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諸位可敬愛的讀者先生:這是一件多么為難的事,要我在簡短的千數百字之中,介紹這么一部六十余萬言的大書,而且我所要急于向讀者說的還并不止這書的著者,這書的緣起,這書的內容,史密特·奧特先生的人格和事功,也不止是本書的譯者,主持本書編譯的機關——北平的中德學會;我乃是除此之外,更不能不說到我所見到的德國的真精神是什么,介紹德國文化以后對中國將有什么影響;同時我又不能壓抑地略一談及中國文化的前途,還有,我不能放過了談翻譯事業,我不能忘了特別介紹張君勱先生那篇序文!
二
那么,怎么辦呢?我只好在盡可能的緊縮的形式之下,對我所要說的諸端,一一加以三言兩語的交代了。
我首先要說的,是史密特·奧特先生,本書是因為他的七十歲生辰,德國第一流的專門學者都總動員,各人在各人的范圍以內,報告了近五十年來德國的學術進展,其內容是自廣泛的德國與世界學術的關系說起,說到了圖書館事業,神學,教育學,哲學,法學,經濟學;說到了人類學,地理學,歷史學,種種語文學;說到了算學,物理學,化學,地質,礦學,海洋,生物,以及醫工農業,種種技術,種種專門科學。打開全書,就不啻對當代的德國專門學者會晤一堂,就不啻對世界文化上極其燦爛而充實的地帶——德意志——作了一個詳細的巡禮,這是多么值得的事!我說到這里,恐怕對近來德國教育文化稍感模糊的讀者一定要問了,為什么特別為史密特·奧特先生方寫這樣的書呢?是的,讀者一定要問。我只說一句話就夠了,史密特·奧特是在德國從歐戰起到德國革命為止的艱難困苦的時期中的教育部長,在歐戰之后,他退休了,但是以個人的力量組織了德國學術救濟會,使那更陷在困窘時期的德國學術界打破了難關,扶助了德國學術中各部門的事業,恢復了國際學術界和德國人士的合作。總之,他作了德國風雨飄搖的時期中學術的保姆!沒有他,德國學術不會有今天!因此,各位專門學者便不認為他們的成績是各人的成績了,卻應該歸之于史密特·奧特先生。因此,遂以他們的總貢獻,數算了一下,作為史密特·奧特先生的壽禮了。
據種種記載上看,史密特·奧特先生的人格是堅毅和虛心,處處以民族的命脈之衛護與發揚為前提的。這是在非常時期中所必不可缺的人物,德國的種種困難次第克服了,德國是恢復了,其中最大的助力之一得要算是史密特·奧特先生!
三
我對于德國文化不能說是有什么研究,只是就浮薄的一點觀察和感想來說,我覺得德國人有一種精確性,神秘性,徹底性,熱狂性,這是他們一切學術、思想、文藝、技術的基礎。
大家熟悉德國的自然科學,工藝制造的,一定可以知道德國人是多么精確了。但卻仿佛和這愛精確的性格相反,德國卻又有一種神秘性,他們喜歡深沉的冥想,他們喜歡形而上學的探求。在淺薄的理智主義流行的國家往往以“玄學的”為貶詞者,在德國人卻以為“缺少玄學的成分”為美中不足。大小事,他們都徹底。他們又最熱狂不過,就像他們對于古典時代的人物多么崇拜,而古典時代的人物又多么向往希臘,這是任何民族比不上的。
總之,這是一個堅實而有活力的民族,他們很有青年氣,坦白而直率,.所好所惡表現得極其明白。這都是從他們的語言文字,文學著作而可感到的。
在這里,我不能不背一背德國語言學家宏保耳特的話了,他說一種語言的獲得,乃是一種世界觀的獲得。這說明了翻譯事業的價值和意義。想到這里,就知道中國多么需要翻譯德文書了,不只是內容,就是表現方式也極其重要,因為我們需要從那里得到一種堅實而有活力的文化姿態!
什么時候中國民族能夠同樣熱狂了,能夠同樣熱狂于吸收,熱狂于創造,熱狂于認識自己的文化傳統而善為發揮了,那就是中國文化史的新一頁的開始了。我遙望著,而又覺得積極介紹德國文化是一個決不可忽視的助力!
四
中文的譯本,也是由各種專門學者(只有我算是例外)執筆,更難得中德學會在種種困難之中卻作出了許多像這樣有意義有價值的成績。張先生的序文,對德國文化了解甚深,所以我也愿意讀者特為注意。為篇幅所限,只介紹到這里了。
古典概念之根本探討
古典與浪漫的古典人物——古典主義古典之轉變
在這體系的聯系里,正是我們對于下面一種概念要有更仔細地研究的時候了,這對于文藝史學的學術上和對于概觀的研究之根本命題上,都有正本清源的作用,這種概念,就是一個作品、一個人格、一群人、或一時代并且是把創造的能力完全集中了的現象。從這基本的意義出發,我們可以了解這字的其他意義。我們試先從普通的說起:
德國的古典人物,首先是在18世紀19世紀之交所生活著并影響著的大詩人,大著作家,大哲學家,與大教育家,所以是:歌德,席勒,康德,柏斯塔勞齊(Pestalozzi)[2]還有他們的先驅者:萊辛,魏蘭,海爾德,克勞普施陶克,以及他們直接同伙的戰士等。當后來人們開始對浪漫派一一有了時間上的距離而加以注意的時候,于是便把其中幾個人物也看作是浪漫派的生活感覺之象征的形象了,這就是:瑙瓦里斯,艾欣道爾夫,布倫檀諾,克萊斯特,薛德林。在這所謂浪漫的古典人物或者古典的浪漫主義者出現之時,第二批古典人物便形成了。對于屬于這種形式的古典性,人們可以援用一個聰明的法國人的話,古典性一譽詞實是一成串的誤解,只是造成時代潮流中的煊赫之士而已。這種古典人物的概念,根本上乃是批評的估價之規范化與獨斷化,這是一時代中一種生動的精神上的戰斗入于衰歇時代中的僵化而已。
次于這種古典性之外在的概念之旁,卻又有別一種意義:在德國的精神史上古典與浪漫之爭,像歌德那時代和浪漫那時代在精神的分野上所進行著的,便曾遠出于純粹的藝術理論之爭的意義了,這對后世頗有決定的作用。席勒曾經首先定下文藝原理與生活原理中的兩種對立是淳樸與傷感,這是擴充于所有文化中而把那像是兩極端的可能性,亦即文化意欲與文藝意欲中的典型態度。席勒這種公式,影響了后來整個的文化哲學,不特菲希特(Fichte)[3],施勒格耳,瑞瓦里斯,薛德林;甚至謝林,黑格耳,尼采,與新浪漫主義者,也都被了他的流風余韻,迄數世而不衰。自這種辯證法的過程而出,我們對于古典性有了新的概念形式:古典的者,是健康的,淳樸的,有所形成的;浪漫的者,是不健康的,不淳樸的,無所形成的。古典性是積極的批評標準,浪漫性是消極的批評標準,因此在古典的一方面,我們有所謂“完成了的不健康”,“古典地浪漫的”種種。可注意的是,這個古典性的概念之沖淡而至于只為古典的了,而至于幾乎古典性本身不相干涉之一事,對于文藝史學上頗是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的:因為像浪漫之研究之被輕視,歌德席勒語言學之特別為人熱心,都是主要地基于對古典性這種價值觀念的。
和古典性這二種概念緊緊相鄰,我們有第三種概念的產生,關于這一項,我們是已經暗示過了,就是把古典性當作古典主義解。當作精神史上的一般現象看(就如同文藝復興,浪漫派等)的古典主義只是在混亂情形的時代中對于人類原始關系的重又覺醒而已,同時卻伴有一種傾向,這就是把這原始關系之新創造總是向單純的一方面宣講著,不過它是在文化與文學的范圍以外而已,在日常的生活動作中卻并沒有實現的力量了。古典主義常是貧血的,但是非常有形式的;它寧是學者的事,而不是大眾的事,它是一種最高的秩序之沒落下去的價值的覺醒,但是并沒有革命的精神動力。歌德與席勒,這是被認為德國古典主義之文學方面的巨擘的,但是也只有一小部分著作是合乎這個方向的:只有歌德的《海爾曼與道洛特亞》,《阿奇萊斯》(Achilleis),《自然的女兒》(Natudichen Techter)與《浮士德》卷一中的某些部分,以及席勒的一部分散文著作與《邁辛納之未婚妻》(Brautvon Mesinn)等可以算而已。他們大部分作品都不是古典主義的,其所蒙的色彩倒毋寧是浪漫的。就是在歌德與席勒之轉向古典主義的文化政策的意見,對于啟蒙運動、狂飆運動以及初期浪漫運動的抗議,在他們整個精神進展中也不過是一個小插曲而已,只是雖然是插曲罷咧,但對于他們藝術理論的與形式感覺的進展上都有著決定的意義。由于每一種古典主義都有這種限制性之故,人們可以明白古典主義在廣處遠處的作用都是有什么危險,并且在一方面是如何將像是置入于生活與藝術練習之中的一種淺薄秩序加以推廣;另一方面則又如何以其和在精神生活社會生活中之混亂而動蕩的開展相對照的單純無邪的唯一意義,把它自己弄到被判作事實上無力量、無影響,而且迅速地把自己埋沒于后繼無人的、夸張的姿態之下了。文藝史學,特別是在舍洛及其學派的時代,對于這種古典主義也直然永久斷送了,而且由美學中之干燥的形式主義,文化中之空洞的獨斷主義,把那一個時代所真正需要的,但只是決然不是為古典主義所定規著的課題,也棄置了。與歌德席勒的文化政策的意見,因為正是政策之故,所以只可當作專為1790年前后的特殊情勢而發,而加以估價,但是許久以來,人們卻已經以為是獨斷的指針了,于是把魏瑪的武士之古典主義的作法便認為是天經地義了。但是那在歌德整個文藝活動中不過是構成一個插曲,以諷刺短詩的奮戰而作為極峰而已。
古典性的第四個概念,就近三十年的文化哲學的與文化政策的討論過程中所結晶出的而論,卻主要地是被有在我們這考察之始所給的原來的意義的色彩:即古典性者須是滿足一種精神上的律則的一現象,一作品,一人格,一群,一時代,而這種律則之形式又一定要表現在作品或其他貢獻中的。古典性者一定是要負荷有一種象征的性質的現象,生命的流是用符號在其中包括著,而且這種現象乃是被認為模范的、興奮鼓舞的、指南針式的。至于這種古典性究竟是浪漫的,還是古典的,淳樸的還是感傷的,文化的還是文明的(Kultur oder Zivilization)[4],亞波羅式的還是地奧尼斯式的,這倒都成了次要的問題;而一種人格或一個時代取決何種古典性,這是屬于一個最后的形上學的評價的問題了:這就是人究竟愿意生活實現并形成那壯美呢,還是優美,戰爭呢,還是和平,英雄呢,還是神圣,悲劇呢,還是史詩,混沌呢,還是秩序,創造性的不寧呢,還是和諧等等了。
這第四個古典性的概念,是現代許多人想建設人類的及生活方式的形上學的心理學之張本,這種心理學乃是靠例證的現象以為說明的。從這個古典性的概念出發,在藝術史與文藝史的范圍內,將許多材料之入于秩序的企圖的一事是有人擔承了,但倘缺少這種不加評價的古典性的概念,則對這種企圖沒法理解,而且根本這種企圖也不會存在了。
在討論古典性的概念之余,著者還要附注一筆,想為讀者所許,這附注的一筆,是在說明敘述文藝史學的研究之演進的整個本書之意義的。人們可以把文藝史的進展過程當作創造古典性的步驟看,而上述古典性之第一種、第二種概念(即“大人物的名字”與“為古典與浪漫而起的文人論戰”)便是文學史的著作之根本目標,在舍洛學派中是以古典主義的古典性思想為重的,但自新浪漫主義派的反動以來卻把類型論的古典概念作為文藝史的研究之基本動力了。用精神史的眼光來研究文藝史學的歷史時——這話在我覺得表現得有點復雜化了——便可以理解作是古典性的概念之進展罷了。上面這古典性的四個概念并不關聯,也實在不成體系,而且彼此也好像有點混淆;只是每一個概念的殘跡卻總會常在后來一時代的研究里出沒的,不過只有煊赫的殘跡能夠此起彼伏地構成那古典作品及古典人格之古典性的四個概念而已。[5]
偉大的性格之反映
——漫談《維特》和《浮士德》
我是如何地喜歡歌德的作品呢,我的翻譯直然是源于太喜歡的緣故,才不量力起來呢。現在略略地老老實實地談談歌德的精神,對于了解他的童話上簡直是不可缺的事,我因而不能不再僭妄放肆地胡扯幾句,如果說必須要有批評的見地的話,則我惶悚萬分呢。
我的性質是喜歡批評,但我客觀地講,批評實在不需要。因為一個作品的本身便是最公正的批評;又因為凡是愈偉大的作家的心實在愈是人類的普遍的感覺的緣故,好作品乃是人人可以了解,人人可以嘗出滋味,批評是廢話。
然而在中國,特別是現在,則不能如此說法。因為,如上面所說的,原有一個不能不先決的條件,便是:“必需人人有健全的正確的口味才行。”實在說來,健全的正確的口味,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是人人應當有的,但如果沒有,卻是不平常的事了。而中國正處于一個不平常的時代,所以批評仍然需要,而且十分需要,并不次于創作。
我聽見談《浮士德》的人還少,——當然專說的中國,我耳朵里簡直沒接受過這三個字所使的空氣的振動,至于談它的人,還是在紙上的居多。他們除了把這個故事的“事”報告以外,再加上幾個偉大的字樣,便再也找不出什么東西了。這本書之不使人注意,單由東安市場里就找不出郭譯本的翻印本來,也便是一個有力的證明了。
《維特》比較是普遍一點,說真的,也有許多人喜歡它,但一問喜歡它的理由是什么,卻不能不令人失望。概括地說,有兩種青年,喜歡此書,一是受了在中國舊式婚姻下束縛的人,他們對維特抱同情,以為:如果維特能“早”與綠蒂結婚不好嗎?因為維特了解綠蒂,愛綠蒂,過于阿伯爾呵;然而終于不能如此,使維特自殺了。萬惡的可咒詛的舊式婚姻喲!二是處在現在中國還沒得到真正的途徑的戀愛潮中的人,他們把維特的故事看作了三角戀愛的一例,如果本身是在戀愛中,或曾戀愛過的,可以拿此書找點同情的淚,如果本身還沒卷入或是沒機會卷入愛潮中的,又可以拿此書當作“旁觀者清”聊以“自慰”或“敵視”的資料;至于盲目的只愛書中緊張的情緒的,也是很普通的現象。
這些都錯了,都對不起《維特》這本書,都對不起歌德這個人,——縱然他們的觀點的背景是值得憐憫和原諒的!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一下,如果,我們不是躲在粉紅帳里作浪漫的理想的夢的話,那些抱了上述的意見讀《維特》的人,有多半不但對不起《維特》書和作者,干脆地說,是侮辱書和作者——因為,是的,中國的舊婚姻制是有極大的流弊,但您研究過那流弊在哪里以及如何改善嗎?在此我不能不提起潘光旦在《人文生物學論叢》里關于中國婚制批評的文章,那真是專家的意見——讀者可參看。我只說他舉出中國舊婚制實在是人文選擇的意義就夠了,我們因而知道對事非從知識來判斷不可,盲目是可恥的!我們再看那些反抗舊婚制的青年,有多少不是只求“性欲”的新鮮的!連求“性”的自由也夠不上!
我認識一個小商店的小伙,他的妻原來是替人洗衣作針線幫他維持生活的,在國民革命發動期間,他在商民協會里“工作”了,繼而到工廠里去煽動工人,兩三天的工夫,他便要和他的妻離異,和一個女工人結婚了,他的妻哭哭啼啼,為他打算,求他還是不要這樣摩登才好。這樣的例子是太多了,尤其國民黨的學生黨員,在過去革命中,于半明白不糊涂的狀態里,就拿這誤認作“工作”的比比皆是,——當然不限于“國民黨”的學生黨員。也許有聰明的人,以反抗舊婚制為引青年入反抗舊社會的路上去的一種手段,更許有人以此為青年歸附個人或個人所隸的集團的一種餌食,那便在這如果把事看作是目的而不看作是手段則無往而不錯的世界里,我真不敢說什么話了。但是就單純的講,如果我們為人道計,為女權計,為優生計,輿論再不加以制裁,那就太不對了。以這種狹隘的愚昧的見地,來認識《維特》書的精神,不是侮辱是什么?
至于視《維特》的書為三角戀愛的一例,雖然這句話對說明這書的史實上或者沒有錯誤,但如以此為全書命意所在,我認為這是等于拿了看上海的流氓小報上的社會新聞的眼光來看《維特》,說是侮辱書和作者還算不夠分量吧。
我們要認識書,必先要認識人:
作了一個時代——狂飆運動的時代——的代表者歌德,作了一個民族——德意志民族——的文學的開創者歌德,他的作品,是有著過去的整個的人類之努力向上的呼聲,是有著鼓勵那未來的整個人類之努力向上的進行曲。他個人的生活,是與他的作品有著同樣的偉大,是最具體的最健全而最深刻的在人類最崇高的智慧之光里,在人類最優美的情感之海里照耀著,反射著,一如人類一切聰明的活動之歷史的悠久,不滅。
人類本來是可愛的,但不了解人類,是不能愛人類的;了解人類而愛人類的人,我們稱他為偉大的人物!在這里我們發見了歌德。
一般的愚妄的人們,是在那里顛倒,誤會,不知尊重自己,不知尊重別人,把瑣屑的事看得如何滯,如何為所束縛,把可以相愛的機會都隨便地失掉,把重要的使命不經意地解卻,——在這些地方,我們更加倍地紀念起歌德。
如果讓我最簡單地指出歌德的作品的好處,我只能說出兩個字:人話!我要詳細地解釋下去。
歌德說:
全人類真是個一模一樣的東西!(作者譯)
又說:
人總是人!(郭譯)[6]
這是歌德的一個很根本的觀念,許多思想,全是由這里出發。正因為人人都在同一的典型里,所以不必拿什么愚妄的道德的假面具來欺人自欺。你不要笑人責人,你處在那樣的環境,不一定比別人更聰明:因為人總是人,人的行為是以人為限,妄想什么神的生活,也是頂糊涂不過的事。
就以自殺一事為例,他以為:
我接著說道,人的天性是有限制的,他只能把快樂,苦痛,忍受到某種程度,假設一超過了,那就完了。此處的問題不是懦弱或剛強,此處的問題是他痛苦的量究竟忍受了過度了沒有?不管那痛苦是道德上的,抑是肉體上的;我覺得:說自殺是懦性的話是很奇怪的,猶如不當說因惡性的熱病而死的人是懦性的一樣。(郭譯《維特》)
這句話寫了,大家或以為平凡,但大家試自己想想,自己對自殺這件事的批評是如此的嗎?或者聽別人談話的時候是如此的嗎?我記得前年的《大公報》小公園上有人論自殺的話,好像有這樣一句:“人人都自殺,豈不就完了嗎?”我們對照一下,知道什么是“人話”,什么不是“人話”:歌德的話是就人的普遍處想的,他是就受痛苦的人的心理講的;《大公報》上那位投稿的先生,便忘了別人是人了:因為人間決不會遇見都需自殺的環境;也忘了自己是人了:因為你忘了你到非自殺不可的時候也并不能更聰明。所以我說,像歌德所說的話的態度是人話,像后來這位先生的論調不是人話。自殺一事,不過是個例子,一般對自殺的愚妄的見解,是代表了一切的專不說人話的道德和宗教。
所以,歌德說:
你們人,我叫了出來,一論到一種事情,立地便要說,那是愚啦,那是聰明啦,那是善啦,那是惡啦!究竟這是些什么意思?你們對于這件事的內的關系追求過嗎?這事為什么起的,為什么不得不起,你們能確切知道他的原因嗎?果其你們是知道,我恐怕你們不會那么輕于下判斷吧?(郭譯《維特》)
這不是普通人最常拿愚妄的道德觀點來批評事的態度嗎?這般人反多半是自以為有知識受教育的人,殊不知那是如歌德所說:
我們受了教育的人——是被人教育到一無所有的廢物!(郭譯《維特》)
對那自以為聰明的人,他更說:
害羞吧,你們清醒的!害羞吧,你們聰明的人!(郭譯)
這般愚妄的人,自作聰明的人,對事只有誤會,對事只有不肯去作,歌德頂反對了:
世界中誤解和怠惰恐怕比作惡還要誤事。(郭譯)
然而世界上究竟是這般愚妄的人多的,故:
但是,被人誤會,原是我們人類的運命呀!(郭譯)
這種由愚妄——不明白人總是人的愚妄——造來的誤會,往往形成了慘酷的“輿論”(!),慘酷的政治,造成人類間的大悲劇,維特對于一位因戀愛不遂而殺人的兇犯說:
你是罪無可赦,不幸的朋友喲!我曉得,我們終是罪無可救。(郭譯)
在這種地方,令我們想到《茶花女》這本書,那是同樣的在愚妄而不諒解的社會中的犧牲者!(在那書里告訴我們:人要懺悔,人要脫去社會的陷阱都被禁止!)
歌德反對的東西,我們知道了,他的正面的思想便容易明白了:只是解放,發展。——充分的徹底的自桎梏中謀我們感情的解放發展。歌德最重的是我們的感情:
感情便是一切!(郭譯《浮士德》)
他以此作他個人的宗教。他說感情實在是比知識還要貴重到許多許多的:
并且他又重視我的理智與才能而忽視我的心情。我這心情是我唯一的至寶,只有它才是一切的泉源,一切力量的,一切福祜的,一切災難的。呵!我智所能的,什么人都可以知道——我的才是我自所獨有。(郭譯《維特》)
他又說:
我自己在笑我自己的心兒——我聽隨它的意志。(郭譯)
所謂心Herz,所謂感情Gefuhl,所謂意志Willen,只是一件東西。這是創造的力。要深刻地尊重它,要充分地發展它,要徹底地求它的解放。具體地表現這種力的是藝術,是愛情,是事業。但在一般的愚妄的人的誤會中,卻是把它壓抑,阻撓和減削。而更把不要緊的瑣屑的事來束縛自己以代替向各方面的努力,把它破壞了;失卻了建樹它的好機會,糟蹋了人生。人的本性,并不是如此的,這乃是由于人們的愚妄,自己陷入了愚妄的圈子所致。所謂人的愚妄,便是不知道個人是人,不知道別人是人,所謂愚妄的圈子,便是不近人的道德,偏枯的知識,呆板的法律,慘酷而惡毒的政治等。歌德敬愛小孩子,替小孩子呼吁,因為小孩子還沒被成人的愚妄染就的緣故。歌德贊頌自然,謳歌自然,拜倒于自然的懷里,因為自然正同情于歌德的理想,而自然自己也是歌德的理想的實現的緣故。
還是用歌德自己的話,來幫我說明吧。他反對那些不知道須要充分發展感情和意志的人:
把你的時間分開,一部分用以工作,休息的時間把來獻給你的愛人。計算你的財產,如有余裕時,你要送些禮物給她,我也不反對,只是別太頻繁了,在她生日和受洗日做做禮就夠了。——人是聽從了的時候,那他成就個有為的青年,便是我自己也愿意向伯爵說,給他一個位置;不過他的戀愛就算完了、倘若他是位藝術家時,他的藝術也就完了。(郭譯)
這種實用的褊狹的觀念必至于:
人間沒有一件事不互相剝奪,健康也!喜悅也!慰安也!并且多半由于無知,無理解,狹隘,人若問他們,他們還有絕好的意見答復。(郭譯)
小孩子卻不然,小孩是可愛的:
唉,可愛的維廉,世界上最與我的心相近的便是這小孩子們呢。我注視著他們,我在這小人中看見他們將來總得必要的種種道德和種種力量的胚胎,在其率性之中看見將來性格的剛強和堅毅,在其放肆之中看見超脫世危的機敏和輕快,一切都是這么整然沒破!……至友,小孩是我們的同類,我們應當以他們為師,而我們現在才把他們當著下人看待。他們不許有意志——我們是沒有的嗎?這種特權定在那里?(郭譯)
大自然更是他所向往的,他說:
呵,我心中這么豐滿,這么溫慰地生動著的,我愿能把他再現出來,吹噓在紙上呀!我的心如像永恒之神的明鏡,畫紙也愿能如我的心之明鏡呀!——朋友!但是我終不成功,我降伏在這種風物的威嚴下了。(郭譯)
他又說:
這個使我的決心更加穩固了,我今后只皈依自然,只有自然是無窮地豐富,只有自然能造就偉大的藝術家。(郭譯)
所謂那種創造的力,孩童們所萌發著的,大自然所孕育著的,愛情便是它表現的一面。一切東西被了愛情的光便照耀得格外美化了,誰也會這樣說,而歌德對此點的偉大卻在不僅只注重關系個人的愛情;他是尊重一切人的愛情的。歌德說:
人說有電光石這樣東西,把它曬在陽光里,便吸收光線,到晚來發亮一會。我尋的這個人就譬如這電光石。我覺她的眼光看過他的臉,他的頰,他的衣扣和衣領,這種感覺使我把他的一切都十分地神圣視,十分地尊重視!(郭譯)
他又說:
我不久也想去看她;但是我好生想來,怕還是不去的好。我還是從她愛人的眼中看出她的好些,或者她在我眼中看來時不會有我現在所想象中看的這么樣;我何苦要把這好的影像破壞呢?(郭譯)
這實在是偉大的感情,我捏造一個名詞——這是聰明的感情,不破壞美好的東西。還有一種特色,也是表現出歌德的偉大的,便是正面的(Positive)意味。那是在《維特》書中,維特一次在綠蒂家里見了綠蒂寫給阿伯爾一個富有情意的紙條兒,如在平常人,一定是妒忌,至少是不高興,但維特——也就是歌德自己,卻:
我讀了微微發笑;她問我何故?——我叫道:“想象力真是種可感謝的天賦喲!我在一瞬刻間以為是寫給我的一樣。”(郭譯)
這是多么優美的仁厚的感情呢。
歌德是把“愛”看作了宇宙,是他一切的中心,他說:
我最親愛的喲!我走到窗畔,透過那狂飛亂涌的游云:
還看見永恒的太空中有幾個星點!否,那些星點不會要墜落的!“無窮”在抱你在胸中,也在抱著我。(郭譯)
他把他充分精神犧牲在,供獻在愛里的態度是:
……自從那時起;日月星辰盡管靜悄悄地走他們的道兒,我也不知道晝,也不知道夜,全盤的世界在我周圍消去了。(郭譯)
這種精神是一切事業的根本,也是歌德向各方面充分發展的最具體的自白。他是以這種精神探險宇宙的核心,他是以這種精神體驗人生的大苦大樂。對愛情的渴求,同時也是對偉大的事業之理想的渴求;對愛情的忠實,同時也是對艱巨的工作之努力的忠實;對愛情的獲得的樂,同時也是刻苦的奮進的的活動之報酬的樂。中國的大批評家王國維曾說: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她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我僭妄地略加解釋,在一個人戀愛的時候,起初必是對所選中的對象以為是唯一的,再也沒有勝過的;次是犧牲一切,把全生命傾注于愛人,此中不定經過多少的周折,變化,起伏,阻撓,碰壁,打擊;但終于,在不經意的情況之中喜出望外地達到個人的目的了。事業確乎也是如此,我再畫蛇添足地舉個例,就像丐圣武訓的興學:他把當時沒有學校的情形看透了,全國對教育只是不注意,沒有去做,弄功名的八股的教育是有的,把教育專來做闊大爺的裝飾品的是有的,窮小子卻沒有識字的機會,這正是一種昨夜西風凋碧樹的光景。他抱有這樣的卓見,把這事看作了自己的責任,看作自己的唯一的目的,這便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情緒。這都是第一境。既然把這事業看清,認定,便破釜沉舟地干下去,他絕不顧個人的力量是如何的渺小,他絕不顧外界的阻力是如何的叢雜,他甚至忘了做丐者的苦,衣食住還是極其粗劣的,妻子更沒有,縱然有改善生活的機會,卻仍然絲毫不改,把精力趣味嗜好都完完全全集中在興學一事,這不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第二境嗎?果然,人不以為能夠成功,卻終由堅忍的偉大的仁慈的先覺成功了,當他看見窮人的小學生都快快樂樂地也能出入于學校了,都高高興興地有讀書的機會了,他如何沒有于眾里尋她——學校——千百度之后的,那人——學校——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喜悅呢?
我們要用王國維了解中國大詞人的態度來看歌德。我常模模糊糊地這樣感覺,所謂模模糊糊者因為我說不出所以然,只是覺得而已;世界上的最偉大的東西往往息息相通的:優妙的思想呵,純高的愛情呵,卓崇的事業呵,由著同一的路徑;詩人呵,大自然呵,深刻地充實的生活者呵,彼此了解而相喻于心。
《維特》這本書只是說明人在深刻地充實地發展時的熱切的情緒;《浮士德》有時更說明了那步驟和性質,在《浮士德》里,上帝說:
人在努力時,總有錯妄。(郭譯)
然而這種錯妄終會自己免除的,所以又說:
可你總會知道:一個善人在他摸索之中不會遺失正途,那你須佇立而慚愧。(郭譯)
然而這種錯誤,卻是在人努力時有著鼓勵的效用:
人們的精神總是易于弛靡,動輒貪愛著絕對的安靜;我因此才造出惡魔,以激發人們的努力為能。(郭譯)
在《浮士德》中所設的惡魔迷靡時特,其實就是浮士德個人的精神的活動的一方面。因為浮士德自己便說:
呵你只知道有一種的沖動,其他的一個你便全無所知,有兩種精神居在我的心胸,一個要想同別個分離,一個沉溺在迷離的愛之中,熱烈地固執著這次歷世;別個是猛烈地要離去風塵,向崇高的靈的境地飛馳。(郭譯)
正是由這種沖動,一高一低地作了人生的節奏,完成了人生努力向上的進行曲,我似乎不用再說那是原于“人總是人”的緣故才不能不有這兩種沖動了吧,我們只聽得歌德又唱道:
太陽隱退埋沒了,今天是已往,倏忽地沒了,急求明朝的新光!呵,我要有翅膀時呵,在地上,好努力向著呵,永遠向著太陽!(作者譯《浮士德》)
有人從什么什么觀點,說文學的巨著也有壽命,為了怕人說落伍便不妨放幾枝冷箭,我勸這些人還是不必這樣徒勞吧,除非我們不是人,偉大的作品才毀掉!在偉大的作品中乃是道著人類美麗的前進的行伍,幽微的向上的歌曲!任是你向那方面努力,向那方面發展,你不會離卻詩人所指給的軌道!然而,在一個動搖的時代,人會失卻判斷的智慧的,在不久的將來,這些過去的一切偉大的靈魂,也是我們人類全體的偉大的靈魂,必在人間重新而且加強地恢復其被人深切地敬愛![7]
2月8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