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司馬遷之體驗與創作(中)——必然的悲劇》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 李長之作品集

    一 司馬遷的性格之本質

    李陵案的悲劇是必然發生的。首先是由于司馬遷的性格。我們試想想看吧,假定司馬遷沒受過儒家的薰陶,十歲時不曾去學孔安國的古文《尚書》,二十歲前也不曾去接觸董仲舒的公羊派《春秋》,壯游時也不曾到齊魯去練習鄉射,后來也不曾到大行禮官去看三代損益的“禮”,甚而根本沒有一個讓他“祗回留之,不能去云”的孔子,就是有,他根本也不曾曉得,那末,他將是一個什么人物呢?我想,他恐怕是一個再放誕也沒有的人物,像莊周;他恐怕是一個再多情也沒有的人物,像屈原;他恐怕是一個再任性也沒有的人物,可以超過陶潛了。

    不過,事實上,他籠罩于孔子的精神之下了,他的橫溢的天才,已經像泛濫的河流一樣,終于入了一個峻峭的巖壁中了!

    雖然如此,他的本來面目還是時隱時現的。孔子的精神是理性的——縱然根底上也不盡然;但司馬遷終于是情感的。孔子的趣味,表現而為雅,這是古典的;但司馬遷的趣味,表現出來,卻是奇,這卻是浪漫的了。

    他的情感極濃烈,平常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極苦悶、極寂寞的郁結的煩惱在;德文所謂Leidenschaft,最足以表現他這種心情。

    他這種情感,又不止是憤懣的、破壞的而已,卻同時是極為積極,極為同情,對一切美麗的,則有著極度的熱愛,而不能平淡。他對于孔子吧,稱為“至圣”,稱“心鄉往之”,稱“想見其為人”,稱“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對于屈原吧,稱“能無怨乎”?稱“蓋自怨生也”,稱“悲其志”,稱“未嘗不垂涕”;就是對于季札,也稱“何其閎覽博物君子”;對于韓非,也稱“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對于蘇秦,竟也說“毋令獨被惡聲”;對于游俠,更說“自秦以前,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沒有一個地方沒有同情,沒有一個地方沒有深摯的懷念!至于他廢書而嘆的時候,更非常多,他讀到《孟子》“何以利吾國”,廢書而嘆;他讀樂毅《報燕王書》,廢書而嘆;他讀到功令,廣厲學官之路,也廢書而嘆;他讀《虞書》,“至于君臣相敕,維是幾安,而股肱不良,萬事墮壞”(《樂書》),又未嘗不垂涕——他的情感像準備爆發著的火山一樣,時時會噴放出來!

    他之作《史記》,也決不像一個普通平靜的學者似的,可以無動于中而下筆者,看他的《自序》,“嘉伯之讓,作《吳世家》”;“嘉父之謀,作《齊太公世家》”;“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李耳無為自化,清凈自正,韓非揣事情,循勢理,作《老子韓非列傳》”;“天下患衡秦無厭,而蘇子能存諸侯,約從以抑貪強,作《蘇秦列傳》”;“六國既從親,而張儀能明其說,復散解諸侯,作《張儀列傳》”;“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于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傳》”;“勇于當敵,仁愛士卒,號令不煩,師徒鄉之,作《李將軍列傳》”;幾乎沒有一篇不是基于一種感情而去著手了的。

    情感者,才是司馬遷的本質。他的書是贊嘆,是感慨,是苦悶,是情感的宣泄,總之,是抒情的而已!不惟抒自己的情,而且代抒一般人的情。這就是他之偉大處!不了解情感生活的人,不能讀司馬遷的書!許多責備司馬遷的人,可以休矣!

    因為司馬遷是這樣情感的,所以對于李陵的遭遇,不能不大聲疾呼。加之,他的誠坦,使他不會說違心之論,使他不能(也不肯)觀測上峰的顏色;他的正義感,更使他不能怯懦地有所含蓄或隱藏。所以,李陵案便決不是偶然的了!

    二 好奇與愛才

    李陵案之必然性,還不止上面所說的而已。

    原來司馬遷一生最大的特點是好奇——一種浪漫精神之最露骨的表現。

    最早提到司馬遷好奇的是揚雄。揚雄生于公元前五二年,死于紀元后十八年。他之生,距司馬遷之死只有三四十年。他的話是好極了:“多愛不忍,子長也!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奇也。”(《法言·君子篇》)多愛不忍,是司馬遷的同情之廣處,愛奇,尤其是司馬遷的浪漫性格之核心。后來唐朝作《史記索隱》的司馬貞也說:“其人好奇而詞省,故事核而文微。”(《史記索隱后序》)

    因為好奇,所以他在二十歲,在現在也不過一個高中學生的學齡,就遍游全國,而且專門“探禹穴”,“窺九嶷”,“浮沅湘”,“厄困鄱、薛、彭城”,過一種冒險而浪漫的生涯了。因為好奇,所以他的文字疏疏落落,句子極其參差,風格極其豐富而變化,正像怪特的山川一樣,無一處不是奇境,又像詭幻的天氣一樣,無一時一刻不是兼有和風麗日、狂雨驟飆、雷電和虹!

    司馬遷愛一切奇,而尤愛人中之奇。人中之奇,就是才。司馬遷最愛才。司馬遷常稱他愛的才為奇士。例如:“武帝立,求賢良,舉馮唐,唐時年九十馀,不能復為官;乃以唐子馮遂為郎,遂字王孫,亦奇士,與余善。”(《張釋之馮唐列傳》)

    他對一切有才能的人,不論古今,一律在愛著。古代的是周公、召公,所以他對于李斯的惋惜,就是沒做到周召,“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對于韓信的同情,也是認為他伐功矜能,不能做周、召,“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于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對于周勃的稱贊,也以周公擬之,“及從高祖定天下,在將相位,諸呂欲作亂,勃匡國家難,復之乎正,雖伊尹、周公,何以加哉?”

    在近代人中,則蕭、曹、陳平之才,都是他推許的。他說:“申屠嘉可謂剛毅守節矣,然無術學,殆與蕭、曹、陳平異矣。”(《張丞相列傳》)其實這般人在人格上本來未必多末高的,但在才能上,都是不凡的;只要在才能上不凡,就為司馬遷所欣賞了——像欣賞一種奇花異草然。這數人中,尤其是陳平,司馬遷更傾倒地說:“陳丞相平,少時本好黃帝、老子之術,方其割肉俎上之時,其意固已遠矣。傾側擾攘楚魏之間,卒歸高帝,常出奇計,救紛糾之難,振國家之患。及呂后時,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脫,定宗廟,以榮名終,稱賢相,豈不善始善終哉?非知謀,孰能當此者乎!”

    司馬遷之愛才,是愛到這樣的地步,就是在他所痛恨的人物之中,他也仍抑不下對于“才”的品評。以司馬遷那樣多情的人,當然最恨冷板板的法家,可是他對于韓非仍是極其贊嘆著。以司馬遷身受酷吏之毒手,對酷吏應該是死敵了,可是他的《酷吏列傳》,對酷吏仍按人才的眼光分出了高下:“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為聲。然郅都伉直,引是非,爭天下大體;張湯以知陰陽,人主與俱上下,時數辯當否,國家賴其便;趙禹時據法守正,杜周從諛,以少言為重。自張湯死后,網密,多詆嚴,官事寖以耗廢,九卿碌碌奉其官,救過不贍,何暇論繩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為儀表,其污者足以為戒,方略教導,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質有其文武焉;雖慘酷,斯稱其位矣。至若蜀守馮當暴挫,廣漢李貞擅磔人,東郡彌仆鋸項,天水駱璧推成,河東褚廣妄殺,京兆無忌,馮翊殷周蝮鷙,水衡閻奉撲擊賣請,何足數哉!何足數哉!”司馬遷不但在這里忘了仇恨和憎惡,評論起他們的人才來了,而且后來在《自序》中竟說:“民背本多巧,奸軌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嚴削,為能齊之,作《酷吏列傳》。”簡直也贊許了他們的生存了!司馬遷的心胸又有時這樣廣!

    因為愛才,司馬遷常有遺才之嘆。《衛將軍驃騎列傳贊》中引蘇建的話,說衛青、霍去病都不敢招選賢者,怕為天子所切齒,這隱約中就是暗示不知埋沒了多少人才了。

    因為愛才,所以他對于一切自負其才者也都非常同情而有著共鳴:“以項羽之氣,而季布以勇顯于楚,身屢典軍,搴旗者數矣,可謂壯士!然被刑戮,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負其才,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

    至于司馬遷在所愛的才之中,最愛的是哪一種?一般地說,是聰明智慧,是才能,是不平庸,或不安于平庸,或意識到自己不平庸的。但尤其為他所深深地禮贊的,則是一種沖破規律,傲睨萬物,而又遭遇不幸,產生悲壯的戲劇性的結果的人物。夠上這個資格的,就是項羽和李廣。他們的共同點是才氣,而且是超特的才氣。項羽吧,“長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氣過人”;李廣吧,也是“李廣才氣,天下無雙”,而且“自負其能”。項羽不肯學書,書足以記姓名而已,不肯學劍,劍一人敵,要學是學萬人敵;他不管什么兵法不兵法,他會自己被甲持戟,出來挑戰,只要一瞋目叱之,那敵人就“目不敢視,手不敢發”,就“人馬俱驚,辟易數里”;他愛馬,愛美人,愛故交,最后自刎而死!這是一個十足的讓人快意的英雄!李廣也不耐煩那些部伍行陣的束縛,也不愿意理會那些幕府文書的瑣事,他之治軍,是讓人人自便;他有的是膽識,是箭法,是急智,他可以把石當作老虎,箭射到石頭里;他可以在四萬人的包圍中,自己四千騎兵只剩了一半,敵人的矢下如雨,自己已彈盡糧絕,到了黃昏,什么人也嚇得面無人色了,但他還意氣自如;他的下場卻也是自剄。又是一個可以讓人拿著酒,而嘆惋他的遭遇的好漢!這都是和司馬遷的精神最相連屬的,所以寫到他們的文章——《項羽本紀》和《李將軍列傳》——也便是《史記》中最精彩的、最炫耀人的文章了!

    好奇和愛才是一事,因為愛才還是由好奇來的。這是司馬遷之浪漫的性格所必至,于是李陵案,也就越發成為不可避免的了!

    天地間好像有一個好作弄人的造物者似的,好奇的人往往讓他有很奇特的結束。好奇的金圣嘆,最后是殺頭,他說:“殺頭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圣嘆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這事是在公元一六六一年。好奇的司馬遷,卻也在金圣嘆受刑的前一千七百六十年(公元前九八),有著比金圣嘆還料不到的摧折——因李陵案而受了宮刑了!造物者不是太惡作劇了么?

    司馬遷好奇,遂有那末一個奇而慘的磨難。同時,司馬遷愛才,愛奇士,向往李將軍,逢巧李陵就也是在司馬遷眼光中的奇士——“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而李陵也就是李廣的孫子,也是“善騎射,愛人,謙讓下士”的,就是漢武帝也認為“有廣之風”,你想,這樣一個人有了不白之冤,司馬遷能夠袖手旁觀么?

    三 司馬遷與友情——司馬遷交游考

    再說像司馬遷這樣生來就富有情感的人,他之渴望人情的溫暖是當然的。例如從前在衛宣公十八年(公元前七○二)時,因為宣公娶了前妻之子伋的未婚婦,就想趁伋使齊之便,派人在路上截殺他,后來為后妻之子壽曉得了,壽便勸阻伋之行,說:“界盜見太子白旄,即殺太子,太子可毋行!”可是伋答道:“逆父命求生,不可!”遂行。壽見太子不止,乃盜其白旄,而先馳至界,界盜果然看見白旄了,就把壽殺了。壽死之后,太子伋又來了,告訴刺客說:“所當殺,乃我也。”刺客便把他也一并殺了。這個故事為司馬遷讀了以后,就說:

    余讀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婦見誅,弟壽爭死以相讓;此與晉太子申生不敢明驪姬之過同,俱惡傷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殺,兄弟相滅,亦獨何者!

    人倫的感慨,立即充滿在司馬遷的筆端了。又如李廣之口吶少言,恂恂然像鄉下人,對士兵則仁愛到“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而且“寬緩不苛”,這又是司馬遷在遭遇里所感覺缺少的了,也便為他夢寐以求而贊嘆著!

    友情!是枯燥冷冽的人生中的甘露,司馬遷便更是渴望,而且要求得極為急切!你看他記載管仲、鮑叔的一段是多末動人: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友情到了這個地步,當然也是最難的了,然而不是司馬遷酣暢之筆,也何能達之!假如不是他自己也同樣幽囚受辱而渴望一個了解他之“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的知己,又如何能寫得這樣委宛曲盡?

    不過文學的筆墨究竟只是文人的安慰而已,世界上的一般交游,卻太可嘆了!張耳、陳馀是刎頸交,后來張耳隨趙王歇入巨鹿城,被秦將王離所圍,希望陳馀來救,陳馀卻以兵少不敢前,兩人就不能相諒而互怨起來了,最后竟至相攻殺,張耳歸漢,陳馀又竟以殺張耳為助漢擊楚的條件,一到利害之間,友情的維系竟是這樣脆弱!無怪乎司馬遷感慨地說:

    張耳、陳馀,世傳所稱賢者,其賓客廝役,莫非天下俊杰,所居國,無不取卿相者。然張耳、陳馀始居約時,相然信以死,豈顧問哉?及據國爭權,卒相滅亡,何鄉者相慕用之誠,后相背之戾也!豈非以利哉(1)?名譽雖高,賓客雖盛,所由殆與太伯、延陵季子異矣!

    利害是真正友情的試金石,經得住一試的未免太少了!漢朝的汲黯,是一個難得的直言敢諫之士,有才能,有眼光,并曾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可是一到無勢時,朋友就十分稀少起來。司馬遷寫道:

    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為廷尉,賓客聞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賤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汲、鄭亦云,悲夫!

    朋友的相知既難,聚散又以利,窮人就不該有朋友的份兒了。馮驩提醒孟嘗君的話:“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夠多末沈痛!更糟糕的是,一到人失敗了,那些從前來依附的人,也便都來投井下石了。主父偃就是這樣的例:“主父偃方貴幸時,賓客以千數;及其族死,無一人收者,唯獨洨孔車收葬之。天子后聞之,以為孔車長者也。”這最慘,到死的時候,連收葬的人也幾乎沒有!可是也最足發人深省,就連治主父偃以罪的漢武帝也竟覺得一般人太刻薄了!司馬遷說:

    主父偃當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爭言其惡,悲夫!

    這和李陵的遭遇:“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有多末相像!這又和司馬遷自己為救李陵下獄,那時“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情況更多末如出一轍!敘到這種地方,那其中就有司馬遷自己的血,司馬遷自己的淚了!

    在渴求與幻想中,他因而寫了刺客和游俠。豫讓為智伯變姓名為刑人,肯漆身為厲,吞炭為啞,讓妻子都不能認出自己來,也無非是一點“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知己之感而已;這表示什么?不過表明友情太難得,所以一遇到(縱然不十分值得!智伯又究竟高去趙襄子多少?)就已足以犧牲個人的熱血和頭顱了!聶政只為了嚴仲子給母親送了一點禮,夸獎了幾句,就賣了死力,把韓累殺了,剜掉自己的眼,剖出自己的腸子,試想他是多末寂寞!刺客都是太寂寞了!其他像侯嬴,像朱亥,像毛遂,像荊軻,像田光,像高漸離……他們也實在太寂寞了,“相樂也,已而相泣”,這是什么滋味?后來一部《水滸傳》也無非是寫一種寂寞之感而已。你想,平白地一百單八個好漢,還不是都像阮氏兄弟一樣,只要把一腔熱血賣與識貨的(自己認為)么?原因是太寂寞了!司馬遷寫這些人物,更是由于自己的寂寞,不過來消遣自己,正如施耐庵(假若做《水滸傳》的人叫施耐庵)寫一百單八人也是來消遣自己而已!至于司馬遷之寫游俠,更是因為士大夫中有血性有感情的人太少,倒不如這些市井之人,下層社會中,或可有點真味。“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后一句尤其道出了司馬遷的心事。友情,友情,士大夫中既然渺茫了,便只能求之于那些寂寞(或者不意識到寂寞,那就更可哀!)的“江湖”中了!

    至于在司馬遷的當時,究竟交了些什么朋友?這也是值得我們清理一下的。大概見于記載的,是這樣:

    長一輩的,有唐都、孔安國、董仲舒、蘇建、樊佗廣、馮遂等。

    唐都是方士。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即曾學天官于唐都(《自序》)。可是后來司馬遷定太初歷時(公元前一○四),唐都卻也還健在,并且參加。“夫自漢之為天數者,星則唐都,氣則王朔,占歲則魏鮮”(《天官書》),可知唐都必是頗為人稱道的一個專家。

    孔安國為漢武帝時的博士,官至臨淮太守,早卒(《孔子世家》)。他在經學上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因為“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起發以出)其家逸書,得十馀篇,蓋《尚書》滋多于是矣”(《儒林列傳》)。這是經今古文之爭的根源。據王靜安先生的考證,孔安國之死,當在元光、元朔間(公元前一三四一前一二三)。司馬遷曾從孔安國學古文《尚書》,應該是元朔三年(公元前一二六)的事,那時司馬遷十歲(依我的考證),所謂“年十歲則誦古文”,就是這件事。十歲時的老師,當然是一位長輩了。

    董仲舒是廣川人,廣川是現在河北中部冀縣附近。他是孝景時的博士,乃是當時一位《春秋》公羊學的權威。他講學的時候,曾經三年不窺園庭,專心到如此!武帝即位以后,他有著名的《賢良對策》,奠定了大一統思想和養士的政策的基礎。《賢良對策》呈獻于公元前一四○,到了公元前一三八,漢武帝就“招選天下文學材智之士,待以不次之位”了;到了公元前一三六,就置了五經博士;到了公元前一三四,就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了;這都是他對策之次第實現。所以他不但在學術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即在政治史上也有不可磨滅者在。他曾和位至公卿的公孫弘相摩擦,公孫弘死于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廷尉張湯曾常向他請教,張湯為廷尉的最后一年是元狩三年(公元前一二○);這些事都在董仲舒的晚年,所以董仲舒大約就是在這時候死去的。以元狩三年計,那時司馬遷十六歲,他之向董仲舒學《春秋》的大義微言,也一定是在少年。《刺客傳》中有一位董生,和秦始皇的侍醫夏無且有來往,曾親自聽到荊軻的故事(公元前二二七),《史記》中卻說,他和太史公很有交情,這必是另一位董生無疑,即所謂“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為余道之如是”之“余”,亦必非司馬遷。假如是司馬談,也必須司馬談活了七十幾歲,而在早年聽到了七十幾歲的董生的話而后可,因為從荊軻之事到司馬談之卒也有一百一十七年。所以那個“余”實不知是何人。

    蘇建是有名的蘇武的父親。他曾在元朔二年(公元前一二七)跟隨大將軍衛青出云中(現在綏遠的托克托),定朔方(綏遠黃河以南之地),封為平陵侯。到了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又隨衛青出朔方,大敗匈奴,衛青被拜為大將軍。第二年,蘇建以右將軍資格,再隨衛青出定襄(歸綏以南和林格爾之地),擊匈奴。但蘇建不幸所率領的一部分軍隊失敗,他自己也僅以身免。還好,漢武帝未加誅,贖為庶人。這時司馬遷十三歲。后來蘇建又作過代郡太守,代郡是現在山西北部雁門一帶。衛青死于元封五年(公元前一○六),大概蘇建的卒年和這相去不遠,這時司馬遷三十歲了。蘇武出使于天漢元年(公元前一○○),已經四十多歲(這是由蘇武卒于漢宣帝神爵二年,即公元前六○年,《漢書》上說他“八十馀”推知的),則元封五年時,蘇武年三十五六,蘇武是蘇建中子,其時蘇建必已六十以上,所以他死于公元前一○六左右是可能的。蘇建曾告訴司馬遷以活的史料,那便是:“吾嘗責大將軍(衛青)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愿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擇賢者,勉之哉!大將軍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附士大夫,招賢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驃騎(霍去病)亦仿此意。”這史料很可珍貴,因為可從而見出漢武之專權來。

    樊佗廣則是漢高祖時的功臣樊噲之孫。本來是世襲的舞陽侯,在孝景中元六年(公元前一四四),廢為庶人。這時距司馬遷之生還有十年,所以他也一定是司馬遷的長輩了。他曾告訴過司馬遷關于漢之初起時的許多功臣的故事。

    馮遂字王孫,是馮唐之子,馮唐曾在文帝時為中郎署長,向文帝陳說過從前廉頗、李牧之賢,借以諫正文帝對邊臣應該寬大。是一個敢言的長者。到了武帝初立時,他已經九十多歲,乃以他的兒子馮遂為郎。司馬遷說“馮遂亦奇士,與余善”(《張釋之馮唐列傳》);司馬遷從他那兒曉得秦滅趙的原故是因為趙王遷的母親是倡女,出身不正,所以輕信讒言,殺了良將李牧,因而大局才不可收拾了的(《趙世家》)。

    以上六人,或則為司馬遷的父執(唐都),或則為司馬遷的師輩(孔安國、董仲舒),或則為司馬遷友輩的尊親(蘇建),或則為貴族的后裔(樊佗廣、馮遂),他們給司馬遷的幫助是大都在學業和史料方面。

    比司馬遷晚一些的友人則有:壺遂、楊敞、楊惲。

    壺遂是司馬遷定律歷時的同事(公元前一○四,時司馬遷年三十二),司馬遷稱贊他“深中隱厚”,說他不愧是梁中的長者;又說他“官至詹事(掌皇后太子的家事),天子方倚以為漢相,會遂卒;不然,壺遂之內廉行修,斯鞠躬君子也”(《韓長孺列傳贊》)。可知是未得施展的一位有操行的政治家。壺遂之死,在司馬遷之前,然而稱司馬遷為夫子(《自序》),請教過司馬遷關于《春秋》的道理,以及司馬遷著《史記》的來由,似乎是在弟子的行輩。他們這一段問答,似乎就在太初元年,因為下面緊接著有“七年而遭李陵之禍”的話,大概就是在定律歷時所談及的吧。長者不過是一個形容詞,壺遂的年事或者根本不高。

    楊敞是司馬遷的女婿,陜西華陰人。先在霍去病的弟弟霍光的幕府中,霍光在武帝末年為大司馬大將軍,后來輔佐漢昭帝,助立漢宣帝,是漢朝大功臣之一。楊敞因霍光之故,官做到大司農、御史大夫并丞相,封為安平侯。他是一個謹慎小心而怕事的人,議立宣帝的時候,他嚇得直出汗。他死于宣帝元年(公元前七三)。

    楊惲則是楊敞之中子。楊惲的母親,即司馬遷的女兒,所以他給司馬遷叫外祖。他還有后母,后母卻沒有兒子。楊惲的性格和他父親卻不同了,極有棱角,恐怕是受外祖的遺傳。在宣帝五鳳四年(公元前五四)時,楊惲因口禍被腰斬。他是宰相之子,因報知霍光后人的亂謀,封平通侯(公元前六六),那是在他死前十三年。只要他活了四十歲以上,那就是生于太始三年(公元前九四)以前,那時司馬遷不過四十二歲,他是可以來得及見他的外祖的。據記載,他愛好外祖的《史記》,也致力于《春秋》,并且因為他的熱心,《史記》才為人周知了(《漢書·楊敞列傳》及《司馬遷列傳》)。

    以上三人,一個是學生,一個是女婿,一個是外甥,都是晚輩。楊敞和司馬遷的關涉不見記載,但一定是來往頗密的,否則《史記》的副本不會在他家。其他二人,則大多傳受司馬遷的史學,而楊惲在文學上尤受著司馬遷很深的影響,這都是可以隨著司馬遷而永遠在人記憶中的了。

    現在說到司馬遷的平輩朋友了,這是:賈嘉、東方朔、摯峻、兒寬、田仁、任安等,之外就是李陵。

    賈嘉是賈誼之孫。賈誼死于文帝十二年(公元前一六八),在司馬遷生前三十四年,只活了三十三歲。《史記·賈生列傳》上說:“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或者只是司馬遷通信的朋友而已。武帝所占的時代共五十四年,賈嘉到昭帝時卻還健在,大概是年壽很大的。霍光在立宣帝時(公元前七三),那連名奏表上有長信少府臣嘉,或者也就是賈嘉,那末他所活動的時代就有六十年(武帝元年為公元前一四○,至公元前七三)以上了。

    東方朔為司馬遷的好友,是見桓譚《新論》。他是平原厭次(現在山東陽信縣)人,他不只是一個滑稽人物,而且體格魁梧有力,并有直諫的勇氣。漢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一三八)時,他上書自言“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那末,他應當生于文帝后元五年(公元前一五九)。他的死年不詳。我們只知道在元封元年(公元前一一○)時,他諫過漢武帝不要去海上。在這時他年五十,司馬遷年二十六。桓譚雖稱他為司馬遷的好友,可是《史記》并未道及,而且《滑稽列傳》中也沒有他的名字,大概未必為司馬遷所重視罷。

    摯峻是一個隱士,長安人,司馬遷為太史令時(公元前一○八),曾勸他出仕,但卻為他拒絕了。

    兒寬和司馬遷一塊定過太初歷。他是千乘(現在山東的高苑縣)人,早年也在孔安國那兒受過學,可以說是司馬遷的老同窗呢。他很刻苦自勵,在讀書時,曾為其他學生忙伙食,他對于經典的探研,那基礎都是在耕地之馀打下的。他鋤地,就帶著書。人很平和、聰明,而沒有棱角。擅長的是文學,不能的是口才。曾為張湯所知,曾贊助過封禪,元封元年(公元前一一○)也曾扈駕到過泰山,這時司馬遷也在內的。他在這一年是御史大夫,過了九年,就是和司馬遷訂太初歷的第二年(公元前一○三),死了。他死時,司馬遷三十三歲,所以他應是比司馬遷年長一些的。

    田仁,趙陘城(河北定縣之地)人,田叔之少子。田叔是一個黃老派,在高祖七年(公元前二○○)時露頭角,到景帝時為魯王相,數年才死。魯王是景帝三年(公元前一五四)時才立的,距高祖七年差不多有五十年,可知田叔恐有八十左右的高壽。田叔死時,魯王曾送來百金的賻儀;但為這少子田仁所拒絕了,他說:“不以百金傷先人名!”田仁就是司馬遷的友人。田仁曾隨衛青好幾次出征匈奴,因衛青之故,田仁仕為郎中。后來做到二千石,當過丞相長史,京輔都尉和司直(佐丞相,舉不法)。衛青為大將軍,征匈奴,是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事,那時司馬遷才十二歲。他們之認識,恐是后來同為郎中時的事。田仁很有政治才能,并且有不畏強御之稱。到了征和二年(公元前九一),武帝與太子戾發生誤會,父子大動干戈,前后死了數萬人,當時田仁把守東南門,太子兵敗,他覺得皇帝父子之爭,不便操之過急,便讓太子由東南門逃走了。但武帝在盛怒之下,把田仁腰斬。這時司馬遷四十五歲。

    任安即司馬遷那有名的書札《報任少卿書》中的少卿。少卿是字。他也是征和二年時戾太子之變的犧牲者。他是和田仁一同被腰斬的。他死得更冤,他那時是護北軍使者,太子給他節,叫他發兵,他受了節,但沒敢出門。事后漢武帝聽了卻大怒道:“是老吏也!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欲合從之,有兩心。安有當死之罪甚眾,吾常活之,今懷詐,有不忠之心!”下安吏,誅死。任安其實是一個很有氣節的人,他本在衛青的門下,后來衛青的勢力漸漸為霍去病壓倒了,許多人都棄衛就霍,到那邊就可以得著官爵,可是只有任安不肯(《衛將軍驃騎列傳》)。他和田仁,也是好朋友。他倆曾同時見武帝,彼此推許。田仁說:“提桴鼓,立軍門,使士大夫樂死戰斗,仁不及任安!”任安也說:“夫決嫌疑,定是非,辯治官,使百姓無怨心,安不及仁也!”可知一個長于政治,一個長于軍事。任安又是一個眼明手快的人,他曾為數百人分獵品,不但分得公平,而且到第二日再會合的時候,他能一眼看出有什么人缺了席。他又曾為益州(現在四川)刺史。

    最后是李陵,李陵不用說,是關系司馬遷的命運的一人。但關于他,我們卻要留在以后再說了。

    以上七人,都是司馬遷平輩的朋友,任安和田仁都是和司馬遷氣味最相投的;兒寬、摯峻、東方朔則和司馬遷的作風有些兩樣,賈嘉未必和司馬遷有太深的交情,李陵則只是因為司馬遷為他仗義直言,所以后來人把他和司馬遷的關系看得密切了,實則司馬遷明明說過“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馀歡”的。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不深交的朋友,已夠司馬遷做了犧牲了!

    老輩、晚輩、平輩一塊算起來,見于記載的,是這十六人。此外像當時的老詩人司馬相如(死于元狩五年,即公元前一一八,見《史記》馀廣注,時司馬遷年十八),枚乘之子枚皋(他也隨著武帝封禪及塞河,時司馬遷年二十六到二十七),李陵的朋友蘇武(司馬遷和他父親蘇建交好),以及其他在武帝周圍的一部分名臣、大將、文人,恐怕都可能有著友誼的。至于《酈生陸賈列傳》中所稱的朱建之子“與余善,是以得具論之”,卻在文帝時使匈奴,因罵匈奴而死在匈奴中,和司馬遷的年代頗有距離,這是和《刺客列傳》中所稱的見到刺秦始皇的故事的公孫季功和董生,同樣不可能是司馬遷有所往還的人了。

    年代之不相及的不必說了,就是那些和司馬遷可以有著來往的,也何嘗可以填充司馬遷之心靈上的空虛和寂寞?司馬遷對于朋友太熱心了,他一出仕,就勸摯峻也出來立功;為一個不甚有深交的李陵,就肯冒死去救,結果自己被了最可恥的刑罰;但是他所得于朋友的呢?“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這是多么刺心的!他除了“述往事,思來者”,又有什么可說?

    感慨于友情的司馬遷,渴望友情并篤于友道的司馬遷,李陵案的一幕,是要逃也逃不掉了!

    四 武帝時代之嚴刑峻法

    假若不是處在一個嚴刑峻法的時代,司馬遷也不會遭這樣奇慘的命運。

    猜忌和刻薄,幾乎成了劉漢家傳的法寶。從漢高祖到漢武帝,中間經過文景,面目雖異,骨子卻都太相像了!黃、老之學,也不止文景為然,高祖是序幕,武帝是馀波,統統有黃、老精神在。說穿了,黃、老精神也不過四個字,這就是“外寬內深”而已,也就是表面馬虎,與人無爭,內心則十分計較,得機即施毒手而已。在這種太極拳式的社會中,最吃虧的,當然就是一般太直性、太熱情的詩人,像司馬遷了。

    我們從漢高祖說起吧,漢高祖要廢除秦之苛法,號稱“大度”,號稱“長者”,可是他本人乃是忌刻之極。他對于韓信,即隨路收取其精兵,甚而有一次冒充漢使,趁韓信還沒有起身,便在韓信臥房里把印符奪走了;他對于蕭何,也深怕蕭何得民心,迫得蕭何故意用賤價買民田,才使他放心而且喜歡了。

    文帝和景帝,則表面上是最和善,最仁慈的,但其實那真相卻正相反。文帝,不用說,是對于黃、老之術最精的人,他的謙讓和寬厚都只是手段。那時的政治家如晁錯,如賈誼,如張釋之,也都是申商刑名之學的法家,這是他的周圍。周勃出了獄以后,說:“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這時是文帝三年(公元前一七七),可見那時的法也何嘗寬?至于那個直言的老實人馮唐,便曾當面說文帝:“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為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吳王濞的使者也當面警告過文帝:“察見淵中魚,不祥!”這都是可以看出文帝的真面目的。有著司法精神的張釋之,并且一則對文帝說:“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二則對文帝說:“法如是足也!”可知嚴法重刑本是文帝的傾向。文帝對于削諸侯事,表面上好像不聽晁錯的奏書,可是他對于淮南王就車傳送,“暴摧折之”(袁盎語),后來死在路上;更從賈誼的諫書上看,“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二事均公元前一七四),傅相便明明是派去了監視的;最后,又把周亞夫交給太子,說:“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后來周亞夫卻就是平七國之亂的主將。文帝的表面做得那樣好,其實早已處心積慮,準備收拾一切礙眼的勢力了!晁錯是被稱為峭直刻深的了,實則文帝正似之。他之廢除肉刑,好像是仁政了,其實更滑稽,原來“外有輕刑之名,內實殺人;斬右趾者又當死,斬左趾者笞五百,當劓者笞三百,率多死”(《資治通鑒》卷十五),這不是太可笑了么?此外,文帝相當荒淫,如寵幸鄧通;也相當褊急,如怒責張釋之;加上對改正朔,易服色的欲望,對封禪的向往(也有方士如新垣平等),對伐匈奴的設計用心;凡此一切,更都太像武帝的先驅了!

    文帝如此,景帝也差不多。他在位只有十六年,比文帝還少七年,可是那種外寬內深的作風,酷肖其父。不過他做得沒有文帝那樣圓滑,獰惡的面孔容易被人識破而已。例如把民間許多游俠殺了的是他,把信任的晁錯騙去斬了的是他,把周亞夫逼得絕食五日而死的也是他。這時有名的酷吏已經出現了,在景帝七年(公元前一五○),做中尉(仿佛首都的衛戍司令)的是郅都,他專用嚴酷的刑罰以對待列侯貴戚,外號是“蒼鷹”。到了中元六年(公元前一四四),繼任是寧成,他也是讓宗室豪杰,皆人人“惴恐”的一位毒手。這時因為宗室強暴,不用嚴法是不能懾服的,然而自此種下根子,就成了一種相傳的心法了。

    于是到了武帝。武帝統治時期最長,一共有五十四年,而酷吏也多。先是“外寬內深,為人所忌”的公孫弘由對策為博士,一年之內,遷至左內史(仿佛首都市長),他以《春秋》之義繩臣下,這是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亦即司馬遷年六歲時的事。同年張湯為太中大夫,與趙禹一塊改定律令,專主嚴刻,這便是武帝時用法趨于峻烈的開始。但起初還只是守法,后來便慢慢變為舞法,最后是避法。巧于舞法和避法的,也就是張湯這般人。他是一個典型的官僚,他會推薦人,他會裝假,他會逢迎,他用了不少爪牙,作為他實行舞法避法的工具。張湯在元朔三年(公元前一二六)為廷尉,當時司馬遷十歲。他后來樹敵太多,為人排擠,遂于元鼎二年(公元前一一五)自殺了,這時司馬遷二十一歲。最險惡的是,張湯在元狩六年(公元前一一七),那時司馬遷十九歲,定出一種腹誹的死罪來,在張湯的任內,有義縱,他就連法也不顧了,專講斬殺,但他卻在張湯死的前一年,被棄市。張湯底下,又有一位王溫舒,更是貪殺的,從前都是冬日才決囚,他于是到了春天便嘆息:“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王溫舒卻因為受賄,在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也自殺了。那時司馬遷三十二歲。更有一個杜周,也曾在張湯的底下,他在元封二年(公元前一○八)時為廷尉,京師的監獄中,逮捕的人有六七萬。他在太始二年(公元前九五)才死去,那時司馬遷已經四十一歲,受過刑罰四年了。中間的酷吏還有無數,總之,都是張湯培養出來的。其初的酷吏也只是酷而已,后來酷就包括貪。我們的大詩人司馬遷就是毀掉在這些貪官污吏的毒手中了!漢武帝本人更是極其忌刻的,不知道有多少大臣在他手下都是畏罪自殺,當公孫賀被拜為丞相的時候(太初二年,公元前一○三),竟不敢受印,跪著不肯起來,勉強受了以后,便說:“我從是殆矣!”至于武帝之多酷吏,又和景帝時的背境不同,那時是由于宗室之強,這時是由于國家經濟力量之膨脹,吏治的龐雜,以及武功的盛大,不這樣便不能統治了,但是司馬遷卻作了這個時代中的犧牲了!

    司馬遷處在這嚴刑峻法的忌主之下,身受其禍,所以不能不寫《酷史列傳》,把他們的面譜刻畫一下了。像張湯那樣典型的“詐忠”的官僚,又要以公孫弘為開端,所以他又寫了《平津侯列傳》。更為表示武帝時嚴刑峻法之社會背境起見,他寫了《平準書》。——司馬遷能越過了個人愛憎,而從大處著眼,這是他究竟不失為一個大歷史家處!

    可是他到底是受這一方面的打擊和刺戟太深了,所以他在有機會時便抑不住說出自己的感慨來。秦二世時,因為要續作阿房宮,度用不足,也就“用法益刻深”,結果陳勝等便反攻荊地為張楚了;陳勝所用的人也是以“苛察為忠”的,他們的作法是:“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輒自治之”,可是“陳王信用之”,司馬遷便道:“諸將以其故不親附,此其所以敗也。”這都是暗諷漢武的。司馬遷在敘《晉世家》時,更說:“靈公既弒,其后成景致嚴,至厲太刻,大夫懼誅,禍作;悼公以后,日哀,六卿專權;故君道之御其臣下,固不易哉!”這是尤其明顯地在說漢朝了!文人的筆誠然厲害,可是有什么用?李陵案終于發生了!

    五 李陵案的原委

    原來當漢武帝對西域的經營告一段落之后,就轉而再注意到匈奴了。本來通西域的動機之一,也就是為的紆回了,好包圍匈奴,并使其孤立的。

    在太初四年(公元前一○一),漢武帝便想以伐大宛的馀威,去從事伐匈奴,因而下詔道:“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漢高祖曾為匈奴困于平城,平城在現在山西大同),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匈奴這時是且疑侯初立為單于,自從有了這個風聲以后確很擔憂,便說:“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漢天子,我丈人行也。”更為表示好感起見,又把從前所拘留了八年的漢使郭吉、路充國等也放了回來,自己并派了修好的使臣來。

    漢武帝就也在第二年,即天漢元年(公元前一○○)派了蘇武、張勝、常惠等一般人,到匈奴去。蘇武之去也是把漢朝所拘留了的匈奴使臣帶了過去的。可是匈奴的好意并非真誠的,卻仍然很傲慢,又因為漢的降將虞常要劫單于母閼氏歸漢,事情業已發覺;不幸虞常又把這事早告訴過和蘇武同去的張勝,因此就又牽涉到蘇武了。蘇武要自殺,終于被放在一個大窖里,要不是蘇武用雨雪當水,把旃毛當飯,早餓死了。匈奴這時已不敢加害,便把他遷到北海(現在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無人的地方去牧羊。羊是公羊,卻告訴他:羊生了奶,就放他回去!后來把他一直留了十九年。他去的時候不過四十歲左右,回來時卻發須全白了。他活到八十多歲!蘇武是蘇建的兒子,蘇建是司馬遷的朋友。

    蘇武使匈奴的這一年,司馬遷年三十六,漢武帝曾到過甘泉,去祭泰乙,又到過河東,去祭后土。次年即天漢二年(公元前九九),司馬遷年三十七了,在春天,漢武帝又去東海和回中巡幸,大概司馬遷都是陪奉著的了。

    就在這天漢二年的夏五月,漢武帝對匈奴再用兵。這次用的大將就是征大宛的貳師將軍李廣利。他帶了三萬大軍,由酒泉出兵,擊左賢王于天山。當時卻有一個自負而要急于單獨立功的人物出現了,這就是李廣的孫子李陵。

    李陵是早死了的當戶之遺腹子。當戶即李廣之長子。李陵在年輕的時候當侍中,所以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上有“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的話。李陵長于騎射,謙和而仁愛,人緣極好,武帝覺得他有些像他的祖父李廣,因而很喜歡他。他曾帶著八百騎兵,深入匈奴二百多里,去探察過地形。于是拜他為騎都尉,叫他在酒泉、張掖一帶練五千兵以備胡。當李廣利出發征匈奴了,漢武帝便又想命李陵去管輜重。

    可是那有著李廣之風的李陵,極不高興做這樣屈居人下的事,便向武帝叩頭請求,說他所練的兵,都是荊楚之地的奇才劍客,且是力能搏虎,射法奇巧的,他卻很愿意帶他們去獨當一面,到蘭于山前,以為分兵,這樣便可以讓匈奴不致專戰李廣利的大軍了。

    漢武帝聽了道:“將士難道怕隸屬于什么人么?現在我發的兵多,分不出騎兵給你!”

    李陵說:“也用不著騎兵,臣愿以少擊眾,只帶步兵五千人,去直搗單于的巢穴就是了!”

    武帝覺得他的話很壯,便答應了。為萬全起見,卻又派了強弩都尉路博德帶了兵,作為李陵的接應。可是路博德從前曾是伏波將軍,有過伐破南越(現在的兩廣)的大功,也不肯屈作李陵的助手,便奏言現在正是匈奴秋高馬肥的時候,不如待到來春,和李陵各帶五千人,到浚稽山(現在蒙古阿爾渾河與土拉河之間)去夾擊匈奴,那是一定可以大勝的。

    漢武帝看了奏書大怒,以為李陵自己后悔了,故意托路博德這樣上書的。于是命令路博德立即出兵西河(綏遠境黃河以西之地),又命令李陵在九月里出發,到達東浚稽山南龍勒河,觀察敵勢,如無所見,即先回到受降城(在綏遠西北),休養士卒。

    李陵帶了步兵五千人,便從居延(在現在寧夏北部)向北進軍,行了三十多天,直到了浚稽山。把營安下,把所經過的山川地形都畫了,使他的部下陳步樂來報告武帝。武帝見說李陵的士兵很肯效死,也便很高興。陳步樂也因此拜了郎官。

    可是不久李陵就遭遇了六倍以上的敵人,被包圍了。那三萬多敵騎是在山上,用大車做營寨。李陵看見情勢不好,便讓前列的人都拿了戟盾,后尾的人都拿了弓弩,下令道:“聞鼓聲而縱,聞金聲而止。”打算突圍而出。敵人看出李陵的兵并不多來了,便更圍上來。于是李陵命他的步兵千弩齊發,匈奴大都應弦而倒,其馀的則逃到山上去了。漢軍又追殺了數千人。單于大驚,又調了八萬多騎兵來攻李陵。李陵一路戰,一路向南退卻。過了好幾天,退到山谷里。因為連戰的結果,士兵多半中了箭傷了。他讓受了三處傷的,就放在車里,受了兩處傷的,扶著車走,只有一處傷的,就仍然接戰,李陵說:“我們士氣有點不旺,怕不是軍中有女人么?”原來出發的時候,有些徙邊的關東強盜的妻子,隨軍藏在車里,經李陵搜出,都斬了。第二天再戰,便又殺了敵人三千多。

    李陵又引兵向東南撤退,想沿了到龍城的故道回師。走了四五天,卻走到一個有蘆葦的湖沼地帶,敵人便在上風里放起火來,李陵為自救計,也預先放起火來,為的是先把草燒掉,好免得燒到自己。這樣又往南走,便到了南山(當是阿爾泰山的一部分),單于即在山上,命他的兒子帶兵擊李陵。李陵在樹林里帶步兵肉搏還擊,又殺了好幾千人。李陵更命人發連弩(弩之可連發數矢者,用意有點像機關槍),以射單于,單于只好下山逃去了。

    這一天據捕得的俘虜報告:“單于曾說:‘這怕是漢的精兵,攻是攻不下的,只顧引我們南下進塞,會不會有伏兵呢?’匈奴的其他長官卻說:‘單于自己帶數萬騎兵,和幾千漢兵作戰,假若還不能勝,豈不更遭漢人輕視了?現在還可以利用在山谷里和漢兵拼一下,再過四五里,就是平地了,假如到那時打不過,再退兵也不遲!’”

    因此戰事又趨兇惡,匈奴仗著騎兵多,每每沖開了,就又圍上,這一天就這樣有數十次。可是敵人又死傷了兩千多,他們看看打得不利,便真正要收兵了。

    誰知道李陵的部下有一個刺探軍情的管敢,因為受辱而投降敵人了,他告訴匈奴說,李陵實在沒有后援,箭也快完了,只有李陵和跟隨的校尉韓延年各帶八百人,這是前鋒,分別打著黃白旗子的就是,倘如用精騎把他們射中了,就可以一氣解決。

    單于一聽,高興極了,便大膽帶騎兵再圍攻李陵等,一面大叫著:“李陵、韓延年快降!”把李陵攔截了,就立刻加以猛攻。當時李陵處在山谷中,敵人居高臨下,箭從四面射,像急雨似的。在漢兵還沒到鞮汗山的時候,一百五十萬枝箭早已用光了。他們便把軍車放棄了,人還有三千多,于是只拿了車輪的撐子作為武器,只有將官們才有刀拿。他們慢慢走到山谷里了,單于從后面趕上來,檢山路的拐曲處就投石而下,士兵死得更多,走也沒法走了。

    到了黃昏,李陵穿了便衣,單獨走出營寨來。叫左右都不要跟隨他,他說大丈夫應當一個人去把單于擒來。可是過了頗久的時間,李陵又回來了,嘆口氣說:“兵是敗了,只有死了!”他的部下就有人向他說:“將軍威震匈奴,現在不過是時運不濟罷了,以后總可以歸還,像浞野侯趙破奴為敵人所得,后來逃回,天子不仍是對他很好么?”李陵答道:“你叫我不死,這是不配稱一個壯士的!”他于是把所有旗子都毀了,把所有貴重物件都埋在地下了,嘆道:“假若再多幾十枝箭,就一定可以突圍了!現在連作戰的東西也沒有了,挨到天明,便恐怕只有受縛了!現在不如作鳥獸散,有跑得脫的,還可以給天子報個信兒。”

    他讓士兵每個人都帶二升干飯,一塊大冰,準備支持著到達遮虜障(就是居延城)。他們等到夜半,待要出發,可是鼓也敲不響了。李陵和韓延年都上了馬,跟隨著的壯士有十來個人。后邊追上來的敵人卻是好幾千。

    韓延年戰死了!李陵看著這狼狽的樣子,說:“無面目見天子”,便降了。部下則四散而逃,逃到邊塞上來的,只有四百馀人而已。李陵戰敗的地方,隔邊塞不過一百多里,邊塞上便立刻報告了。

    武帝本來的意思是希望李陵不成功便成仁的,于是把他的母親和妻子招了來,讓相面的相了相,她們卻沒有家里遭喪的氣色。武帝已很不快,后來聽說李陵投降了,立即大怒。先是責問以前回來報信的陳步樂,陳步樂嚇得自殺了。又問其他群臣,其他群臣也嚇得沒有一個敢說李陵的好話的。

    只有問到太史令司馬遷的時候,司馬遷卻覺得李陵是一個“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的奇士,奇士是好奇愛才的司馬遷所放不過的呵,所以雖然彼此平素沒有什么交情,既沒有飲過酒,也沒歡聚過,可是不能不早已在神交著了;加之這一次李陵之冒萬死去赴公家之難,更喚起他的欽敬;而一般自私的只知道保全個人和一家老小的群臣之隨聲誣傷,尤讓他覺得傷心和不平;假若李陵就為一般達官貴人所不齒,倒也罷了,然而在他未敗的時候,凡有信使來,大家都是奉觴上壽,在武帝跟前夸贊李陵的,可是一到敗的消息來了,武帝的興致完了,大家也就不開口了;司馬遷深曉得李陵之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的苦況,也深曉得李陵得士卒愛戴之誠,就是到了那種絕境,只要李陵說一句話,士兵都是個個流著淚,帶著傷,張了沒箭的空弓,去和敵人的刀鋒去拼的,司馬遷為這而感動著;他再不出來說話,是沒有人來說話的了,武帝的憂心也是沒人能給解慰的了。——因此,他便誠坦地答復武帝的垂問了,他說:“現在許多人之說李陵的壞話,只是因為他平日少與人應酬而已,假若有人吹噓,他不減于古代任何名將,他現在雖然敗了,一定是想將來得機會好立功而歸的,況且無論如何,就他現在的功勞論,殺了匈奴那么多,也可以到什么地方都說得過去了!”

    出乎司馬遷的意料之外的,是武帝更大怒,認為司馬遷的話只是給李陵講情,尤其疑心他言外在譏諷這一次功少的李廣利——武帝所愛的李夫人之兄貳師將軍。因而武帝立刻把這太熱心,太多情,太愛好正義,太篤于友道,太好奇愛才的司馬遷交給獄吏了!

    這一年,司馬遷三十七歲了。他的家是窮的,沒有錢去賄賂出獄;他的所謂朋友是冷血的,沒有人去給他說話;他的地位不高,勢力不大,也驚動不著那些達官貴人去疏通;渴望人間溫暖的司馬遷,自此以后,卻只好時時看一些冷酷的獄吏的面孔,處在冰濕而凄慘的囹圄中了!

    更不幸的是第二年。雖然在有一個時候武帝悔悟過來了,他說應該讓李陵先出塞,以后再叫路博德去接應就好了,上次只因為給路博德的命令太早了,所以有了讓一個老將賣弄奸猾的機會,于是一面賞賜逃回來的李陵部下,一面又叫因杅將軍公孫敖去深入匈奴迎接李陵;可是誰料公孫敖毫無成功,并且從一個捕得的俘虜的口里,所說李陵在教匈奴練兵,準備和漢軍對敵了。漢武帝得了這個報告,益發怒不可遏,立刻把李陵的全家,什么母親、弟弟、老婆、孩子,統統殺了。同時叫司馬遷也受了腐刑(2)。

    這在司馬遷是再奇恥大辱也不過的了!所以后來司馬遷一再沈痛地說:“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又說:“禍莫慘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詬莫大于宮刑,刑馀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更說:“夫中材之人,事有關于宦豎,莫不傷氣,況慷慨之士乎?”他現在直然是“閨閣之臣”了,在“身殘處穢”中,孤寂而抑郁,腸一日而九回,臥立都是恍惚的,出了門,也不曉得到那里去,總之,他是陷于最大的悲憤和恥辱中了!

    他覺得也未嘗不可以自殺,可是他想到他的文學天才,還沒有表現出來,那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第二部《春秋》——《史記》,也還沒有脫稿,他于是倔強而堅忍地,“就極刑而無慍色”了!

    在這時,司馬遷并轉而悟到古人的一切著作正都是產生在苦痛和寂寞里,在郁結而不通的時候,只好“述往事,思來者”;在一無所有的時候,只好“垂空文以自見”了!

    司馬遷的受刑,在他個人當然是一個太大的不幸,然而因此他的文章里仿佛由之而加上濃烈的苦酒,那味道卻特別叫人容易沈醉了!又像音樂中由之而加上破折、急驟、悠揚的調子,那節奏便特別酣暢淋漓,而沁人心脾了!

    司馬遷這一年三十八歲,距他父親之死已有十三年,距他身為太史令恰在十年以上,可知他那慘澹經營的《史記》已有十馀年的時光,恐怕業已成了大半了。但受此刺戟以后,卻恐怕更思如泉涌、筆如奔馬地加速完成起來了。

    至于李陵這一次全家被族,事后證明也仍是冤枉,因為那個教匈奴練兵,準備和漢軍對敵的,并不是李陵,乃是另一個降將李緒。李陵痛心于因李緒受禍,便使人把李緒殺了。后來到了武帝死后,昭帝既立,霍光和上官杰輔政當權,他們和李陵素來是不錯的,便派李陵另一個老朋友任立政去招李陵。任立政到了匈奴那里,單于置酒招待,可是沒法和李陵私談,便只好給了李陵幾個眼色,故意用手摩了好幾回刀環,又抓了抓腳,暗示他可以歸還。李陵等也有一次慰勞他們,任立政便乘機大聲說道:“漢朝已經大赦了,中國很安樂,主上也還年少有為,現在霍子孟、上官少叔(霍光和上官杰的字)主持一切呢!”李陵很默然,過了一會,拍著自己的頭發說:“我已經改了裝束了!”又過了一會,座上的降將衛律(本是胡人)退去,任立政便又說:“少卿(李陵字)也太苦了,霍子孟、上官少叔都問候您!”李陵說:“他們兩位還好么?”立政說:“只等你回來,一塊享富貴呢。”李陵叫著任立政的字道:“少公,回來容易,就是怕再受辱!”話沒說完,退去的衛律又回來了,把這話也聽見了一些,便說:“李少卿是能干人,不只在一國立功。范蠡還曾遍游天下,由余不也是由戎入秦么?你們有什么話說得這么親熱!”這樣,席便散了,立政又跟在李陵身后說:“有沒有意呢?”李陵說:“大丈夫不能再受辱。”于是李陵仍然留在匈奴那里(前后二十六年),到元平元年(公元前七四),病死了。

    李陵案給司馬遷的印象太深,有意無意間,他的整部《史記》里,都有這件事的影子。在《馮唐列傳》里,馮唐說文帝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那一段話是:“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內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軍功爵賞,皆決于外,歸而奏之,此非虛言也。臣大父言李牧為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于外,不從中擾也。委任而責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智能,遣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百金之士十萬。是以北逐單于,破東胡,滅澹林,西抑強秦,南友韓魏。當是之時,趙幾霸。其后會趙王遷立,其母倡也,王遷立,乃用郭開讒,卒誅李牧,令顏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為秦所禽滅。今臣竊聞魏尚為云中守,其軍市租盡以饗士卒,私養錢,五日一椎牛,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避,不近云中之塞,虜曾一入,尚率車騎擊之,所殺甚眾。夫士卒盡家人子,起田中從軍,安知尺籍伍符,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為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由此言之,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這里的魏尚,還不是像李陵么?這里的文帝,還不是如武帝么?司馬遷生怕這樣還不大明顯,更在贊里說:“馮公之論將卒,有味哉!有味哉!”直然是責呼武帝而為李陵伸冤了。

    又如《王翦列傳》中說:“夫為將三世者必敗……其后受其不祥。”這還不是隱約間指李陵么?《穰侯列傳》中說:“穰侯,昭王親舅也,而秦所以東益地,弱諸侯,嘗稱帝于天下,天下皆西鄉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而以憂死,況于羈旅之臣乎?”人臣之受毀是太容易了,這也有李陵案的馀波在蕩漾著。更如《主父偃列傳贊》中說:“主父偃當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爭言其惡,悲夫!”這和公卿大夫起初為了李陵而向皇帝奉觴上壽,到后來“舉事一不當”,這般“全軀保妻子之臣”,就“隨而媒孽其短”,不也太相似了么?

    此外《伍子胥列傳贊》中所謂:“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況同列乎?”不啻是自己受了迫害以后的一種泄忿,所謂“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叟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也正是自己發憤著書的心情的剖解。至于《虞卿列傳贊》中有:“虞卿料事揣情,為趙畫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齊,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況賢人乎?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于后世云。”尤容易讓人想到,這里所謂料事揣情之工,是說自己并非見不到要受禍,而不忍魏齊,是說自己對李陵終于不忍不為一言,而窮愁著書,就又是自己越發埋頭寫《史記》了。

    大概自從李陵案以后,司馬遷特別曉得了人世的艱辛,特別有寒心的地方(如賞識韓信,勸高祖登壇拜將的是蕭何,騙了韓信,使之被斬的,卻也是蕭何),也特別有刺心的地方(如李同告訴平原君的話:“士方其危苦之時,易得耳”),使他對于人生可以認識得更深一層,使他的精神可以更娟潔,更峻峭,更濃烈,更郁勃,而更纏綿了!——這也就是我們在《史記》里所見的大部分的司馬遷的面目。總之,這必然發生的李陵案,乃是他的生命和著述中之加味料了,他的整個性格是龍,這就是睛!

    六 兩個英雄的晚年

    在司馬遷受刑的這一年,漢武帝六十歲了。這老英雄也已經是到了垂暮了!

    到了垂暮之年的人,先是背戾,后是寧靜。天漢三年(公元前九八)的三月,武帝仍巡幸,到了泰山。方士們一般迂怪的話,已為漢武帝所厭倦,不過卻仍然希望能到海里,找到蓬萊,遇到神人,像鴉片的吸食者一樣,一時未能戒絕而已。司馬遷既然入獄受刑,所以這一年,他沒跟著。

    天漢四年,又大征匈奴,主將是李廣利,可是沒有什么大成就。

    司馬遷入獄后的第四年是太始元年(公元前九六),六月有大赦。司馬遷因此便出獄了,這時他年已四十歲。出獄之后,被任為中書令,中書令就是中官——宦官——而任尚書事者,對外是接受尚書之事,對內則奏之于皇帝,一切詔奏機密都要經過他的手。就官說,比太史令還闊一些,未嘗不可稱得起“尊寵任職”(《漢書》本傳)的,但是和宦者同官,也就仍是大大的侮辱了。

    司馬遷無論在獄中,或在當中書令,當然不會忘掉他的著述。也許這時正是他寫作最勤快的時候了!

    從太始二年到太始四年,武帝又有巡幸之事,司馬遷也又都扈駕相從。二年,到回中;三年,幸東海,登之罘(現在山東的煙臺),浮大海而還;四年,春天三月到泰山,十二月到雍,又到了西邊的安定(現在甘肅固原),北地(現在甘肅東北角環縣)。在這太始四年(公元前九三),司馬遷年四十三,有《報任少卿書》。這是因為在司馬遷剛為太史令時,曾有援引朋友出仕的念頭,現在既出獄當中書令,所以任安遂給他信,又叫他推賢進士了。殊不知現在已不是二十八歲時的司馬遷了,他在悲憤之馀,除了著述以外什么心也淡了,他的答書里有:“若仆大質已虧缺,雖才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馀,薦天下豪俊哉!……鄉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他覺得應該薦士的時候早已過了。信中所謂“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就是指春天扈駕泰山之事,所謂“仆又薄從上上雍”,就是指十二月隨從到雍之事。至于信中“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恐卒然不可為諱”數語,卻并非指太子獄,因為那一年并沒有巡幸泰山及雍之事,就武帝的話看,“任安有當死之罪甚眾,吾常活之”(《田叔列傳》后,褚先生所記),則任安之抱不測之罪,固不止一次,至于這一回原因何在,我們卻也不能詳悉了。

    司馬遷四十四歲這一年(征和元年,公元前九二),武帝已六十六歲了。晚年的武帝,對選擇人的標準已與前不同。這時趙王死了,趙王之子淖子,武帝聽說他“多欲”,便說:“多欲,不宜君國子民。”沒有立。立的是昌,原因呢?是因為他“無咎無譽”。這不啻是開始對過去自己的檢討之反映了。這一年有所謂巫蠱案,據說丞相公孫賀之子敬聲和武帝之女陽石公主私通,他們在路上埋了些木偶人,準備詛咒武帝。這很像大觀園里到了衰敗的時候一樣,一切妖妄便都出現了。

    到了第二年,便把公孫賀父子及其全家殺了。陽石公主等也因巫蠱伏誅。不過這事情在后來又牽涉到太子。太子戾是武帝年二十九歲時所生的,本來很為武帝所喜愛,但長大了,因為有些仁恕溫謹,武帝覺得他的才能趕不上自己,太子有些不自安,可是武帝仍然對衛青說:“漢家庶事草創,加以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后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乎?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這樣也就沒有什么芥蒂了。太子又每每諫伐四夷,武帝就笑道:“吾當其勞,以逸遺子,不亦可乎?”大概武帝的作風是嚴刻的,太子的作風是寬厚的,因此素來寬厚的大臣就多半擁護太子,而一般喜歡用嚴刑峻法的大臣就多半加以毀壞了。前者無聯絡,后者有黨羽,于是說太子壞話的便多起來。起初,武帝還不十分相信,到了這時,巫蠱案既起,在宮中的女巫很多,每每叫人埋木偶,作為報仇消恨的手段,當時后宮及大臣因而被殺的已有好幾百人。武帝被這事鬧得身體也很壞,白天便也常做夢有數千木人來挑戰,同時武帝也漸漸多怒善忘了。這時有一個督察貴戚近臣的直指繡衣使者江充,想借巫蠱案排除異己,收捕驗治,因而處以死刑的,多到數萬人。他最后往皇后和太子的宮中去掘地,掘得連放床的位置都沒有了,他說木人最多的就是太子,并且說太子還有無禮的話寫在絹帛上呢。太子也害怕起來,恐怕武帝已在甘泉病篤,所以奸臣才敢如此悖亂,因而親自把江充斬了。這時宣傳著太子已有反心,武帝也大怒。于是武帝的兵和太子的兵在京城里大戰起來,戰了五日,又死傷數萬人。這時武帝也從甘泉趕回來了,太子兵敗出走。司馬遷的朋友田仁和任安,便都是因為這事被腰斬的。太子出走以后,逃到湖縣泉鳩里(現在潼關以東閿縣之地),因為搜捕得急,自縊了。

    有太子兵事這一年,是征和二年(公元前九一),司馬遷年四十五。次年為征和三年,這一年李廣利帶兵七萬,出五原,擊匈奴,兵敗而降。這是《史記》中所記最晚的可信為出自司馬遷手筆的事,可能司馬遷就是在這一年死去的,那末他只是活了四十六歲而已了。這時距《報任少卿書》已有四年,那時說:“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可知他在就極刑(三十八歲)之前,百三十篇的《史記》組織,雖早已粗具,但到了《報任少卿書》(四十三歲)時,還沒有完成,更沒有藏傳,大概完成就在現在這四年間。《史記·自序》中又說:“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藏之名山,副在京師。”書的字數都計算出來了,書是完成無疑,而且“副在京師”,可見在生時已不止一個抄本。《自序》可能就是作于征和三年(公元前九○)的,那最后的話是:“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百三十篇。”大有書稿寫成后,擱筆而躊躇滿志的愉快在!

    四十六歲以后的司馬遷如何,我們卻一點也不曉得。他是自殺還是病死?我們也沒有絲毫記錄。以他的倔強,自殺也很可能。他覺得任務已了,或者就不必茍活了的吧。——《史記》的創作,差不多占了他半生!

    那活了七十一歲高齡的漢武帝,再過了四年,也長眠了。武帝的最后幾年,理智很澄澈。在征和三年,他的游興并不衰,到了雍,到了安定北地;因為想到太子無辜,蓋了一個思子宮,并在閿鄉太子自殺的地方建歸來望思之臺,這也夠傷心的了!這時武帝六十八歲了。次年征和四年,武帝再到東萊、海上并泰山,舉行最后的封禪。他告訴大臣說:“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最后對方士也不信了,一律遣散。這時有人建議屯田輪臺(在新疆迪化西南),武帝也失掉了興致,認為:“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請遠田輪臺,欲起亭遂,是擾勞天下,非所以憂民也,朕不忍為!”自此以后,對國家便只在休息富養,也不再出兵了。再一年是后元元年(公元前八八),武帝到了甘泉、安定。武帝想立鉤弋夫人之子弗陵為太子,因為他年幼,便讓人畫了一張周公負成王朝諸侯的圖給霍光,霍光是一個忠厚老實人,當時并不曉得是何用意。過了幾天,武帝便把鉤弋夫人叫來了,忽然賜死,鉤弋夫人百般請罪,也還是沒赦。別人都很奇怪,立她的兒子,為什么殺他的母親?武帝說,這是因為主少母壯,怕再有呂后之禍!這代表了遠見而慘忍的武帝作風之最后表現,這時武帝年七十。第二年,武帝在甘泉官,朝過諸侯王,又到了盩厔(在長安之西),這是這位老英雄的最后旅行了,即在這里長逝。死以前,以沈靜詳審的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以篤慎的金日為車騎將軍,武帝晚年的擇人和以前多末不同!

    武帝的長處是聰明、決斷,而且守法。他的妹妹隆慮公主之子昭平君犯了法,終于定了死罪,他說:“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女弟)故而誣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廟乎?又下負萬民!”所以就在悲哀不能自止之中而行法了。

    武帝的確是一個英雄,他的一生像幾幕劇。前幾幕那樣威風浪漫而奇幻,后一幕卻是這樣寧靜而澄澈了!

    在武帝這樣一個英雄之旁,卻又有一個可以把武帝譏諷得哭笑不得,玩弄于筆頭之上的,這就是司馬遷!他們的生命,差不多是相為終始的。說是講他們的晚年,這有點錯,司馬遷似乎并沒有到晚年,他是圓滿地在精壯的青春中結束他的生命的,漢武帝在精神上也始終是富有活力,最后還不失為一個大政治家的手腕,最后還在奏那求仙漫游的尾聲,也何嘗有晚年?——這時是浪漫的大時代,他們都是浪漫精神的象征,浪漫精神原是只有青春,而無所謂衰老!

    【注釋】

    (1)中華書局本《史記》此句作“豈非以勢利交哉”。——編者注

    (2)據荀悅《前漢紀》卷十四及王國維《太史公系年考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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