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所講的題目很泛,若要切實發揮,決非一二次會期所能了事,所以只要在廣闊的范圍里,畫出狹小的部分來講講。現在所畫的范圍,就是在新詩興舊詩的異同上研究。
要講新舊詩的異同,先要明白詩究竟是什么東西,其性質如何,內容如何,效用如何。把這幾層明白,就可以曉得無論是新詩舊詩,必須要什么樣子,才可算是詩,否則就不是詩。那新舊的問題,是無關于算詩不算詩的問題的,就同人的男女老少雖有分別,卻無關于是人不是人的問題一般。所以先講怎樣才是詩。
詩是文中之一體。從廣義說,凡有韻的皆是詩。古時的騷賦,近古詞曲彈詞,現在的戲曲小調,皆是詩。這是就形式方面說,然而已經非常重要。因為無韻的文字,歌唱起來,決沒有押韻的好聽,所以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用語尾音押韻。即如勞動的人出力抬東西的時候所叫喊的口號,雖是隨口亂說,但是尾音總是同的。所以詩的押韻,是第一個要素。所以要押韻,就是因為音節好聽。所以要音節好聽,就是因為要歌唱。《書經》上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就是說明詩要用韻的好證據。《詩經》上《周頌》雖亦有幾篇無韻的詩,但是《周頌》實有缺誤。《商頌》、《魯頌》皆是一篇數章,《周頌》則每篇一章,于此可見其有缺誤,故不能說是古時是有無韻詩。
至于詩的目的,是要表現情緒,所以內容無論是主觀的思想、客觀的事物,總含著表情緒的作用。西洋人分詩為紀事、抒情兩種。西洋是否有純粹的紀事詩沒有,我不敢斷言,因為我于西洋文學研究得少。但就我所曉得的一部分,則凡是敘事詩,總有寄托:或是以事實為一種象征,或是在敘事的當中自然流露出作者的意見來,也與我們中國的一樣。所以我敢斷言說:縱有純粹的紀事詩,用寫實方法做的紀事詩,也是很少的一種例外,也決不是好詩。做詩的人,敘一件事,必定對于這件事有一種動機,或有一種態度,所以《詩經·小雅·賓之初筵》是敘飲宴的禮,《小序》說是衛武公刺時之作。《大雅·皇矣》是敘文王伐密阮諸國的事,《小序》說是美周。可見客觀里面,有主觀存在。詩的功用本來與音樂相近,是要感動他人的情緒。但是作者不能把情緒充滿在作品里,怎樣能夠引動讀者的同情?所以西洋人論詩也以情緒為主。《詩序》說:“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可見做詩歌的動機,全在人心的情緒。所以情緒也是詩的一種要素。
此外還有一種要素,就是描寫的藝術了。敘事教人如同身歷其境,抒情教人有深切的同情,方是好詩。宋朝梅圣俞說做詩的法子是“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傳不盡之意,在于言外”。這兩句話,是說盡詩的能事了。再概括起來,描寫的法子,有兩個字,就是求真。然而求真就不容易。西洋人對于文藝,主張寫實,主張發揮個性,主張創造,無非也是求真。可見得中西藝術的根本,都是相同的了。但是求真,指描寫實事而言。詩里面往往有想象的意境,或是傳說的神話。這種描寫,只要寫到如在目前,近于實有其事,就是好藝術了。
以上三種具備的,就是詩。否則不能算詩,不過是直言,是散文罷了。然而現在主張新詩的人,首先打破第一個條件,不肯押韻,這是冒詩的牌子做散文。雖說其中也有表現的情緒、描寫的藝術,但這兩項,是詩以外的文章所同有的要素。就同人類如若去了靈性,身上再長上點毛,與猿猴便無大分別了。一定指猿猴算人,誰也不能承認。那么指散文算詩,豈不也是事同一律么?但是主張新詩的人,也有比舊時進步的,就是在后二項上頗有功績。而在描寫上求真,尤比一部分舊時模擬古人、堆砌詞藻的,反得詩意。不過不能指定這是新詩的特點。我國古詩人,善于表現情緒的固多,而描寫的真實,也決非現在一般新詩家所及。不過六朝的時候以及元明以后,模擬的風氣大盛,所以多數詩家不免輕意重詞,描寫失真。倘若新詩家在這一點上補救向來的流弊,自然是很好的。無如他們未曾做出好詩,先做出一種不能算詩的詩。藝術上并不能突過古人,也并不能學到歐美名家,專在破壞聲韻格律上用力,真可笑得很!
我是承認詩是要革新的。革新的方法:第一是思想上的革新。采取最新的思想,最新的學說,表現在詩里面,不要學古人只在六經諸子中尋取糟粕來裝頭蓋面。第二是風格上的創造。凡能成為名家的詩文,總有特別風格。然而古來詩派,已是很多,要別出心裁、自成一家,很不容易。幸而現在歐美文學輸入,我們正好融會起來,成一種新風格、新詩派。好比字體到清朝已很難變,鄭板橋用隸意作楷書,用畫蘭竹意作行草,便成一派。這才算善變。取歐美文學的風格來參和,要如鄭板橋寫字,自然可以成為名家了!現在西洋文學與我國不同之處,就在精密周詳上。這就是他們科學思想比我們容易進步的原因。我們觀察事物,若能用科學方法來分析他,敘述起來,必定有一種新風格的。第三是體裁的解放。不要認定五言、七言、古風、律、絕是詩,要采取歐美的體裁而參合中國有韻文的舊體,擴張詩之境界。尤其要注意于流行的曲調,求其作詩與音樂相附麗,作成一種可歌的詩,因而灌輸新思想于全國。這三項的改革,是我以為講究新詩的人,應該注意的。但是我雖有志于此,卻至今未曾著手,就是因為事關重大,不是輕易可做的。現在的新詩家主張的理論,往往不錯,然而成績不好,未必不是看得太容易,沒有充分預備的弊病呢!我所要說的話如此,恐怕傳出去,新舊兩派總不肯引為同志。但這是我純粹用冷靜的腦筋研究所得結果,決沒有絲毫感情作用的。那么,聽我這一番話的人,也要用冷靜的腦筋研究一下,才可以發見真正的判斷。我很希望有這一種人。
尚有幾句要說的話,就是:做詩在今日,并不是件好事。今日的國家,我們應做的事很多,應研究的學問也很多,何必虛擲光陰,在這白首難窮的專門之業上用功!我國人最懶惰,惰于辦事,就逃入于空虛的學問中;惰于學問,就逃入于浮麗的文詞中,實在不是好現象。若是別無路走,走入這一條路,就當在此處尋一個安身立命的去處。以上所說,皆是我所找出的安身立命的地方。誰能在此安定了身,立定了命,這全在各人的天才學問功力上分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