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克里特
克里特文明從西南亞新石器文化演生而來。西南亞新石器文化同時又是上一章中述及的兩種古老文化的始祖文化。然而,克里特文明似乎受埃及文明的影響比較深,受亞洲文明的影響比較少。克里特島處于埃及和希臘半島之間居中的位置。此一位置非常有利,它使克里特人后來能夠支配希臘和埃及兩個文明中心之間的貿易通道。約在公元前5000年,克里特島上首次有人定居,大概是來自希臘半島的移民。移民文化處在簡單的新石器時代。他們可以采取從島嶼間跳躍的方式到達克里特島,不必在任何地方渡過五六十海里以上的海面。每當風平浪靜之時,乘獨木舟可以輕易完成海島之間的航行。從種族特征來看,這些移民是長頭黑發、身材纖細的地中海人。即使到希臘古典文化時期,克里持島內地的居民所操的也不是希臘語。由此觀之,再加上發現了米諾斯(即早期克里特)文字,我們有把握說,島上原有的語言并不屬于印歐語系。
克里特與埃及的接觸,似乎早在埃及前王朝時期結束之前就建立起來了,大概發生在公元前4000年之前。在此后的一千年中,克里特文化中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埃及文化成分,以至有些權威學者認為,肯定是有埃及人移居克里特島。在希臘文化的古典時期,克里特知名之處表現在兩個方面:箭術和撒謊癖。似乎早在米諾斯文明時期,他們就在使用復合弓了。這一技術大概是通過與小亞細亞的貿易接觸中學來的。而說謊癖似乎是從本島興起的。希臘古人云:“象克里特人那樣地撒謊”。這句古話承認克里持人的撒謊藝術占了上風,因為希臘人自己絕不是撒謊的新手。
即使在新石器時代,克里特島肯定也是較為貧瘠、不宜農耕的地區。然而,島上茂密的森林給造船提供了木材。森林被砍伐之后留下亂石嶙峋的山坡,又很適合橄欖樹生長。克里特人似乎是最早栽培油橄欖的民族之一。只有世代定居的人才能從油橄欖中得到好處,因為橄欖樹要30年才能進入結果的旺盛時期,而且一旦結果之后,它又可以維持在百年之上。在克里特島的歷史中,橄欖油自始至終是主要的出口產品。克里特人生產精細的陶罐,用于出口橄欖油的精致包裝。此一陶制品前文已經述及。
克里特島主要的家畜似乎是山羊。米諾斯文化被顛復之前引進了馬,但是馬的用處并不大。此外還飼養牛。公牛顯然被用于祭祀和宗教。然而,克里特人主要是從魚獲取蛋白質。克里特土壤貧瘠,可是人海近在咫尺,所以克里特人轉向航海和貿易。他們是第一個推出近代型商業的民族。克里特人在極盛時期的生活,和近代英國人的生活模式極為相近:控制海上貿易通道,出售制造品。他們的食品必定大半要依賴進口。到了荷馬時代,克里特文明已近于崩潰;即使如此,克里特島上也是人煙稠密。荷馬史詩中常常提及“人口眾多的克里特”。此時的希臘人對克里特眾多的城鎮,熙攘的市井,印象尤深。
到公元前3000年,克里特人已在從塞蒲路斯島進口銅。我們的英文字“銅”經過許多語言輾轉而來,究其語意原來是“塞蒲路斯的金屬”。到公元前2400年,青銅、白銀、黃金已在使用之中。因為島上沒有豐富的礦藏,所以上述三種金屬一定是靠貿易換來的。米諾斯文明崩潰之后,鐵才進入克里特島。米諾斯文明后期(公元前1600—前1200年),克里特工匠冶煉合金的技術,連后世也難以匹敵。他們嘗試各種金屬的混合配方和精加工工藝,直到他們學會用各種金屬涂料進行彩繪。金屬制品在島上發現較少,使人不得不猜想,它們主要是供出口的產品;這兒的工匠為希臘本土的王公生產奢侈品。也許,金屬彩繪制品過分華貴嬌飾,情趣高雅的克里特人并不欣賞吧。
從克里特最初的居民開始,制陶術已經興起。雖然他們與埃及人的接觸頗為頻繁—而埃及人的彩釉陶器是極為精美的,但是克里特島的陶器卻并不上釉。然而,他們的陶器造型非常優雅,且裝飾美麗,筆調瀟灑自如,顯示出專業工匠的高超技藝。只有等到希臘彩繪陶器的偉大時代,我們才能看到堪與之媲美的陶器。
米諾斯人定然還精于木材加工,雖然這樣的木制品并未保存下來。我們知道他們會制造馬車和海船。這兩種交通工具都需要預先精心設計,亦需要精湛的木加工工藝。有趣的是,在米諾斯時期遺存下來的少量工具中,有一塊青銅橫鋸的殘片,大概是船工用來鋸木造船的。米諾斯時代的其它工具更加近似于現代歐洲人使用的手工工具,而不大象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和古代埃及的工具。現代的工匠毋庸改變使用肌肉的習慣,就可以使用這些工具了。
克里特人的聰明才智和工藝技巧,在后世的希臘傳說中得到了確認。工匠大師代達羅斯①為米諾斯王發明了許多東西。歸功于他的萬向靈活性的球窩關節,很可能就是克里特人的發明。據傳他失寵之后,插上人造翅膀與兒子伊卡洛斯一道亡命而去。伊卡洛斯駕著蠟做的翅膀飛得太高,羽翼被太陽燒化,使他不幸墜海而死。這個故事至今家喻戶曉、盡人皆知,它教喻人們驕傲必遭災難。
①代達羅斯(Daedalus)—希臘神話中的建筑師和雕刻家,為米諾斯建造了迷宮,由于他協助忒修刺殺了迷宮中的半人半牛怪物米諾陶斯,被米諾斯王囚入迷宮。代達羅斯攜兒子伊卡洛斯逃亡,父子二人用蠟粘鳥羽做成雙翼裝在自己身上飛翔。
米諾斯王朝的藝術代表著希臘藝術的早期繁榮階段,其特征是敏銳觀察自然,力圖表現自然,設計平衡和諧;所有這些都是希臘后世藝術的突出特征。與后世的希臘藝術一樣,米諾斯藝術充滿活力。它的藝術家不去表現遙遠而可怕的神衹,不表現神圣的王公,而是表現自豪而幸福的人。米諾斯陶器上飾有許多花草圖案和海洋生物圖案,其造形之自然逼真令人吃驚。相似的形式,尤其是海豚的圖形,在壁畫中反復出現。米諾斯王的宮殿常飾以許多壁畫。
多虧有遺存的壁畫和雕像,我們才能構想出克里特人裝備的各種細節。青年男子日常的衣飾很少,只是在腰胯間圍一方布,腰扎寬帶使之細如黃蜂。長者著長袍,御寒及盛典時顯然再披一件斗篷。女子的衣飾頗具現代女裝特色,這一特點使人感到奇怪。女襯衣為波萊羅式(西班牙式—譯注)短袖衫。偶爾外罩一件質地薄、顏色白的上衣。她們下穿荷葉邊喇叭裙或寬大的睡褲,飾以折皺。女裝色彩絢麗。男女鞋都具有完完全全的現代特征。男子有時穿涼鞋。常見的男靴頗為結實,酷似現代軍用鞋。女子穿高跟鞋,系鞋帶。高跟鞋與紐約第五街商店櫥窗里夏天陳列的女鞋幾乎一模一樣。女子頭戴的裝飾華貴的大沿帽,宛若莉莉。達歇工廠里生產出來的精品。男女兩性都酷愛佩帶精湛的金飾和珠寶。壁畫和雕像中衣飾的細部種類繁多,說明米諾斯女士和美國女士一樣,追逐著頻頻變換的時裝。
米諾斯人首先建成了適宜海上航行的大型艦船。從珠寶上的鐫刻和陶器上的彩繪可以判斷,這些海船只有一層甲板,用單排槳。甲板與船體一樣長,船上豎桅桿1-3根,掛方形帆。 船頭船尾高翹。船頭的龍骨前突,一定是用來撞擊敵船的。我們知道,米諾斯文明末期的戰船增加了撞角,撞角上包裹著青銅。如此,米諾斯人首創了被后世希臘古典時期采用的主要的海戰戰術。此外,還可以指出,米諾斯人首先發明了迄今廣泛采用的這種樣式的船錨,他們的船錨已備有完備的爪子和鉸鏈。
假如米諾斯戰船真能撞擊敵艦,它們一定又快捷又機動。米諾斯人建立了歷史上第一個海洋帝國。為了維護海上霸權,他們在東地中海建立了許多海軍基地。尼羅河三角洲的基地是向埃及人租借的,然而他們在文明后進地區建立的基地卻是用武力奪取的。這些基地是世界上最早有意識建立的殖民地,后來的希臘人把海外殖民發展到很高的程度。這些基地主要是促進貿易的;不過米諾斯人同時又從事海盜活動,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人們也許記得, 《奧德賽》中的國王涅斯托爾①彬彬有禮地問俄底修斯的兒子忒勒瑪科斯是商人還是海盜。當時的人把這兩種勾當都看成是完全受人尊敬的職業。顯而易見,這兩種行為只不過是航海人可供選擇的謀生方式而已。
①涅斯托爾(Nestor)—皮羅斯王,特洛伊戰爭中名將。
顯然,直到米諾斯文化崩潰之前一個世紀,克里特島才實現了政治上的統一。雖然如此,全島的村社都是不設防的城鎮。米諾斯人控制了海洋,這就使島上不用設防。島上似乎沒有防御工事,這說明各地區肯定形成了一種聯邦制。顯而易見,克里特人是和平共處的,只不過家族之間難免有宿怨世仇。克里特島各地居民和平共處的情況,與希臘本土上城邦之間相互征戰的情況,恰好成為鮮明的對照。
克里特島上的社區,似乎比世界上任何初期的文明都要繁榮。經濟的盈余必定比其它地區都分布得更加平均。埃及的城市由幾個巨大的神廟和宮殿組成,它們的周圍往往是大片的貧民窟。美索不達米亞的中產階級超過埃及的中產階級。然而,即使美索不達米亞中產階級的比例,也趕不上克里特中產階級的比例。米諾斯時代的城鎮人口以有產階級為主體。
克里特島上最大的設施是克諾薩斯的建筑,一般稱之為米諾斯王宮,米諾斯是克里特國王祭師的稱號,正象埃及神圣的國王稱之為法老一樣。整個宮殿是一個龐大的復合體,顯然是幾百年間擴建起來的,最后成為一座擁有一千多間屋宇的宮殿。屋宇都不大,不用龐大的勞動也能完成,有一間設有御座的正式覲見室。居室顯然是王室的內宮。不過,大多數的屋子都用作儲藏室和作坊。整個建筑群更象是一個居民區和工廠,而不象是一座宮殿。覲見室里有一尊灰泥修砌的御座,兩側飾以守護神,守護神是鷲頭獅身帶翅的怪獸。內宮里的浴室和盥洗室,比今日克里特島上大多數村子里的浴室和盥洗室還要現代化。宮殿里修建了一個良好的排水系統;雨水從房頂上沖下去流入下水道,將其沖干凈,使之暢通。下水道開有入孔,人可以下去疏浚和修繕管道。克里特人是歷史上最早的環境衛生工程師。
宮殿和工廠相結合,如克諾索斯宮那樣的結合,完全符合貿易和制造業在克里特經濟中的地位。克里特與埃及之間的貿易早在公元前6000年即已興起。到公元前2000年,兩地的接觸已趨密切而持久。克里特藝術品被認為是值得法老陵寢收藏的珍品。埃及壁畫中表現著身穿典型的民族服裝踏上埃及土地經商的克里特商人。甚至克里特的米諾斯王和埃及的法老也在做生意,只不過他們用交換禮品的美麗辭藻來表達生意經罷了。因此,我們今日才能看到一封法老致米諾斯的商務信函,法老在信中抱怨上一批運抵埃及的橄欖油不符合規格。肯定還有許多商人在做生意。我們發現的一些遺址,只能被解釋成為鄉間別墅,這說明當時存在著一個富有的商人王公階級。
克里特的貿易和制造業,使島上的居民有大量的閑暇時間去觀賞體力競技。克諾索斯宮里有一個大型的競技場,從殘存的壁畫看,這個競技場主要是用于斗牛的。使用的牛是歐洲野牛,外形酷似現代西班牙斗牛場中的斗牛。不過它的體型更大,性情更為兇猛。我們有一些金杯是稍晚一個時代遺存下來的,金杯上的圖案表現的是用羅網捕獵野牛的情形。壁畫上表現了圍著腰布腳蹬便鞋的男女青年斗牛的情形。顯然,斗牛士的訣竅是正面迎擊公牛,抓住它的雙角,趁它搖頭時跳將起來,順勢翻身飛上牛背。這種訣竅必然要求斗牛士準確無誤地把握出擊時間,具有完美的雜技本領。既然斗牛士赤手空拳不帶武器,所以牛自然會安然無恙,可是斗牛士必然會傷亡慘重。顯而易見,公牛與古地中海宗教中的克托尼(Cthonic)神有一些聯系。倘若斗牛能被稱為運動競技的話,也許它含有宗教的寓意。
米諾斯文明的突然終結,使人吃驚。我們不敢肯定是誰侵入了克里特島。但是,入侵是出乎意料的,猝不及防,因為沒有跡象表明,克里特人在打擊降臨之前構筑過任何防御工事。克諾索斯宮正在大興土木建造新殿,建筑工具和材料井然有序地存放著,準備第二天繼續施工。突然的襲擊湊巧和地震的襲擊同時發生。地震摧毀了宮殿的部分建筑,可是它未能阻止入侵者將其洗劫一空。克諾索斯宮被摧毀之后,克里特島在文化上和政治上很快就衰落到無足輕重的地位。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克里特文化已經在希臘本土扎下根了。
最后,還可以再提出克里特文化的一點貢獻來說一說。很可能是克里特人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最令人神往的神話,大西洋島即(Atlantis)湮滅的神話。柏拉圖講述這個神話,很可能有他的象征性目的。但是要說他完全是憑空虛構似乎又不大象。根據這個傳說,埃及人告訴雅典的梭倫①,古時有個島叫大西洋島,其船隊控制著地中海。它迫使雅典納貢,同時與埃及平等貿易。一場大地震幾乎于一夜之間將其摧毀殆盡。等到希臘人從黑暗時代解脫出來之時,米諾斯的文明已經被世人忘得一干二凈。當他們面對需要去尋找大西洋島的確切位置時,與我們今日的處境相仿—如果我們沒有文獻可考的話。倘若阿比西尼亞人①告訴我們,幾個世紀之前有一個強國征服了整個非洲東部海岸,奪取了印度的城市,征服了香料群島②,以平等的地位與英國交戰,而且我們又找不到歷史記錄的話,我們今天也會與當年的希臘人一樣陷入迷惑不解的困境。今天的美國人,很難將昔日那個強大的葡萄牙和如今的葡萄牙劃等號。由于相同的原因,當年的希臘人也不會想到,所謂的大西洋島就是克里特島。因為柏拉圖時代(公元前5世紀至前4世紀—譯注)的希臘人對地中海已頗為熟悉,而地中海地區似乎又沒有與大西洋島符合的地區(克里特文明巳于公元前1200左右湮滅—譯注),所以他們認為大西洋島在海格立斯石柱③之外未經探險的大西洋水域之中。實際上,傳說中的大西洋島居民的生活習慣的那些支離破碎的信息,并非與克里特人的生活習慣有何矛盾之處。甚至連摧毀大西洋島的最后那場浩劫,就可能是夷平克諾索斯宮的大地震留在民間的記憶。
①梭倫(solon,約前638-約前558)—雅典政治家,希臘“七賢”之一。公元前594年出任首席執政官,進行政治改革,卸任后曾游歷埃及、塞蒲路斯和小亞細亞等地。
①阿比西尼亞人—即今埃塞俄比亞人。
②香料群島—今名摩鹿加群島,屬印度尼西亞。
③海格立斯石柱—即海格立斯燈塔(Tower of Hercules),距西班牙拉科魯尼亞城1.5英里,可能是僅存的尚在使用之中的古羅馬燈塔,初為腓尼基人所建。
6-2 希臘文化
由于希臘文明的興起,歐洲從史前時期進入了有史時期。記住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在此之前兩千年就完成了這一轉折,這對我們歐洲人來說是頗有裨益的。公元前7世紀之后,我們的史料日益完備,史料在歐洲的覆蓋面越來越寬,直到整個歐洲大陸的歷史都有文獻記載。凡有文獻記錄之處,都可以用歷史學家的技巧去鑒別文獻的真偽,去斷定具體事件的年代。我無意去侵犯史家苦心經營的領地。從人類學的角度去研究古典文化,我亦頗感踟躕。幾百年來,對這些文化的研究已經耗盡了歐洲最優秀天才人物的精力。研究希臘羅馬的哲學和價值系統的論著,真可謂難以計數。晚近一些時候,有關它們的經濟以及社會模式和政治模式的著作,亦可謂汗牛充棟。我最大的企圖,只能是簡要描述古典文化的某些特征。在我看來,現有的文獻對這些特征的強調不夠,可是它們對后世歐洲文化的發展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需要提請一般讀者注意的第一個事實是:希臘文明和羅馬文明的極盛期,絕不是同一時代出現的。伯里克利①時代和屋大維②時代相隔的時間,大約相當于從發現美洲迄至目前所相隔的時間(約長達4個半世紀—譯注)。雅典上升時期,羅馬僅為一彈丸小村。希臘人習慣稱亞洲人為蠻族,羅馬人與這些亞洲人相比,又豈能望其項背。等到羅馬人征服了鄰族伊特魯里亞人和意大利人,并且向西西里島上的希臘城邦發動戰爭時,亞歷山大大帝已完成對伊朗的征服,希臘-亞洲雜交文化即所謂的希臘化時代文化已在迅速形成之中。羅馬突然之間出人意料地成為世界強國時,希臘-亞洲雜交文化已經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區牢牢地扎下了根基。羅馬人接受了這種雜交文化,才完成了從野蠻向文明的轉變。古典希臘文化和希臘化時期的文化的相同之處,既可以說很多,也可以說很少,正如我們18世紀先輩的文化與我們今天的文化一樣,其相同之處既可以說很多,亦可以說很少。正是在希臘化文化這種雜交文化之中,希臘人和羅馬人才能夠與亞洲人和埃及人結成一個“世界國家”;在人類歷史上,它第一次成為超越地理區域的概念。
①伯里克利(Pericles,約前495年至前429年)—雅典民主政治家。
②屋大維(Augustus,前63至后14)—羅馬皇帝。
希臘化時期文化的影響非常深遠,必須單獨加以論述。同樣,前希臘化時期的希臘人和羅馬人也有許多大相徑庭之處,任何將二者相提并論的企圖都只會造成混亂。凡是要研究歐洲有史時期的文化,顯然都必須以希臘文化為出發點。但是,貫穿歐洲文明的古典希臘影響,宛若一條絢麗斑斕的彩帶,而不是象繞成團的一條寬帶子。織成這條彩帶的線頭取自于羅馬,甚至來自于北方的蠻族;北方蠻族的文化又發端于中歐。
不考慮希臘文化的背景就無法理解希臘文化,任何時候都是如此。我們業已討論了愛琴海地區的民族和克里特人,討論了入侵希臘地區的操印歐語的民族,他們的血統和文化相融合而產生了希臘人及其文化。還有一種成分融進了希臘文化,雖然其重要性難以評估。米諾斯海上霸權被摧毀之后,一個閃米特民族稱雄地中海。這就是前面已論述過的腓尼基人。他們最早的城市建立在敘利亞海岸。但是,正如他們之前的地中海霸主米諾斯人一樣,他們很快發覺有必要建立海軍基地。而且,他們在地中海西部建立了許多殖民地。其中的一個殖民地迦太基,在以后的歷史上注定要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在東地中海,他們一直與希臘人和埃及人爭雄。但是,他們獨霸了西西里島以西的地中海海域,并且從西班牙富饒的礦藏中得到了許多利益。此外,他們還沿著大西洋岸邊向北向南探索前進,到達了不列顛群島。
腓尼基人的興趣主要是貿易賺錢。只要做生意不受干擾,他們對政治關系就不在乎。他們心甘情愿地將自己并入在亞洲西部先后稱雄的幾個大帝國。他們留下的記錄非常之少;羅馬人對迦太基文化的描繪又是戰爭宣傳,所以要對之大打折扣。迦太基人對希臘文化和其它地中海文化發展所起的主要作用,是中間人的作用,他們是亞洲文化和歐洲文化的中介。他們對希臘文化的最大貢獻是字母表,字母表是閃米特人的發明。作為精明的生意人,腓尼基人很快就認識到這種簡易書寫系統的好處,因為有了它就不用再雇請專職的書記員了。在克里特文明崩潰之后的黑暗時代里,米諾斯時代的書寫系統在希臘完全湮滅了。根據希臘人的傳統神話,是腓尼基人卡德摩斯王①把字母表傳入希臘的。這一點確信無疑:希臘字母表是由腓尼基人的字母表修改而成的。
①卡德摩斯王(Cadmus)—底比斯王,腓尼基王阿革諾耳的兒子。奉阿波羅神諭至希臘建底比斯城。首創字母,發明書寫方法。
字母文字在希臘碰上了特別有利的社會環境。作為生意人,希臘人立即意識到字母文字的優越性。然而,他們做生意的興趣,是與范圍廣闊種類繁多的其它興趣結合起來的,是與生機勃勃的好奇心結合在一起的。而腓尼基人就缺乏這樣廣泛的興趣和強烈的好奇心。希臘人喜歡探索新事物,并將其盡量廣泛地告訴旁人。此外,他們的宗教簡單,其組織程度也不高;他們的宗教中沒有一個強大的、可能搶先霸占新興書寫技能的祭司階級。在希臘,書面文獻終于從兩個源頭流瀉出來:帳房和神廟;文字成了交換和保存思想的一種媒介。
希臘文化不僅源頭混雜,而且表現出生物學家所謂的雜種活力。他們在接觸任何文化的過程中,都既有輸出又有輸入。世間一切文化中,都有許多內容是借用宋的。希臘人利用了當時當地許多難得的機會,這絲毫沒有不光彩的地方。亞洲西部先后興起的幾個大帝國,在廣袤的地域里打破了雞犬之聲相聞的部落模式,造成了對雇傭兵的極度需求。在克里特文明崩潰之后的黑暗時代里,希臘人在近東的一切角落里游蕩,在埃及、亞述和諸多小國里當雇傭兵。到了希臘古典時期,他們在天下周游就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了,這一點與現代的旅游者已無不同。希臘哲學家—他們同時又是科學家—每到一地,都迫不及待地尋求與同好接觸。在這些早期希臘旅行者的身上,可以看到一種與19世紀和20世紀的日本人頗為相同的態度。一方面,他們對自己在根本上勝人一籌從未喪失信心;另一方面,他們又對自己在某些不及別人之處有痛切的認識。所以,他們具有一種壓倒一切的學習激情。他們不恥于借用別人的東西。在希臘文化中,幾乎沒有什么文化因子不能追溯到外族源頭的。希臘環境中的獨特文化成分,是希臘人具有催化作用的頭腦。聚合在這個催化劑周圍的思想一經化合,就產生了出入意表的結果。
每一種比較古老的文明都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埃及人以其建筑之宏偉給希臘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埃及人自稱的難以追憶的極為悠久的文明使希臘人難以忘懷。他們視希臘人為可笑的暴發戶。由于希臘人忘記了自己米諾斯文明的老祖宗,所以他們自慚形穢地同意埃及人對自己的看法。同時,埃及的動物神、埃及宗教的混亂性和非邏輯性,對高度講究邏輯的希臘人,又說不上有什么感染力。埃及的祭師聲稱,這些神衹隱藏著神秘莫測的東西,這一點也沒有給希臘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埃及政治體制中的神-王觀念,也是與希臘人的價值觀念格格不入的。雖然希臘人向埃及入學習一切可以學到的天文和數學知識,可是時間證明,埃及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不如美索不達米亞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與此同時,埃及人擅長的技術知識卻被希臘人忽視了,因為希臘人認為工藝技術是君子不屑一顧的。埃及藝術引起了希臘人的強烈共鳴,因為埃及藝術中的人物畫和動物畫筆力遒勁—即使它們趨向于程式化;因為埃及畫描繪人物和動物的動態時柵栩如生非常成功。希臘藝術,尤其是希臘雕塑中,可以追溯到埃及藝術的強烈影響。
希臘人在美索不達米亞找到了適合其口味的科學,找到了一種機械主義的宇宙觀。在神祇干涉人事的程度和性質上,這種機械主義的宇宙觀與他們自己的懷疑論是完全一致的。通過與美索不達米亞的接觸,他們帶回大大改進了的天文知識,帶回更為發達的數學。這兩種知識都擺脫了祭司控制的枷鎖。希臘人的思想和眼界因此而大大拓寬。米索不達米亞的天文學和數學與他們對自然現象的濃厚興趣相結合,與他們生機勃勃的行為相結合,就產生了希臘的哲學—從根本上說希臘哲學是宇宙的不可知論,同時也產生了希臘的科學—它對后世科學的影響大大地被人們估計過高了。
后人賦予希臘人很高的科學研究能力,主要是基于如下認識:對希臘哲學的研究顯示,在他們的各種猜度之中,偶然有這一點那一點預示著大多數的現代科學發現。然而,必須記住,這些猜度僅僅是猜度而已。它們是希臘哲學家提出的邏輯系統的一部分,沒有任何可以被認為是科學證據的東西支持他們的猜度。在試圖全面解釋宇宙中,希臘哲學家提出了許多“科學的”理論。但是,如果全面考察他們提出的一切理論,就可以發現,他們的得分是相當低的;有一種被后世科學證明為正確的“科學”理論,至少就有十來種被后世科學證明為是錯誤的學說。
希臘哲學有一個使人困惑不解的副產品:希臘的早期基督教神父覺得,既需要建立宇宙學,又需要建立神學和倫理學。如果不對宇宙作出某種解釋,早期的基督徒就覺得,自己在與別人的哲學競爭中處于不利的地位。在爭奪為數不多的讀書人中,其它哲學是他們最危險的敵手。所以,現代原教旨主義的存亡,實際上是維系在一個異教徒的假科學的模式之中。希臘古典時期接近尾聲的時候,希臘人在亞歷山大城作出了一些虛弱的姿態,向以實驗和觀察為基礎的真科學邁出了一步。然而,整個的希臘思想體系有一個不可救藥的缺陷。一般的希臘人喜歡清談,而不是喜歡實干。希臘哲學家相信,在任何情況下,僅僅靠言詞的操作就可以達到終極的真理。希臘人似乎從來就沒有弄清過外界客體和言語符號的區別—我們自己也難以弄清二者的差別。他們是分析方法的首創者。借助分析方法,他們把現象的輪廓加以切分,以便從概念上把具體的細目和序列分離出來單獨予以研究。他們從未認清現象的外形輪廓本身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他們也沒有意識到,在多種因素存在的條件下,如果只根據其中的幾個因素提出假設,并根據這些假設進行邏輯推理,那么從長遠的觀點來看,邏輯推理者就會離實際情況越來越遠。現代科學家則盡可能多地積累資料,以資料為基礎進行邏輯推理,提出理論,再用實驗的方法去驗證理論,或用其它需要取代實驗方法的技巧去驗證理論。希臘哲學家著手推理時,幾乎并未占有任何資料,他們只是靠邏輯推理提出理論,然后就止步不前了。
希臘哲學家這種治學態度的影響,反映在希臘的技術之中。進入希臘化時期很久之后,希臘技術的特征依然是:手工技藝日益靈巧,完全缺乏基礎發明,甚至連技術引進也幾近于零。本來借助一些技術引進是可以從根本上改變希臘原有的技術模式的。結果,拱形結構和圓屋頂這兩種近東已使用數千年的技術,并沒有被希臘人采用,盡管它們在許多用途中顯然是大有實惠的。希臘建筑術最大的革命性變化,開始于邁錫尼文化的后期,此時的公共建筑用石材取代了木材。即使在這個方面,木材建筑的陳舊形式,幾乎仍然被盲目地照搬下來。與此同時,他們操作原有技術的技能又發展到使人驚嘆的高度。原始古樸的建筑形式經過反復的提煉之后,表現出完美的平衡和諧和精湛的細節,巴臺農神廟①的石柱就是這樣的。這些石柱上大下小,圓柱表面從上到下略顯外傾,給人一種柱身上下一樣粗,上下線條垂直的視覺幻象。
①巴臺農神廟—奉祀雅典守護神雅典娜的神廟,位于雅典衛城。
希臘的政治體制對我們特別有趣,因為希臘的城邦政府面臨的問題,與我們今日的市政府面臨的問題,不無相同之處。這兩種文化基本上都是從鄉村生活的環境中發展起來的,它們都繼承了極端重視個人獨立性和獨創性的價值模式。它們都面對著城市生活所帶來的問題,面對著經濟結構深遠變革所帶來的問題。古典時期來到之前不久,希臘才出現名副其實的城市。前文已經述及,古典時期的希臘人維持生活,主要靠出口制成品,靠出口橄欖油和酒等農產品。用出口主要農作物的農業模式來取代自給的農業模式,總是要打擊小土地所有者,因為他們只好聽憑中間人擺布。雖然希臘人沒有象后來的羅馬人那樣發展使用奴隸勞動力的大種植園,可是仍然有許多農民失去了土地。城市里集中的人口日益增多,原有的大家族隨之瓦解。個人淹沒在人的海洋中,誰也不認識誰,這個潛在的趨勢日益嚴重,正象我們今天所面臨的情況一樣。
希臘人對付這個情況的辦法,部分靠的是限制公民的規章制度。他們把選民的范圍限制在城市居民的后代之中,甚至只讓有公民權的人參加選舉。每個城市里都有大批的異邦人,盡管他們可能受人尊敬,生活富裕,可是他們無權參與政治活動。盡管城市人口太多,不可能形成一個面對面參政的單位;然而,即使在雅典和柯林斯這樣的大城市里,任何競選公職的候選人,都必須是許多選民認識的人,他的履歷都必須為全體選民所熟悉。限制選民人數使代表政治的問題得到了簡化。可是,許多選民的教育程度低,再加上希臘人的基本個性是個人主義、情緒外露和強烈妒忌的結合;所以,選民參政這個本來已經簡化了的問題又被抵消而變得復雜了。
希臘文化模式使公民參政不光成為一種特權,而且成為公民的一種義務。希臘公民似乎要花許多時間和精力來議政,他們在與政治不可分離的權術謀略之中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與此相聯的是,原始部落式的忠誠和對自己群體的激情殘留下來,進入了城市生活之中。一位劇作家如果不在自己的城市里首先演出他寫的劇本,那完全是不可想象的。連藝術家和劇作家也覺得有義務把自己天才的首批成果貢獻給自己的城市。只有當他們的成果被本城人拒絕時,只有等到他們的天才受到普遍承認并且給家鄉人帶來了聲望時,他們才會轉向比較陌生的城市中去。
大多數希臘城邦政府的發展,以過去的印歐部落模式為雛形。這個政治模式由國王和部落議事會組成,貴族家族的族長控制著議事會;不過部落中可以自由討論,允許任何人暢所欲言。國王首先是作戰的領袖和執政官,他執行議事會的決定。沒有跡象表明,他有神授的特權,就連他的祭師職能也不重要。新型的商業文化和都市文化興起之后,國王和貴族的特權象汽泡一樣化為烏有,代之而起的是暴富階層支持的寡頭政治。寡頭政治隨后又反過來被民主政治所取代,民主政治很快又被一位領袖人物把持。最后,有一位鐵腕人物總會站出來奪取政權,以國王的方式實行統治。但是,他通常要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王朝的徽號。這位鐵腕人物的地位,與我們城市里牢牢扎根的政治機器的老板的地位大致相當。雖然民主的外表象征通常保留下來,可是一切權力都被他抓在手里。希臘人給這類城市政治機器的老板取了一個名字,叫“僭主”。英語里的暴君就從這詞轉借而來。不過,在希臘語原有的用法中,它缺乏英語中暴君一詞所具有的大多數殘酷和壓迫之類的內涵。任何城市的第一位僭主通常是能干而仁慈的統治者。但是,到了一定的時候,他的一位后繼人總會變成壓迫人的統治者。接著,一位“較開明的統治者”又會站出來把這位暴君趕下臺,以寡頭政治取而代之。到了一定的時候,這種寡頭政治又會讓位于民主政治。隨后,民主政治又讓位于另一位暴君。希臘人看出了這個循環規律,視之為自然而然的現象,認為它可以推遲,但是要迴避則是不可能的。
以上述模式為起點,希臘人確立了各種規章制度。可是,似乎沒有一個章程成功地運轉了很長的時間。制定一個章程,是建立一座新城前所做的超前規劃中的一部分工作。這些章程代表著希臘政治理論的最高成就。遺憾的是,它們從來沒有得到長期的貫徹執行。沒有一個章程提供過一個成功的文官系統,而成功的文官系統本來是有穩定政局的作用的。在政治事務中,希臘人和別人一樣是只能贏不能輸的。被擊敗的政府官員候選人可能會煽動叛亂。放逐制度的根據就在這里。失意的候選人要被逐出城邦去流亡若干年。
至少在一個方面,希臘城邦比后來的羅馬城市幸運。希臘城邦中沒有游手好閑、一貧如洗的平民。這些平民俯首聽命于任何政客,甘心情愿為任何企圖制造動亂的政客效犬馬之勞。在希臘古典時期,沒有公民權的人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公民的人數又比較少,這就防止了上述情況的產生。可以肯定,貧窮的公民也相當多,不過其人數尚未多到需要經常不斷施舍的地步,羅馬的貧民階層就需要這種經常不斷的施舍。前古典時期的晚期和古典時期之中的很大一部分時間里,城市窮人和鄉間涌向城市的剩余人口被新建的城市吸收了。大多數新建的城市位于地中海西部,尤其是在意大利南部。意大利南部的新城區后來被叫做“大希臘”。
在有利的位置有計劃地建立殖民地的能力,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文化成就。顯然,德爾菲城的神諭宣示所,就發揮著新殖民地消息發布所的作用。指望建立殖民地的城市要朝拜神諭宣示所,祭師們則利用從其它香客那里獲取的知識給這個城市建議一個最佳的地方去殖民。殖民者是從自愿報名的公民中選拔出來的。給他們提供足夠的設備和糧食,使他們能維持生活,直至他們能夠種植并收獲自己的莊稼。母城要幫助他們,直至他們能夠自己照顧自己。母城與子城之間沒有持久的聯系,可是殖民者仍有強烈的戀母情緒。作為繼續聯系的象征,神圣的火種從母城被帶到新居民區去點燃第一批火苗。許多新城后來比它們希臘本土的母城更富裕,擁有更多的人口。但是,在藝術上和思想上,他們被認為—而且他們自己也接受這樣的看法—是鄉巴佬,凡是小有名氣的希臘人到殖民地周游,必然象英國大文豪到美國觀光一樣,無疑撈到很大的好處。
希臘人殖民模式的過程難以追溯。毫無疑問,希臘以西尚未開化。然而并非不友好的部落刺激了他們殖民的欲望,蠻族部落給希臘商人提供了高額的利潤。然而,建立一座新城要重新安置數以百計的人,這與單純建立一個貿易貨棧,是迥然不同的;它需要周密布置,許多美洲殖民失敗的遭遇就證明了精心安排的重要。自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700年,腓尼基人也在建立殖民前哨基地,雖然他們在周密系統的安排上不如希臘人。希臘人可能模仿過腓尼基人的殖民模式。更大的可能性是,希臘人和腓尼基人都在與米諾斯人的接觸中學到了向外殖民所必需的技巧。米諾斯人廣泛建立海軍基地的情況已如前述。此外,亞述人也長期執行廣泛的移民計劃,把它作為他們帝國政策的一部分。希臘人也可能從亞述人那里借用了一些向外殖民的技術。
還應該提一提希臘城市化的另一個結果,因為它對美國文化的某些方面產生過重大的影響。雖然當時每一座希臘城市都修建了奧林匹斯神廟,都選擇了奧林匹斯神系中的一位神祇作為本城的守護神,作為本城特別奉祀的神衹,可是這些神衹日漸成為盛大游行和儀式的借口。人們從中得到美的滿足,而不是精神上的充實。據說—這一點大概是真實無誤的,在薩拉米戰役①之后,奧林匹斯神系的神祇全都死去了。
①薩拉米戰役—公元前480年,波斯帝國入侵希臘,在薩拉米島(靠近雅典)被希臘人擊敗。
另一方面,前印歐部落時代的宗教習俗又抬頭,并且在城市環境中獲得了新的意義。許多地中海地區特有的古老的狂歡作樂的地方性宗教儀式,又重新組織起來,超越了原有的地區局限,變成了各種神秘宗教。城市人口,尤其是許多沒有公民權的人,強烈感到需要某種組織系統,使他們能以平等的地位和別人建立聯系。人似乎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要求,人需要社會接觸,需要歸屬于一定的內部集團。從這個角度來看,各種神秘宗教的興起可以被認為是人遭遇挫折后的必然結果,同樣的挫折導致了今日美國社會中形形色色名目繁多的組織。凡是空間流動和社會流動打破了親屬群體和地區群體的地方,取而代之的社會組織一定要興起。
僅用以上原因還不能完滿地解釋何以會出現神秘宗教。希臘人缺乏與較大的社會群體無意識認同的機會,這就加重了他們的個人主義傾向,本來他們的個人主義就夠強烈的了。僅僅靠思考親屬群體和部落的世代延續,再也不能滿足無所歸屬的、默默無聞的個體對來世的向往。他開始渴望個人的永生,隨之而至的是向往來世過愉快愜意的生活。陰曹地府對城市貧民來說,顯然比對鄉下人更加枯燥無味。神秘宗教的興起還有最后一個原因,對村民倫理行為的非正式社會控制,在城市中再也無法運轉。城市人口中的大多數成年人是在較小的社區中出生和長大的;對他們而言,非正式的社會控制不再發揮作用,無疑是巨大的損失。在沒有適合個人需要的輿論時,就需要一種有效的東西來取代。按照他們的觀點,過去的神衹是超道德的。新的神衹是超自然力對人實施制裁的源泉,它們懲惡揚善,即使同時代的人沒有察覺到神衹的懲惡揚善也罷。
上述種種因素的共同作用,產生了一系列教派,所有教派都有一些共同之處。任何人入教前都要預先接受教育,行入教禮。這個過程旨在使入教者作好心理準備,以便日后與該教派的神祇與教義產生認同,保持一致。其程序是與別的教徒一道重溫該教派神衹的一些經歷。所有的神秘宗教都保證入教者能祛病延年、來世幸福。所有的教徒都有倫理義務,至少對教友承擔著一定的倫理義務。因此,神秘宗教不僅是一種宗教,而且是一種幫會,教徒有義務相互扶助,教會的倫理準則使教徒在相互交往中獲得安全感。
希臘古典時期轉入希臘化時期之后,城市人口更加集中,人口的空間流動大大增加,神秘宗教隨之而增多,并且加注了新的含義。地區教會中不但包含享受公民權的教徒,而且包括著異族教徒,甚至還接納奴隸入教。希臘人常常把整個城市的人口都作為戰利品變賣為奴隸,考慮到這個常見的模式,必然有許多人是先入教,后來才淪為奴隸的。教會不得不照舊把他們當兄弟看待,否則神秘教會的秘密就無法保住。各種神秘宗敦都強調獨立自主,有它們自己的名分等級制度,其根據是入教儀式的不同等級。所以,在教會外面為奴的人,在教會內部有可能占據著最高的地位。
人們轉向神秘宗教的傾向發端于希臘古典時期,這一傾向在希臘化時期迅速發展,因為神秘宗教產生的條件被強化了。不僅印-歐部落進入地中海之前的神祇和儀式得到復活,而且異邦入的神衹也被接受下來。對這些神衹的崇拜成為跨越國界的國際現象,對它們的崇拜按照神秘宗教的模式經過了重組。因此,到了希臘化時期的后期,就出現了崇拜埃及女神伊西絲①和波斯太陽神密特拉②的神秘宗教。稍后不久,又出現了基督教。基督教興起時僅僅是猶太人中的一個小教派。由于圣徒保羅的傳教,它向異邦人敞開了大門,許多異邦人遂皈依基督教。這些人按照自己熟悉的神秘宗教模式重組了基督教。
①伊西絲(Isis)—埃及神話中司生育與繁殖的女神,參見6-2。
②密特拉(Mithra)—原為上古印度-伊朗神靈之一,逐漸西傳,進入西亞、希臘和羅馬。有推論認為,它對早期基督教的形成有一定影響。
希臘文化對我們文化的總體貢獻非常之廣闊,而且是如此之盡人皆知,所以上述簡要的總結才涉及人們重視不夠的一些側面,就足以說明問題了。需要記住的最重要之點是,如同旁的一切留下記錄的文化一樣,希臘古典文化也是廣采博取的。與此同時,它又將借用的東西重新整合、重新闡釋。它重新整合、重新闡釋的能力不同凡響,因此,它生成的文化復合體自有其獨特的品格。挖掘希臘文化背景的人,發現它根深葉茂、源遠流長,它不斷地分枝發葉,從不同的源泉中去吸收養分。但是,希臘人特有的強烈好奇和分析態度,卻是他們自己的貢獻。
6-3 蠻族文化
在歐洲歷史的基石周圍,自始至終都流動著“向西進擊”的狂潮,東方民族強行涌入歐洲的壓力持續不斷。亞洲大草原是源源不斷培育驍勇民族的溫床,野蠻部落前浪推后浪地從大草原洶涌而出。我們不知道這些民族遷徙的原因。其中的一些原因大概是,正如E·亨廷頓①在《亞洲的脈搏》中所提出的,由于長期大量降水和長期干旱交替進行所引起的。充足的降雨使水草豐盛,人口增加,長期的干旱使多余的食物消耗殆盡。我們還知道,紀元前不久,蒙古民族發展了優異的軍事裝備和技術,結果把許多戰斗力欠佳的部落逐出家園,使之向西遷徙。然而,我們不必去尋求什么獨一無二的原因。對于游牧或半游牧的部落而言,遷徙是對任何壓力的最簡易的回答,也是對貪欲的最簡易的回答。當草原民族發現,在邊境之外更為開化的地區里,能夠虜掠到很多東西時,無需本地遭災他們也會動身遷徙的。
①E·亨廷頓(Elsworth Hungtington,1876-1947)—美國地理學家,研究氣候對文明的影響,曾在土耳其和美國的大學執教,曾對亞洲、美國、墨西哥、中美洲的氣侯進行調查。主要著作還有《巴勒斯坦及其變遷》、《文明與氣候》、《文明的主要動力》等。
在史前時期的大部分時間里,從東向西的移民似乎是以小群小股的方式進行的。遷徙的性質是逐步滲透,而不是大規模的征服。新到的移民分散到前已存在的人口之中,逐漸被融合同化了。自青銅時代起,直至羅馬陷落之后匈奴人和阿瓦爾人①侵入歐洲為止,所有入侵蠻族的文化,似乎都是已經描述過的亞利安人那種類型的文化。狩獵,牧牛的貴族支配人口多得多的農業人口,這樣的文化模式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從一個入侵部落傳給了另一個入侵部落。征服者之間的差別,主要是文明程度的差別,差別的基礎是他們與南部開化民族接觸的程度;在日爾曼人的情況下,還要加上他們從北極圈的鄰居那里借用而來的一些東西。
①阿瓦爾人(Avars)—北高加索地區民族,四世紀時遭匈奴人侵襲,曾向西遷徙,此后曾先后受阿拉伯人、韃靼人、烏茲別克汗、金帳汗國、沙皇俄國的統治。今主要分布在蘇聯達格斯坦自治共和國等地。
記述蠻族的最早經典文獻說明,地中海盆地以北的西歐地區存在著兩個蠻族部族,即凱爾特人和日爾曼人。羅馬文獻里非常突出的高盧人是凱爾特人的一支,他們以現今法國的地域為中心。日爾曼人當時主要分布在萊茵河以東以北地區,他們的開化程度更低,因為他們離南方的文明中心相距更遠。羅馬時代的塔西佗①對日爾曼人的描述說明,日爾曼人是牧牛人。根據他的記述,和現代非洲的牧牛部落一樣,日爾曼人以飼養牛的數量來估價他們的財富,極少注意牛的質量。他們只栽培糧食作物,每年在新的土地上種植。因為他們居住的地區森林茂密,所以上述事實大概意味著,他們的農業技術可能是砍樹燒荒、刀耕火種。
①塔西佗(Cornelieus Tacitus,約公元56-120年)—羅馬政治家、史學家、雄辯家。著述極豐,以歷史著作名垂千古,主要著作為14卷《歷史》和30卷《編年史》。可惜多已散失。
羅馬人送給他們的金銀器皿,他們賦予極少的價值。他們不擅于金屬加工,連鐵礦也供不應求。他們的武器是長而直的雙刃劍、矛頭短小的輕便長矛和盾牌。少數兵士戴頭盔,頭盔常用皮革做成。但是,護身甲并不多見。年輕人在莊嚴的成丁禮上被授予攜帶武器的權利。毫無疑問,這一儀式標志著他獲得了完全的成年地位。如此的授權儀式使人想起中世紀時代鄉紳晉升為騎士的儀式。在這樣的晉升儀式上,鄉紳首次被授予佩劍的權利。
發跡的唯一道路是戰爭,正如在缺乏貿易相制造業的時候發財的唯一道路是搶掠一樣。戰跡卓著的平民所享有的榮譽,幾乎和酋長家族的男子享有的榮譽一樣高。與此同時,高貴的血統被賦予很重要的地位,凡是沒有高貴血統而覬覦酋長寶座的,都被認為是篡位者。塔西陀稱,日爾曼人挑選酋長遵照世襲制,遴選將領的根據卻是能力。
部落里的男子每月集會一次,時間定在新月時或望月時,會議由祭司主持。這種議事會兼有立法和司法的職能。酋長執行議事會的訓令,受議事會決議的束縛。法典區別侵害社區的行為和侵害個體的行為。前一種侵犯行為被視為犯罪行為,犯罪人的人身要受到懲罰,通常是處以死刑。后一種侵犯行為可以用賠償損失來補過。殺人罪被視為第二等級的罪行,可以用向被害者的血親償還錢財的方式來抵罪。
高盧人占據的地區位于日爾曼人居住區的南面和西面。親屬關系密切的凱爾特部族占據著不列顛和愛爾蘭。高盧人與地中海地區的諸種文明的接觸巳達數百年之久,時而與地中海地區進行貿易,時而又虜掠這些地區,并且吸收了大量的地中海地區的文化。緊靠阿爾卑斯山的西部地區的遺址說明,到公元前5世紀時,高盧人在加工金銀銅鐵方面業已掌握非凡的技藝。金屬制品上裝飾著精湛華麗的渦卷形圖案,裝飾著彩色釉質、珊瑚和寶石。這個遺址稱之為拉坦諾文化①遺址。該文化生產的許多器物,堪與當時地中海盆地的任何器物相媲美。耐人尋味的是,即使羅馬人征服高盧之后,當地的工匠繼續按自己的風格生產金屬制品,用以與羅馬人進行貿易。
南方文化對高盧文化的影響主要是希臘人的影響。公元前400年時,今日的馬賽地區有一塊希臘人的聚居地,希臘商人深入到內地與高盧人進行貿易。到公元前3世紀時,一位名叫皮西亞斯②的希臘地理學家和探險家甚至沿著大西洋海濱乘船北上,直至到達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他在此聽說西北方向有一海島,這一海島也許就是冰島。希臘人引進高盧的東西之中,尤以使用貨幣為人注目。高盧酋長鑄造的金屬貨幣上的圖案,表現出在原有希臘圖案基礎上的一連串令人著迷的簡化了的特征。
高盧人與伊特刺斯坎人③亦有接觸。伊特刺斯坎人于公元前800年在亞得里亞海定居下來。早期高盧人廣泛使用的輕便馬車,很可能是根據伊特刺斯坎人的原型發展出來的。到凱撒執政的時代,這種馬車在歐洲大陸上已不再使用。凱撒發現凱爾特族的不列顛人仍然在使用車輪軸上裝有鐮刀的戰車。在愛爾蘭,這種戰車保留到更加晚近的年代。
①拉坦諾文化(La Tene culture)—瑞士納沙泰爾湖東端的考古遺址,這一名稱已用來概括歐洲凱爾特人鐵器時代晚期的文化。約從公元前400年至公元前50年。
②皮西亞斯(Pythias)—希臘航海家、地理學家、天文學家,活躍于公元前3世紀,成就卓著。
③伊特刺斯坎人(Etruscan)—前1000年左右分布于亞平寧半島中部伊特魯里亞地區,族源語源尚無定淪,對羅馬文明的形成產生了很大影響。
古典時期的作家留下的對高盧人的描寫,主要涉及他們的作戰能力,以及他們給南方的鄰居所造成的損害。他們接二連三地入侵意大利。凱撤最后“平息”了高盧人時,使羅馬人欣喜若狂的,與其說是領土的增加,毋寧說是根除了一個他們長期認為是隨時存在的威脅。高盧人還入侵希臘和小亞細亞。帕加馬城①有各的雕象,我們認為是表現垂死的角斗士,實際上它表現的是垂死的高盧人,這是為了紀念遠征小亞細亞而建造的雕像。
①帕加馬(Pergamum)—密細亞的古希臘城市,今屬土耳其伊茲密爾省。
羅馬人征服高盧人的結果,是當地文化的崩潰和幸存者的拉丁化。對不列顛的征服時間略晚,亦欠徹底。然而,即使在不列顛,羅馬文化的表層也使征服之前的文化特征變得朦朧不清。凱爾特早期文化的最明晰的畫圖是由愛爾蘭提供的。這兒的凱爾特人,在羅馬帝國時代始終成功地維護了自己的獨立,直到克倫威爾時代才完全淪入外族人的控制之下。甚至連愛爾蘭熱情洋溢地接受的基督教,也經過了凱爾特文化的修正。
愛爾蘭的經濟主要建立在飼養牛馬豬等家畜的基礎之上。牛不僅是用于產奶,而且還要定期用來放血,牛血經過煮熟后用作食物。馬用于產奶或產血。最初用馬牽引戰車,后來用馬作為坐騎。騎兵在愛爾蘭武裝力量中的作用微乎其微,原因大概是他們從未得到樹形馬鞍。在公元14世紀時,英格蘭當局制定法律,愛爾蘭血統的英格蘭人,若以“愛爾蘭方式”不用鞍子騎馬,就要被處以罰款。當時和后來一樣,豬一直是小農的經濟支柱。火腿和熏豬肉似乎是凱爾特人的發明。連羅馬人都贊不絕口地稱道高盧人腌制的火腿。
愛爾蘭的社會組織,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大陸上的凱爾特人的生活。基本的社會單位是幾個家庭組成的血親大家族。家族共同擁有耕地,可是各個小家庭分別向貴族租賃牛。大多數家庭是一夫一妻制,但是允許男子納妾。
沒有人口集中的村落。不過,幾家有親屬關系的人通常毗鄰而居,共同耕種共有的耕地。政治單位“圖阿什”,有時被人稱為家族。
位居“圖阿什”之首的是一位國王。國王每一代人更換一次,從一個家族中產生,這個家族的成員全都是王族成員。許多愛爾蘭“王國”比新英格蘭的一個小鎮大不了多少。這兩個事實加在一起就可以解釋“愛爾蘭太子”何以會頻繁出現在愛爾蘭和歐洲大陸的傳奇故事之中。國王之下是貴族;貴族之下是“受尊敬的人”。所謂“受尊敬的人”是自由民,他們有權養牛,有權參與耕種土地。最后是農奴。在社會階梯的底層是奴隸,他們可以任意被人買賣。女奴與牛一樣被用作計算價值的單位。貴族和“受尊敬的人”又細分為若干小的等級,劃分的根據是財富和血統。
與上述世俗組織并列的,是一個有學問者的等級系統,包括吟游詩人,祭司和精通法律的人,他們給愛爾蘭賦予文化之上的統一。盡管存在著表面上的割裂,盡管存在著常衡不斷的王國間的相互襲擊,然而每一位個體、每一個社會單位在一個單一的,無所不包的系統中,都自有其固定的位置。無論走到哪兒,每個人都維持自己的等級。在法律事務上,每個人的等級都是由他的“榮譽價值”表明的。私人財產受損或人身受到傷害時,索賠的數量由“榮譽價值”來決定,罰款的金額也由個人的榮譽價值來決定。
在這種榮譽價值體制之下,級階和財富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家庭地位升降的根據是它保持的家產情況。所以,如果一個“受尊敬者”的家庭積累的財富相當于貴族的財富,而且能在三代人的時間里維持住這么多財富,它就要被認為是一個貴族家庭。反之,如果一個家庭在三代人的時間里保不住貴族的經濟地位,它就會降到“受尊敬者”的等級。這種三代人的準則被用于血親制時,就成了有史以來最完美的保持動亂的制度。如果一個家族的族長未能連續三代人保住王位,它就被降為貴族,就會喪失將來再統治王國的權利。因為國王的所有兒孫都是王族血統,而任何時候繼承王位的卻只有一位兒孫,只有繼任者才能把王權傳給自己的后代;所以隨時隨地都有許多兒孫覬覦著王位,故同胞兄弟相煎火并是繼承御座的最常見的道路。愛爾蘭皈依基督教之后,這一情況有所緩解,國王可以指定繼承人,與繼任者共同治理國家;然而,聲稱受到蔑視的覬覦者刺殺國王發動入侵的事變,仍然是司空見慣的的現象。
凱爾特文化的同一性,由廟會和部落議事會來維持,尤其是靠專業的吟游詩人、祭司和司法官來維持。他們受到一切凱爾特人的敬重。在愛爾蘭,吟游詩人可以坐在國王的左側,司法官和他對面,坐在王后的右側。根據反浪費的法律規定,吟游詩人的服裝可以有五種顏色,而國王的御衣也不過七種顏色而已。有名的吟游詩人在宮廷間巡回吟唱。由于他們控制著輿論宣傳,所以他們從事的工作與現代的專欄作家不無相同之處。如果國王款待不同,就會受到譏諷的懲罰。國王之所以怕嘲諷,是害怕嘲笑之上所籠罩著的可怕的魔力。詩歌和詩人都具雄渾強大的力量。御用詩人在交戰時隨侍左右,以他嘲諷的吟唱貢獻他具有魔力的神效,同時也是為了觀察國王的英武戰功,以便用詩歌使國王揚名顯身。
有關愛爾蘭凱爾特人的文獻記錄都是從一個時期流傳下來的。此時離歐洲大陸上的凱爾特人給地中海地區的鄰居造成恐怖的時期已經相距甚遠。愛爾蘭的社會制度比凱撒時期高盧人的社會制度更為繁復,這一點頗有可能。然而,下述一切特征似乎在高盧人的社會中已經存在:部分的王位世襲制,部分的“圖阿什”似的地方政治組織制;地方酋長從屬于一位至高無上的酋長、在祭師、貴族和平民這三個階層中再分等級以便使人人名分明確的制度;人們向酋長租賃牛而不是租賃土地的采邑制度;有專業司法官的發達的法制;口頭傳承下來的大量的文學材料;對有學問的人的頗為過分的尊敬。
人們不得不作出這樣的結論:除了文字材料的缺乏和城市的稀少之外,高盧人在文化上并不亞于共和時期①的羅馬人。羅馬人征服之后,究竟有多少高盧文化保留下來,這個問題值得進一步研究。在羅馬帝國滅亡②之后西歐出現的新社會中,日爾曼成分和拉丁成分占據主導地位。然而,凱爾特人的社會制度在羅馬人征服之后的很長時期里,一定在農村保存了下來,一定使人們對封建制度作好了精神上的準備。
①羅馬共和時期—公元前509年至公元前30年。
②羅馬帝國滅亡—這里指西羅馬帝國的滅亡,即公元476年。
6-4 羅馬半島
學者們對羅馬文化的研究和描寫,比對希蠟文化的研究和描寫更加透徹。羅馬文化對后世歐洲文明影響的深度,對于任何熟悉近半個歐洲所操語言的人而言,都是一目了然的。拉丁字母表,我們的政府機關莊嚴而恢宏的建筑,我們嚴守法律條文和法律程序傳統,我們相互制衡、相互牽制的政治制度—這僅僅是我們從羅馬人那里繼承下來的遺產中的幾個例子。此外,還有羅馬是世界國家的傳說,羅馬是天下太平締造者的傳說。上述的一切都遮掩了一個事實:直到羅馬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大帝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羅馬人自己依然是野蠻人。甚至連伊庇魯斯國王皮洛士①在亞歷山大大帝之后一百年與羅馬人接觸時,都把羅馬人當做野蠻人,不過他驚奇地發現,羅馬人指揮作戰的方式絕沒有野蠻之處。他們在短短的50年之間,征服了意大利半島南部的希臘殖民地城邦,并且以驚人的擴張速度在東地中海建立了霸權。這些地區已經開化的民族,必定把羅馬人的擴張當成和野蠻的高盧人入侵一樣可怕的東西。
①皮洛士(Pyrrhus,前318-前272年)—伊庇魯斯國王。伊庇魯斯指希臘西北部和阿爾巴尼亞的南部沿海地區,直到公元5世紀,它仍然是希臘的偏遠落后地區,當時的史學家昔羅多德稱伊庇魯斯人為“野蠻人”,可見800年前的皮洛士必定也是“野蠻人”。皮洛士曾兩次打敗羅馬人。皮洛士稱羅馬人為“野蠻人”,可見羅馬人并不先進。
從文化上說,意大利在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里,自始至終落在愛琴海地區各國的后面。這只是下述眾所皆知的事實的反映:任何文化模式從原生地向外傳播都需要時間;而且,在其它條件相等的情況下,離原生地越遠的地區,文化上的落后就越遠。意大利最早的新石器時代居民來自東方,有的走海路,有的沿海邊進入意大利。在新石器時代歐洲的殖民過程中,他們是地中海側翼移民的一部分。這些首批移民的文化相當簡單。他們到達意大利之后,也沒有什么重大的發展。再者意大利的新石器比北歐的新石器時代短,因為它的金屬礦藏尤其豐富,豐富的礦藏引誘外族礦主和商人。愛琴海地區的商人和西班牙的寬口陶器到公元前1200年時已經到達意大利,不過,牠們對意大利各地區的文化似乎沒有留下什么重要的影響。
約在公元前1500年,使用青銅器的入侵者在波河①流域站穩了腳跟。這些特拉麥爾人顯然來自中歐,大概是來自匈牙利,他們操印-歐語。他們建立了設防的村落,憑借這些村落支配并最終融合了原有的新石器文化的居民。自此,反復出現外族襲擾意大利北部的情況。首先是典型的哈爾斯塔特文化的部落入侵,后來是凱爾特部落入侵。羅馬人自己歷史上最早出現在意大利時,是一群商人和農夫。這批最早的羅馬人在臺伯河②左岸的一群淺丘上定居下來。這個居民點成為一個興旺的貿易中心。到公元前753年,它發展成為國王統治的一個小型的城邦。羅馬人對共和制度的感情,顯然是很早就灌輸到心上了,因為在公元前509年,他們廢黜了國王,滅掉了王朝。這位國王是來自臺伯河彼岸的伊特魯里亞人③。在此后的150年里,他們與鄰族不斷發生戰端,征服了他們,把他們納入羅馬的軌道。公元前390年,高盧人入侵羅馬,把羅馬洗劫一空,后來才被逐出羅馬。然而,到公元前338年,羅馬已經控制住了整個拉丁姆(意大利中西部古地區—譯注)。此后,羅馬的國勢迅速發展。經過一連串成功的戰役,它降服了撒姆尼人,他們是意大利中部山區幾個強悍的部落。伊特魯里亞地區被置于羅馬的控制之下,羅馬人取得了亞得里亞海的入海口;貿易隨之而增加。到公元前270年,羅馬做到了沒有任何一個希臘城邦做到的事情:她把整個意大利南部地區結合成為一個聯邦,使之置于她的完全控制之下。不過,高盧人繼續從北方南下騷擾羅馬;直到凱撒扭轉雙方交兵的方向為止。反過來他侵入高盧地區,平息了高盧人。
①波河—今名帕得斯河,位于意大利北部,在威尼斯注入亞得里亞海。
②臺伯河—流經羅馬城的名河。
③伊特魯里亞人—即伊特魯斯坎人,參見6-3:注釋。
有一群入侵者進入意大利留了下來,他們給羅馬文化留下了深刻而經久不衰的印記。伊特魯斯坎人實際上是到達意大利的最早的開化民族。他們留下的文字材料幾近于零。即使這些少得可憐的文字,也主要是簡短的墓志銘①。從中所能了解的,至多不過是:他們使用的字母表是從閃米特原型衍生出來的,而不是從希臘原型中衍生出來的②;伊特魯斯坎語既不屬印歐語系,也不屬閃米特語系。學者們給他們的族源語源裹上了一層神秘的迷霧。但是,征服他們,把他們的許多文化成分融入自己文化中的羅馬人,無疑是知道他們來自何方的。羅馬人相信,這些第瑞尼人(伊特魯斯坎人的自稱)來自小亞細亞半島。直到羅馬帝國歷史的晚期,每當羅馬人慶賀自己對伊特魯斯坎人的最早一次勝利的周年紀念時,也是由啞劇演員身著亞洲人的服裝在街上游行,旁觀者則高呼:“賣撒丁人啰!”
①伊特魯斯坎的銘文迄今尚未破譯,參見《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1卷,第220頁。
②對伊特魯斯坎字母表的原型認識不一,參見《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1卷,第220頁。
伊特魯斯坎人似乎是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900年到達意大利的。他們的遷徙似乎是小亞細亞“島民” (People of Isles)向外散布中的最后一次行動。顯然,伊持魯斯坎人的遷移既不是大規模的移民,也不是有計劃的殖民。他們每批移居意大利的只有幾船人。首先是在沿海地區定居,成為統治土著的貴族階級。每一座伊特魯斯城都似乎是由一個血緣家族建立,這些城市的遺址都表現出重大的文化差異。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關系和亞利安人在其它地方完成征服后,所建立的關系十分相似。雖然伊特魯斯坎人的貴族內部組織模式與亞利安貴族的組織模式迥然不同。
伊特魯斯坎人的社會組織是貴族主宰的世界。位居社會頂端的是“盧庫莫尼斯”即伊特魯斯坎血統的貴族。貴族之下是有產者的中等階級,他們是依附于貴族的門客,其血統大概比較混雜,包括熟練工匠和商人。處于社會等級系統底層的是農夫和普通工匠,主要由土著血統的人組成。階級身分似乎是嚴格的世襲制。有產階級的成員或農夫要成為貴族,是走投無路的。貴族為自己純凈的血統而感到非常驕傲,留下了大量的家譜。伊持魯斯坎人的勢力衰落之后,許多貴族家庭融入了羅馬城邦,許多羅馬貴族家族常夸耀自己的伊特魯斯坎血統。
所有財富似乎都聚斂在貴族階級的手里。他們的墳墓宏大,由巖石鑿成,隨葬器物甚多,這一點和下層階級的簡單火葬適成鮮明的對照。墓壁上畫滿了男女參加盛大宴會的場面,羅馬人過著極為節儉寡欲的生活,早期的羅馬人尤其如此;他們對伊特魯斯坎人的放蕩墮落不乏微辭。不過,有關他們窮奢極侈的真憑實據留下來的確實太少。羅馬人不能在別人面前寬衣解帶,而伊特魯斯坎人卻追隨希臘人的傳統,在藝術中大量使用裸體。顯然,他們知道如何享受,如何過奢侈的生活。所以,伊特魯斯坎人的黃金制品在古代世界中最為精湛。壁畫中顯示的伊特魯斯坎人身披紫絳色鑲邊的斗篷,這種斗篷成為后來羅馬元老院地位的標志。
墓中的器物說明他們與外族的接觸廣泛。伊特魯斯坎貴族和后來的意大利貴族一樣,直接參與貿易,這一點的可能性很大。他們是精明的農夫,葡萄和橄欖就是他們引進意大利的。也許,引進耕犁和輪作制的也是他們。后來羅馬人對農業的興趣,后來羅馬貴族務農的習俗,大概就是起源于伊特魯斯坎人的。此外,伊特魯斯坎人還是他們那個時代中最擅于制作青銅器的人。他們技藝的優勢甚至于得到希臘人的確認。
羅馬人最后成功地摧垮了伊特魯斯坎人的勢力,把伊特魯斯坎人和其它意大利部落的殘余勢力并入了一個統一的國家。不妨指出,在吞併這些殘余努力中,羅馬人并未表現出他們著名的治國之道方面的天才。他們不允許被征服的部族參與政治。雖然指望他們給羅馬軍隊提供伕役,可是他們在軍事上和經濟上受到的盤剝竟如此之徹底,以至于他們大多數人都愿意和羅馬的任何敵人站在一邊。羅馬人鞏固了北方之后,逐漸將其勢力向南推進,漸次征服了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島的希臘城邦。這些定居意大利的希臘人在文明程度大大地超過了羅馬人。羅馬人以忌羨和蔑視交織的感情看待這些希臘移民。此時,城市居民中的父輩千方百計想阻止年輕一代接受希臘文化。然而,希臘文化的吸引力太大,豈能用審查和壓制性立法來阻擋。
征服意大利的西西里城邦之后,羅馬人與迎太基正面抗衡了。迦太基人是一群腓尼基殖民者。當時,他們憑仗著北非、西西里島和西班牙的基地在西地中海稱霸。布匿戰爭①之后,迦太基終于被羅馬人摧毀,地中海的強權陣線中留下了空白,羅馬人卷進去填補了這一空白。在閱讀歷史記錄時,你不禁要產生這樣的感覺:羅馬帝國的海外版圖是偶然得到的,而不是有意得到的。羅馬人中的孤立主義者與美國的孤立主義者不無相同之處。羅馬帝國初期的每一步擴張都遭到他們的抗議。等到羅馬發現自己成了世界強權,深深陷入世界事務之時,她仍然沒有對付這種形勢的建設性計劃。在50年之間,她從一個處在文明外圍的、微不足道的野蠻城邦一躍而為一個控制了整個地中海盆地的大帝國,他控制的地區還包括地中海沿岸的亞洲國家。過去唯一能與羅馬帝國擴張相提并論的擴張,是亞歷山大大帝的征服。在這兩次大擴張中,權力都集中到征服者一人之手了。
①布匿戰爭—羅馬與迦太基爭奪西地中海霸權的戰爭,共三次(前264-前146),迦太基亡,成為羅馬的“阿非利加省”。
羅馬共和制,由于其使權力癱瘓的繁縟的政治制衡,證明為不適合擴張以后的新情況。羅馬人的美德,是貧窮、勤勞的農民的偏狹的觀念。共和時期的羅馬沒有受過教育的階級,也沒有有閑階級。當時貧窮的貴族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他們沒有財力去沾染自己遣責的惡習。當財富源源不斷地從東方滾滾流入羅馬城的時候,他們的美德證明為沒有扎實的基礎。共和時期的最后年月的顯著特征,是狂熱追求金錢,是意料之中的暴發戶的鋪張浪費,是對一切人的價值的冷漠無情。遠征軍的將領和尾隨而至的元老院派出的總督都一心一意進行前所未有的掠奪。東方人民意志堅強的反叛—那兒的人民所受的屈辱,甚至連亞洲的農民也不能忍受,再加上將領之間爭權奪利的斗爭,使羅馬共和時期悠久的制度大部分都分崩離析了。
唯一能保留下來,而且在上述情況下依然能有效地發揮作用的制度,是羅馬的軍事機構。軍隊忠于國家的舊傳統日漸被對將領的忠誠所取代。然而,軍紀仍然保持嚴格的傳統,羅馬人的軍事技術勝過了任何敵手的軍事技術—只有帕提人(伊朗北部古國—譯注)是例外。帕提人披甲騎馬的弓箭手,是羅馬軍團無法匹敵的。除了在與帕提人交戰的前線外,羅馬的武力征服受到的限制,僅僅為他們所接觸的部落一個勝過一個的貧困和文化落后所決定。羅馬人始終是精明的生意人,他們在預期的收入無法滿足戰爭和行政管理消耗的地區,建立起邊疆前哨,止戈息兵,不再推進。
征服戰爭階段的罪惡,在馬略①和蘇拉②進行的戰爭中達到了高潮,這就給屋大維③統治的羅馬帝國的產生鋪平了道路。在這個時期,羅馬元老院和羅馬共和國的陳舊形態為了心理效果被保存下來了,但是元老院和政府被挖空心思地剝奪了權力。由此而興起的國家,是泛希臘時代君主獨裁型的國家,經過幾百年的嘗試和錯誤,這種國家已經在近東地區建立起來了。對皇帝的崇拜是希臘化時期政治體制的不可分割的部分;羅馬帝國早期的幾位皇帝比較勉強地接受了這樣的崇拜,因為他們覺得它頗為滑稽。屋大維本人小心翼翼地避免接受皇帝沿用的尊號,因為這些尊號對習慣共和制的人來說,聽上去有刺耳的涵義。然而,屋大維完全控制了帝國的權力。羅馬帝國被當做皇帝的私產,帝國的財富和他的私產沒有被區別開。因為他又是軍隊的最高統帥,所以他能把人們尚存的對國家的忠誠和士兵對統帥的忠誠集于一身。
①馬略(gaius Marius,前157-前86)—古羅馬統帥,政治家,羅馬共和國后期最有權勢和影響的人物之一,曾七次出任執政官,與貴族派蘇拉展開激烈的權力斗爭,互相殺戮。
②蘇拉(Lucius Cornelius Sulla,前138-前78)—古羅馬統帥,獨裁者,初為馬略部將,后與其爭權,互相殺戮。其軍事獨裁是對羅馬共和國的沉重打擊。
③屋大維(Augustus,前63-后14)—亦譯作奧古斯都。古羅馬始皇帝(前27-后14)。
羅馬帝國的組織要求產生一個誠實和盡職的專業文官階層。在共和時期,各省官員侵吞公款,理所當然地被認為和今日美國官員的貪臟枉法是一回事;可是到了帝國時期,侵吞公款成了貪污帝國的財產。有趣的是,屋大維的秘書—他們相當于美國總統的內閣—除了極少數的例外,全都是希臘人,有幾位秘書是獲得自由的希臘奴隸,他們在近東長大成人,所以他們既熟悉希臘化時期的政治模式。又熟悉大產業的管理模式。由于他們的幫助,屋大維的羅馬帝國建立在非常健全的基礎上;其結果是,羅馬帝國可以維持數百年之久,雖然它的皇帝是不道德的、無能的,雖然問鼎紫袍的冤家對頭發動了爭奪王位的內戰。在征伐戰爭的初期階段結束之后,在爭奪皇位的斗爭沒有達到內戰規模的長時期中,羅馬帝國給臣民帶來了實惠。它維持住了臣民之間和平相處,它保護了臣民,使之免遭蠻族的侵犯。它建立了新的貿易線路,改進了舊的商道。它給古代西方世界的大部分開化地區帶來了一個共同的法系和共同的語言,當時日益流行的是希臘語,而不是拉丁語。
羅馬人的最后一點長處是,他們最早使用經常獎賞公民的手段,他們用一切與獎賞伴生的權利和特權來獎賞臣民中精心挑選的個體。這樣的安排不僅給臣民帶來最終實現社會平等的希望,而且在分裂許多能干的潛在領袖人物使之依附于統治集團方面,起到更加直接的作用。
盡管羅馬人具有上述一些長處,可是他們從未發展出有效的財政政策。從帝國建立時起,羅馬的資源就逐漸減少。即使在干練的皇帝統治下,用財政支撐反對蠻族入侵的戰爭都越來越困難了。應當指出,羅馬借用的希臘化政治模式,是在近東發展起來的。在近東,從遠古時期起,稠密的鄉村和城鎮人口就是由灌溉、輪作制和高度發展的貿易和制造業支持的。與此成為對照的是,歐洲—甚至于意大利—卻是落后地區;其鄉村人口稀少,且曰益下降;這兒的地力日益衰竭;城市極少,且微小而不足道。從長遠的歷史眼光來看問題,必須把羅馬帝國看成是希臘化文明向西的延伸,而希臘化文明的源泉和持續不斷的中心卻是在近東。許多文化向前推進時進入了它們在生態學上無法適應的地區,和這些文化一樣,希臘化文明從未真正在西方扎根。過了一定的時間,凱爾特文化和日爾曼文化又重新抬頭,希臘化文明遂向東退卻。它退到拜占廷保存下來,成為所謂的東羅馬帝國,直到公元15世紀(1453年為奧斯曼帝國攻滅-譯注)。希臘化文明的退卻把對歐洲的控制讓給了野蠻人部落。這些野蠻部落的文化通過與希臘化羅馬的接觸得到了充實,但是肯定未發生轉換。他們發現,希臘化文化的許多成分與自己長期扎根的制度是格格不入的。雖然偉大的羅馬傳說使他們容易接受羅馬國家的外部形態,可是他們用自己的價值觀念對這些外部形態作了重新解釋。
在西歐,羅馬帝國崩潰之后,天下大亂的結果是化出了封建制度。正如H·G·威爾斯①所說,這個封建制度不是一個系統而是“組織粗糙的混亂”。由于權威的瓦解,早期中世紀社會的普遍需要是尋求保護。政府控制缺乏,而公民的權利是要靠政府控制得到保證的。農民和小土地所有者,很容易成為任何入侵流寇的獵物。所以,他們饑不擇食地尋求保護。無論保護來自哪兒,無論需要支付什么以求保護。因此,擁有替自己打仗的隨從的地主,就可以迫使弱小的鄰居依附于他,以換取他的保護。結果就形成了貴族占有采邑的制度,采邑里的農民以農奴的身分為他勞動,需要的時候還要為他打仗。
①H·G·威爾斯(H·G·Wells,1866-1946)—英國文學家、史學家,其代表作《世界史綱》已譯成中文(人民出版社1982年)。
封建主義社會基本上是農業社會,貴族在采邑里定居。城里住著一小群市民,他們生產少量的專門化產品,這些產品農民是不能制造的。城市興起之后,(歐洲的)封建主義隨之瓦解。事實上,在地中海周圍地區,由于城市格局在羅馬陷落之后保留了下來,封建主義從來不象在歐洲北部那樣強大。
封建主義表現出僵化的分層社會。在封建社會里,至少在理論上可以說,誰也不能超越他出生的地位而往上爬。然而,正如在大多數整合的社會制度中一樣,要提供一個安全閥,去施放下層階級中能干而富有攻擊性的成員的能量,否則他們就可能造反。社會升遷的這條出路就是教會。農奴被鎖在土地上,領主可以將他和土地一道出賣。但是,農奴的兒子,如果他能干而雄心勃勃的話,可以進教會。在教會組織里,從理論上說,他可能爬上教皇的寶座,達到與皇帝平起平坐的程度—皇帝是世俗等級制度的首腦。這樣,一代復一代,教會成功地抽干了社會的精英頭腦,而且給躁動不安和攻擊性強的人提供了一條渲泄的途徑,他們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制度里是潛在的惹是生非的人。
教會采取精明的措施,阻止教士成為世襲的貴族,它制定了兩條基本的規章制度:首先是禁止教士結婚,私生子不能擔任圣職。結果,教會中升遷的道路總是暢通的,新的血液總是繼續不斷地從社會各階層被吸收到教會之中。
教會的組織模仿帝國的組織模式,在羅馬帝國崩潰之時,它甚至接過了許多帝國的世俗職能,所以教會成為希臘化文化在西歐的唯一的一個堡壘。它與蠻族文化的格格不入性,導致了教會和國家之間的無數次沖突,這種政教沖突最后以新教的宗教改革而告終。
6-5 伊斯蘭文化
羅馬帝國在西方衰落之后,東羅馬帝國繼續維持下來。近東出現了兩個大國。一個叫拜占廷帝國,這個名字比東羅馬帝國更恰當,因為其官方語言是希臘語,其文化背景是希臘文化和敘利亞文化。另一個大國,位置更加偏東,叫波斯帝國①。羅馬人一直未能征服帕提亞人,這個民族居住在現今的波斯;但是有一段時間,他們的邊界擴展到西至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斯河的地區。在這里,公元后最初的幾百年間,一個強大的高度文明的大國涌現出來了。
薩珊王朝②是波斯帝國直接傳下來的王朝,希臘人曾經與波斯帝國交兵作戰。經過一段時間,王朝發生了更迭,然而一般的模式還是繼承下來了。薩珊王朝的組織程度和文明程度都很高。瑣羅亞斯德教③為其國教;有一段時間,瑣羅亞斯德教成為基督教的勁敵。這種波斯宗教是一種原教旨主義的二元論宗教。它以下述信念為基礎:宇宙由兩極對立的力量所控制,即黑暗與光明、惡與善。奧爾穆茲神①是光明之神,阿里曼②是黑暗之神。二神的斗爭勢均力敵,其結果常常懸而未決。二者都不象基督教的上帝那樣被認為是全能的神。好人有義務與奧爾穆茲密切合作,積極參加對惡神的斗爭。基督教從瑣羅亞斯德教借用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魔鬼的觀念,上帝與魔鬼勢均力敵的斗爭懸而未決的觀念。
①波斯帝國—公元前6世紀居魯斯一世所建,由波斯灣的安息國擴張而成,故名。國勢強盛時西至地中海,東至印度河,北至高加索,被亞歷山大大帝(前334-前331年在位)征服。
②薩珊王朝(Sassanian Kingdom,公元224-651年)古伊朗王朝,為阿達希爾一世(公元241-272年在位)所建,東至印度河,西至兩河流域。
③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sm)—中國史稱“襖教”、“火襖教”、“火教”、“拜火教”等。流行于古代波斯、中亞等地,前6世紀創建,信《波斯古經》,主張善惡二元論,分善端(火、光明、清凈、創造、生)和惡端(黑暗、惡濁、不凈、破壞、死)。在善惡兩端之爭中,人有自由選擇之意志,有決定自己命運之權。
①奧爾穆茲(希臘文為Orzmasd或Ormuz,波斯文為Ahura Mazda)—瑣羅亞斯德教中善界的最高神、火神、智慧神。
②阿里曼(希臘文為Ahriman或Orimon,波斯文為Angra Mainyu)—瑣羅亞斯德救中惡界的最高神,即惡神或兇神,在與奧爾穆茲善神的斗爭中遭到最后的失敗。
波斯人以西,拜占廷帝國在發展之中,它變得日益僵化和程式化,不過它取得了一項極為重要的成就。它把許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并入了帝國,而且在這一點上干得很成功。它的官吏,皇帝和將領名單上有文化背景分歧很大的人物。比如,拜占廷偉大的將軍貝拉薩里亞斯,就是巴爾干半島一位斯拉夫農夫的兒子,有幾個希臘皇帝是阿拉伯人,其余的皇帝中還有斯拉夫人、希臘人和敘利亞人。
拜占廷的國力不斷遭到消耗,一方面是由于它和薩珊王朝的戰爭,另一方面是由于北方的保加利亞人、斯拉夫人等屢屢不斷的襲擊。到公元7世紀時,拜占廷與波斯的戰爭進入了僵持狀態。住在拉鋸爭奪戰土地上的農民,陷入了完全絕望與冷漠無情的境地之中。統治者征稅的手段是委派當地最富有的人擔任征稅官。如果在撒手讓他行使各種方法征稅的情況下,他還是無法收足額定的賦稅,他就得用自己的錢財來補足余額。這一政策難以激發人們對中央政府的熱情。
正是在這樣的舞臺上出現了緊隨穆罕默德的接班人。這些阿拉伯人發動了征服戰爭。之所以要描述以上背景,是因為這一常見的然而戲劇性無與倫比的畫面說明,從沙漠中出來的小股阿拉伯軍隊打垮了世界上兩個最強大帝國的軍隊。然而,除非大帝國從內部開始腐爛,否則征服大帝國又談何容易。在此,我們發現的情景與蠻族部落對羅馬的入侵極為相似。但是,有一個重大的差別促進了阿拉伯人的征服戰爭。即:過去入侵羅馬帝國的蠻族擁有的是部落組織,部落組織意味著對外來人加入部落有一定程度的抵抗;而阿拉伯卻由一種共同的宗教紐結在一起,伊斯蘭教是一種強有力的、迫使人改宗的宗教;阿拉伯人熱中于使人皈依伊斯蘭教。
穆罕默德主義,更恰當地說,伊斯蘭教,發端于穆罕默德的教導。他是一位歷史人物,其生平材料極為充分。公元570年他出生于麥加的一個名門,是一位遺腹子,六歲時又喪母。他的童年生活沒有保障,困難重重,孤苦無依的穆罕默德屢次轉輾于養母和親戚之家。少年時他當過羊倌,這給他許多沉思默想的時間。17歲時。他跟隨伯父去敘利亞,參加了當地的宗教戰爭。24歲時,他成為一支商旅的商務代理,商隊的主人是一位富有的寡婦。一年之后,即595年,他娶這位寡婦為妻,寡婦已年屆40,她與前夫生二子一女。婚后她為穆罕默德生了兩個兒子,惜二子均幼年天亡。她又為穆罕默德另生四女。從595至610年,穆罕默德是麥加城里一位受尊敬的商人。被尊稱為“阿明”,即精明公正的人,因為他的決斷英明。然而,到40歲時,他不滿足于清靜和富有的生活,隱居到城外一個山洞里去沉思。啟示以夢境的形式來臨,他堅信自己是真主阿拉遴選出來傳遞啟示的人物。
麥加城既是商路上的一座重要城鎮,又是一個宗教朝覲的圣地,因為它是阿拉伯古老宗教中一位重要神祇的圣地。故此,麥加人與宗教很協調。而且,他們與過往商人的接觸使他們了解到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思想。穆罕默德的啟示吸引了許多追隨者,他開始布道,進一步吸收皈依改宗的信徒。和一切阿拉伯城鎮一樣,麥加城分裂而為不同的宗派。一個強大的集團不喜歡穆罕默德的宗派,把他新興的教義看成是對古老的朝圣貿易的威脅。他們暗殺穆罕默德,但未能成功。穆罕默德攜少量的忠實信徒逃亡到麥地那城,那是622年6月16日。這個年代非常重要,因為這是“希吉勒” (即逃亡)的年代,正如基督徒從據信是基督的生日開始紀年一樣,穆斯林以“希吉勒”這一年為伊斯蘭教歷的起點。
麥地那位于麥加以北;麥地那人歡迎穆罕默德,主要是因為他們是麥加人的老對頭。當時的城鎮都遵循接收流亡者的政策,意在扶植他,使之成為顯要的公民,以便給他逃離的城鎮制造麻煩。
630年,穆罕默德回到麥加。他搗毀古老宗教中崇拜的偶像;除了伊斯蘭虔誠的信徒外,他禁止任何朝圣者入城。他規定,崇拜偶像者要么皈依伊斯蘭教,要么就被處死。但是,“信奉圣經的人”即基督徒、瑣羅亞斯德教徒和猶太教徒被允許按自己的方式去拜神,雖然他們被課以一種特別稅。
穆罕默德回到麥加城兩年后去逝,享年62歲,對先知而言這是一個成熟的年紀。多半的宗教領袖去世時,他們激發的宗教思想還沒有來得及系統地表述清楚。三位一體的教義,圣靈的性質等基督教原始教義之后才興起的神學上的概念—這些概念是若干世紀以來為神學家們所關注,大概會使生于拿撒勒的耶穌迷惑不解的。然而,穆罕默德擔任麥地那和麥加兩城的宗教領袖時,他處理的是眼前的教義問題。遵循阿拉伯酋長的傳統,他行使司法權,宣判了許多斷案決定。
穆罕默德去世時,事業成功、家境富裕。這也是其不同于一般先知模式的地方。他是一位閱歷豐富的人,曾當過牛倌、干過武士、做過生意。他對阿拉伯文化有透徹的了解。他的教導適應人民的需要,不要求擾亂人民的生活模式。他努力謀求團結,把部落忠誠納入新型的宗教忠誠。毫無疑問,穆罕默德的教義比瑣羅亞斯德教或基督教的教義更直截了當,更容易把握。伊斯蘭教興起之日就不得不與這兩種宗教競爭。
阿拉伯人熟悉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思想,他們感到自己在競爭中處于不利的地位,因為他們既沒有經文,亦沒有任何書面文獻的傳統。那時,沙漠中的阿拉伯人剛開始學習讀書寫字。他們對文字記錄抱著敬畏的感情,這是一切不識字的人的典型特征。從穆罕默德宣講的教導中產生了《古蘭經》,它滿足了阿拉伯人生活中長期感到的一種需求。《古蘭經》中的很大一部分經文是穆罕默德進入一種癡迷狀態時口授的。他的口授用阿拉伯詩歌寫成,神秘的禱詞和對信徒的告誡混合其間。其它部分是各種各樣的宣示。雖然《古蘭經》里有許多模糊朦朧的幻覺—對現代讀者又枯燥又混亂的幻覺,但是當年《古蘭經》成書時,這些地方所指的是當時的事件,當時當地人對它們一定是了如指掌的。穆罕默德的宣講有時是在惱怒之下作出的。比如,在授理一位意志堅強的老婦所提出的訴訟遭到困難之后,他一時沖動,宣告老婦都不能進天堂,因為天堂是寧靜的處所。后來,他后悔不該作這樣的斷言。然而,時至今日,在老婦是否有靈魂這一點上,伊斯蘭教各宗派教義仍不一致。
雖然穆罕默德在世之前沒有來得及回答所有的問題,可是他制定了教義的基礎和法制的基礎,后繼的追隨者補充完善了他的教義和法制。《古蘭經》里包含了難以計數的法律,它們涉及到各色各相的人的行為。補足《可蘭經》的還有《訓經》,記載著穆罕默德的真言和斷案的決定,是他去世之后由他的追隨者追記的。有些記錄是根據認識他的人的報告寫成的,有些是根據傳聞證據集錄的。穆罕默德去世之后,伊斯蘭教的書記員全都著手狂熱地收錄他的言論和軼事;回憶的素材既有第一手資料,也有第二手資料。這個搜錄整理的工作進行下去,直到與穆罕默德同時代的最后一人去世為止。從這兩本圣書中發展出了伊斯蘭圣史的獨特類型,它仍然是伊斯蘭教的背景。
《古蘭經》的法律內容,大多數是從前伊斯蘭時代的習慣法演生而來的,只是由穆罕默德略加修訂而成。所有這些條文全都比過去的習慣法有所改良,因為穆罕默德是社會改革家。故此,《古蘭經》中記載著他的一條言論,大意是主人必須對奴隸仁慈。另一條所有的伊斯蘭民族都非常重視的規定是,所有虔誠的信徒都是兄弟,都是社會地位平等的人。與此相聯的是無與倫比的垂直流動性。無論出生時的地位如何,縱然出生時即為奴隸,任何人都可以爬到任何高度。從邏輯上看,這是不矛盾的,因為既然安拉掌管著宇宙萬物,他可以今天貶一個人為乞丐,明天又升他為蘇丹(一些伊斯蘭國家的統治者—譯注),如果這是他的意志的話。在伊斯蘭教的歷史中,它自始至終表現為一種具有無與倫比的社會流動性的制度。
雖然伊斯蘭的宗教生活目前大概有一點老式過時,但是穆罕默德主義仍然是強大有力、生氣勃勃的宗教,它的力量寓于信徒的生活之中。在伊斯蘭國家里,清真寺的禮拜和誦經總是用阿拉伯語進行的。這就是說,在分布廣泛的伊斯蘭國家中,凡是受過教育的人都有一種共同的語言;這一點頗象歐洲中世紀時期的情況,凡是受過教育的人都懂拉丁語,因為拉丁語是教會的語言。故此,在伊斯蘭國家所有的政治分歧的背后,存在著一種相同學問和相同理解的共核。伊斯蘭的利益高于國際政治路線的地位。我們在世界危機中試圖預計伊斯蘭世界的反應時,要考慮這一個重要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