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條街一旁有一路電車,街頭與一條人來人往的街道相交。再往前走,好長時間都是冷冷清清的街景,沒有店鋪櫥窗,也沒有熙熙攘攘的熱鬧。再走就到了一個小廣場(四排長凳,一個三色堇花壇),電車發著不情愿的摩擦聲繞廣場而過。從這里開始,街道變了個新名字,街景也煥然一新。街右邊是一家家商鋪:一家水果店,橘子堆得像金字塔一般;一家煙草店,掛著一幅服飾艷麗的土耳其人畫像;一家熟食店,擺著一盤盤褐色和灰色的肥香腸;然后,突然出現了一家蝴蝶店。一到晚上,尤其是濕氣很重的時候,柏油路面就像海豹的后背一般閃閃發亮。這是好天氣的象征,行人往往會駐足觀看。蝴蝶店里展示的昆蟲標本又大又漂亮,人們總是不由自主地贊嘆:“多漂亮的顏色——不可思議!”說罷又在細雨中前行。帶眼狀花紋的翅膀神奇地打開,如閃閃發光的藍色錦緞,巫術一般——這些景象一時間徘徊在行人的腦海之中,直到行人登上電車或者買來報紙,這才退去。店里還有別的幾樣東西:一個地球儀、鉛筆、一摞練習本上擺著一個猴子頭骨。這幾樣東西正因和蝴蝶標本放在一起,才牢牢留在行人的記憶中。
街道忽明忽暗地向前延伸,接下去又是各式各樣的常見小店——肥皂店、煤店、面包店——又一個拐角處,有一家小酒吧。酒吧侍者是一個戴著漿過的硬領、穿綠毛衣的時髦青年,手腳麻利,一杯啤酒在啤酒龍頭下剛剛盛滿,他忽地一下就刮去了杯子上冒起的泡沫。他還稱得上是個聰明過人的人。每天晚上,水果店老板、面包師、一個失業男人和酒吧侍者的堂兄都要興致勃勃地在一個靠窗的圓桌旁打牌,每次贏家都會立馬請大家喝飲料,所以四個人都不可能靠打牌致富。
每到星期六,隔壁的一張桌子旁會坐下一位瘦弱的老者。他臉色紅潤,頭發稀疏,灰白色的八字胡修剪得很不經心。他一進門,四個牌友總會大聲招呼,眼睛卻不離手里的牌。他每次都要一杯朗姆酒,裝上煙斗,瞪著一雙淚汪汪的紅眼睛看他們打牌。他的左眼皮稍微有些耷拉。
偶爾有人轉身問他最近店里生意如何,他總是不忙回答,還經常干脆不答。如果酒吧侍者的女兒,一個有雀斑的漂亮女孩,身穿圓點裙衫,恰好從他身邊走過,他總想在她扭來扭去的屁股上拍一把。不管拍到沒拍到,他的一副愁容從不改變,盡管太陽穴上的青筋已經變紫。我們的老板非常幽默地叫他“教授先生”,總是走上前來問:“哦,教授先生今晚如何呀?”他總是默默沉思良久,然后濕潤的下唇從煙斗下噘起,像是大象進食一般,回答幾句既不有趣也不禮貌的話。酒吧侍者機智地調侃他幾句,惹得隔壁桌看上去都在專注打牌的四個人樂不可支。
“教授先生”穿一件寬大的灰色外套,像是一件做得非常夸張的馬甲。每當時鐘的布谷鳥跳出來報時,他都會笨拙地掏出一塊厚厚的銀表,放在手掌心里,斜眼觀看,煙斗里冒出的煙熏得眼睛瞇縫起來。到整整十一點時,他就敲空煙斗,起身付賬,伸出一只有氣無力的手,和有可能也伸出手來的人握手告別,然后一聲不吭地離開。
他走路不穩,稍微有一點瘸。他的兩條腿好像太過瘦弱,難以支撐住身體似的。就在自己的店鋪窗前,他拐進了一條通道,里頭靠右手有一扇門,門上銅牌寫著:保羅·皮爾格拉姆。這扇門通往他又小又暗的公寓,從前面店里的一條內廊也可以進來。通常在這種輕松愉快的夜晚,他到家時,埃莉諾早已入睡。雙人床的上方懸掛著六幅已經褪色的老照片,裝在黑色相框里。照的是同一艘大笨船,從不同的角度取景,另有一棵棕櫚樹,光禿凄涼的樣子看上去像是長在黑爾戈蘭島(1)。皮爾格拉姆低聲自言自語了幾句,便端著一支點燃的蠟燭晃晃悠悠地走進了沒有裝燈的黑暗處,解下褲子背帶,返回來坐到床沿上,一邊不停地咕噥著,一邊費力地緩緩脫鞋。半睡半醒的妻子沖著枕頭呻吟兩聲,起來幫他脫鞋。這時他總會壓低聲音呵斥兩聲,要她安靜一點兒,喉嚨里說了好幾遍“Ruhe(2)!”,一遍比一遍嚴厲。
不久前,一次中風差點要了他的老命(事發時他正在俯身解鞋帶,感覺像是一座大山倒在了他身上),從那以后,他脫衣服總是磨磨蹭蹭,還不停地哼哼,直到安全躺下。躺下后,要是隔壁廚房的水龍頭碰巧滴滴答答漏水,他便又哼哼起來。一到這個時候,埃莉諾總會翻身下床,踉踉蹌蹌跑進廚房,又踉踉蹌蹌跑回來,頭昏眼花地嘆著氣,一張小臉蠟白發亮,陰暗的長睡袍下,腳上貼著膏藥的雞眼隱約可見。他們一九○五年結的婚,過去四分之一個世紀了,一直沒有孩子。原因是皮爾格拉姆總以為有了孩子會阻礙他實現人生的宏偉計劃。他年輕時的那個計劃倒是不錯,挺激動人心的,但到如今卻漸漸成了他沉甸甸的一塊心病。
他平躺下來,一頂老式的睡帽拉下來遮住額頭。從他睡覺的樣子看,睡得那么踏實,鼾打得那么響,完全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德國店主應有的情形。也可以立馬判斷,此人蓋在棉被下的麻木軀體已完全沒有什么幻想了。然而事實上,這個體態笨重、脾氣不好的人,這個平日主要以豌豆湯和煮土豆為生、只相信報紙上登了的事情、根本不理會現實世界(眼下還沒說他的私密感情)的人,竟然做著一些讓自己的老婆和鄰居們壓根摸不著頭腦的美夢。皮爾格拉姆屬于,或者說他有意讓自己屬于有特殊夢想的一類人(關鍵的事情——如時間、地點和人——選得不對)。這類人過去通常叫做“昆蟲采集家”——這或許是因為他們喜歡尋找蝶蛹的緣故,那些“大自然的珍寶”一般都掛在鄉間小道上落滿塵土的蕁麻上面。
一到星期天,他參加幾個松散的會議,在會上喝杯晨間咖啡,然后和妻子一起出門散步,緩緩地默默溜達,埃莉諾整整一星期才能盼來這么一次。平日里,他盡可能早早打開店門,好讓上學的孩子們路過時看看。最近,除了他的基本貨物外,他一直經營學習用品。有個小男孩,搖晃著書包,嚼著三明治,無精打采地走過煙草店(有一種牌子的香煙搭配飛機圖片),走過熟食店(該店指責大家離午餐還早,怎么就已經吃了他家的三明治),忽然想起要買一塊橡皮擦,便進了下一家店。皮爾格拉姆總是嘀嘀咕咕說著什么,下嘴唇從煙斗桿底下微微凸起,無精打采地搜索一番,把一個打開的紙箱砰的一聲擱在柜臺上。小男孩拿起一塊塊沒有用過的白色印度橡皮擦,摸摸,捏捏,沒找到自己中意的,便走了,店里經營的主要商品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如今這些孩子啊!皮爾格拉姆一想起如今的孩子們就心生厭惡,又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來。他父親是名水手,一個流浪者,有點流氓氣息。他結婚很晚,娶了個黃皮膚、淺色眼睛的荷蘭女孩,一路帶著她從爪哇島來到柏林,開了一家異國情調的古玩店。皮爾格拉姆記不得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店鋪里原有的天堂鳥標本、古代的護身符、畫著龍的扇子等,開始被蝴蝶標本取代了。他只記得自己小時候就已經酷愛用店里的各式標本和蝴蝶收集人進行交換,到父母去世之后,蝴蝶標本就占據了這個昏暗的小店。一直到一九○四年,來的還都是收藏蝴蝶的業余愛好者和專家,交換也是很小很小的規模。不過到后來,就變得有必要做出一些調整,辦個展覽,展示蠶繭孵化過程,算是學習用品之外的一次轉向。這就像在以往,胡亂搞一些亮閃閃的蝴蝶翅膀圖片,說不定就是邁入鱗翅類昆蟲學的第一步。
如今,皮爾格拉姆家小店的櫥窗里除了筆架,基本上就是華麗的昆蟲標本。它們大都是蝴蝶世界里的大明星,有的還擺在石膏上,裝在鏡框里——只是為了家居裝飾而已。整個小店充滿消毒水的刺鼻氣味,里面保存著最真實、最昂貴的收藏,隨處可見丟了一地的各種盒子、紙板箱和雪茄煙盒。高大的櫥柜里更有無數裝有玻璃門的抽屜,里面整齊有序地裝滿了各種完美的標本,鋪展和標注都無可挑剔。一件落滿灰塵的防護罩或者類似的東西(是過去庫存的最后一件剩余物)立在一個暗角里。店里時不時還有活物上架:尚未孵化的棕色蛹,胸上布滿精細線條交匯組成的對稱花紋和溝槽,從外望去,里面初具形態的翅膀、腳、觸角和喙都清晰可見。倘若是一只正在苔蘚上孵化的蛹,人只要輕輕一碰,它節節相連的腹部尖細末端就會一抽一抽,像襁褓中嬰兒蠕動的四肢一般。這樣的一只蛹售價一馬克,一到時間它就會孵化出一只又瘸又臟的飛蛾,奇跡般地越長越大。有時候,店里也暫時出售其他生物:眼下碰巧有十二只蜥蜴,來自馬略卡島(3),身體冰涼,顏色發黑,腹部泛藍。皮爾格拉姆用面包蟲給它們當主菜,用葡萄當飯后甜點。
二
皮爾格拉姆一輩子都在柏林和柏林的郊區度過,最遠只到過鄰近一座湖上的孔雀島。他是一流的昆蟲學家。維也納的雷貝爾博士就曾經將一種罕見的飛蛾命名為皮爾格拉姆地夜蛾屬,皮爾格拉姆本人則發表了三四種飛蛾類型。他的箱子里裝了世界大多數國家,可惜他看到的世界只是星期天偶爾出去從沙灘到松林的乏味之旅。每當他悲哀地看著他周圍這些熟悉的動物志時,他就會想起小時候看到這些東西時覺得多么神奇。如今看慣了,如同他看這條街道一樣,老地方再沒個看頭。他總會從路邊的灌木林里撿起一只翠綠色大毛蟲,它最后一圈上長著一只青瓷色的觸角。它躺在他手掌中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嘆口氣,又把它放回原來趴著的小樹枝上,好像它是一個死東西似的。
盡管有那么一兩次,皮爾格拉姆有機會轉行做更能賺錢的生意——比如不賣飛蛾,賣服裝——但他還是固執地守著他的小店,如同小店是他沉悶的現實生活和虛幻的完美幸福之間一條象征性的紐帶。他渴望著的,帶著一種病態的強烈愿望渴望著的,是他親自去那些遙遠的國度,親眼看看飛舞的蝴蝶,親手捕捉最珍貴的品種。他要站在齊腰深的郁郁青草中,感受收網時的颯颯風聲,還有蝴蝶翅膀在收緊的紗網里劇烈撲騰。
每一年他都覺得很奇怪,前一年自己怎么就沒有多少存下點錢來,好到國外來一次哪怕只有兩周的捕蝶之旅。可是他從來不注意節儉,生意也馬馬虎虎,總是有地方出現缺口。即使隔三岔五碰上好運,到最后關頭肯定出岔子。結婚時,他指望從岳父的生意里分得一份,可是婚后一個月老人就過世了,除了債務什么也沒留下。就在一戰前,一筆意外的生意讓他有了去趟阿爾及利亞的機會,眼看就要成行,他甚至為此專門買了頂防曬硬帽。可是戰爭爆發,所有的行程都停了,他仍然滿懷希望地安慰自己,也許能作為士兵被派到某個令人興奮的地方。結果他體弱多病,加上不再年輕,既不能上陣殺敵,也不能異域捕蝶。戰爭結束后,他又設法存了點錢(這次是為了能去采爾馬特一個星期),沒想到通貨膨脹突然間把他微薄的儲蓄變得連一張電車車票都買不起。
自此以后,他就放棄了攢錢出國的打算。他對蝴蝶越是著迷,心情就越是沮喪。有個昆蟲學界的熟人偶爾來店里拜訪,只惹得他惱火。那個家伙,他心想,也許和已故的施陶丁格博士一樣博學,但他和一個集郵愛好者一樣缺乏想象力。兩個人弓著身子挑出帶玻璃罩的盤子仔細觀看,漸漸地盤子擺滿了整個柜臺,皮爾格拉姆嘴里吮吸的煙斗不停地發出愁悶的吱吱聲。他郁郁不樂地看著眼前密集排列的脆弱昆蟲,在你我看來,個個都一模一樣,他卻不時地伸出粗短的食指輕敲打玻璃,強調那是稀有的珍品。“這是個奇特的黑色變種,”博學的來訪者說道,“艾斯納曾經在倫敦的一場拍賣會上搞到一個,還沒有這么黑,要了他十四英鎊。”皮爾格拉姆狠狠地吸了一口已經熄滅了的煙斗,把盤子高高舉到燈光下,這使得蝴蝶標本的陰影從標本底下投到了墊底的白紙上。隨后他又放下盤子,指甲輕輕地伸進密合的蓋子邊緣,猛地一搖,蓋子一松,順順當當取了下來。這時來訪者又加上一句:“艾斯納的那只母蟲也沒有這么鮮亮。”此刻要是有人進來買個抄寫本或者買一張郵票的話,就會大惑不解,這兩個人究竟在說什么呀。
銀白色的小蟲子用黑色的大頭針釘住,皮爾格拉姆哼哼著掐住大頭針的鍍金針冠一拔,把標本從盒子里取了出來。他轉過來轉過去地觀看,又偷偷掃了一眼別在蟲子體下的標簽。“對——‘康定,西藏東部’。”他說,“‘由德讓神父的當地采集者采集’。”(這個“德讓神父”聽上去很像“祭司王約翰(4)”)——他又將蝴蝶別了回去,準準對著原來的針眼。他的動作看似很隨便,甚至很粗心,其實,這正是行家里手信手拈來毫無差錯的專業功底。大頭針、名貴的蝴蝶標本、皮爾格拉姆的粗手指,組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也是一臺毫無差錯的機器。不過也有這種情形:來訪者的胳膊肘掃到了某個開著的標本盒,盒子眼看要悄無聲息地滑下柜臺,此時皮爾格拉姆出手一擋,化險為夷,又不動聲色地點燃煙斗。只是時隔許久后,忙起其他事情的時候,他才會想起那驚魂一刻,心有余悸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
然而讓他嘆息的不僅僅是這些有驚無險的事情。德讓神父,這位剛毅勇敢的傳教士,曾在雪域高原和杜鵑花叢中跋涉,你的運氣真是令人嫉妒!皮爾格拉姆常常盯著他的標本盒,抽著煙斗沉思,心想自己無須走得那么遠:僅在歐洲,就遍布著成千上萬的獵場。照著昆蟲學著作所提及的地理位置,皮爾格拉姆為自己建造了一個專有世界,他的科學知識就是通往這個世界的極其詳盡的旅行指南。在那個世界里,沒有賭場,沒有歷史悠久的教堂,吸引普通游客的東西一樣也沒有。法國南部的迪涅,達爾馬提亞的拉古薩,伏爾加河畔的薩雷普塔,拉普蘭的阿比斯庫——這些都是捕蝶人熟悉的勝地,正是在這些地方,自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捕蝶人就斷斷續續地前往打探(當地居民對此總是大感迷惑)。皮爾格拉姆看見自己在一家小旅館的房間里連蹦帶跳,攪得別人無法入睡。透過那房間大開的窗戶,一只白色的蛾子突然從無邊的沉沉夜幕中飛進來,翩翩飛舞,撲棱有聲,滿天花板找著自己的影子去親吻。這景象清清楚楚,如同親身經歷的往事一般。
也就是在這些白日美夢里,皮爾格拉姆登上了傳說中的幸福島。山上長滿栗子樹和月桂樹,炎熱的峽谷劈開了低處的山坡,谷里發現了一種奇異的菜粉蝶本地品種。就在當地另一座小島上,他看到了維扎沃納(5)附近的鐵路路基和伸向遠方的松樹林,短小黝黑的科西嘉鳳尾蝶經常在這出沒。他又去了遙遠的北方,北極的沼澤里有精致的毛絨蝴蝶。他熟悉阿爾卑斯的高山牧場,光滑如席的草地上處處躺著扁平的石頭。翻起一塊石頭,發現底下藏著一只胖乎乎的沉睡飛蛾,還是尚未識別的品種,那時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他看見了全身發亮的阿波羅蝶,長著紅色斑點,飛舞在大山深處的騾馬小道上,一邊是懸崖峭壁,另一邊是萬丈深淵。在夏日暮色中的意大利花園里,石子路在腳下動人地嘎吱輕響,穿過漸濃的夜色,皮爾格拉姆凝望著簇簇花叢。突然,花叢前出現了一只夾竹桃鷹紋蛾,它飛過一朵朵鮮花,專心地哼著小曲,落在了一只花冠上,翅膀飛快地抖動,讓人根本看不清它那流線型的軀體,只能看見一道幽幽閃動的光暈。最美的也許是馬德里附近長滿白色石楠花的連綿山丘,安達盧西亞的道道山谷,土質肥沃、林木蒼翠的阿爾瓦拉辛小鎮(6)。到這個小鎮上去,要乘一種小型汽車,由護林員的兄弟駕駛,在崎嶇的山路上哼哼爬行。
他在想象熱帶地區時比較困難,不過想象愈難,痛苦愈烈,因為他無法想象巴西大閃蝶傲然振翅的景象。這種蝶長得寬大,流光溢彩,可以在一個人的手掌上投下蔚藍色的影子。他也從來想象不出成群結隊的非洲蝴蝶,就像無數面花哨的旗子,密密實實扎在黑泥沃土上,等他的影子走近時——一道很長很長的影子——它們又騰空而起,匯成了一朵彩云。
三
他把標本盒子捧在眼前,仿佛在觀賞一幅心愛的畫,一邊沉重地點頭,一邊喃喃自語“對,對,對”。這時門鈴響了,他的妻子走了進來,拿著一把打濕的雨傘和一個購物袋。他緩緩轉身背對著她,把標本盒插入櫥柜中。日子就這樣過去,他的心病,他的絕望,還有人不可與命抗爭的悲哀,也就這么持續著。日復一日,直到那個四月的第一天。一年多來,他在自己的收藏中專設一柜,只放那種亮翅小飛蛾,這個種類有的像黃蜂,有的像蚊子。研究這種蝴蝶的一位權威去世后,他的遺孀授權皮爾格拉姆出售丈夫生前的收藏。皮爾格拉姆連忙告訴這個糊涂的女人,讓他賣最多只能賣到七十五馬克,盡管他心里非常清楚,根據商品的目錄價格,這批收藏的價值是他所說的五十倍。如果整批賣給業余收藏家,就算賣一千馬克,對方也會覺得撿了個大便宜。然而,這樣的業余收藏家沒有出現,盡管皮爾格拉姆給最富有的收藏家都寫了信。所以他索性鎖起柜子,不再想它。
就是那個四月的早晨,一個戴著眼鏡、皮膚曬得黝黑的男人逛進了皮爾格拉姆的小店。他身穿一件舊雨衣,棕色的禿頭上沒戴帽子,要買點復寫紙。皮爾格拉姆剛賣掉他非常討厭的紫色漿糊,把付來的幾個小硬幣滑進一個存錢小陶罐的開口細縫里,咂咂煙斗,望著空中發呆。那男人朝四面匆匆一瞥,看到一只色彩艷麗的綠色昆蟲,拖著很多條尾巴,顯得與眾不同,便詢問起來。皮爾格拉姆含含糊糊地說了句馬達加斯加作答。那男人手指另一只標本,問:“那一只——那一只不是蝴蝶嗎?”皮爾格拉姆慢吞吞地回答說那是特殊品種,自己有這個種類的一整套收藏。那男人說:“噢,原來如此!”皮爾格拉姆撓撓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一瘸一拐地走進店鋪的后面。他拿出一個帶玻璃蓋的托盤,放在柜臺上。那男人凝視著這些透明的小東西,一個個長著橙色的亮足,通身一圈圈腰帶般的環。皮爾格拉姆用煙斗桿指了指其中的一排,那男人立刻驚呼起來:“上帝啊——烏拉爾貓頭鷹!”真是一語道破天機,是個識貨人。于是皮爾格拉姆一盒又一盒地高高堆在柜臺上,他突然明白過來,來人對這批收藏一清二楚,專程為此而來。果然他就是富有的業余收藏家索梅爾,剛從委內瑞拉旅行回來,他曾給他寫過信。最后,關鍵問題隨口提了出來——“那么,是個什么價錢?”——皮爾格拉姆笑了。
他知道這么做是發瘋,也知道這么做會讓埃莉諾無依無靠,會留下債務、未付的稅款和一間只賣垃圾的小店。他知道可以到手的九百五十馬克也不過支撐他一兩個月的捕蝶之旅,但他還是答應了,好像他生怕明天就是老朽殘年,眼下向他招手的好運一旦錯過就永不再現了。
最后索梅爾說第四天給他確定的答復,皮爾格拉姆便確信自己一輩子的美夢總算要沖破老繭,羽化成蝶了。他花了好幾個鐘頭研究地圖,挑選路線,計算各個種類出現的時間。突然他眼前一黑,在店里跌跌撞撞走了好一陣,這才緩過勁來。到了第四天,索梅爾沒有現身。等了整整一天后,皮爾格拉姆回到臥室,一言不發地躺下。他拒絕吃晚飯,閉著眼睛罵妻子,罵了好幾分鐘,以為她還站在附近沒走。后來他聽見她在廚房里輕聲抽泣,竟然冒出個荒唐念頭,想操起一把斧子劈了她白發蒼蒼的頭。第二天,他沒有起床。埃莉諾替他去了店里,賣了一盒水彩。接下來又是一天,眼看一切將成黃粱一夢,索梅爾紐扣里別著一支康乃馨,舊雨衣搭在胳膊上,走進店來。當他拿出一疊支票刷刷填寫時,皮爾格拉姆的鼻子噴起血來。
那一柜子的收藏交付完畢,他去了那個容易對付的老太太家,很不情愿地給了她五十馬克,這就是他在城里辦的最后一件事。比老太太家之行貴得多的是前往訂好的旅行社,從此開始他只與蝴蝶相關的新生活。埃莉諾雖說對丈夫的生意并不熟悉,但她覺得丈夫大賺了一筆,便也心情愉快,但不敢問到底賺了多少。當天下午,一位鄰居過來提醒他們,明天是他女兒的婚禮。于是第二天一早,埃莉諾就忙活起來,收拾自己的絲裙,熨丈夫最好的一套西裝。她心想五點左右自己先過去,丈夫到店里關門后晚一點再過去。到店里對他一說,他抬眼望望她,眉頭緊鎖,一臉困惑,聽明白后直截了當地拒絕前往。埃莉諾一點也不奇怪,讓她失望的事經得多了,年深日久,她都習慣了。“婚禮上可能有香檳喝。”她說道,人已經站到門口了。沒有回答——只有拖箱子的聲音。她看看戴在手上的手套,干凈、漂亮,想了想,便出門走了。
皮爾格拉姆把一些比較值錢的收藏整理好,然后看看表,明白到整理行囊的時候了:他要乘坐的火車八點二十九分發車。他鎖上店鋪,從走廊里拽出他父親的花格舊提箱,先裝捕蝶工具:折疊式捕蝶網、悶蝶罐、藥丸盒、夜間在山嶺上誘飛蛾的燈,還有幾盒大頭針。之后又一想,便放進去了一對展翅板、一個軟木底盒子,雖然他平時都是打算用紙來保存捕到的蝴蝶的。捕蝶要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跑,捕到的蝴蝶通常都包在紙里保存。然后他把手提箱拎進臥室,又往里塞了一些厚襪子和內衣,還添了兩三樣緊急情況下可以換錢的小東西,比如一個銀制平底酒杯、一枚放在天鵝絨盒子里的銅獎章,這東西是他岳父的遺物。
他又看看表,斷定是去車站的時候了。“埃莉諾!”他高聲叫道,穿上了外衣。沒聽見回應,又往廚房瞅瞅。沒有,也不在廚房。這時他隱約記起好像有一場什么婚禮。他匆匆拿來一點紙頭,用鉛筆草草寫了幾句話。他把這個便條和鑰匙放在了一個顯眼的地方,然后激動得打了個冷戰,覺得胃往下一沉,塌陷了一般。他又翻看錢包,最后確認一下錢和車票都在,說了聲“就這樣,前進!”,一把拎起了箱子。
不過,這畢竟是他頭一次外出旅行,他總是放心不下,生怕忘了什么東西。這時他突然發現身上沒有零錢,便想起了那個存錢陶罐,罐子里會有點硬幣的。他哼哼著把沉重的箱子靠在墻角,轉身回到柜臺上。店里靜得出奇,暮色中眼狀花紋的蝴蝶翅膀從四面盯著他看。一陣強烈的幸福感像座大山一般朝他壓來,他明白情況不妙。那些數不清的眼睛望著他,要把他看透一般,他怎么都躲不開,便深吸一口氣,看見了存錢罐模糊的影子。它似乎掛在半空,他一下撲了過去。錢罐從他潮濕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碎了,閃閃的硬幣滿地旋轉,轉得人發暈。皮爾格拉姆彎腰去撿。
四
夜幕降臨,一輪皎潔的明月在銀灰色的流云間迅速移動,沒有一點阻礙。埃莉諾結束了婚禮晚餐回家,一路上還樂呵呵地回味著美酒和有趣的笑話,一邊悠閑地走路,一邊想起了自己的婚禮。不知為何,此刻她腦海中閃過的所有思緒全都變得美好,呈現出皎月一般明亮動人的一面。所以當她走進門廊準備開門的時候,她覺得非常輕松愉快。她不由自主地想,有一套自家的公寓實在是了不起,哪怕它又暗又擠。她笑著打開了臥室的燈,立刻發現所有的抽屜都是拉開了的。她還沒來得及想這是竊賊入室,就看到床頭柜上擺放好的鑰匙和立在鬧鐘旁的小紙條。留言很簡單:“出國去西班牙。我寫信來之前,不要碰任何東西。沒錢向鄰家借。喂蜥蜴。”
廚房的水龍頭在滴答漏水。她下意識地拿起剛才隨手放下的銀色手包,直挺挺坐在床邊,一動不動,雙手放在腿上,好像要照相一般。過了一會兒,有個人站起身,走過屋子,檢查了一下閂好的窗戶,又走了回來。她漠然地看著,沒認出這個走動的人就是她自己。水龍頭緩慢地滴答,突然間她驚恐地意識到家里就她一個人。她深愛的那個男人——愛他知識廣博,又不賣弄;愛他木訥粗野;愛他對工作兢兢業業,一絲不茍——現在卻一走了之……她想要嚎啕大哭,想要跑到警察局,給他們看看她的結婚證書,磨著他們,求著他們去找他。可是她依然坐著不動,頭發有點凌亂,手上還戴著出門時戴上的白手套。
是的,皮爾格拉姆已經走遠了,走得很遠了。有可能去了格拉納達(7),去了穆爾西亞(8),去了阿爾瓦拉辛。然后走得更遠,去了蘇里南(9)或者塔普羅巴奈島(10)。沒人會懷疑他看見了他夢寐以求的所有漂亮蟲子——叢林上空飛舞的天鵝絨般的黑色蝴蝶,塔斯馬尼亞島(11)上的小飛蛾,被稱作“中國船長”的弄蝶,這種蝶據說活著時會發出玫瑰花揉碎般的香味,還有一位叫巴倫的先生剛剛在墨西哥發現的短觸角美人蝶。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這一切與后來晚些時候埃莉諾所發現的情況毫無關系:她一到店里,就看見了那只花格舊提箱,接著看到了丈夫——四肢攤開,背朝著柜臺,倒在散落一地的硬幣中間。他死了,烏青的臉摔得沒了模樣。
* * *
(1) Helgoland,歐洲北海東南部德國島嶼,曾被英國占領,一戰時重歸德國,二戰時英國對該島實行了猛烈轟炸,島上德國居民全部撤離,成為無人島,一直是英國空軍的轟炸訓練靶場。疏散到德國本土的黑爾戈蘭島民舉行了一系列示威,要求返回家鄉。一九五二年黑爾戈蘭島的主權被英國正式移交給了聯邦德國。
(2) 德語,安靜。
(3) Majorca,西班牙東部巴利阿里群島中的最大島。
(4) Prester John,十二至十七世紀聞名歐洲的傳說人物,傳說此人是中國皇帝,也有說是印度皇帝,他的王國富庶得難以想像,他是東方三博士的后裔,是基督教的捍衛者。
(5) Vizzavona,科西嘉島中部小鎮。
(6) Albarracin,西班牙東北部的小鎮,坐落于海洋群山之間,依山傍水,景色秀麗。
(7) Granada,西班牙安達盧西亞自治區內格拉納達省的省會,位于內華達山山麓,達若河和赫尼爾河匯合處。
(8) Murcia,西班牙東南部一省,首府穆爾西亞。
(9) Surinam,位于南美洲北部的國家,北濱大西洋,南臨巴西。
(10) Taprobane,斯里蘭卡南岸棕櫚婆娑的馳名度假勝地。
(11) Tasmania,位于澳大利亞南面,是澳大利亞最小的州,也是澳大利亞唯一的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