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是你”》摩格街謀殺案 愛倫·坡作品集

    現在我要像俄狄浦斯一樣對拉特爾鎮之謎做一番究根究底的講述。我要對各位詳細講述——也只有我能夠這么做——造成了拉特爾鎮奇跡——那唯一的、真實的、得到承認的、無人辯駁也無可辯駁的奇跡的——那些秘密,而這奇跡徹底地消除了拉特爾鎮居民的不忠之念,并使所有曾敢于心存疑慮的放蕩者皈依了老祖母們信奉的正教。

    這件事情——很遺憾我要用一種很不恰當的輕浮語氣來談論它——發生于18××年的夏天。巴納巴斯·沙特爾沃西先生——鎮上最富裕最受人尊敬的市民之一——失蹤了好幾天,當時的情況讓人懷疑一定是遭遇了不測。沙特爾沃西先生是星期六一早從拉特爾動身,騎著馬,明確說他要去大約十五英里外的××城,還說當天晚上就會回家。然而,他動身兩小時后,他的坐騎回來了,可馬背上沒有了他,也不見了動身時架在馬背上的那副馬褡褳。而且馬受了傷,渾身是土。這樣的情況自然在失蹤者的好友間引起一陣驚恐。到了星期天早上,還是不見他蹤影,整個鎮里的人都出來找他的尸體去了。

    發動這場搜尋最賣力的是沙特爾沃西先生的摯友——一位叫查爾斯·古德菲洛的人,大伙都管他叫“查理·古德菲洛”,或“老查理·古德菲洛”。到底是神奇巧合還是名字本身就在暗中影響著人的性格,對此我從來無法確定,但無可置疑的事實是,凡是取名“查爾斯”的,沒有不是性格開朗、男子氣十足、誠實和善、心胸坦蕩的家伙,他嗓音渾厚清晰,讓人聽了就覺得舒服,他看人時總是直視著對方的臉,好像在說:“我本人良心無憂,誰都不怕,根本不屑于卑瑣之舉。”因此,戲臺上大凡精神飽滿、無憂無慮的“過路紳士”肯定都取名為查爾斯[1]。

    盡管“老查理·古德菲洛”在拉特爾鎮居住還不到六個月的時光,盡管人們對他搬來此地之前的情況還一無所知,他卻毫無困難地和鎮里所有受人尊敬的居民相互熟悉了。男人們無論什么場合,都會對他說的話確信無疑,女人們只要能為他做點什么,沒有不肯做的。而這一切,就因為他的教名是查爾斯,因為他生就一張諺語所稱“最好的推薦信”的臉,坦蕩無邪。

    我已經說過,沙特爾沃西先生是拉特爾鎮最受尊敬的,也無疑是最富有的人,而“老查理·古德菲洛”和他關系親密,有如親兄弟一般。兩位老先生又是隔門鄰居,盡管沙特爾沃西先生很少前去拜訪“老查理”,也從沒人見他在對方家里吃過一頓飯,但正如我剛才說的,這依然不妨礙兩人成為至交。因為“老查理”每天必踏進鄰家三四次,看看鄰居情況如何,而且常常留下吃早飯或喝茶,并總是在那里吃晚飯。至于兩位摯友一頓消耗掉了多少酒,真是很難說個準確數字。“老查理”最喜歡的酒是瑪戈堡,喝起來一瓶接一瓶,而且對沙特爾沃西先生來說,似乎看著這老家伙這樣牛飲對自己的心臟倒頗有好處。于是乎有一天,美酒下肚,智慧便自然有些露頭,他一拍好友的后背說道,“聽我說,‘老查理’,無論怎么說,你都是我有生以來遇到的最真心的朋友。既然你喜歡那樣地狂飲,我要是不給你弄一大箱子瑪戈堡來,我就不得好死。老天在上——”(沙特爾沃西先生有個可憐的習慣,喜歡賭咒發誓,盡管除了“讓我不得好死”、“上帝為證”或“老天做證”很少說別的。)——“老天在上,今天下午我一定要去城里訂一兩箱裝的最好的酒,作禮物送給你,一定要送給你!——現在你什么都別說——我一定要送,你聽著,就這么說定了。你就等著瞧吧——這幾天里沒準什么時候就到了,在你最想不到的時間就到了!”我這么提及沙特爾沃西先生慷慨舉動的小小例子,不過是要說明,這兩個朋友之間的相互理解有多么親密。

    好了,到了上面說的那個星期天早晨,當大家伙都確信沙特爾沃西先生肯定遭遇了不幸,我發現內心受到打擊最深的就是這個“老查理·古德菲洛”了。他聽說馬回來了可主人卻沒回來,主人的馬褡褳也不見了,而且馬渾身是血,身上有一處槍擊傷口,子彈從這可憐的牲畜的胸口穿過,幸好沒有致命。當他一聽到這些,臉唰地慘白,好像那失蹤的人不是他的親密兄弟就是他老父親似的,渾身像打擺子似地顫抖起來。

    起初他深陷于悲痛之中,什么事都無法做,什么行動的念頭都無法構想。就這樣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強打起精神,讓沙特爾沃西先生的其他朋友們別急著胡亂采取行動,說他覺得最好還是等等看——等上一兩個星期,或者一兩個月——看看會不會有什么情況出現,沒準沙特爾沃西先生好端端地就回來了,將自己先把馬打發回來的原因說了出來。我敢說,沉浸于深深的痛苦和悲傷中的人,常常會對情況敷而衍之,或者延而宕之。他們的精神力量似乎被麻痹了,所以對任何類似行動的事情都懷有一種恐懼,并且一準會靜靜地躺在床上,用老婦人的話來說就是去“護理自己的悲傷”——即沉思著遇上的麻煩。|||||

    拉特爾鎮的居民對“老查理”的智慧和判斷十分信任,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同意了他的意見,對此事一如這位誠實的老先生所言,暫不采取任何行動,“直到有新情況出現”。我認為,大伙本來是會全體同意這么做的,可偏偏沙特爾沃西先生的侄子插進來說了幾句心懷疑慮的話,這年輕人是個浪蕩公子,或者說是個不良之輩。這個侄子,他名叫潘尼費瑟,他就是不肯聽信“靜躺”這樣的理智之言,堅持立刻去尋找“被謀殺的人的尸體。”這就是他所用的字眼,而古德菲洛先生此時便尖銳地指出,這樣的話“不說別的,也是絕無僅有。”“老查理”的這番話對大伙也產生了很大的效果,某人聽見人群中有如此發問,“年輕的潘尼費瑟先生如何能對他富有的叔叔失蹤的諸多事情了解得如此透徹,竟至于覺得自己有權下如此明確和不容置疑的斷語,說他叔叔是‘被謀殺’的?”問得著實讓人印象深刻。聽他這么一說,人群中就七嘴八舌地紛紛議論起來,特別是“老查理”和潘尼費瑟,盡管他倆意見不一并非新鮮事,因為最近三四個月以來,兩人的關系一直很糟糕,甚至發展到潘尼費瑟先生認為他叔叔的這位朋友在他叔叔家——他本人就寄住在那里——過于放縱隨便而把他狠揍了一頓。對此事,據說“老查理”表現出極大的克制和基督徒的善意。他挨打之后站起身來,整整衣衫,一點都沒有要還手的意思——只是喃喃地說了句“一有機會就和你算總賬”之類的話。這樣的氣話十分自然,其實并沒有什么實質意義,而且毫無疑問,很快就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無論情況如何(這與剛才講的事情沒有關系),拉特爾鎮的居民顯然聽從了潘尼費瑟先生的話,最終決定分頭到附近的鄉間去尋找失蹤的沙特爾沃西先生。我是說他們起初就是這么決定的。當大伙認為有必要去搜尋一番之后,讓大伙分頭尋找似乎就是十分自然的方式了——就是說,把人分成幾組,這樣可以把附近的鄉間搜個仔細徹底。可是我忘了“老查理”到底是用了什么聰明的推理去說服大伙,說這么做是最欠考慮的。反正他說服了大伙,除了潘尼費瑟先生。最后的安排是,由“老查理”帶領結成一隊的鎮民一起進行一次仔細和徹底的搜尋。

    說到搜尋,鎮里最勝任的就數“老查理”了,人人都知道他生就一雙山貓的眼睛。但是,盡管他帶著大伙尋遍了所有偏僻的洞穴角落,走遍了鄰里居民從不知道的小徑,盡管夜以繼日地搜了將近一個星期,還是不見沙特爾沃西先生的蹤影。不過我說的不見蹤影,千萬別按字面意思去理解。因為蹤影多少還是有一點的。大伙隨著那位可憐的紳士的馬蹄(這蹄印十分奇怪)的痕跡一直尋蹤,順著那條通往城里去的大路,到了離拉特爾鎮以東約三英里的一處地點,蹄印在這里拐上一條小路,穿過一片小樹林,拐出來重上大路,抄了大約半英里的近路。大伙隨著蹄印拐上小路,來到一個死水池塘前,池塘在路的右邊,水面有一半掩映在黑莓枝葉之下,到了池塘對面,什么蹤跡也不見了。但是,那里似乎發生過某種搏斗,似乎有一個比人大得多也重得多的軀體被人從小路上拖到了池塘邊。大伙在池塘邊仔細搜尋了兩遍,可還是什么都沒發現。正當大伙失望之下準備離開時,古德菲洛先生靈機一動,提議把塘里的水排干看看。大伙對此建議十分贊同,紛紛贊揚“老查理”足智多謀。由于好幾個居民帶著鍬鏟,本打算需要挖掘尸體時可以派上用場,這下倒使排水的事情進行得很快。塘剛一見底,人們就在爛泥中央看見一件黑絲絨背心,幾乎人人立刻認出,這就是潘尼費瑟先生的東西。背心已經被撕破,還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人群中有幾個還清楚地記得,沙特爾沃西先生動身進城去的那天早上,背心的主人身上穿的就是這件背心,還有些人在需要的時候完全可以發誓做證,潘尼費瑟先生那天早晨以后就再也沒穿過那件衣服,也沒有人在沙特爾沃西先生失蹤后的任何一天見過潘尼費瑟先生身上穿著這件衣服。

    事情現在對潘尼費瑟先生變得嚴重起來。人們發現他臉色慘白,而且當問他對此有何解釋時,他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無疑證實了大家對他的懷疑。這時候,連他放縱不羈的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也丟下他獨自一人,甚至比他的夙敵還響亮地喊著要把他立刻抓捕歸案。相比之下,古德菲洛先生的寬宏大量則顯得更為光彩奪目。他熱情堅定而言辭雄辯地為潘尼費瑟先生做著辯護,其中不止一次暗示自己曾對這位言行放浪的年輕人——“尊敬的沙特爾沃西先生的繼承人”——的真誠原諒,說他(這位年輕人)當時對他(古德菲洛先生)的侮辱肯定是他一時沖動下認為是合適的舉動。他說道:“他從心底深處原諒了他的舉動。就他自己(古德菲洛先生)而言,盡管人們對潘尼費瑟先生已經大有疑心,他決不愿意把這樣的懷疑推向極端,而會盡自己一切力量,用自己所有的雄辯才能,憑自己的良心,來緩解非常復雜的事件之最壞狀況。”|||||

    古德菲洛先生就這樣又講了半個來鐘頭,他的智慧和激情使人們大為感動。但是,這一類熱心腸的人觀察力總顯得欠缺,每當他們沖動地要為朋友盡力時,總是判斷失誤,總是詞不達意,結果,盡管他們的愿望十分善良,卻經常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所以,在當前的情況下,“老查理”的滔滔雄辯就落得這樣的結果。盡管他費盡力氣為懷疑對象開脫,他說的每一個字沒有直接而無意地抬高說話人在聽眾心目中的地位,反而使人們對他為之開脫的人懷疑更深,甚至還在人群中引起了憤怒。

    雄辯家犯下的無法解釋的錯誤之一就是他把懷疑對象指涉為“富有的老人沙特爾沃西先生的繼承人。”大伙還真的沒想到過這一層關系。他們只記得這位叔叔(他除了這個侄子以外沒有別的活著的親人)一兩年前說過幾次要剝奪他的繼承權一類的話,因此就以為這件事情已是定論——拉特爾鎮的居民真是頭腦簡單啊。可是“老查理”的一番話立刻使他們想起了這一點,使他們覺得,那些威脅要剝奪繼承權的話可能僅僅是威脅而已。這一來,大伙自然就想起了cui bono[2] 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比那件背心更緊密地把這樁罪行與這位年輕人聯系到了一起。為不致引起誤解,請允許我略岔開話題,為的是指出,我用的這句極為簡單明了的拉丁語句子經常被人誤譯和誤解。在所有頂呱呱的小說和其他作品中,比如在戈爾夫人(《賽西爾》的作者)的小說中——戈爾夫人經常引經據典,什么語言的都有,她還“因為需要”而得到了貝克福德先生的系統指點——,我說了,在所有頂呱呱的小說中,像布爾沃、狄更斯、特納潘尼和安斯沃斯等人的大作中,Cui bono這兩個小小的拉丁單詞都被翻譯為“為什么目的?”或者(像quo bono一樣)“有什么好處?”然而,這兩個詞的真正意思是“對誰有好處?”Cui,對誰;bono,這有好處。這是一個純粹的法律用語,正好適用于我們眼下正考慮的情況,因為這一事件的行為者是誰,取決于他在其中是否受益,或完成該行為可能獲得何等利益。就當前的情況而言,Cui bono這個問題明顯指向潘尼費瑟先生。他叔叔在立下了對他有利的遺囑后曾經威脅過要剝奪他的繼承權,但這威脅并未付諸實施,而原先的遺囑看來也沒有修改過。如果遺囑真的改掉了,那懷疑對象進行謀殺的唯一可能的動機就是通常所說的報復,但即使這樣,這還是不太可能,因為仍然存在著被懷疑人重新獲得其叔叔寬容的可能。但是,如果遺囑尚未修改,而修改遺囑的威脅卻一直懸在這侄子的頭上,那犯下這樣罪行的動機就相當強烈了,于是拉特爾鎮的令人尊敬的居民們非常明智地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于是,潘尼費瑟先生被當場捉拿,人們又搜了一會兒,便押著他回鎮上去了。回家路上還發生了一件事,使大伙對自己的懷疑更加堅定了。古德菲洛先生因熱情總是走在人群的頭里,有人看見他突然向前快跑幾步,彎下腰,似乎從草叢里撿起了一件小小的東西。人們還注意到,他拿起那東西稍看了一眼,似乎想把它藏進自己的外衣口袋里。但是,他這一企圖被人注意到了,未能成功,人們發現他撿起來的是一把西班牙小刀,有十幾個人立刻就認出了是潘尼費瑟先生的東西。另外,刀把上還刻著他名字的縮寫。刀刃打開著,沾滿了血。

    對這位侄子的罪行再也沒人懷疑了。一回拉特爾鎮上,他就被帶到地方執法官那里等待質詢。

    這時候,又發生了一件對被囚禁者十分不利的事情。當被問及沙特爾沃西先生失蹤那天早晨他去過什么地方時,他居然有勇氣承認說那天早晨自己拿著步槍去獵鹿了,地點就在憑著古德菲洛先生的睿智發現了那件沾滿血跡的背心的那個池塘附近。

    這時候,古德菲洛先生站了出來,雙眼含淚,要求法官來質詢自己。他說,他覺得自己不僅對他人也對造物主負有責任,不能再保持沉默了。迄今為止,他對這位年輕人的感情(盡管后者曾經觸犯過他本人——古德菲洛先生)促使他盡最大的想象力做出各種假設,來努力解釋那些對潘尼費瑟先生極為不利的令人生疑的情況。這些情況現在太有說服力——太能把潘尼費瑟先生置于死地了,他不能再猶豫,他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哪怕他(古德菲洛先生)的心肯定會因這么做而破碎。他接著陳述說,在沙特爾沃西先生動身進城去的前一天下午,他(古德菲洛先生)聽見這位令人尊敬的老先生對他的侄子說,他第二天進城的目的是要把一筆數目很大的款子存進“農工銀行”,同時,這位沙特爾沃西先生還明確地告訴這位侄子,說他要廢棄原先的遺囑及剝奪他繼承權的決定不可更改。他(證人)認真地叫來被告,問對方他(證人)剛才所說有沒有一個字的假話。潘尼費瑟先生坦率地承認說句句是真4,這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十分驚訝。|||||

    執法官覺得應該派兩個警官去被告在其叔叔家中的房間里搜查一下。兩人幾乎立刻就搜完回來了,帶來了一本加有鋼邊的黃褐色皮革的錢夾,就是老先生多年來一直隨身帶著的那個。錢夾里的錢全被拿走了,執法官問被告是怎么用那些錢的,或是把錢藏在了什么地方,卻沒問出個所以然。事實上,被告頑固地說自己根本不知道這么回事。警官還在這個倒霉蛋的床板和鋪在其上的麻布床單之間找到了一件襯衫和一條圍巾,上面都有被告名字的縮寫,都可怕地沾著受害人的血跡。

    這當口,有人報告說被害人的馬剛剛因傷不治,死在了馬棚里,古德菲洛先生提議立刻進行尸檢,也許能找到那顆子彈。人們照辦了,像是要確鑿證明被告有罪似的,古德菲洛先生在馬的胸腔里摸索了好大一會,居然發現了一顆大得出奇的子彈,并把它摳了出來。經試驗,人們發現它正好與潘尼費瑟先生的步槍口徑相符,而且子彈之大,根本無法用在鎮上或附近任何人的槍上。然而,使這件事更為確鑿無疑的是,人們發現子彈上有一條與正常的縫線呈直角的疵縫,而這條疵縫又和被告承認為自己所有的那副模具上的一處突出正相吻合。發現了這顆子彈后,正在質詢的執法官認為不再需要更多的證詞,立刻開始審判被告,而且拒絕任何形式的保釋,盡管古德菲洛先生對此提出了激烈的反對,并說無論要出多少錢他都愿意。“老查理”的這份慷慨,和他在拉特爾鎮居住期間所表現出的和藹熱心和騎士精神完全一致。在目前情況下,這位令人尊敬的先生的同情心如此強烈,提出要出錢保釋他那位年輕朋友,可他好像差不多忘記了,他自己(古德菲洛先生)在這世界上連一個子兒的財產也拿不出來。

    審判的結果可想而知。在拉特爾鎮鎮民們的一片咒罵聲中,潘尼費瑟先生接受了第二次開庭審判,由于一系列事實情況無懈可擊,加之古德菲洛先生出于良心,又說出了幾個他不愿向法庭隱瞞的致命事實,結論便已經注定,陪審團連陪審席都沒退便立即做出了“一級謀殺罪”的宣判。這倒霉的家伙很快就被判死刑,送回縣監獄等待法律的嚴懲。

    與此同時,“老查理·古德菲洛”的高尚行為使他在誠實的鎮民心里顯得更加高尚了。人們對他的歡迎程度成倍增加,自然也顯得更為熱情好客,而他,似乎也因此放松了因窮困而一直堅守著的節儉作風,還不時在自己的住所搞幾次小小的聚會,大伙談笑風生——當然啦,偶爾也略有敗興,那是在想起了這位慷慨主人的至交故友的侄子,想起了他遭遇的可悲的不幸命運之時。

    一個晴朗的日子,這位寬宏大量的老先生收到了下面這封信,這令他驚訝之余頗有點開心:

    查爾斯·古德菲洛先生:

    親愛的先生,應尊敬的客戶巴納巴斯·沙特爾沃西先生約兩個月前致本商號之定單,我們榮幸地于今晨向貴住址送達大箱裝羚羊牌紫色封簽之瑪戈堡葡萄酒一箱。箱號及標識見頁邊。

    您最順從的仆人

    霍格斯-弗洛格斯-博格斯公司

    ××市,18××年6月21日

    又及:箱子將用馬車于您收到本信之后一日送達。請向沙特爾沃西先生致意。

    H-F-B公司

    事實上,自沙特爾沃西先生死后,古德菲洛先生便放棄了任何能收到前者答應他的那箱瑪戈堡葡萄酒的希望,因此,他覺得這件事表明上帝對他的特殊恩寵。當然啦,他十分高興,大喜之下,便邀請了一大批朋友第二天來一次petit souper[3],與大伙分享好人沙特爾沃西老先生的禮物。他在發邀請的時候并未提到“好人沙特爾沃西老先生”。事實上,他思考良久,決定對此只字不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根本就沒把收到瑪戈堡葡萄酒這件禮物的事情告訴任何人。他只是請朋友過來,幫他一起喝幾杯他兩個來月前在城里訂購、第二天就要送到的一種質量上乘口味醇厚的葡萄酒。我一直在絞盡腦汁地猜想“老查理”決定不把他是從老朋友那里接受這酒的事情說出來的原因,但是我始終無法準確地理解他為什么保持沉默,盡管他肯定有某種很好的、很高尚的理由。

    第二天終于到了,古德菲洛先生家里聚起了一大群非常體面的人。真的,半個鎮子的人都來了,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讓主人很是苦惱的是,瑪戈堡葡萄酒直到很晚的時候才送到,“老查理”準備的豐盛晚餐已經讓客人們盡情消耗得差不多了。不過酒總算是來了,而且裝在一只巨大無比的箱子里。大伙正在興頭上,便一致決定把箱子抬上桌去,將里面的東西全掏出來。

    說干就干。我也幫了一把。一轉眼我們把箱子抬上了桌,一陣手忙腳亂的,桌子上狼籍的杯盤給壓碎了好幾只。“老查理”此時酒意已深,臉上紅光大放,拉過一把椅子坐在餐桌的一頭,擺出一副貴人的架勢,拿著一只玻璃瓶在桌上砰砰直敲,讓大伙安靜下來,開始“寶藏發掘儀式。”

    一陣喧鬧之后,人群終于安靜下來,接著就是一片鴉雀無聲,類似場合下經常會有這樣的結果。大伙讓我去撬開蓋子,我當然“十分樂意地”答應了。我把一柄鑿子插進縫去,用錘子輕輕敲擊了幾下,箱蓋突然彈開,幾乎就在同時,箱子里騰地坐起了被謀殺的沙特爾沃西先生那渾身是傷,血跡斑斑,幾乎腐爛了的尸體,正面對著主人。那對失神無光的眼珠透著悲傷的神情,直勾勾地盯著古德菲洛先生的臉看了幾秒鐘,然后慢慢地,但卻清晰而令人印象深刻地說道:“就是你!”說完,尸體似乎心滿意足了,倒在箱沿上,四肢顫抖著在桌面上攤開。

    隨后發生的事情完全無法描述。大伙拼命地跳窗奪門,房間里很多壯實的漢子當場就嚇暈了過去。但是,第一波驚恐狂亂的喊叫過去后,大伙的視線都轉向了古德菲洛先生。我活上一千年也忘不了他那張臉上的極度痛苦,而剛才那張臉還是紅光洋溢酒色酣暢,此時已經面如死灰。他猶如大理石雕般僵坐了幾分鐘,兩眼茫然無光,似乎正倒轉著向自己的內心張望,注視著自己那可悲的殺人犯的靈魂。最終,他的眼神似乎突然又回到了外部世界,只見他從椅子上猛地一跳,頭和肩膀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觸到了尸體,并用力地把導致潘尼費瑟先生被囚禁和被判死刑的那些可怕罪行的細節一古腦兒全端了出來。

    他講述的內容如下:他尾隨受害者到了池塘附近,朝那匹馬開了槍,用槍托打死了騎在馬上的人,拿走了那個錢夾。他以為馬已經死了,便用力把它拖到池塘邊的黑莓樹叢下。他把沙特爾沃西先生的尸體架到自己的馬背上,馱去藏在遠離樹林的一個隱秘地方。

    背心、小刀、錢夾和子彈都是他放在各自被找到之處的,為的是向潘尼費瑟先生報復。發現沾血的圍巾和襯衣的事情也是他安排好的。

    這件血淋淋的陰謀講到最后,罪犯開始結結巴巴起來,聲音也顯得十分空虛。當事情經過全部講完,他站起身,從桌邊向后踉蹌了幾步,倒下去——死了。

    導致這一番及時認罪的方法盡管有效,倒也十分簡單。古德菲洛先生過分的坦率一直讓我感到討厭,而且從一開始就讓我懷疑。潘尼費瑟先生揍他的時候我也在場,看見他臉上涌起的那種惡魔般的神情盡管剎那間就消失了,但我確信只要有可能,他一定會實施報復的。我做好了準備,以一種不同于老實的拉特爾鎮鎮民的眼光來看待“老查理”的所作所為。我立刻意識到,所有能定罪的發現都是直接或間接地由他本人做出的。但是讓我看清事件真相的,是古德菲洛先生在馬的胸腔里找到的那顆子彈。盡管拉特爾鎮鎮民們都忘記了,我可記得清清楚楚,馬身上有一個子彈打進去的洞,還有一個子彈穿出來的洞。子彈出來了,卻還能在馬的身體里被找到,我明白那一定是被找到它的人放進去的。沾血的襯衣和圍巾也進一步證實了我對子彈的看法。因為經檢驗,那些看上去的血跡只是上等波爾多紅葡萄酒染成的。當我考慮到這些情況,再看見古德菲洛先生后來花錢時的闊綽慷慨,便產生了疑慮,雖然藏在心里沒對任何人說,但懷疑依然十分強烈。

    與此同時,我私下又去細細搜尋沙特爾沃西先生的尸體,并且很有理由地搜尋了古德菲洛先生沒有帶人去過的各種地方。結果,幾天之后,我發現了一口枯井,井口幾乎全被黑莓枝葉遮住了。就在這口井底,我找到了要找的東西。

    碰巧的是,我偶爾聽到了這兩個朋友之間的交談,當時古德菲洛先哄騙著讓主人答應送他一箱瑪戈堡葡萄酒。我就按這個主意采取行動了。我弄來一根堅硬的鯨魚骨,把它從尸體的喉嚨里插進去,把尸體裝進一個舊酒箱里,小心地把尸體彎疊起來,從而使尸體里的鯨骨也隨之彎曲。這樣,我得用力壓上箱蓋,敲上釘子,希望釘子一松,蓋子一彈飛,尸體就會彈坐起來。

    這樣裝好之后,我按剛才說過的那樣給箱子上了標簽,標上數字,寫上地址,還以和沙特爾沃西先生有生意往來的葡萄酒商的名義寫了封信,我指示我的仆人,一見我發出的暗號,就用大車把箱子拉到古德菲洛先生門口。至于讓尸體說的那句話,我對自己的腹語能力很有信心;能否奏效則要看那殺人犯的良心了。

    我想,這樣的解釋完全夠了。潘尼費瑟先生當場釋放,繼承了叔叔的財產,從這件事情中吸取了教訓,開始了新的生活,從此一直十分快樂。

    (張沖譯)

    [1] 另外,“古德菲洛”的英文Goodfellow也有“好人”或“好心的家伙”之意。

    [2] 拉丁文,大意為“誰受益”。

    [3] 法文晚餐小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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