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聞一多、羅庸講人文精神》西南聯大文化課 馮友蘭作品集

    什么是儒家——中國士大夫研究之一

    /聞一多/

    “無論在任何國家”,伊里奇在他的《國家論》[1]里說,“數千年間全人類社會的發展,把這發展的一般的合法則性,規則性,繼起性,這樣地指示給我們了,即是,最初是無階級社會——貴族不存在的太古的,家長制的,原始的社會;其次是以奴隸制為基礎的社會,奴隸占有者的社會。……奴隸占有者和奴隸是最初的階級分裂。前一集團不僅占有生產手段——土地,工具(雖然工具在那時是幼稚的),而且還占有了人類。這一集團稱為奴隸占有者,而提供勞動于他人的那些勞苦的人們便稱為奴隸。”中國社會自文明初發出曙光。即約當商盤庚時起,便進入了奴隸制度的階段,這個制度漸次發展,在西周達到它的全盛期,到春秋中葉便成強弩之末了,所以我們可以概括地說,從盤庚到孔子,是我們歷史上的奴隸社會期。但就在孔子面前,歷史已經在劇烈地變革著,轉向到另一個時代,孔子一派人大聲急呼,企圖阻止這一變革,然而無效。歷史仍舊進行著,直到秦漢統一,變革的過程完畢了,這才需要暫時休息一下。趁著這個當兒,孔子的后學們,董仲舒為代表,便將孔子的理想,略加修正,居然給實現了。在長時期變革過程的疲憊后,這是一帖理想的安眠藥,因為這安眠藥的魔力,中國社會便一覺睡了兩千年,直到孫中山先生才醒轉一次。孔子的理想既是恢復奴隸社會的秩序,而董仲舒是將這理想略加修正后,正式實現了,那么,中國社會,從董仲舒到中山先生這段悠長的期間,便無妨稱為一個變相的奴隸社會。

    董仲舒的安眠藥何以有這大的魔力呢?要回答這問題,還得從頭說起。相傳殷周的興亡是仁暴之差的結果,這所謂仁與暴分明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奴隸管理政策。大概殷人對于奴隸榨取過度,以至奴隸們“離心離德”而造成“前途倒戈”的后果;反之,周人的榨取比較溫和,所以能一方面贏得自己奴隸的“同心同德”,一方面又能給太公以施行“陰謀”的機會,教對方的奴隸叛變他們自己的主人。仁與暴漂亮的名詞,實際只是管理奴隸的方法有的高明點,有的笨點罷了。周人還有個高明的地方,那便是讓勝國的貴族管理勝國的奴隸。《左傳》定公四年說:“周公相王室,分魯公以……殷民六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使之職事于魯,……分之土田陪敦(附庸,即仆庸),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分康叔以……殷民七族。……”這些殷民六族與七族便是勝國投降的貴族,那些“備物典策,官司彝器”的“祝宗卜史”便是后來所謂“儒”——寄食于貴族的智識分子。讓貴族和智識分子分掌政教,共同管理自己的奴隸(附庸),這對奴隸們和奴隸占有者(周人)雙方都有利的,因為以居間的方式他們可以緩和主奴間的矛盾,他們實在做了當時社會機構中的一種緩沖階層。后來勝國貴族們漸趨沒落,而儒士們因有特殊智識和技能,日漸發展成一種宗教文化的行幫企業,兼理著下級行政干部的事務,于是緩沖階層便為儒士們所獨占了。當然也有一部分沒落勝國貴族,改業為儒,加入行幫的。

    明白這種歷史背景,我們就可以明白儒家的中心思想。因為儒家是一個居于矛盾的兩極之間的緩沖階層的后備軍,所以他們最忌矛盾的統一,矛盾統一了,沒有主奴之分,便沒有緩沖階層存在的余地。他們也不能偏袒某一方面,偏袒了一方,使一方太強,有壓倒對方的能力,緩沖者也無事可做。所謂“君子和而不同”,便是要使上下在勢均力敵的局面中和平相處,而切忌“同”于某一方面,以致動搖均勢,因為動搖了均勢,便動搖自己的地位啊!儒家之所以不能不講中庸之道,正因他是站在中間的一種人。中庸之道,對上說,愛惜奴隸,便是愛惜自己的生產工具,也便是愛惜自己,所以是有利的;對下說,反正奴隸是做定了,苦也就吃定,只要能吃點苦就是幸福,所以也是有利的。然而中庸之道,最有利的,恐怕還是那站在中間,兩邊玩弄,兩邊鎮壓,兩邊勸諭,做人又做鬼的人吧!孔子之所以憲章文武,尤其夢想周公,無非是初期統治階級的奴隸管理政策,符合了緩沖階層的利益,所謂道統者,還是有其社會經濟意義的。

    可是切莫誤會,中庸絕不是公平。公平是從是非觀點出發的,而中庸只是在利害中打算盤。主奴之間還講什么是非呢?如果是要追究是非,勢必牽涉到奴隸制度的本身,如果這制度本身發生了問題,哪里還有什么緩沖階層呢?顯然的,是非問題是和儒家的社會地位根本相抵觸的。他只能一面主張“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一面用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論,維持現有的秩序(既成事實),然后再苦口婆心地勸兩面息事寧人,馬馬虎虎,得過且過。我疑心“中庸”之庸字也就是“附庸”之庸字,換言之,“中庸”便是中層或中間之傭。自身既也是一種傭役(奴隸),天下哪有奴隸支配主人的道理,所以緩沖階層的真正任務,也不過是懇求主子刀下留情,勸令奴才忍重負辱,“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天平上的碼子老是向重的一頭移動著,其結果,“中庸”恰恰是“不中庸”。可不是嗎?“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果然你辭了爵祿,蹈了白刃,那于主人更方便(因為把勸架的人解決了,奴才失去了掩蔽,主人可以更自由地下毒手),何況爵祿并不容易辭,白刃更不容易蹈呢?實際上緩沖階層還是做了幫兇,“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冉求的作風實在是緩沖階層的唯一出路。孔子喝令“小子鳴鼓而攻之!”是冤枉了冉求,因為孔子自己也是“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的,冉求又怎能餓著肚子不吃飯呢!

    但是,有了一個建筑在奴隸生產關系上的社會,季氏便必然要富于周公,冉求也必然要為之聚斂,這是歷史發展的一定的法則。這法則的意義是什么呢?恰恰是奴隸社會的發展促成了奴隸社會的崩潰。緩沖階層既依存于奴隸社會,那么冉求之輩的替主人聚斂,也就等于替緩沖階層自掘墳墓。所以畢竟是孔子有遠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冉求是自己給自己毀壞青山啊!然而即令是孔子的遠見也沒有挽回歷史。這是命運的作劇,做了緩沖階層,其勢不能不幫助上頭聚斂,不聚斂,階層的地位便無法保持,但是聚斂得來使整個奴隸社會的機構都要垮臺,還談得到什么緩沖階層呢?所以孔子的呼吁如果有效,青山不過是晚壞一天,自己便多燒一天的柴,如果無效,青山便壞得更早點,自己燒柴的日子也就有限了,孔子的見地還是遠點,但比起冉求,也不過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結果,歷史大概是沿著冉求的路線走的,連比較遠見的路線都不會蒙它采納,于是春秋便以高速度的發展轉入了戰國,儒家的理想,非等到董仲舒不能死灰復燃的。

    話又說回來了,儒家思想雖然必須等到另一時代,客觀條件成熟,才能復活,但它本身也得有其可能復活的主觀條件,才能真正復活,否則便有千百個董仲舒,恐怕也是枉然。儒家思想,正如上文所說,是奴隸社會的產物,而它本身又是擁護奴隸社會的。我們都知道,奴隸社會是歷史必須通過的階級,它本身是社會進步的果,也是促使社會進步的因。既然必須通過,當然最好是能過得平穩點,舒服點。文武周公所安排的,孔子所發表的奴隸社會,因為有了那樣緩和的榨取政策,和為執行這政策而設的緩沖階層,它確乎是一比較舒服的社會,因為舒服,所以自從董仲舒把它恢復了,二千年的歷史在它的懷抱中睡著了。

    誠然,董仲舒的儒家不是孔子的儒家,而董仲舒以后的儒家也不是董仲舒的儒家,但其為儒家則一,換言之,他們的中心思想是一貫的。二千年來士大夫沒有不讀儒家經典的,在思想上,他們多多少少都是儒家,因此,我們了解了儒家,便了解了中國士大夫的意識觀念。如上文所說,儒家思想是奴隸社會的產物,然則中國士大夫的意識觀念是什么,也就值得深長思之了!

    論為己之學

    /羅庸/

    《論語·憲問》篇:“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朱子《集注》引用程子的話道:“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又說:“程子曰: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于喪己。愚案圣賢論學者用心得失之際,其說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則庶乎其不昧于所從矣。”

    一部《論語》,論其宗趣所歸,一仁字足以盡之;論其致力之方,一學字足以盡之。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是仁亦涵攝于學。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論語》的記者,也拿“學而時習之”一章冠首。這真是原始要終,徹上徹下,明白了為學之道,便已本末兼賅了。

    人之大病,莫過于昏惰無恥,孔子只有對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和“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的兩種人,說他們“難矣哉”!又說:“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孟子也說:“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因為為仁是由己的,如果你志趣凡下,不恥卑汙,那么,人都不奈你何。孔子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又說:“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孟子也說:“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朱子也說過:“不帶性氣的人,為僧不成,為道不了。”所以“尚志”是學者第一件大事。

    尚志便是自強,鞭辟近里,與他人全無干涉。所以《孟子·答王子墊問尚志》說:“仁義而已矣。”如不善會此意,便有以忮求為尚志的,有以妄想尋伺為尚志的,行險僥幸,病目空花,而自以為有志,這正是孔子所謂“患得患失”的鄙夫。學者如能于此處體認明白,則其一段高明俊邁之精神,必有自發而不容己者,這樣為學,才是為己之學了。

    《荀子·勸學》篇有兩句話說:“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真說到為己之學,不但不為禽犢而已,凡逐外徇物,皆是為人。學者且各自問:我今日為學,果真為謀道,不為謀食嗎?果真不為名利恭敬嗎?果真有一段不容己之精神,坦然奔赴,寧以窮餓無悶,死生不變其操嗎?如其未然,那便是實在未嘗有志于學,入手便錯,何問前途?且教洗髓伐毛,將自欺欺人之習,打掃凈盡,實見得人之所以異于禽獸,實見得己之所以異于圣賢,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不怙己過,不戀舊習,才可與說為己之學。

    孔子答子路問志,只說個“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而自述則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此言最為無病。學者雖不騖外,但是空懸鵠的,模畫圣賢,也便是捕風捉影。如文王之“望道而未之見”,顏淵的“如有所立卓爾”,都是實有所見,才說這話。不然,誤會了孟子“舜何人也,子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的話,或且預立目標,以與古人銖量寸較,反轉變為功利熾然,仁義充塞,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只一句“好學”,便是萬病盡祛,萬行具足,才真是為己之學了。

    為己之學只是自知不足,而未嘗預擬其止境,這便是下學工夫,至于上達,是不暇計及的。孔子自己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稱贊顏回,說:“吾見其進,未見其止。”這都不過真是“日知其所亡”而已。真能日知所亡,必能月無忘其所能,所以顏回是“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的。

    不足之感還是由好學而來,所謂“學然后知不足”者是。知不足然后能自反,知困然后能自強,都是切實向內的工夫。所謂“反身而誠”“盡己之謂忠”,實在皆是好學之事。自知不足則其心愈虛,反身而誠則其心愈實,程子嘗說:“學者心要實,又要虛。”其意在此。“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實到極處;“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是虛到極處。致實致虛,才真是為己之學了。

    真能虛的人必不驕,真能實的人必不吝。真能虛的人必不忮,真能實的人必不求。真能虛則學不厭,真能實則教不倦。而其實則皆是誠之發現處。誠則明,是虛之用;誠則動,是實之用;誠之全,即仁之體。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能觸處反求諸己,即是“無終食之間違仁”,能造次顛沛不違于仁,才真是為己之學了。

    至誠無息便是自強不息,天行健即是仁者必有勇,所以,真能為為己之學者必是宏毅堅剛,光明俊偉,灑然無累,凝然不滯,夙夜黽勉,而未嘗有累于心,無非求有以自得而已。

    “自得之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居之安,居之安則取之左右逢其源。”所以真能為為己之學者必有及物之功,程子所謂“其終至于成物”者是。因為宇宙內事皆自己分內事,所以仁者與物同體,成物實即盡己之事,仁者并不自知其有及物之功的。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孔子嘆其巍巍,舜禹并不自知其巍巍也。反之,視天下有一物未康即虧吾性倒是真的。所以成己成物原無二致,其義在此。

    否則,竭情利祿,弊力聲名,正是《樂記》所謂“物至而人化物”的。己之既喪,成物何由?人生可哀,無過于是!是不可不痛自反省的。

    詩人

    /羅庸/

    這是一個很陳舊的題目,已經有許多人講演過或作過文章。我所以還要講這個題目,只不過想述說自己的一點看法。我根本不懂外國詩,也不大懂中國的新詩,這里所談,大半是根據中國舊詩而說的。

    詩人一名,大概在戰國時就有了。《楚辭·九辯》:“竊慕詩人之遺風兮,愿托志乎素餐。”從此便成為兩漢人習用的名詞。

    辭賦興起以后,又有了“辭人”一個名詞,與詩人相對待。揚子《法言·吾子》篇:“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足見漢人把詩人看得很高。

    六朝人尊視屈賦,以為上不類詩,下不類賦,于是又造了“騷人”一個名詞。昭明太子《文選序》說:“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傷,壹郁之懷靡愬,臨淵有《懷沙》之賦,吟澤有憔悴之容,騷人之文,自茲而作。”后人遂以騷人之文,與變風變雅等量齊觀。李白《古風》:“龍虎相啖食,兵革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正襲《文選序》之意而來。大致自戰國至盛唐,詩人騷人,始終是很尊貴的名詞。

    宋代以后,忽然又有“墨客”一個名詞岀來,與騷人相對待。這名詞不知始見何書,但彭乘的筆記就題名《墨客揮犀》。自從這名詞出來以后,凡能作兩句歪詩者,就都以騷人墨客自居。其名愈俚,其實愈濫,幾至不可究詰。但有一件事是好的,便是從此很少有人唐突詩人這一個尊稱。

    近二十年來,新詩發生,由外國詩的影響,詩人一名,才又在新文壇上出現。于是,凡有一兩本詩集岀版者,大家便群以詩人呼之。詩人一名,幾乎代替了當日的騷人墨客。

    我不知道在外國是否應當如此,若在中國,詩人一名,是不應該如此濫用的。

    所以,詩人這個題目,有重講一次之必要。

    記得聞一多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曾經說過,“詩”和“志”古來本是一字,志就是史志,所以詩人也便是史官。這話非常確切。《毛詩·關雎序》說:“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孟子也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可見詩之用即史之用,詩人也就等于秉筆的史官。

    史官是多識前言往行的,所以詩人必須是蓄德的君子。《易·大畜象辭》:“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小雅·四月之卒》章:“君子作歌,維以告哀。”這作歌的君子,便是詩人。

    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便是博文約禮的工夫,《論語·雍也》篇:“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顏淵贊嘆孔子,也說:“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所以詩人必須好學下問,虛己受人,內之為集義擇善之資,外之為鑒往知來之助,迨其深造自得,由博反約,自然卓爾有立,篤實光輝。詩人之大本大源,全在于此,試看大小雅里那些憂時念亂的詩人,哪一個不是多識前聞,強立不反的?如《大雅·召旻》之五章:“維昔之富不如時,維今之疚不如茲。”七章:“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于乎哀哉,維今之人,不尚有舊!”如《小雅·小旻》之四章:“哀哉為猶,匪先民是程,匪大猶是經;維邇言是聽,維邇言是爭。如彼筑室于道謀,是用不潰于成。”如果不是嫻習史事,深明于治亂之故,如何說得出來?就是屈原,也是因為“明于治亂”,才能堅決地說“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的。后世詩人,如陶淵明,也是“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才能“高操非所攀,深得固窮節”的。如果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縱令終日儷白妃青,嘲風弄月,正是孔子所謂“群居終日,言不及義”者,如何算得詩人。

    君子是“無終食之間違仁”的,所以詩人必須純是一片民胞物與之懷。因為仁者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視天下一物未康,即虧吾性,才能夠同天下之憂樂,忘一己之得失,此非真能克己復禮者不知也。三百篇之偉大不可及,正在此處。如《大雅·民勞》:“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無縱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僭不畏明。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如《小雅·節南山》之五章:“昊天不傭,降此鞠洶。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屆,俾民心闋。君子如夷,惡怒是違。”以及《大雅》的《板》《蕩》,《小雅》的《正月》《十月之交》《雨無正》《小旻》各篇,莫不悃誠惻怛,字字血淚,而絕與作者個人之得失榮辱無關。自詩教廢壞,作者之心量日狹,藹然仁者之言,日以少見,除了《離騷》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杜子美的“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頗得詩人之旨外,如阮籍《詠懷》,陳子昂《感遇》,元白《新樂府》,只算得“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此外硁硁自守,歸潔其身者流,都只算得自了漢,不得稱為詩人的。如終日孜孜,只在自身利害上打妄想,便是不仁之甚,所謂哀莫大于心死者,此正詩人之所悲愍,又如何算得詩人!

    多識前言往行便能彰往察來,所謂因革損益,百世可知,才能于其所學,確然不惑,所以詩人必須是事燭幾先的知者。因為真能克己復禮者,必能寡欲養心,此心不為物蔽,則深靜虛明,無微不照,所謂至誠之道,可以前知也。如《小雅·正月》之四章:“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視天夢夢。既克有定,靡人弗勝。有皇上帝,伊誰云憎。”如《魏風·園有桃》:“園有桃,其實之殽。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所謂“視天夢夢”“其誰知之”,皆眾人皆醉,詩人獨醒之境。以一醒處眾醉,雖大聲疾呼,終無救于淪胥,此千古人類之悲劇也。屈原最能不疑于其所行,所以《離騷》里一再地說:“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真可謂掬出肝膽。此后如杜子美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悲陳陶》《悲青坂》《留花門》,白樂天《新樂府》里《立部伎》《時世妝》各篇,都有見微知著的意思,去風雅未遠。詩人之即為哲人,正在此處。若乃奄然媚世,隨波逐流,甚至長君之惡,文過飾非,則是側媚小人,曾俳優之不若者,又如何算得詩人!

    知者必不惑,仁者必有勇,所以詩人必能以天下為己任。孔子的“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孟子的“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最能見此精神。屈原的“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更純是一片邁往之懷。蓋有猷有守則必欲有為也。但必須真是能知能仁,才不是欺人之談,否則徒作大言而已。如杜子美的“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大概還有幾分把握;像李太白的“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恐怕便是無驗之談了。后之作者,或離群絕世,甘自隱淪,或猖狂妄行,大言欺世,都是不得中行,有違敦厚溫柔之旨,都算不得詩人的。

    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所以詩人對于并世的小人,十分痛惡。如《小雅·巷伯》之六章:“彼譖人者,誰適與謀?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如《鄘風·相鼠》之卒章:“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表面看來,似乎疾惡太嚴,實則正是詩人的好仁之驗。孔子說:“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諸其身。”屈原是疾惡如仇的,但比《巷伯》《相鼠》的詩人就敦厚多了,《離騷》只不過說“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而已。后世詩人之刺時,或隱晦其詞,或間雜比興,終莫敢直諫,然猶不免以文字取禍。風諫之義,遂不得不與日俱衰了。

    好善惡惡便是“直道而事人”,那結果是“焉往而不三絀”,所以詩人往往不諧于時,不是放逐遷流,便是窮而在下。詩人懷了一腔忠悃,所遇到的是冷水澆頭,悲憤怨誹是當然的事。但詩人是溫柔敦厚的,哀樂不過其中,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所以孔子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在文學上講,這不亂的怨誹,感人更深。如《邶風》的《北門》:“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可算得怨了,但他下面卻說:“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如《鄘風·柏舟》的“母也天只,不諒人只”,《衛風·氓》的“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都是忠厚之至的。因為詩人是躬行忠恕的,絕不怨天尤人,但責之于己者卻是十分鞭辟入里,所謂反身而誠也。大概詩人于行有不得處,則必自反,這便是克己工夫。自反而仁,而有禮,而忠,則俯仰無慚,益堅自信,其發于詩者,必是峻峭塹絕,不磷不淄。三百篇里忠臣烈女的作品,沒有一篇不是至大至剛的,如《邶風·柏舟》之三章:“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小雅·十月之交》之卒章:“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羨,我獨居憂。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無一不足以廉頑立懦。屈原的《離騷》,這態度尤其鮮明,如說:“沌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又說:“民生名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千載之下讀之,猶為神往。后世的詩人,只有淵明的“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子美的“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猶有詩騷遺意。蓋克己復禮便是無欲則剛,而剛毅木訥,亦即仁之發露。自學與文離,能躬行者未必能詩,能詩者未必有行,風人日少,詩教日衰,一切都說不上了。

    詩人到了寧溘死以流亡,不但亢龍有悔,簡直剝床及膚了,這時旁觀者本其愛護之心,必然替他想法開些門路。最簡單的辦法是貶節,如陳代勸孟子枉尺應辱,女戒屈原婞直亡身,田父勸淵明“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都是這一類。詩人之究為蘇武抑為李陵,都在此一念之間。我們不能如淵明的“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則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是很難的事。其次的辦法是隱淪,如楚狂接輿、長沮、桀溺之諷孔子。再次的辦法是去而之他,如靈氛告屈原的吉占。大概戰國的游士都是走靈氛的路,自好的詩人,都是走長沮、桀溺的路,《衛風·考槃》便是這一類。這一類在中國文學史上為數獨多,所謂窮則獨善其身者是。如王維《終南別業》諸詩,清則清矣,恐怕去仁日遠了。

    《禮記·經解》篇說:“詩之失愚。”孔子又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在歧路上的詩人,如果不能以好學的知來調理力行的仁,則眼前只有殺身成仁之一途,屈原便是走的這一條路。在他自己是求仁得仁,一切圓滿;但投之以仁者不憂之幾,屈原又只能稱為騷人了。

    仁者何以能不憂呢?孔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自經溝瀆的匹夫,大半是硁硁自守的狷者。若說到無入而不自得的境界,則自殺猶為茍免于時也。直是自強不息、與天合德,才得超凡入圣。古今詩人,只一淵明到此境界,但看“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是何等自知?“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收不至”,是何等自勉?“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又是何等自得?以視子美的“自斷此塵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問法看詩妄,觀身向酒慵”,何啻霄壤!到此境界,詩人亦即是哲人了。

    本來,整個的宇宙人生即是藝術,圣賢豪杰、忠臣孝子,詩歌、戲曲、音樂、國畫、建筑、雕刻,不過是表現的方法不同而已。詩人所用的工具便是有韻律的文字語言。有些人一生的歷史便是可歌可泣的一篇詩,但我們不稱他為詩人,就因為他不是用詩的文字表現自己的。所以詩人對于自己所使用的語言文字,必須令其技術精熟,得心應手。這也便是多識前言往行的自然收獲,所謂“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也。能仁便能與物同體,杜子美的“黃鶯并坐交愁濕,白鷺群飛太劇”[2],姜白石的“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皆是此境。識此則鶯飛魚躍,無物不活矣。此心能虛靜則能體物入微,杜子美的“仰蜂粘落絮,行蟻上枯梨”“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絕不同于纖巧小家,即在其能靜觀自得,非刻意求之也。能寫靜態者必能寫動態,杜子美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三句中用了八個動詞;李太白的《戰城南》,“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兩句中用了四個動詞,在他人罕能有此,實在都由靜觀而來,杜子美所謂“靜者心多妙”也。能寫物態者必能寫事態,如子美的《新安吏》《石壕吏》《兵車行》,亦不過是寫茅屋秋風的一副眼光。能寫事境者必能寫情境,子美的《無家別》《垂老別》,和《夢李白》比較,初無親疏彼我之分,愛人如己故也。能寫情境者必能寫理境,子美的“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何遽不若“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也。

    所以,一切學問的入手處,如能從根本中來,則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學詩若先從詞華技巧上著手,便是已落二乘,況下于此,其何以自致于高明?

    上來所講,似乎陳義太高,使人不可企及;然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在此詩教廢墜之秋,介紹一點先民典型,也是分內之事。所謂“中道而立,能者從之”,當仁不讓,是在達者。

    思無邪

    /羅庸/

    幾年前,在杭州,偶然和友人戴靜山先生談《詩經》,說起《論語·為政》篇“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一章,覺得不容易用淺喻一語道破。古今善說此章者無如程子,那是再簡要沒有了;卻被朱子引作旁參,集注里還是說使人得性情之正一類的話。清代漢學家說《魯頌》,更多新解,但和《論語》此章大義,全無關涉;也許《魯頌》的思無邪另有本義,但至少孔子引用時,已非舊義了。集注立意要圓成美刺法戒之說,卻無意中已落到“道著用便不是”的地步。我以為最好還是程子的話:“思無邪者誠也。”這真是一語破的之論。以質靜山先生,頗以為然。

    越年夏,住在北平的香山,記起數年前和友人謝似顏先生說過的一段戲談,正不妨翻轉來說明此義;當時便想把這一段意思寫出來,卻始終沒有動筆。

    其后臥病西湖蓬廬家中,隨手翻閱《朱子語類》,發現說此章的十幾條中,先后頗不一致。如有一條是:

    問:思無邪,子細思之,只是要讀詩者思無邪。曰:舊人說似不通,中間如許多淫亂之風,如何要思無邪得?如止乎禮義,中間許多不正詩,如何會止乎禮義?怕當時大約說許多中格詩,卻不止許淫亂底說。

    照此解釋,如何還是“詩三百一言以蔽之”呢?但后來說法就變了,如另一條說:

    思無邪乃是要使讀詩人思無邪耳。讀三百篇詩,善為可法,惡為可戒,故使人思無邪也。若以為作詩者思無邪,則《桑中》《溱洧》之詩,果無邪耶?某詩傳去小序,以為此漢儒所作,如《桑中》《溱洧》之類,皆是淫奔之人所作,非詩人作此以譏刺其人也。圣人存之,以見風俗如此不好,至于作出此詩來,使讀者有所愧恥而以為戒耳。

    此外如說“淫奔之詩囿邪矣;然反之則非邪也。故某說其善者可以感發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夫”。如說“集注說要使人得情性之正,情性是貼思,正是貼無邪,此如作時文相似,只恁地貼方分曉”。都是要維持那一貫的法戒之說,實在和三百篇當諫書相去無幾。集注雖不廢程子之說,但語類[3]里對于問程子之說的,卻不免支離其詞,泛然答應。如說:

    思無邪不必說是詩人之思及讀詩之思,大凡人思皆當無邪。如毋不敬不必說是說禮者及看《禮記》者當如此,大凡人皆當毋不敬。

    便幾乎與本題無關了。只有一條似略近程子之意,但嫌用力太過,然法戒之說沒有了卻是好的:

    問:《詩》說思無邪,與《曲禮》說毋不敬意同否?曰:毋不敬是用功處,所謂正心誠意也。思無邪思至此自然無邪,功深力到處,所謂心正意識也。

    這便比以前的許多話直接平易得多了。尤其是自然無邪四個字,當頗有所見。可惜為三百的作者未必都是功深力到者,則此段所說,還是貼讀者一面為多,集注既成顯學,連這些話都少人注意了,致令法戒之說,一脈獨傳,歷數百年而無異論。

    說古書只要少存些春秋為漢制法的意思,葛藤便會剪除不少;況且《論語》本文只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并未說“其義使讀者歸于無邪”,則美刺法戒之說,于何安立?

    所以思無邪最好就是思無邪,不須旁征博引,更不須增字解經,若必須下一轉語的話,那么,“思無邪者,誠也”。

    記得幾年前有一位學體育而嗜好文學的朋友謝似顏先生和我談文學,他說:讀一篇好的文章,確有如珠走盤之感;壞的文章便只覺得直率呆板,沒一點靈活。我道:我從前有一種說法,我戲稱它為“幾何文學論”:那有句無章的文字,譬如許多點,勉強聯起來也不成貫串,《文心雕龍·附會》篇所謂“尺接寸附”者是也。有章無篇的文字譬如線,《文心·章句》[4]篇所謂“跗尋相銜,首尾一體”,只是不脫節而已。成篇的文章譬如面,《文心·熔裁》篇所謂“三準既定”的文字便是。等到橫看成嶺側成峰,那便是立體的文字了。工夫再深些,筆勢圓轉到成了球體,那就如珠走盤了。

    這原是一段笑談,但不妨借來說明文學外形的工拙;至于思無邪,誠,卻是文學內在的境界,其方向與此恰相背馳。

    我們讀一篇好的作品,常常拍案叫絕,說是“如獲我心”,或“如我心中之所欲言”,那便是作者與讀者間心靈合一的現象,正如幾何學上兩點同在一個位置等于一點一般。擴而充之,凡曠懷無營,而于當境有所契合,便達到一種物我相忘的境界,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這便是文學內在的最高之境,此即誠也。誠則能動,所以文境愈高,感人愈深。

    思無邪便是達此之途,那是一種因感求通而純直無枉的境界。正如幾何學上的直線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一般。凡相感則必求通,此即思也,無邪就是不繞彎子。思之思之,便會立刻消滅那距離而成為一點。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說:“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思得仁至,必須兩點之間沒有障礙不繞彎子才行。

    “古之愚也直”,所以愚人是不會繞彎子的;“詩之失愚”,所以不繞彎子也便是好詩。繞彎子就是有邪,有邪就是未嘗真思。

    “唐棣之華,翩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孔子曰:

    “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其病就在繞了一個彎子。假如孔子有刪詩的一回事,則此詩之逸,必是為了有邪無疑。

    所以文字的標準只須問真不真,不必問善不善,以真無有不善故。天下事唯偽與曲為最丑,此外只要是中誠之所發抒,都非邪思,一句“修辭立其誠”而善美異矣。

    性情的界域到直線為止,文學內容的界域也到直線為止,一入于面便是推理的境界,舉一反三,告往知來,便都是推理之境,非復性情之所涵攝了。

    理智到成了立體便是過勝,俗語說“八面玲瓏”,即言其人之巧黠。成了球體便是小人之尤,元次山之所以“惡圓”,惡其滑也。

    故文學內在之境以點為極則,文學外形之標準卻要成球體,看似相反而實相成。蓋文筆不能如珠走盤只是無力,而無力之故,由于內境之不誠,倘使一片真誠,未有不達者,達則如珠走盤矣。

    所以思無邪不只就內容說,外形之能達實亦包括在內,此所以“一言以蔽之”也。

    詩的境界

    /羅庸/

    各位,今晚的講題是“詩的境界”。

    什么是詩的境界呢?我們平常游覽一處名山勝跡,或是看到一所園林的布置,遇到賞心悅意的時候,常常贊美著說:這地方頗有詩意。蘇東坡稱贊王維,說:“觀摩詰之詩,詩中有畫;味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有詩意”“畫中有詩”,即言其園林或繪畫中含有詩的境界。

    境界就是意象構成的一組聯系。意象是一切藝術的根源,沒有意象就沒有藝術。照相館里普通的攝影,雖然毫發畢肖,但我們不把它算作藝術品,就因為它缺乏意象。凡藝術必本于現實,而一切現實不得稱為藝術者,就因為藝術是在現實上加了一番刪汰練繹的工夫,又加了一番組織配合的想象。鑒賞藝術的人,所得的快慰,是在那一段表現的手法,而不在具體事物的本身。藝術家本領之高下,也就是手法的高下,這手法即是意象。意象構成一組的聯系,渾全不可分地表現岀來,便是境界。

    現實有具體的存在,而境界則存于藝術家的想象中,所以它可以神變無方,不拘一格。盡管有美的現實,倘無藝術家的創造,便可以轉神奇為臭腐;反之,盡管很平凡的事物,經過藝術家的創造,也可以化臭腐為神奇。所以,在一初的藝術中,現實的地位不過占十分之一,藝術家的手法卻占十分之九。因此,我們可以說,境界是一切藝術生命的核心。

    廣義地說,文學也是藝術的一部門,只不過表現的工具不同而已。造型藝術所利用的材料是顏料或石膏,文學所利用的是語言文字,工具雖異,其所表現的境界則同。但是一切造型藝術非有具體的意境就無法表現出來,而語言文字則可以在不夠具體或超過具體的程度中有所表現。所以,文學不離語言文字,而語言文字不就是文學。詩是最純粹的文學,所以詩的境界也就是最純粹的藝術境界。照此而論,詩就是藝術,應該沒有問題的了,卻不料問題更多。

    原來詩除了意象以外,還有音律、格式,許多原素。意象的創造很難,而音律、格式則學會甚易,許多沒有境界的語言文字,也可以假借詩的形式表現出來。最明顯的如《馬醫歌括》之類不用說了;便是略有境界而不夠詩的程度的作品,也可以用詩的形式出現。因此,詩境的問題,也就頭緒紛繁。

    大概沒有藝術修養的人,眼中所見,唯有物境。這和初有知識的小孩差不多,只會看見個別的具體事物,而不會說明物與物之間的關系。《聲律啟蒙》里的“云對雨,雪對風,大陸對長空”,便是一類。在壞一方面說,只會堆砌事物的絕不能叫作詩;在好一方面說,文人的本領有時也偏愛在此處出奇制勝。王褒的《僮約》,韓愈的《畫記》,其所根據的只是一些具體的事物,但他們用一種巧妙的手法,把這些事物聯絡起來,便成為有組織的文章。然而畢竟無意味之可言。

    比物境略高一籌的是事境,那是較為注意到物與物之間的關系而說明其聯系者。笑話中說的:“檐前飛四百,樓上補萬草。墻高貓跳‘咚’,籬密狗鉆‘吭’。”便是這一類。大致長篇的賦往往利用這些字句鋪陳篇幅,但在詩中便不容許了。有些作家在沒有辦法的時候,便用一些華麗字句遮掩事境,如秦少游的“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東坡譏笑他說:“十三個字不過說有車馬從樓前過。”便是這一類。事境雖非詩境,但在語言文字上已經要費安排。相傳歐陽修在史館,和宋郊、宋祁同記馬踏犬的事。或說:“適有奔馬,一犬遇之而斃。”或說:“有犬死于奔馬之下。”最后還是歐陽修說:“適有奔馬,踏死一犬。”這故事正說明散文所需要的是事相的說明,而不是意境的創造。也就是說:只到語言的組織,而不到藝術的構成。

    寫景的句子,本也屬于事境,但能入詩的寫景語必須兼有感情,至少也要能在景中表出作者的感覺,或是事物的動態。唐人詠瀑布有句云:“一條界破青山色。”大為宋人所譏,就因為它既無感覺,又非動態。像王維的“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便被稱為體物甚工,就因為寫得岀動態來。到了“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已經入于情景交融之境了;至若“數峰清苦,商路黃昏雨”,便是以情語為景語,超出事境的范圍了。

    比事境再高一籌的是情境,原來一切的感情必有所托才能表現,所謂“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單純的歌哭是不容易表現的,此所以情語必須兼是景語。彼此分數的多少,便有刻露與含蓄之分,而在藝術的原則上說,含蓄高于刻露。也就是說,寄托越深遠,便是表情越深遠。“何不策高足,先攄要路津。無為守窮賤,坎坷常苦辛”,固然有一段率真之致;但比“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便覺后者婉約多了。北朝樂府的“驅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喚天”,固然質樸可喜;但比白居易《上陽人》的“惟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便覺《上陽人》的格調高多了。文學本來以表情為主,情不虛設,所以情景交融,便是最高之境,再加以寄托深遠,便是詩境的極則了。

    駕于情境之上,而求超出,便是理境,文學的界域與哲學的界域就在這里分途。守住文學界域而參入理境,可以使意境更高;但太高了,也可以使文學的溫情變為枯冷,使人讀了有高處不勝寒之感。若舍棄情境而單純說理,那就脫離文學的范圍了。陶淵明的“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王船山說有靈臺無滓之意,但仍舊是詩,不是說教的口號。像王維的“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雖然有“白石清泉萬古心”之意,但已近于幽寂了。至于像邵康節的《擊壤集》有“初分大道非常道,才有先天未后天”一類的話,那簡直不是詩了。唐朝的王梵志喜用白話作詩說教,看了只令人有標語口號之感,如說:“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可謂情景俱無。

    詩境的最后是無言之境,非但情景交融,兼且物我兩忘,所以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傳為千古名句。后世唯李白的“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約略似之。而說理詩反倒無法到此境界,就因為說理詩完全在那里運用理智,而真詩所需要的是感情。感情期于合,理智期于分,情景交融,物我兩忘之境,由理智岀發是無法達到的。理事無礙,仍須經過感情也。

    綜合上面所說,詩的境界,下不落于單純的事境,上不及于單純的理境,其本身必須是情景不二的中和。而一切物態、事相,都必須透過感情而為表現;一切理境,亦必須不脫離感情,所以感情是文學的根本。“詩以理性情”,其意在此,音律格式,不過是詩的皮毛而已。

    《禮記·孔子閑居》篇,孔子謂“夙夜基命宥密”為無聲之樂,懂得了無聲之樂,便懂得了詩的境界;懂得了詩的境界,才算懂得文學。

    欣遇

    /羅庸/

    王羲之在《蘭亭集敘》[5]里有這樣的幾句話: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

    這“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八個字,括盡了東晉人的生活風度,更括盡了一部陶詩。

    宇宙人生本來是純美的,一沙一石,皆得天全,隨其所遇,無不可以欣然自足。但假如你不會領略,你便當面錯過,所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或是看朱成碧,隨處失真。整個的宇宙在你的境界里,是支離破碎,毫無是處。你方愁眉苦臉之不暇,還談得到什么欣然?

    或許你不甘心于這破碎支離,而要在你的宇宙中追求一個全美的所在。于是,你有許多聽來的或想出來的原則和理論,幫助你構造成一個理想的天國,你便終日神游于其中。這樣,也許你不十分苦臉愁眉了,但又變成整天做夢,做夢的結局,也一定不怎樣欣然。

    不能欣然便是無所得,虛度此生,枉自愁苦,人生可哀,無過于是!此其故說來太長,簡單地說,就為了眾生的習心不能“無住”。一有所住,便有所蔽,把一個周流六虛無所不在的心弄成有所不在,重者使天地為之變色,輕者也是東面立而不見西墻。

    記得《韓非子》里有一段故事:說有一個人丟掉一把斧子,疑心是鄰家的孩子偷去了,岀來進去越看越覺得鄰家之子像偷了斧子的人。過后自己把斧子找著了,再看鄰家之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偷斧子的人了。這個人當其失掉斧子的時候,他的心住在斧子上,斧子便是他的宇宙。說也難怪,大概他的所有也只是一把斧子。孔子是三四十歲便已超凡入圣的了,他老人家在齊聞韶,還三月不知肉味呢,何況一般具縛凡夫!

    人心所住,千差萬別,所謂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于是各人眼中的世界,也便萬有不齊。高一點說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說壞了便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同然之不得,物論之不齊,矛盾紛爭,都由此起,所謂“辯也者有不見也”。最可悲的是那么一個真實純美的宇宙,法爾現前,反倒熟視無睹,古今哲人所最痛心的,無過于此!因為宇宙人生之實相即是自性,不見宇宙人生便是不見自性。糊里糊涂活了幾十年,竟和自己的本來面目見面不相識,未免太辜負此生了。

    世尊當日在舍衛國只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長老須菩提殷勤請問:“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世尊于是為說一部《般若》,歸納起來,不過是一句話:“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善哉善哉!若心有住,即為非住,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諸佛出世唯此一大事因緣,但是“或有人聞,心即狂亂,狐疑不信”。不得已而求其次,則在中土有孔老二家。

    孔子那一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精神,凌厲無前,萬夫莫御,直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當其一旦豁然貫通之際,才真是一了百了,一全一切全。乃知“朝聞道,夕死可矣”,絕非一句空洞的話。但在未達巔頂,直不容你有息肩喘息之余暇,更何況駐足中途,玩弄光景?以顏淵之賢,猶有喟然之嘆,無怪宰我、子貢要半道告勞了。

    不能在先難后獲中體味那一段“與點”之懷,便有老子那一套虛靜觀復之說。那是藏身于沌沌悶悶而把整個的宇宙看得個原始要終。長處是靜觀而有所得,短處呢,這靜觀自得也是一個“所住”。并且執著轉深,過分吹求的結果,把一個純全的宇宙追求得疵病百岀。本來只在有為法上著眼便沒有完全無病的,你越吹求,疵病自然越多,結果反使自己陷于不退不遂。因為,你到底是口說方外,身在環中的呀!

    一切法都是致遠恐泥,過猶不及,中和雖似平庸,乃真有其可貴者在。東晉人物的生活風度,于佛、于孔、于老,哪一家都不夠;而卒其所就,乃為他人之所不及,則在他們有那一點中和。

    那就是說:他們能在入世的生活中,保有一段出世的心情,便時時在超悟中體會到一些人生真意。東晉人的生活風度其可愛在此。

    東晉的世族本來都是些閥閱高門,但過江后卻都努力接近自然,這便是儒道交融的現象。這里所謂接近自然不徒是縱情山水,乃是指的他們能虛心會理,調理性情。泛應是儒家態度,而虛靜是道家態度。東晉人所有的乃是于泛應萬事當中常常保有那一段虛靜,使此心時時有一點無住的意味,迨其曠懷無營,剎那虛寂,便會有一段真意,油然現前。這在晉人叫作“遇”,或叫作“會意”“會心”。如淵明說:“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又如:“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世說》[6]記簡文入華林園,謂:“會心處不在遠,翳然林木,便爾有濠濮間想。”都是此境。遇者非出營求;無前后際,會心者心與物化,內外兩忘,這都是真意之所在。這一種態度很近于道家,但能沒有道家的毛病,就在是暫非常,事過即舍,不至于執持不釋,轉成客塵。如上文所引的“涼風暫至”“暫得于己”,都是此意。此得于己者雖為時很“暫”,但畢竟是“得于己”,故能“欣然”。蓋在不得之時,雖歷億劫終究是黑漆皮燈籠,一旦遇而有得,則雖一彈指頃亦三大阿僧只刦也。以是之故,其樂初與孔顏不殊。所謂“不知老之將至”“欣然忘食”,絕非唐大無驗之談,蓋可知矣。

    暫得于己之境絕非難得之境,所謂“俯拾即是,不取諸鄰”者也,道在矢溺,奚待復求?若不現成在前,即不足證明法爾如是。而見與不見,顯晦有時,又非人力之所能為。南山飛鳥,振古如斯,而必待東籬采菊乃始悠然見之,則以此時之心無所住也。心無所住則魚躍鳶飛,活潑潑地,雖屬臭腐,亦是神奇。到此乃體會到全妄即真,不遺一法,全體大用,一旦現前,安得不欣然快然?

    跟著欣然快然而來的便是那事過境遷的一段惋惜之情,這便是感慨系之的“慨”,淵明所謂“欣慨交集”者是也。忘言之后,首先感到的是那壑舟遷流的逝者如斯,轉顧蕓蕓,彌復可憫。這一段心情,有惋惜,有慨嘆,有低回吟味,有諷詠流連,此乃正是岀入天人,蹀躞圣凡之會。欣者樂其天,慨者悲其人,存乎己者恒有余,而存乎人者常不足,此圣哲所為欣慨也。

    由欣拓開去便是至樂,由慨拓開去便是大悲,但東晉人卻只到欣慨而止,其可愛在此,其不究竟也在此。

    淵明喜說閑靜,閑靜是欣遇之根。而此閑靜必仍寓于勞生,始不沉空住寂,轉成坐馳。淵明所謂“勤靡余勞,心有常閑”者,實是一番居敬工夫,此又屬儒生家業,蓋以提掇息妄,與任運放倒又不同也。

    嗚呼!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唯息心者知之。

    注釋

    [1]即列寧的《論國家》。——編者注

    [2]應為“黃鸝并坐交愁濕,白鷺群飛大劇干”。——編者注

    [3]即上文《朱子語類》。——編者注

    [4]《文心》指《文心雕龍》。后不再一一注釋。——編者注

    [5]即《蘭亭集序》。——編者注

    [6]即《世說新語》。——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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