫羅蘭聯系起來。”
“敗北將軍這次可鎮住你了,”弗雷迪說,沒有注意到他姐姐的臉已漲得緋紅。她無法恢復鎮靜。畢比先生注意到了,便繼續努力轉換話題。
“那兩位艾默森先生是父子兩人——兒子是個漂亮的小伙子,即便算不上是個好青年;我認為他并不蠢,但是很不成熟——悲觀等等。我們特別欣賞的是那位父親——一個極其容易感情用事的寶貝,而人們卻說他謀害了他的妻子。”
處于平時的正常心態,畢比先生是不會轉述這種流言蜚語的,可是他此時正努力設法庇護碰到了小小的麻煩的露西。他腦子里想到什么無聊廢話,嘴里也就重復一遍。
“謀害他的妻子?”霍尼徹奇太太問。“露西,不要離開我們——還是繼續玩你的擊球游戲吧。說真的,貝爾托利尼公寓一定是個極其離奇的地方。這是我聽到在那里的第二個謀殺者了。夏綠蒂到底在干什么,非要住到那里去?我說,日后我們真的一定要請夏綠蒂到這里來。”
畢比先生實在想不起來有第二個謀殺者。他暗示女主人搞錯了。霍尼徹奇太太面對這一不同意她意見的暗示,變得很激動。她完全可以肯定有人講過同一故事,是關于另一位游客的。只是名字她記不起了。叫什么名字來著?哦,叫什么名字來著?她雙手抱膝,思索著這名字。是薩克雷作品中的什么人的名字 [3] 。她敲敲她那主婦的前額。
露西問她弟弟塞西爾是不是在屋內。
“喂,不要走!”他叫起來,試圖抓住她的足踝。
“我一定得走,”她嚴肅地說。“別胡鬧了。你玩的時候總是胡來一氣。”
她離開他們時,她母親高叫一聲:“哈里斯!”使平靜的空氣顫動起來,也提醒她,人家對她說了謊,還沒有糾正過來。竟然是這樣愚蠢的謊話,然而卻使她失魂落魄,把這兩位艾默森先生,塞西爾的朋友,與兩個普普通通的游客聯系起來。迄今為止,她總是習慣于講真話。她體會到今后一定要提高警惕,還要——完全講真話?好吧,無論如何,她一定不可以說謊。她急匆匆地向花園上方走去,臉頰還是因羞愧而發紅。她確信只要塞西爾一句話就足以撫慰她了。
“塞西爾!”
“喂!”他喊道,一面將身子探出吸煙室窗戶。他看來情緒非常好。“我剛才還在盼著你到這里來吶!你們吵吵鬧鬧,我全聽見了,不過這里還有更有趣的事呢!我,甚至我也替喜劇女神打了一次漂亮的勝仗。喬治·梅瑞狄斯 [4] 是對的——喜劇的緣由與真理的緣由其實是相同的;而我,甚至我也替多災多難的希西別墅找到了房客。別生氣!別生氣!你了解全部情況后會原諒我的。”
塞西爾面帶笑容時是很有魅力的,而她的那些荒謬可笑的不祥預感一下子就被他驅散了。
“我都聽說了,”她說,“弗雷迪告訴我們了。塞西爾,你真壞!我想我一定得原諒你。你想想,我花了那么多心血,結果卻是一場空!當然啰,那兩位艾倫小姐確實比較乏味,而我寧可要你的那些可愛的朋友。不過你不應該這樣戲弄人。”
“我的朋友?”塞西爾大笑。“可是,露西,真正的笑話還在后面呢!你過來。”可是她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你知道我在哪里遇到這些稱心的房客嗎?在國家美術館,上星期我去看媽媽的時候。”
“在那兒會遇到熟人,真怪!”她神經緊張地說。“我不太明白。”
“在翁布里亞 [5] 室。完全是萍水相逢。他們正在欣賞盧卡·西紐雷利 [6] 的作品——當然啰,這是相當愚蠢的。不管怎么樣,我們開始交談,他們使我著實感到來勁兒。他們去過意大利。”
“不過,塞西爾——”
他興高采烈地說下去。
“在交談中,他們說起要在鄉下租一幢別墅——父親將住在那里,兒子則從城里回來過周末。我就想‘這可是讓哈里爵士出洋相的一次好機會!’就記下了他們的地址和在倫敦的一個保證人,發現實際上他們不是什么壞人——這實在太有趣了——我就寫信給他,要弄清——”
“塞西爾!這樣做不公平。我很可能以前遇見過他們——”
他把她壓下去。
“非常公平。對勢利小人的任何懲罰都是公平的。那個老頭兒將會對整個鄰里帶來天大的好處。哈里爵士的那一套‘家道中落的大家閨秀’的論調,實在太討人厭了。我早就想在什么時候教訓他一頓。不,露西,不同階級的人應該混合在一起,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同意我這觀點的。應該相互通婚——等等等等。我是相信民主的——”
“不,你不相信民主,”她厲聲說。“你不懂這個詞兒的意義。”
他凝視著她,又一次感到她不像達·芬奇畫中的人物了。“不,你不相信民主!”她的臉缺乏藝術情調——倒像是一張暴躁的潑婦的臉。
“這是不公平的,塞西爾。我指責你——我強烈地指責你。你沒有權利破壞我為兩位艾倫小姐所做的事,讓我出丑。你把這行動稱做出哈里爵士的洋相,可是你有沒有認識到這全是以損害我為代價的?我認為你這樣做是對我的大大不忠。”
她撇下他走了。
“發小姐脾氣!”他心里想,揚起了眉毛。
不,這不只是發小姐脾氣——而是一種勢利行為。只要她以為他自己的這兩位時髦朋友將取代兩位艾倫小姐,她就不在乎了。塞西爾發現這些新房客所起的教育作用可能頗有價值。他將寬容地對待這位父親,同時設法引兒子開口,而他顯得沉默寡言。為了維護喜劇女神與真理的利益,他要把他們帶到風角來。
* * *
[1] 指維托利亞·科隆博納(1557—1585),羅馬教皇西克斯圖斯五世的甥女,為英國劇作家韋伯斯特的悲劇《白魔》中的女主人公。此處為一只網球的外號。
[2] 該是指美國著名思想家、作家愛默生(1830—1882)。
[3] 也許霍尼徹奇太太記錯了,把哈里斯和薩克雷的長篇小說《亨利·埃斯蒙德》的主人公亨利(昵稱哈里)混為一談了。
[4] 喬治·梅瑞狄斯(1828—1909),英國詩人、小說家。他的《論喜劇與喜劇精神的作用》一文受到很高的評價。
[5] 翁布里亞,意大利中部一地區,位于佛羅倫薩的東南。
[6] 盧卡·西紐雷利(1445?—1523),意大利畫家,繪有不少宗教題材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