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總論
一代之文,每與一代之樂相表里,其制度雖定于瞽宗,而風尚實成于社會。天然之文,反勝于樂官之造作。故尼山正樂,雅頌始得所,而國風則不煩厘定。即后世饗祀符瑞歌功頌德之作,亦每視為官樣文章,不如閭巷瑣碎,兒女爾汝之爭相傳述。由斯以例列代樂府之真際,于周代則屬風騷,于漢則屬古詩,于晉唐則屬房中、竹枝、子夜、邊調等,于兩宋則屬詩余,于金元則屬雜劇。其作者每多不知誰何之人,而流傳特甚:若其摹賡揚而仿咸英者,徒為一時粉飾,供儒生之考訂而已。蓋與社會之風尚性情絕不相入,不合于天然之樂,即不能為樂府之代表也。有明承金元之余波,而尋常文字,尤易觸忌諱,故有心之士,寓志于曲。則誠《琵琶》,曾見賞于太祖,亦足為風氣之先導。雖南北異宜,時有鑿枘,而久則同化,遂能以歐、晏、秦、柳之俊雅,與關、馬、喬、鄭之雄奇相調劑,擴而充之,乃成一代特殊之樂章,即為一代特殊之文學。當時作者雖多,以實甫、則誠二家為宗,而制腔尚留本色,不盡藻飾詞華,立意能關身世,不獨鋪張故實,以較北部之音,似有積薪之勢焉。大抵開國之初,半沿元季余習,其后南劇日盛,家伶點拍,踵事增華,作家輩出,一洗古魯兀剌之風,于是海內向風遂得與古法部相驂靳,此一時也。澉川楊康惠公梓在元時,得貫云石之傳,嘗作《豫讓》、《霍光》、《尉遲敬德》諸劇(見前),流傳宇內,與中原弦索抗行。而長子國材,復與鮮于去矜交游,以樂府世其家,總得南聲之秘奧,別創新聲,號為海鹽調,西江兩京間翕然和之,此一時也。嘉隆間,太倉魏良輔,昆山梁辰魚,以善謳名天下。良輔探討聲韻,坐臥一小樓者幾二十年,考訂《琵琶》板式,造水磨調,辰魚作《浣紗記》付之,流麗穩協,遠出弋陽、海鹽舊調之上,歷世三百,莫不俯首傾耳,奉為雅樂,此猶宋代嘌唱家,就舊聲而加以泛艷者也,此又一時也。若夫論列詞品,派別至繁,粗就管窺,述之于后。
二 明人雜劇
明人雜劇至多,苦無詳備總目,今就近世可得見者錄之,得若干種,列下。
寧獻王今皆失傳。
周憲王二十五本:《天香圃》、《十美人》、《蘭紅葉》、《義勇辭金》、《小桃紅》、《喬斷鬼》、《豹子和尚》、《慶朔堂》、《桃源景》、《復落娼》、《仙官慶會》、《得騶虞》、《仗義疏財》、《半夜朝元》、《辰勾月》、《悟真如》、《牡丹仙》、《踏雪尋梅》、《曲江池》、《繼母大賢》、《團圓夢》、《香囊怨》、《常椿壽》、《獻賦題橋》、《苦海回頭》。
王子一一本:《誤入桃源》。
谷子敬一本:《城南柳》。
賈仲名三本:《金童玉女》、《對玉梳》、《蕭淑蘭》。
楊文奎一本:《兒女團圓》。
王九思二本:《沽酒游春》、《中山狼》。
康海一本:《中山狼》。
徐渭五本:《漁陽弄》、《翠鄉夢》、《雌木蘭》、《女狀元》、《歌代嘯》。
梁辰魚一本:《紅線女》。
汪道昆四本:《遠山戲》、《高唐夢》、《洛水悲》、《五湖游》。
馮惟敏二本:《不伏老》、《僧尼共犯》。
陳與郊三本:《昭君出塞》、《文姬入塞》、《義犬記》。
梅鼎祚一本:《昆侖奴》。
王衡二本:《郁輪袍》、《真傀儡》。
許潮八本:《武陵春》、《蘭亭會》、《寫風情》、《午日吟》、《南樓月》、《赤壁游》、《龍山宴》、《同甲會》。
葉憲祖九本:《北邙說法》、《團花鳳》、《易水寒》、《夭桃紈扇》、《碧蓮繡符》、《丹桂鈿盒》、《素梅玉蟾》、《使酒罵座》、《寒衣記》。
沈自征三本:《鞭歌伎》、《簪花髻》、《霸亭秋》。
凌初成一本:《虬髯翁》。
徐元暉二本:《有情癡》、《脫囊穎》。
汪廷訥一本:《廣陵月》。
孟稱舜二本:《桃花人面》、《死里逃生》。
卓人月一本:《花舫緣》。
王應遴一本:《逍遙游》。
陳汝元一本:《紅蓮債》。
祁元儒一本:《錯轉輪》。
車任遠一本:《蕉鹿夢》。
徐復祚一本:《一文錢》。
徐士俊二本:《絡水絲》、《春波影》。
王淡翁一本:《櫻桃園》。
來集之三本:《碧紗》、《紅紗》、《挑燈劇》。
王夫之一本:《龍舟會》。
葉小紈一本:《鴛鴦夢》。
僧湛然二本:《曲江春》、《魚兒佛》。
蘅蕪室一本:《再生緣》。
竹癡居士一本:《齊東絕倒》。
吳中情奴一本:《相思譜》。
共九十六種,皆今世所可見者,若余所未知,而世有藏弆者,當亦不少,聞見有限,不敢增飾也。明人雜劇,與元劇相異處,頗有數端。元劇多四折,明則不拘,如徐渭《四聲猿》,沈自晉《秋風三疊》,則每種一折者。王衡《郁輪袍》,孟稱舜《桃花人面》,多至七折、五折者,是折數不定也。元劇多一人獨唱,明則不守此例,如《花舫緣》第三折是旦唱,《春波影》第二折楊夫人唱,第四折老尼唱,是唱角亦不定也。元劇多用北詞,明人盡多南曲,如汪道昆《高唐夢》,來集之《挑燈劇》皆是,是南北詞亦可通用也。至就文字論,大抵元詞以拙樸勝,明則研麗矣。元劇排場至劣,明則有次第矣。然而蒼莽雄宕之氣,則明人遠不及元,此亦文學上自然之趨向也。今略述之。
周憲王諸劇,余得見者有二十五本,已見前目。而二十五本中,尤以《獻賦題橋》暨《煙花夢》為佳。《獻賦題橋》中,如首折〔煞尾〕云:“莫不是月神乖,又不是花妖圣,元來是此處湘妃顯靈,怎生得宋玉多才作賦成?靜巉巉,悄悄冥冥,支楞楞,風軋窗櫺。他那里臥看牽牛織女星,一會兒步香階暗行,一會兒憑危欄獨聽。只落個曲終江上數峰青。”第二折〔梁州〕云:“到今日可意種新婚燕爾,一回價上心來往事成空。窮則窮落一覺團圓夢,我和你知心可腹,百縱千容,聲聲相應,步步相從,赤緊地與才郎兩意相濃。想天仙三事相同:恰便似行云雨陽臺,夢神女和諧,贈玉杵藍橋驛嬌娥眷寵,泛桃花天臺山仙子相逢。想俺心中意中,當日個未曾相許情先動,到如今遂于飛效鸞鳳,抵多少翠袖殷勤捧玉鐘,到今日百事從容。”此二詞松秀絕倫,不讓《梅香》矣。余佳處盡多,不贅。
明初十六家者,王子一、劉東生、王文昌、谷子敬、藍楚芳、陳克明、李唐賓、穆仲義、湯舜民、賈仲名、楊景言、蘇復之、楊彥華、楊文奎、夏均政、唐以初也。其中有撰述可稱者,王子一有《誤入桃源》、《海棠風》、《楚陽臺》、《鶯燕蜂蝶》四種,劉東生有《嬌紅記》、《世間配偶》二種,谷子敬有《城南柳》、《枕中記》、《鬧陰司》三種,湯舜民有《嬌紅記》、《風月瑞仙亭》二種,楊景言有《風月海棠亭》、《生死夫妻》二種,蘇復之有《金印記》一種(入傳奇部),賈仲名有《金童玉女》、《對玉梳》、《蕭淑蘭》、《升仙夢》四種,楊文奎有《翠紅鄉》、《王魁不負心》、《封騭遇上元》、《玉盒記》四種,他人僅見散曲而已。此二十三種中,惟《誤入桃源》、《城南柳》、《金童玉女》、《對玉梳》、《蕭淑蘭》、《翠紅鄉》六種,見《元曲選》,《金印記》一本,有明人傳刻本,余則亡佚矣。
王九思《沽酒游春》、《中山狼》二劇,名溢四海。《中山狼》僅一折,遠遜康德涵,《杜甫游春》,則力詆李西涯。王元美謂聲價不在漢卿、東籬之下,固為溢美,實則詞尚蘊蓄,非肆意詆,亦有足多者。
康對山《中山狼》一劇,為李獻吉而發。牧齋《列朝詩集》云:“正德初,逆瑾恨李獻吉代韓尚書草疏,系詔獄,必欲殺之。獻吉獄急,出片紙曰:‘對山救我。’秦人皆言瑾恨不能致德涵,德涵往,獻吉可生也。德涵曰:‘吾何惜一官,不救李死?’乃往謁瑾。瑾大喜,盛稱德涵真狀元,為關中增光。德涵曰:‘海何足言,今關中自有三才,古今稀少。’瑾驚問曰:‘何也?’德涵曰:‘老先生之功業,張尚書之政事,李郎中之文章。’瑾曰:‘李郎中非李夢陽耶?應殺無赦。’德涵曰:‘應則應矣,殺之關中少一才矣。’歡飲而罷。明日瑾奏上赦李。瑾遂欲超拜吏部侍郎,德涵力辭之,乃寢。……瑾敗,坐落職為民。”此劇蓋為李發也,東郭先生自謂也,狼謂獻吉也。其詞獨攄淡宕,一洗綺靡,如〔混江龍〕云:“堪笑他謀王圖霸,那些個飄零四海便為家。萬言書隨身衣食,三寸舌本分生涯。誰弱誰強排蟻陣,爭甜爭苦鬧蜂衙。但逢著稱孤道寡,盡教他弄鬼摶沙。那里肯同群鳥獸,說甚么吾豈瓠瓜。有幾個東的就,西的湊,千歡萬喜。有幾個朝的奔,暮的走,短嘆長呀。命窮時,鎮日價河頭賣水。運來時,一朝的錦上添花。您便是守寒酸枉餓殺斷簡走枯魚,俺只待向西風恰消受長途敲瘦馬。些兒撐達,恁地波查。”〔新水令〕云:“看半林黃葉暮云低,碧澄澄小橋流水,柴門無犬吠,古樹有烏啼。茅舍疏籬,這是個上八洞閑天地。”〔得勝令〕云:“光燦燦匕首雪花吹,軟哈哈力怯手難提。俺笑他今日里真狼狽,悔從前怎噬臍。須知,跳不出丈人行牢籠計。還疑,也是俺先生的命運低。”〔沽美酒〕云:“休道是這貪狼反面皮,俺只怕盡世里把心虧。少甚么短箭難防暗里隨,把恩情翻成仇敵,只落得自傷悲。”〔太平令〕云:“怪不得那私恩小惠,卻教人便唱叫揚疾。若沒有天公算計,險些兒被幺魔得意。俺只索含悲忍氣,從今后見機,莫癡。哎呀,把這負心的中山狼做個旁州例。”諸首皆戛戛獨造,余甚稱之。
徐文長《四聲猿》中《女狀元》劇,獨以南詞作劇,破雜劇定格,自是以后,南劇孳乳矣。其詞初出,湯臨川目為詞壇飛將,同時詞家,史叔考槃,王伯良驥德輩,莫不俯首。今讀之,猶自光芒萬丈,顧與臨川之研麗工巧不同,宜其并擅千古也。王定柱云:“青藤佐胡梅林幕,平巨寇徐海,功由海妾翠翹。海平,翠翹失志死。又青藤以私憤,嗾梅林戮某寺僧,后頗為厲。又青藤繼室張,美而才,以狂疾手殺之。既寤痛悔,為作《羅鞋四鉤詞》。故《紅蓮》懺僧冤也,《木蘭》吊翠翹也,《女狀元》悼張也,《狂鼓史》為自己寫生耳。”余謂文人作詞,不過直抒胸臆,未必影射誰某,瑣瑣附會,殊無謂也。文長詞精警豪邁,如詞中之稼軒、龍洲。如《狂鼓史》〔寄生草〕云:“仗威風只自假,進官爵不由他。一個女孩兒竟坐中宮駕,騎中郎直做了王侯霸。銅雀臺直把那云煙架,僭車騎直按到朝廷胯。在當時險奪了玉皇尊,到如今還使得閻羅怕。”《翠鄉夢》〔折桂令〕云:“這一個光葫蘆按倒紅妝,似兩扇木木櫳,一付磨磨漿。少不得磨來漿往,自然的櫳緊糠忙,可不掙斷了猿韁,保不定龍降。火燒的倩金剛加大擔芒硝,水懺的請餓鬼來監著廚房。”《雌木蘭》〔混江龍〕云:“軍書十卷,書書卷卷把俺爺來填。他年華已老,衰病多纏。想當初搭箭追雕飛白羽,今日呵扶藜看雁數青天。呼雞喂狗,守堡看田。調鷹手軟,打兔腰拳。提攜咱姊妹,梳掠咱丫環。見對鏡添妝開口笑,聽提刀廝殺把眉攢。長嗟嘆,道兩口兒北邙近也,女孩兒東坦蕭然。”又〔尾聲〕云:“我做女兒則十七歲,做男兒倒十二年。經過了萬千瞧,那一個解雌雄辨,方信道辨雌雄的不靠眼。”此數首皆不拾人牙慧,臨川所謂此牛有萬夫之稟是也。(《女狀元》〔北江兒水〕四支,《翠鄉夢》〔收江南〕一支,亦佳,限于篇幅,不贅。)
梁伯龍以南詞負盛名,北劇亦擅勝場。《紅線》一劇,賓白科段,純為南態,所異者止用北詞耳。蓋白語用駢儷,實不宜于北詞。《西廂·酬韻》折白文“料得春宵”云云,系用解元舊語,彈詞固應爾,不可借實甫文過也。惟曲文才華藻艷,亦一時之選,如〔油葫蘆〕云:“萬里潼關一夜呼,走的來君王沒處宿。唬得那楊家姐姐兩眉蹙,古佛堂西畔墳前土。馬嵬驛南下川中路,方才想匡君的張九齡,誤國的李林甫。雨鈴空響人何處?只落得渺渺獨愁余。”〔天下樂〕云:“想四海分崩白骨枯,蕭疏短劍孤。擬何年盡將賊子誅?笑荊軻西入秦,羨專諸東入吳。那時節方顯得女娘行的心性鹵。”此二首英英露爽,頗合女俠身份。
沈君庸《秋風三疊》,篇幅充暢,明劇中最為上乘。君庸為詞隱先生之侄,狂游邊徼,意欲有所建樹,卒偃蹇以終,牢騷幽怨,悉發諸詞。余最愛《杜默哭廟》一折,較西堂《鈞天樂》勝矣。中有〔六幺序〕一支,以項羽戰績,比擬文章,極詭譎可喜。詞云:“破題兒是巨鹿初交,大股是彭城一著。不惑宋義之邪說,真叫做真寫心苗,不寄籬巢。看他破王離時,墨落煙飄,聲震云霄,心折目搖,魄嚇魂消,那眾諸侯一個個躬身請教。七十余戰,未嘗敗北,一篇篇奪錦標。日不移影,連斬漢將數十,不弱如倚馬揮毫,橫槊推敲,涂抹盡千古英豪。那區區樊噲,何足道哉!一個透關節莽樊噲來巡綽,嚇得他屁滾煙逃。甫能夠主了縱橫約,大古里軍稱儒將,筆重文豪。”此等詞后生讀之,可悟作文之法。
來集之《禿碧紗》劇,以《飯后鐘》為佳。《挑燈》劇則取小青“冷雨幽窗”之句,為之敷衍,較《風流院》勝。中有〔商調十二紅〕,頗韻。
葉小紈《鴛鴦夢》,寄情棣萼,詞亦楚楚。惟筆力略孱弱,一望而知女子翰墨,第頗工雅。上論列者取其最著者,不欲詳也。
以上雜劇。
三 明人傳奇
明人傳奇,多不勝紀,余篋中所有,不下二百余種。諸家目錄,互有詳略,分擇要錄入,俾學者可得觀覽焉。
高明一本:《琵琶》。
施惠一本:《幽閨》。
寧獻王一本:《荊釵》。
徐一本:《殺狗》。
邵弘治一本:《香囊》。
蘇復之一本:《金印》。
王濟一本:《連環》。
姚茂良一本:《精忠》。
沈采一本:《千金》。
王世貞一本:《鳴鳳》。
梁辰魚一本:《浣紗》。
鄭若庸一本:《玉玦》。
薛近兗一本:《繡襦》。
沈璟一本:《義俠》。(璟作傳奇至多,大半亡佚,故錄其一。凡余書所錄者,皆近日坊間所有也)
湯顯祖四本:《紫釵》、《還魂》、《南柯》、《邯鄲》。
梅鼎祚一本:《玉合》。
陸采三本:《明珠》、《懷香》、《南西廂》。
李日華一本:《南西廂》。
周朝俊一本:《紅梅》。
張鳳翼二本:《紅拂》、《灌園》。
汪廷訥一本:《獅吼》。
馮夢龍二本:《雙雄》、《萬事足》。
沈鯨一本:《雙珠》。
孫仁孺二本:《東郭》、《醉鄉》。
徐復祚一本:《紅梨》。
高濂一本:《玉簪》。
阮大鋮四本:《雙金榜》、《牟尼合》、《燕子箋》、《春燈謎》。
吳炳五本:《療妒羹》、《西園》、《畫中人》、《綠牡丹》、《情郵》。
共四十三種,傳奇中佳者盡此矣。郁藍生所品,種數雖富,頗雜下駟。就其自序觀之,竊比于詩中鐘,畫中謝赫,書中庾肩吾。顧其持論,雅多可議焉。若夫作家流別,約分四端。自《琵琶》、《拜月》出,而作者多憙拙素。自《香囊》、《連環》出,而作者乃尚詞藻。自玉茗“四夢”以北詞之法作南詞,而偭越規矩者多。自詞隱諸傳,以俚俗之語求合律,而打油釘鉸者眾。于是矯拙素之弊者用駢語,革辭采之繁者尚本色。正玉茗之律,而復工于琢詞者,吳石渠、孟子塞是也。守吳江之法,而復出以都雅者,王伯良、范香令是也。夫詞曲之道,儼同樂府,而雕繢物情,模擬人理,極宇宙之變態,為文章之奇觀,本不以俚鄙為諱也。《香囊》以文人藻采為之,遂濫觴而有文字家一體。及《玉合》、《玉玦》諸作,益工修詞,本質幾掩。抑知曲以模寫人事為尚,所貴委曲宛轉,以代說詞,一涉藻繪,即蔽本來,而積習未忘,不勝其靡,此體亦不能偏廢矣。今復備論之。《琵琶》尚矣。《荊》、《劉》、《拜》、《殺》,固世所謂四大傳奇也。而《白兔》、《殺狗》,俚鄙腐俗,讀者至不能終卷。雖此事所尚,不在詞華,而庸俗才弱,終不可以古拙二字文過也。正統間,邱文莊以大老名儒,愜志樂律,所作《五倫全備》、《投筆》、《舉鼎》、《香囊》等記,雖迂叟之讕言,實盛世之鼓吹。惟青衿城闕,既放佚于少年,而白纻管弦,欲彌縫于晚歲。(文莊曾作《鐘情麗集》,記少年事,晚歲悔之,因作《五倫》)伯玉寡過,殊苦未能矣。邵氏《香囊》,雨舟《連環》工于涂澤,非作者之極則也,而好之者珍若璠玙,轉相摹效。鄭若庸之《玉玦》,梅鼎祚之《玉合》,喜以駢語入科介,伯龍《浣紗》,天池《明珠》,至通本皆作儷語,斯又變之極者矣。(伯龍《江東白苧》內,有補陸天池《明珠》一折,所有白文亦全用駢句)《琵琶》、《拜月》,古今咸推圣手也。則誠以本色長,而未嘗不工藻飾(記中《賞荷》、《賞秋》,亦多綺語,不尚白描,惟末后八折,為朱教諭所補,詞不稱矣)。君美以質樸著譽,而間亦傷于庸俗(君美此記為后人羼雜,殊失舊觀。《拜月》一折,亦全襲漢卿原文,故魏良輔不為點板)。是以學則誠易失之腐,學君美易失之粗。壽陵學步,騰笑萬夫。而獻王《荊釵》,且直摩則誠之壘,出詞鄙俗,亦十倍于永嘉。繼之者涅川《雙珠》,弇州《鳴鳳》,叔回《八義》,道行《青衫》,(均見《六十種曲》)膚淺庸劣,皆學則誠之失也。《幽閨》嗣法,作家不多。槎仙《蕉帕》,夷玉《紅梅》,俊詞翩翩,雅負出藍之譽矣。吳江諸傳,獨知守法(沈璟字寧庵,吳江人,作曲十七種,僅存《義俠》一種),《紅蕖》一記,足繼高、施。其余諸作,頗傷拙直,雖持法至嚴,而措詞殊凡下。臨川天才,不甘羈靮,異葩耀采,爭巧天孫。而詰屈聱牙,歌者咋舌(湯顯祖字義仍,臨川人,作曲五種)。吳江嘗云:“寧協律而詞不工,讀之不成句,謳之始協,是為中之之巧。”曾為臨川改易《還魂》字句,托呂玉繩以致臨川。臨川不懌,復書玉繩曰:“彼烏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世所謂臨川近狂,吳江近狷,自是定論。惟寧庵定法,可以力學求之,若士修詞,不可勉強,企及大匠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此之謂也。于是為兩家之調人者,如吳石渠之《粲花五種》(吳炳字石渠,宜興人,作曲五種,已見前目),孟稱舜之《嬌紅》、《節義》(孟字子若,會稽人,有《嬌紅記》、《桃花人面》劇),此以臨川之筆,協吳江之律也。自詞隱作譜,海內承風,衣缽相傳,不失矩度者,如呂勤之《煙鬟閣》十種(呂天成字勤之,會稽人,自號郁藍生。著有《神女》、《金合》、《戒珠》、《神鏡》、《三星》、《雙棲》、《雙閣》、《四相》、《四元》、《二淫》、《神劍》,十一種,皆不傳),卜大荒之《乞麾》、《冬青》(卜世臣,字大荒,秀水人),王伯良之《男后》、《題紅》(王驥德字伯良,會稽人,有《曲律》四卷,及《男王后》劇,《題紅記》傳奇),范文若之《鴛鴦》、《花夢》(文若字香令,號荀鴨,自稱吳儂,松江人。有《花筵賺》、《鴛鴦棒》、《倩畫姻》、《勘皮靴》、《夢花酣》、《花眉旦》、《雌雄旦》、《金明池》、《歡喜冤家》九種),皆承詞隱之法。而大荒《冬青》,終帙不用上去疊字,勤之《神劍》、《二淫》等記,并轉折科介,亦效吳江,其境益苦矣,此又以寧庵之律,學若士之詞也。他若馮猶龍之《雙雄》、《萬事》(猶龍字子猶,吳縣人。嘗取舊曲刪改,成《墨憨齋十四種》。又作《雙雄記》、《萬事足》二種),史叔考之《夢磊》、《合紗》(叔考名槃,會稽人。有《雙丸》、《雙梅》、《攣甌》、《夢磊》、《合紗》等十種),徐復祚之《紅梨》、《宵光》(復祚字陽初,常熟人。有《一文錢》、《紅梨記》、《宵光劍》、《梧桐雨》四種),沈孚中之《綰春》、《息宰》(沈嵊字孚中,錢塘人。有《綰春園》、《息宰河》二種),協律修辭,并臻美善,而詞藻艷發,更推孚中,斯又非前人所及矣。有明曲家,作者至多,而條別家數,實不出吳江、臨川、昆山三家。惟昆山一席,不尚文字。伯龍好游,家居絕少,吳中絕技,僅在歌伶,斯由太倉傳宗(太倉魏良輔,曾訂《曲律》,歌者皆宗之,吳江徐大椿,為再傳弟子),故工藝獨冠一世。中秋虎阜,斗韻流芬(吳中歌者,每逢中秋,必至虎阜獻伎。見張宗子《陶庵夢憶》,沈寵綏《度曲須知》),沿至清初,此風未泯,亦足見一時之好尚,不獨關于吳下掌故也。今就流傳最著者,述之如下:
《琵琶》:中郎入贅牛府事,王鳳洲極力申辯,固屬無謂,惟所引《說郛》中唐人小說,最為可據。謂牛相國僧孺之子繁,與同郡蔡生,邂逅文字交,尋同舉進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適之,蔡已有妻趙矣,力辭不得。后牛氏與趙處,能卑順自將,蔡仕至節度副使。記中情節本此。此書與《西廂》齊名,而世多好《西廂》者,凡詞章性質,多崇美而略善,孝弟之言,固不敵兒女喁喁之動人。實甫詞藻,組織歐、柳,五光十色,炫人心目。則誠出以拙樸,自不免相形見絀,獨明太祖比諸布帛菽粟,可云巨眼。蓋歡娛難好,愁苦易工之說,不可例諸傳奇,故《五倫》、《投筆》,人皆目為笨伯。而紅雪樓節義事實,必藻飾后出之,洵得機宜矣。
《幽閨》:本關漢卿《拜月亭》而作。記中《拜月》一折,全襲原文,故為全書最勝處,余則頗多支離叢脞。余嘗謂《拜月》多僻調,令人無從訂板。魏良輔僅定《琵琶》板式,不及《幽閨》,于是作譜者咸宗《琵琶》,而《拜月》諸牌,如〔恤刑兒〕、〔醉娘兒〕、〔五樣錦〕等腔格板式,各無一定矣。又如《旅昏》、《請醫》諸出,科白鄙俚,聞之噴飯,而嗜痂者反以為美,于是劇場惡諢,日多一日,此嘉隆間梅禹金、梁少白輩作劇,所以用駢句入科白,亟革此陋習也。明人盛稱《結盟》、《驛會》兩折,亦未見佳。《結盟》折惟〔雁兒落〕一支差勝,顧亦襲元鄧玉賓小令。《驛會》〔銷金帳〕六支,情文亦生動,顧湯若士《紫釵》中,《女俠輕財》折,即依據此曲,持較優劣,若判霄壤,不止出藍而已也。
《荊釵》:此記曲本不佳,惟以藩邸之尊,而能洞明音呂,故一時傳唱,遍于旗亭,實則明曲中,尚屬中下乘也。梅溪受誣,與中郎同,而為梅溪辯白者,亦不乏人。有謂梅溪為御史,彈劾丞相史浩,史門客因作此記。玉蓮乃梅溪女,孫汝權為梅溪同榜進士,史客故謬其說耳。(見《甌江逸志》)夫宋時安得有傳奇?此言殊不足信。又有謂玉蓮實錢氏,本倡家女,初王與之狎,錢心已許嫁,后王狀元及第歸,不復顧錢,錢憤投江死。(見《劇說》)又有謂孫汝權乃宋朝名進士,有文集行世,玉蓮則王十朋女也。十朋劾史浩八罪,乃汝權嗾之,理宗雖不聽,而史氏子姓,怨兩人刺骨,遂作《荊釵記》,以玉蓮為十朋妻,而汝權有奪配之事,其實不根之論也。(見《聽雨筆記》)又有謂錢玉蓮宋名伎,從孫汝權。某寺殿成,梁上題信士孫汝權,同妻錢玉蓮,喜舍。(見《南窗閑筆》)此亦以玉蓮為伎,而前則失愛投江,后則委身施布,蓋見緣傳奇附會之耳,亦無足辨。明人以丹邱為柯敬仲,不知為寧獻王道號,一切風影之談,皆因是起也。《赴試》、《閨念》、《憶母》諸折,全摹則誠舊套,而出詞平實,遠遜《琵琶》,不獨結構間多可議焉。
《香囊》:此記譜張九成、九思兄弟事。九成兄弟,同榜進士,以母老,同請終養。而九成對策時,適觸秦檜之忌,遂矯旨參岳武穆軍,九思歸里養親。武穆轉戰勝利,論功升轉,九成授兵部侍郎。又奉使往五國城省視二帝,十年不歸。所謂香囊者,蓋九成母手制,臨行佩帶者也。參贊岳軍,遺失戰地,殘軍拾得,歸報故鄉,于是老母生妻,皆謂九成死矣。又值遷都臨安,紛紛移徙,張氏姑婦,乃至散失,重歷十載,始得完聚。此其大略也。記中頗襲《琵琶》、《拜月》格調,如《辭昏》、《驛會》諸折,皆胎脫二書。《藝苑卮言》云:“《香囊》雅而不動人。”余謂此記詞藻,未見工麗,惟白文時有儷語,已開《浣紗》、《玉合》之先矣。
《金印》:此記蘇秦事,自十上不遇,至佩六國相印止,通本皆依據《戰國策》。惟云秦之兄素奸惡,屢讒秦于父母,此則由“嫂不為炊”一語而附會之也。劇中文字古樸,確為明初人手筆。復之字里,竟無可考,亦一憾事。又支時、機微、蘇模等韻,皆混合不分,是承東嘉之弊,明曲頗多,不能專責復之也。《往魏》折〔武陵花〕二曲,為記中最勝處,《種玉》之《往邊》、《長生殿》之《聞鈴》,概從此出,以此相較,則大輅椎輪,氣韻較厚矣。
《浣紗》:此記吳越興廢事,以少伯、夷光為主人。鴟夷一事,本屬傳疑,今書謂二人先訂婚約,后因國難,以聘妻為女戎,功成仍偕遁,殊覺可笑。《靜志居詩話》云:“伯龍雅擅詞曲,所撰《江東白苧》,妙絕時人。時邑人魏良輔,能喉囀音聲,始改弋陽、海鹽為昆腔,伯龍填《浣紗記》付之。王元美詩:‘吳閶白面冶游兒,爭唱梁郎雪艷詞’是也。同時又有陸九疇、鄭思笠、包郎郎、戴梅川輩,更唱迭和,清詞艷曲,流播人間,今已百年。傳奇家曲別本,弋陽子弟,可以改調歌之,惟《浣紗》不能,故是詞家老手。”據此則當時推崇之者,幾風靡天下。今按其詞,韻律時有錯誤,如第一折〔玉抱肚〕云:“感卿贈我一縑絲,欲報慚無明月珠。”以支虞同協,第七折〔出隊子〕云:“八九寸彎彎兩道眉,盡道輕盈,略嫌胖些。”以齊征與車斜同協,皆誤之甚者也。至《打圍》折,〔南普天樂〕、〔北朝天子〕為伯龍創格,而〔朝天子〕每支換韻,此又不合法者。惟曲白研煉雅潔,無《殺狗》、《白兔》惡習,在明曲中,除“四夢”外,此種亦在佳構之列矣。
《還魂》:此記肯綮在生死之際。《驚夢》、《尋夢》、《診祟》、《寫真》、《悼殤》五折,由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歡撓》、《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靈根,掀翻情窟,為從來填詞家屐齒所未及,遂能雄踞詞壇,歷劫不磨也。是記初出,度曲家多棘棘不上口,因有為之刪改者。吳江沈寧庵璟首為筆削,屬山陰呂玉繩,轉致臨川,臨川不懌,作小詩一首,有“縱饒割就時人景,卻愧王維舊雪圖”之句(沈本易名《合夢記》)。其后有碩園刪定本(刊入《六十種曲》),有臧晉叔刪改本,有墨憨齋改訂本(易名《風流夢》)。皆臨川歿后行世,雖律度諧和,而文則遠遜矣。又有謂臨川此劇,為王氏曇陽子,此說不然。朱竹坨云:“義仍填詞,妙絕一時,語雖嶄新,源亦出于關、馬、鄭、白。其《牡丹亭》曲本,尤真摯動人。人或勸之講學,答曰:‘諸公所講者性,仆所言者情也。’世或傳刺曇陽子而作,然太倉相君,實先令家樂演之。且曰:‘吾老年人,近頗為此曲惆悵。’假令人言可信,相君雖盛德有容,必不反演之于家也。”(《靜志居詩話》)是則譏刺曇陽之說,不攻自息矣。而蔣心馀作《臨川夢》,其《集夢》折中〔懶畫眉〕曲云:“畢竟是桃李春風舊門墻,怎好把帷薄私情向筆下揚,他生平罪孽這詞章。”未免輕議古人,余甚無取焉。惟記中舛律處頗多,往往標名某曲,而實非此曲之句讀者。清初鈕少雅,有《格正還魂》二卷,取此記逐句勘核《九宮》,其有不合,改作集曲,使通本皆被管弦,而原文仍不易一字,可謂曲學之健將,不獨臨川之功臣也。冰絲館校刊此記,厘正曲牌,校對正襯,未嘗不慘淡經營,以較少雅,實有天淵之別。《納書楹》訂定歌譜,自詡知音,亦以少雅作為藍本,有識者自能辨之耳。臨川此劇,大得閨闥賞音,小青“冷雨幽窗”一詩,最傳人口,至有譜諸聲歌,賡續此記者,如《療妒羹》、《春波影》、《挑燈劇》等。而婁江俞氏,酷嗜此詞,斷腸而死,藏園復作曲傳之,媲美杜女。他如杭州女子之溺死(見西堂《艮齋雜說》),伶人商小玲之歌死(見里堂《劇說》),此皆口孽流傳,足為盛名之累。獨吳山三婦,合評此詞,名教無傷,風雅斯在,抉發幽蘊,動合禪機,尤非尋常文人所能及矣。
《紫釵》:此記原名《紫簫》。相傳臨川欲作酒、色、財、氣四劇,《紫簫》色也,暗刺時相,詞未成而訛言四起,然實未成書,因將草稿刊布,明無所與于時,事遂得解。此書即將《紫簫》原稿改易,臨川官南都時所作,通本據唐人《霍小玉傳》,而詞藻精警,遠出《香囊》、《玉玦》之上,“四夢”中以此為最艷矣。余嘗謂工詞者,或不能本色,工白描者,或不能作艷詞,惟此記秾麗處實合玉溪詩、夢窗詞為一手,疏雋處又似貫酸齋、喬夢符諸公。或云刻畫太露,要非知言。蓋小玉事非趙五娘、錢玉蓮可比,若如《琵琶》、《荊釵》作法,亦有何風趣?惟曲中舛律處頗多,緣臨川當時,尚無南北詞譜,所據以填詞者,僅《太和正音譜》、《雍熙樂府》、《詞林摘艷》諸書而已,不得以后人之律,輕議前人之詞也。且自乾隆間葉譜出世后,《紫釵》已盛行一時,其不合譜處,改作集曲者至多,其聲別有幽逸爽朗處,非尋常洞簫玉笛可比。然則謂此記不合律者,亦皮相之論耳。試讀臧晉叔刪改本,律則合矣,其詞何如?
《邯鄲》:臨川傳奇,頗傷冗雜,惟此記與《南柯》皆本唐人小說為之,直捷了當,無一泛語。增一折不得,刪一折不得,非張鳳翼、梅禹金輩所及也。記中備述人世險詐之情,是明季宦途習氣,足以考萬歷年間仕宦況味,勿粗魯讀過。蓋臨川受陳眉公媒孽下第,因作此泄憤,且藉此喚醒江陵耳。
《南柯》:此記暢演玄風,為臨川度世之作,亦為見道之言。其自序云:“世人妄以眷屬富貴影象,執為我想,不知虛空中一大穴也。倏來而去,有何家之可到哉。”是其勘破世幻,方得有此妙諦。“四夢”中惟此最為高貴,蓋臨川有慨于不及情之人,而借至微至細之蟻,為一切有情物說法。又有慨于溺情之人,而托喻乎沉醉落魄之淳于生,以寄其感喟。淳于未醒,無情而之有情也,淳于既醒,有情而之無情也,此臨川填詞之旨也。臨川諸作,《還魂》最傳人口,顧事由臆造,遣詞命意,皆可自由。其余三夢,皆依唐小說為本,其中層累曲折,不能以意為之,翦裁點綴,煞費苦心。《紫釵》之夢怨,離合悲歡,尚屬傳奇本色。《邯鄲》之夢逸,而科名封拜,本與兒女團相附屬,亦易逞曲子師長技。獨《南柯》之夢,則夢入于幻,從螻蟻社會殺青,雖同一兒女悲歡,官途升降,而必言之有物,語不離宗,庶與尋常科諢有間。使鈍根人為之,雖用盡心力,終不能得一字。而臨川乃因難見巧,處處不離螻蟻著想,奇情壯采,反欲突出三夢之上,天才洵不可及也。
“四夢”總論:明之中葉,士大夫好談性理,而多矯飾,科第利祿之見,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棄,故假曼傳詼諧,東坡笑罵,為色莊中熱者,下一針砭。其言曰:“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又曰:“人間何處說相思,我輩鐘情似此。”蓋惟有至情,可以超生死忘物我而永無消滅,否則形骸且虛,何論勛業,仙佛皆妄,況在富貴。世人持買櫝之見者,徒賞其節目之奇,詞藻之麗,固非知音,而鼠目寸光者,至訶為綺語,詛以泥犁,尤為可笑。夫尋常傳奇,必尊生角,若《還魂》柳生,則秋風一棍,黑夜發邱,而儼然狀頭也。《邯鄲》盧生,則奩具夤緣,邀功縱敵,而儼然功臣也。至十郎慕勢負心,襟裾牛馬,廢弁貪酒縱欲,匹偶蟲蟻,一何深惡痛絕之至此乎?故就表面言之,則“四夢”中主人,為杜女也,霍郡主也,盧生也,淳于棼也。即在深知文義者言之,亦不過曰《還魂》鬼也,《紫釵》俠也,《邯鄲》仙也,《南柯》佛也。殊不知臨川之意,以判官、黃衫客、呂翁、契玄為主人。所謂鬼、俠、仙、佛,是曲中之主,非作者意中之主。蓋前四人為場中之傀儡,后四人則提掇線索者也。前四人為夢中之人,后四人為夢外之人也。既以鬼、俠、仙、佛為曲意,則主觀之主人,即屬于判官等,而杜女、霍郡主輩,僅為客觀之主人而已。玉茗天才,所以超出尋常傳奇家者,即在此處。
《紅梅》:此記久佚無存,余偶得諸破肆中,海內恐不多矣。記中情節,頗極生動,略述如下:錢唐裴禹,寓昭慶寺讀書,社友郭子謹、李子春,邀湖上看花。過斷橋,適賈似道擁伎坐畫船至。伎有李慧娘者,見裴年少,私云:“美哉少年。”賈怒其屬意于裴也,歸即手刃之。時總兵盧夫人崔氏,孀居湖上,一女曰昭容,頗具才貌,婢朝霞亦聰慧。春梅盛放,登樓閑眺,裴偶過墻外,見紅梅可愛,因攀花仆地,婢以告女,女即以梅贈之,并述盧氏家世甚詳。會似道诇知女美,欲謀為妾,盧母欲拒之,而苦無良策。裴適至,見盧母獻策云:“賈氏人至,可紿云女已適人,吾即權充若婿。平章雖貴,不能強奪民婦也。”母用其計,賈亦無奈。繼偵知為裴生計,假以禮聘裴,授餐適館,極言欽慕,而陰使人告盧氏,謂裴感平章知遇,已贅府中,以絕盧女之望。盧知其偽,即避地至揚州,依姨母曹氏居,及賈使人強娶盧女,女已行矣。時裴居平章第后園,園即慧娘妝樓,時現形,與裴同處者幾半年。賈以盧女遠遁,遷怒于裴,急欲殺之,慧私告裴,裴即宵遁。既出府,往訪郭謹,謹慫恿應試,場事甫畢,遇揚州盧氏使,云女將字曹姨子矣。裴往揚州,則曹姨子訐告江都縣,謂裴奪其妻。時知縣為李子春,即裴之舊識,知曹氏子誑告,因潛送盧氏母女回杭,為裴執柯。是時似道已貶死漳州,裴亦擢探花第矣。通本情節如此。余按元人稗史,有《綠衣人傳》,與記中李慧娘事絕類。大抵此記事實,皆本《綠衣傳》也。萬歷間,袁弘道有刪改本,清乾隆三十五年有重刻本,余皆未見。意乾隆本為伊齡阿設局揚州,修改詞曲時所刊也。《殺妾》折〔繡帶兒〕曲,按格少二句,與《玉簪》之“難提起”、《紫釵》之“金杯小”同犯一病。蓋明人以〔繡帶兒〕為〔素帶兒〕,沿《南西廂·酬韻》折之訛也。此記傳唱絕少,五十年前,有《鬼辨》、《算命》等折,偶現歌場,余生也晚,已不及見。近時戲中,有《紅梅閣》一種,即隱括此記,今人知者鮮矣。
《東郭》:此記總四十四出,以《孟子》全部演之,為歌場特開生面。題白云樓主人編本,峨眉子評點,蓋皆孫仁孺別號也。仁孺字里無考,亦一缺事。出目皆取《孟子》語,其意不出“富貴利達”一句,蓋罵世事也。卷首有齊人本傳,即引《孟子》原文。其贊語為仁孺自作,詞云:“齊人何始,未稽厥父。善處爾室,二美在戶。出必饜飽,入每歌舞。問厥與者,云是賢主。室人疑之,未見顯甫。循彼行跡,東郊之塢。乞而顧他,饜足何補。羞語爾娣,淚淫如雨。詛詈未畢,厥來我豎。未知爾,驕疾罔愈。君子念之,我目屢睹。朝有姬嫗,士或商賈。蒙其二女,式喜無怒。一或見焉,有如爾祖。”文頗雋永,妙在不作滑稽語。書刊于崇禎三年庚午,是仁孺為光熹間人。其時茄花委鬼,義子奄兒,簪紱厚結貂珰,衣冠等于妾婦,士大夫幾不知廉恥為何物,宜其嬉笑怒罵,一吐胸中之抑郁也。此記以齊人與陳仲子對照,齊人之無恥,仲子之廉潔,各臻絕頂,而一則貴達,一則窮餓,正足見世風之變。此等詞曲,若當場奏演,恐竹石俱碎矣。
《紅梨》:此記譜趙伯疇、謝素秋事,頗為奇艷,明曲中上乘之作也。陽初常熟人,所作有《宵光劍》、《梧桐雨》、《一文錢》諸劇,或改易元詞,或自出機局,盛為歌場生色。而《紅梨》尤為平生杰作。中記南渡遺事,及汴京殘破情形,大有故國滄桑之感。傳奇諸作,大抵言一家離合之情,獨此記家國興衰,備陳始末,洵為詞家異軍。記中《錯認》、《路敘》、《托寄》諸折,凄迷哀感,雖《狡童》、《禾黍》之歌,亦無以過此。而葉懷庭止取《訴衷》一折,且云:“《紅梨》才弱,一二曲后,未免有捉衿露肘之態。”此言亦覺太過。《訴衷》折固佳,必謂他折皆捉衿露肘,殊失輕率。且其時尚無曲譜,而《亭會》、《三錯》、《詠梨》數折,皆用犯調,穩愜美聽,又非深于音律者不能,雖通本用《琵琶》格式至多,不免蹈襲,顧亦無妨也。
《石巢四種》:圓海諸作,自以《燕子箋》最為曲折,《牟尼合》最為藻麗。自葉懷庭譏其尖刻,世遂屏不與作者之林,實則圓海固深得玉茗之神也。四種中,《雙金榜》古艷,《牟尼合》秾艷,《燕子箋》新艷,《春燈謎》為悔過之書。所謂十錯認亦圓海平旦清明時為此由衷之言也。自來大奸慝必有文才。嚴介溪之詩,阮圓海之曲,不以人廢言,可謂三百年一作手矣。
《粲花五種》:粲花者,吳石渠別墅也。石渠宜興人,貞毓相國族叔。永歷時,官至大學士。武岡陷,為孔有德所執,不食死。雖立朝無物望,要不失為殉節也。王船山仕永歷朝,與五虎交好,所著《永歷實錄》痛詆貞毓,并石渠死節亦矯誣之,謂強餐牛肉下痢死。明人黨同伐異之風,賢如船山,且不能免,故略辨于此。(乾隆時石渠賜謚忠節)石渠少時,填詞與阮圓海齊名,而人品則薰蕕矣。所著五種,雖《療妒羹》最負盛名,而文心之細,獨讓《情郵》。《畫中人》以唐小說《真真》為藍本,今俗劇《斗牛宮》即從此演出,其詞追仿《還魂》,太覺形似。《綠牡丹》則科諢至佳,《西園記》則排場近熟,終不如《情郵》之工密也。(《綠牡丹》為烏程溫氏作,幾興大獄,詳見《復社紀事》及《冬青館集》。)其自序云:“莫險于海而海可航,則海可郵也。莫峻于山而山可梯,則山可郵也。”又云:“色以目郵,聲以耳郵,臭以鼻郵,言以口郵,足以走郵,人身皆郵也。而無一不本于情,有情則伊人萬里,可憑夢寐以符招。往哲千秋,亦借詩書而檄致。”是粉碎虛空,方有此慧解云。陽羨萬紅友樹為石渠之甥,其詞學即得諸舅氏,所作《擁雙艷》三種,世稱奇構,實皆石渠之余緒耳。
四 明人散曲
明人散曲,作者至多,其有別集可考者,匯志如下。顧見聞有限,讀者恕其疏拙也。
周憲王:《誠齋樂府》。李禎:《僑庵小令》。王九思:《碧山樂府》、《續樂府》、《南曲次韻》。康海:《沜東樂府》。楊循吉:《南峰樂府》。楊慎:《陶情樂府》。王磐:《西樓樂府》。李開先:《一笑散》。馮惟敏:《海浮山堂詞稿》。常倫:《樓居樂府》。王驥德:《方諸館樂府》。俞琬綸:《自娛集》。陳鳴野:《息柯余韻》。陳鐸:《秋碧軒稿》。王澹翁:《欸乃編》。沈璟:《詞隱新詞》、《曲海青冰》。沈仕:《唾窗絨》。史槃:《齒雪余香》。金鑾:《蕭爽齋樂府》。汪廷訥:《環翠堂樂府》。劉效祖:《詞臠》。梁辰魚:《江東白苧》。張伯起:《敲月軒詞稿》。龍子猶:《宛轉歌》。朱應辰:《淮海新聲》。施紹莘:《花影集》、《楊夫人辭》。無名氏:《清江漁譜》。無名氏:《義山樂府》。無名氏:《清溪樂府》。
明曲總集,可考者如下。
寧獻王:《北雅》。臧晉叔:《元曲選百種》。毛晉:《六十種曲》(以上二種,實是雜劇傳奇,因前文無可附入,列此)。無名氏:《中和樂章》。郭春巖:《雍熙樂府》。無名氏:《盛世新聲》。張祿:《詞林摘艷》。陳所聞:《北宮詞紀》、《南宮詞紀》。張楚叔:《吳騷合編》。張栩:《彩筆情詞》。汪廷訥:《四詞宗合刻》。顧曲散人:《太霞新奏》。方悟:《青樓韻語廣集》。沈璟:《南詞韻選》。無名氏:《遴奇振雅》。無名氏:《歌林拾翠》。孟稱舜:《酹江集》。無名氏:《吳歈萃雅》。無名氏:《情籟》。無名氏:《南北詞廣韻選》。無名氏:《明朝樂章》。許宇:《詞林逸響》。
明人散曲,既如是之富,而其間享盛名傳麗制者,當以康海、王九思、陳鐸、馮惟敏、梁辰魚、施紹莘為最著。今摘錄若干首,以見一斑。康對山《秋興》〔滾繡球〕云:“鏟畦塍作沼渠,架桑麻蓋隱居,樂陶陶做一個傲羲皇人物,任天公加減乘除。興來呵旋去沽,睡濃呵誰敢呼!世間情飽諳心目,苦依依,落魄隨俗。只為雙棲被底難伸腳,七里灘頭只釣魚,撇下了王廩天廚。”又《歸田述喜》〔油葫蘆〕云:“絲蓋酕醄入醉鄉,端的是天賜將。華堂開宴列紅妝,新醅飲盡奚童釀,新詞撰就花奴唱。與知音三兩人,對云山四五觴。逍遙散誕情舒放,抵多少法酒大官羊。”王渼陂《歸興》〔新水令〕云:“憶秋風遷客走天涯,喜歸來碧山亭下。水田十數畝,茅屋兩三家。暮雨朝霞,妝點出輞川畫。”又〔駐馬聽〕云:“暗想東華,五夜清霜寒控馬。尋思別駕,一天殘月曉排衙。路危常與虎狼狎,命乖卻被兒童罵。到今日誰管咱,葫蘆提一任閑頑耍。”又〔沉醉東風〕云:“露赤腳山巔水涯,科白頭柳堰桃峽。折角巾,狂生襪,得清閑不說榮華。提起封侯幾萬家,把一個薄福的先生笑殺。”陳大聲《秦淮漁隱》〔梁州〕云:“結交些魚蝦伴侶,搭識上鷗鷺親鄰,忘機怕與兒曹混。六朝往事,千古英魂,陳宮禾黍,梁殿荊榛。虛飄飄天地閑人,樂淘淘江漢逸民。鳴榔近白鷺洲笑采青蘋,推篷向朱雀橋閑看晚云。灣船在烏衣巷獨步斜曛,滿身,香熏,蕭然爽透荷風潤。旋折來柳條嫩,穿得鮮鮮出網鱗,歸去黃昏。”馮海浮《訪沈青門乞畫》〔水仙子〕云:“青門地接鳳凰樓,綠水波縈鸚鵡洲,朱英香泛麒麟囿。寫生綃紀勝游。一行書鐵畫銀鉤,一聯詩郊寒島瘦,一度曲評花判柳,一腔春蘊藉風流。”梁伯龍《詠簾櫳》〔白練序〕云:“風流,倚醉眸,湘裙故留。牽情處,分明送幾聲鶯喉。綢繆,院宇幽,伴落日陰陰燕子愁。徘徊久,風驚翠竹,故人相候。”此數支皆清麗整煉,與元人手筆不同。而要以施紹莘為一代之殿,其《賦月》一套尤佳,選錄數支,可見子野之工矣。〔梧桐樹〕云:“松間漸漸明,柳外微微影,探出花梢,忽與東樓近。低低與幾平,淡淡分窗進。云去云來,磨洗千年鏡。照秋千院落人初靜。”又〔東甌令〕云:“山煙醒,柳煙晴,放出妲娥羞澀影。裝成人世風流境,搖幾樹西廂杏。浩然風露夜冥冥,細語沒人聞。”古今賦月之作,如此笨做,從來未有,而用筆輕倩,洵明人中獨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