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古
本篇導讀
此章雖言“論古”,但并不僅限于對歷史的議論,而是對當時政局,甚至將來都有所論及。在此章中,蘇軾不斷發出“吾又表而出之”、“吾不可不論”、“后之君子可以覽觀”、“可以為萬世法”的論調,目的就是希望人主、人臣,以至后世的君子、讀者能夠在書中有所收獲。這也是蘇軾雖然未能建功于當世,但也希望能夠立言于后世的美德。
宋代文人喜歡“翻案”,借著推翻前人的論據、論證而提出新見。蘇軾也不例外,創作了不少翻案的文章和詩作,《論古》這十三則(此處選十則)短論都是這類的體裁,所以閱讀的時候,也不妨欣賞一下蘇軾筆鋒的銳利及文章的鋪排。另外,此十三則論述看似獨立,并無關聯,但其實如果細心留意,會發現它們各自蘊藏著不同的信息,這也是蘇軾千挑百選后刻意留給世人的寶物。
武王非圣人
武王克殷1,以殷遺民封紂子武庚祿父2,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3。武王崩4,祿父與管、蔡作亂,成王命周公誅之5,而立微子于宋6。
1 武王:周武王姬發,西周第一任君主。殷:殷商。
2 遺民:此指改朝易代后的前朝百姓。紂:紂王,商朝最后一任皇帝。武庚祿父:紂王之子,周滅商后,周武王封武庚祿父于殷地,以續殷祀。
3 管叔鮮:周武王之弟,名鮮,周初三監之一,封于管(今河南鄭州)。蔡叔度:周武王之弟,名度,周初三監之一,封于蔡(今河南上蔡西南)。相:輔助。
4 崩:《禮記·曲禮下》:“天子死曰崩。”
5 成王:周成王姬誦,西周第二任君主,周武王之子。周公:周武王之弟,名旦,因封于周(今陜西岐山北),故稱周公。
6 微子:商王帝乙長子,名啟,紂王庶兄。宋:地名,今河南商丘一帶。
譯文
周武王戰勝殷商后,把商朝的遺民分封給紂王的兒子武庚祿父,并派遣自己的弟弟管叔鮮和蔡叔度輔佐武庚祿父治理。周武王駕崩后,武庚祿父聯同管叔、蔡叔發動叛亂,周成王命令周父誅討他們,然后把紂王的庶兄微子分封在宋地。
蘇子曰:武王非圣人也。昔孔子蓋罪湯、武1,顧自以為殷之子孫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數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2,堯、舜也!『禹,吾無間然3。』其不足于湯、武也亦明矣4,曰:『武盡美矣5,未盡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6。』伯夷、叔齊之于武王也7,蓋謂之弒君8,至恥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9,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氏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茍自孔氏,必守此法。國之存亡,民之死生,將于是乎在,其孰敢不嚴?而孟軻始亂之,曰:『吾聞武王誅獨夫紂10,未聞弒君也。』自是學者以湯、武為圣人之正若當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當時有良史如董狐者11,南巢之事必以叛書12,牧野之事必以弒書13。而湯、武仁人也,必將為法受惡。周公作《無逸》曰14:『殷王中宗15,及高宗16,及祖甲17,及我周文王18,茲四人迪哲19。』上不及湯,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時,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稱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計紂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紂,紂不見伐而以考終20,或死于亂,殷人立君以事周,命為二王后以祀殷,君臣之道,豈不兩全也哉!武王觀兵于孟津而歸21,紂若改過,否則殷人改立君22,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無王,有圣人者出而天下歸之,圣人所以不得辭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殺之,可乎?漢末大亂,豪杰并起。荀文若23,圣人之徒也,以為非曹操莫與定海內,故起而佐之。所以與操謀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豈教操反者哉?以仁義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將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謀九錫24,則文若死之,故吾嘗以文若為圣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張子房而道似伯夷也25。
1 湯:商湯,商朝的創建者。
2 巍巍:崇高雄偉的樣子。
3 間:非議。
4 不足:不足言及。
5 武盡美矣:贊美周武王以武功取天下。武,《武》樂。
6 “三分天下有其二”四句:語出《論語·泰伯》,意謂周文王的時候,已占有天下三分之二,還能堅守臣節服事殷商,周文王的德行,可說是達到了極高的層次。
7 伯夷、叔齊:商朝末年孤竹國君主亞微的兩個兒子。二人因不滿周武王為藩屬而討伐君主,力諫武王不聽。武王滅商后,二人憤慨,不食周朝的食物,以表明對殷商的忠心,并且隱居在首陽山(今河南洛陽市內),以采摘蕨類食物為生,最后餓死。
8 弒君:誅殺君王。古代稱臣殺君、子殺父母為弒。
9 予:贊許。
10 獨夫:一夫、匹夫。
11 董狐:春秋晉國曲沃(今山西聞喜縣)人,周大夫辛有后裔,世襲太史(即史官)之職。
12 南巢之事:指商湯討伐夏桀,把夏桀流放到南巢而死之事。南巢,地名,在今安徽巢湖一帶。
13 牧野之事:指武王陳師牧野,誓師討付紂王之事。牧野,地名,在今河南淇縣。
14 《無逸》:《尚書》篇章,傳為周公所作。
15 中宗:商中宗太戊,帝雍己弟。商至帝雍己,世道衰敗,諸侯不朝。至太戊當政,商朝復興,諸侯歸之。
16 高宗:商高宗武丁,商王斂之子。商朝傳至王斂時,國運衰微。武丁即位,任用賢能,整頓軍隊,并討伐了土方、貢方等敵國,使衰落的商朝重新振興。
17 祖甲:非指商世宗祖甲。《漢書·韋賢傳》嘗言:“故于殷,太甲為太宗,太戊曰中宗,武丁曰高宗。周公為《無逸》之戒,舉殷三宗以勸成王。”蓋今文《尚書》次序或有顛倒。故此祖甲應指太甲。《史記》記載太甲在位初年,以伊尹為相,商朝強盛。三年后,太甲以己意處事,暴虐亂德,于是伊尹流放太甲到桐宮。太甲于桐宮悔過反省,三年后復位,自此勤政愛民,勵精圖治,諸侯咸歸,百姓安寧。
18 周文王:姬昌,周武王父。
19 迪哲:蹈行圣明之道。
20 考終:壽終。
21 孟津:地名,在今河南省西北。《史記》載周文王死后,周武王在討伐商紂前在孟津大會諸侯。
22 殷人:原脫“人”字,從《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補。
23 荀文若:荀彧,字文若,潁川郡潁陰縣(今河南許昌)人,東漢末年曹操帳下謀臣。
24 九錫:古代帝王賜給臣子的最高賞賜。
25 張子房:張良,字子房,潁川城父(今河南寶豐縣東)人,漢高祖劉邦謀臣。
譯文
蘇軾說:周武王并非圣人。從前孔子大概就譴責過商湯和周武王,只是顧及自己是殷商的子孫而后來又是周朝的臣子,所以才不敢正面譴責,然而他卻數次表達了這個意思,說:偉大啊!高尚啊!堯、舜!又說:“禹,我找不到可以非議他的地方。”孔子不提商湯和周武王,他的用意也非常明顯了。又說:“《武》樂非常優美,但未能盡善。”又說:“周文王三分天下而占了兩份,但仍然服事殷商,他的德行,可以稱得上是至高無上的了。”伯夷、叔齊對于武王,大概是認為周武王弒君,故鄙視他,并且不食周朝的糧食,而孔子肯定他們,可見孔子對武王的譴責也是相當明顯了。這就是孔氏的家法,世上的君子,如果是出自孔門一脈,必定遵守這一家法。國家的存亡,民眾的生死,都在這里,誰敢不嚴格遵守?到了孟子才開始悖亂這一家法,他說:“我只聽聞周武王誅殺了一個叫紂的匹夫,而未聽聞周武王殺害君主。”此后儒家的學者都理所當然地以商湯和周武王為正道的圣人,這些人都成了孔氏家法的罪人。假使當時有像董狐那樣正直的史官,南巢之事必定會以叛亂之事來書寫;牧野之戰亦必定會以弒君之事來表達。而今天所稱為仁者的商湯、周武王,必定會因家法而受到譴責和惡名。周公撰《無逸》說:“殷商的中宗、高宗、祖甲,以及我朝的周文王,這四位都是蹈行圣明之道的人。”上沒有記載商湯,下亦沒有記載周武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周文王的時候,諸侯不用征召便自動前來謁見,因此得以接受天命被尊為王者,施行天子的職事,周統治天下與否,不必計較商紂的存亡。假使周文王在世,必定不會討伐紂王的,但紂王雖然不被討伐,但還是會壽終的,或許會死于內亂,殷人因而會立新的君主并且服事周國,然后尊稱商、周兩國的君主為王,繼續殷商故有的祭祀,君臣之間的道義,豈不是可以兩全其美!周武王在孟津檢閱軍隊后歸來,紂王若能改過,又或殷人另立新君的話,周武王如此對待殷人便足夠了。天下沒有得到認同的王者,只要有圣人出來,天下的民眾便會歸順,圣人也就無法推辭王者的任命。但是武王以兵事奪取皇位,然后放逐、誅殺舊有的帝皇,這樣合宜嗎?漢朝末年大亂,四方豪杰之士紛紛起兵。荀文若是圣人的門徒,他認為除了曹操以外,沒有人能平定天下,所以前往輔佐他。荀文若給曹操謀劃的,都是成就王業之事,但他何曾誘導曹操造反呢!以仁義之道拯救天下,天下平定后,王位便會自動前來,到時不得已也要接受,它一日不來也就一日不取,這是周文王的道義、荀文若的仁心了。到了曹操謀求九錫的賞賜的時候,荀文若因此而死,所以我就認為荀文若不愧是圣人的門徒,因為他的才能與張良相若,而道義則與伯夷相類。
殺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則可,使其子而果人也1,則必死之。楚人將殺令尹子南2,子南之子棄疾為王馭士3,王泣而告之。既殺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與殺吾父,行將焉入?』『然則臣王乎?』曰:『棄父事讎4,吾弗忍也!』遂縊而死。武王親以黃鉞誅紂5,使武庚受封而不叛,豈復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武王之封,蓋亦有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賢圣之君六七作,紂雖無道,其故家遺民未盡滅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誅其君,夷其社稷,諸侯必有不悅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豈武之意哉?故曰:武王非圣人也。
1 果人:果真是個人。
2 令尹:官名,春秋戰國時楚國的最高官職。子南:公子追舒,春秋時楚國的王子,父親楚莊王。
3 棄疾:子南之子,當時任職楚王駕御車馬的御士。
4 讎:即“讎”,通“仇”。
5 黃鉞(yuè):鉞,武器名,形制似斧而較大。黃鉞乃以黃金或銅制的鉞,為帝王的儀仗,或特賜予專主征伐的重臣。
譯文
殺某人的父親,然后再封他的兒子,這個兒子如果不是人的話還可以,但如果這個兒子真的是個人的話,就一定會尋死。楚國準備殺死令尹子南,子南的兒子棄疾是楚王駕車的衛士,楚王流著眼淚跟他說了這件事。楚人殺了子南后,門人問棄疾:“你會遠行嗎?”棄疾答:“我參與了殺我父親的事,我能到哪里去呢?”“那么繼續服事楚王嗎?”答:“拋棄父親而服事仇人,我不忍心啊!”于是自縊而死。周武王高舉黃鉞來誅討紂王,假使武庚接受分封而不叛亂,那武庚還是個人嗎?所以武庚勢必叛亂,這是不需要等待智者說出來才知道的。周武王的分封,其實也是逼不得已的。殷商統治天下六百年,賢德圣明的國君也有六七位,紂王雖然暴虐無道,但他家族的成員還有很多,未能盡滅。在三分天下周人占有兩份的形勢下,殷不征伐周國,而周國反而討伐殷商,并且誅殺殷商的君主,奪取了它的社稷,如此,諸侯必定有不服的,所以才分封武庚以安撫他們,這或許是周武王的原意吧?所以說:周武王并非圣人。
賞析與點評
此則以“武王非圣人”作論,把大家一貫置于圣人之位的周武王,貶得如同曹操一樣,而且還論說他充滿著篡奪之心,簡直不能與圣人相提并論。以這樣的論述放在論古之首,可謂最能震撼讀者,單是標題,便足以懾人。話雖如此,但蘇軾并非妄自空說,他先拿儒家先圣周公、孔子來現身說法,以說明周武王的行徑實不足為圣人道。但“武王非圣人”只是蘇軾借以說法的論據,真正論點乃是“以仁義救天下”。蘇軾認為,若以仁義為政,即使不篡奪政權,政權也會自動來到身邊。這種“仁義救天下”的思想在《論古》一章中是貫徹始終的,故置此以為開首,實是理固宜然也。
論子胥種蠡1
越既滅吳,范蠡以為勾踐為人長頸烏喙2,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逸樂,乃以其私徒屬浮海而行3,至于齊。以書遺大夫種曰:『蜚鳥盡4,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
蘇子曰:范蠡知相其君而已5,以吾相蠡,蠡亦烏喙也。夫好貨,天下之賤士也,以蠡之賢,豈聚斂積財者?何至耕于海濱,父子力作,以營千金,屢散而復積,此何為者哉?豈非才有余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終不能自放者乎?使勾踐有大度,能始終用蠡,蠡亦非清凈無為而老于越者也,故曰『蠡亦烏喙也』。魯仲連既退秦軍6,平原君欲封連,以千金為壽。笑曰:『所貴于天下士者,為人排難解紛而無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賈之事,連不忍為也。』遂去,終身不復見,逃隱于海上。曰:『吾與其富貴而詘于人7,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魯連,則去圣人不遠矣。嗚呼,春秋以來,用舍進退未有如蠡之全者,而不足于此,吾以是累嘆而深悲焉。子胥、種、蠡皆人杰,而揚雄曲士也8,欲以區區之學疵瑕此三人者9:以三諫不去、鞭尸籍館為子胥之罪10,以不強諫勾踐而棲之會稽為種、蠡之過。雄聞古有三諫當去之說,即欲以律天下士,豈不陋哉!三諫而去,為人臣交淺者言也,如宮之奇、泄冶乃可耳11。至如子胥,吳之宗臣,與國存亡者也,去將安往哉?百諫不聽,繼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魯12,未嘗一諫,又安用三?父不受誅13,子復讎,禮也。生則斬首,死則鞭尸,發其至痛,無所擇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獨非人子乎?至于籍館,闔閭與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勾踐困于會稽,乃能用二子14,若先戰而強諫以死之,則雄又當以子胥之罪罪之矣。此皆兒童之見,無足論者,不忍三子之見誣15,故為之言。
1 子胥:伍子胥,名員,字子胥,春秋楚國監利(今湖北荊州市監利縣)人。伍子胥的父親伍奢本是楚國太子太傅,因被誣陷而遭楚王殺死。伍子胥逃到吳國,并協助闔閭奪得王位。闔閭重用伍子胥,并發兵攻打楚國,伍子胥得報父仇。后闔閭子夫差繼位,伍子胥被讒,最后被夫差賜劍自盡。種:文種,名會,字子禽,楚國郢(今湖北江陵縣北)人,越王勾踐謀臣,嘗協助勾踐滅吳。后被讒作亂,越王賜以屬鏤之劍自殺。蠡:范蠡,字少伯,又名鴟夷子、陶朱公,春秋楚國宛地(今河南南陽淅川縣)人,事越王勾踐二十余年,卒助越滅吳,獲勾踐尊為上將軍。范蠡深知勾踐為人難以同安樂,遂浮海而隱。
2 長頸烏喙:長頸尖嘴。語出《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越王為人長頸烏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
3 私徒屬:春秋時與卿大夫關系密切的下屬。
4 蜚:同“飛”。
5 相:看其觀相。
6 魯仲連:戰國時齊國茌平(今山東茌平縣)人,善謀略。《史記·魯仲連列傳》記魯仲連高蹈不仕,喜為排難解紛。曾游于趙,時秦軍圍趙都邯鄲,魯仲連以利害勸阻越、魏奉秦為帝,并且聯同燕、齊、楚等國共同抗秦,邯鄲得以解困。趙國平原君欲封賞魯仲連,魯仲連辭卻。
7 其:“其”字原脫,據蘇集補。詘:屈服。
8 揚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縣)人,西漢哲學家、文學家,嘗仿《論語》作《法言》,仿《易經》作《太玄》。王莽當政,任揚雄為中散大夫,揚雄曾寫《劇秦美新》以贊揚王莽,受后人非議。
9 疵瑕:過失。
10 三諫不去:《公羊傳》以“三諫不從,遂去之”為人臣之道。意謂人臣三次進諫君主而不獲接納,便應辭官而去。鞭尸:伍子胥率軍破楚都郢后,掘殺父仇人楚平王之墓,并鞭尸三百,以解其恨。籍館:籍館指伍子胥破楚后侵占楚國的宮室。籍,隸屬的關系,猶如國籍、會籍。《左傳·定公四年》,吳人入郢后“以班處宮”。杜預注謂:“以尊卑班次,處楚王宮室”,使得楚國宮室受到極大的侮辱。
11 宮之奇:春秋虞國(今山西平陸、夏縣一帶)大夫,看穿了晉國借道攻打虢國,班師回朝時會順道吞并虞國,故向虞惠公苦諫。虞公不聽,宮之奇只好無奈地離開虞國。后來晉國消滅虢國后,果然在回程的路上滅掉了虞國。泄治:春秋陳國(今河南淮陽一帶)大夫。陳靈公言行不當,泄治屢諫而不獲接納,最后被陳靈公所殺。
12 去:離開。
13 父不受誅:父親沒有罪而被誅殺。原脫“不”字,從《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及《公羊傳·定公四年》補。
14 二子:指范蠡和文種。
15 誣:虛妄不實。
譯文
越國消滅吳國后,范蠡認為勾踐這個人長頸尖嘴,只可以與他共患難,不可以與他共安樂,便帶同他的家人部屬循水路離開越國,來到了齊國。他留給越國大夫文種一封信,寫道:“飛鳥射盡,良弓收藏,狡免死絕,走狗烹殺。你可以離去了。”
蘇軾說:范蠡只知道觀看勾踐的面相罷了,以我來觀看范蠡,他也是嘴尖如鳥嘴。好財貨的人,都是天下卑賤的士人,以范蠡的賢明,難道也是聚斂財貨的人嗎?為什么要到海濱去耕種,而且父子還竭力勞作,以經營千金,屢次用完又再積存,這究竟是為什么呢?難道不是才能有余而道德不足,所以才功成身退,而心始終不能自我放達的人嗎?假使勾踐大度,能夠始終重用范蠡,范蠡亦不是能夠清凈無為地老死在越國的人,所以說“范蠡也是嘴尖如鳥嘴。”魯仲連擊退秦軍后,平原君打算封賞他,并以千金為他祝壽。魯仲連笑著說:“天下士人所珍重的,是為人排難解紛后不打算有所獲益的。假如有所獲益,那是商賈的事,我魯仲連不甘心這樣做。”于是離開了趙國,再沒有出現,并且隱居于海上,說:“假如要我因為富貴而屈從別人,那我寧愿貧賤、被世人遺忘,也要跟從自己的志向辦事!”假如范蠡離開越國也像魯仲連離開趙國那樣,那么他跟圣人的距離也就不會太遠了。唉!自春秋以來,受重用就前進,被舍棄就歸隱的,沒有多少人能夠像范蠡那樣全身而退,但范蠡在這方面還有不足的地方,因此我總是嘆息而深感悲哀。伍子胥、文種、范蠡都是杰出的人物,而揚雄只不過是一個孤陋寡聞的小人,想以他淺薄的學問挑剔這三位人物,認為三次勸諫后不離去、鞭打楚王的尸體、霸占楚國宮室的行徑是伍子胥的罪過,又認為不盡力勸諫勾踐而退隱會稽是文種、范蠡的過失。揚雄聽說古人有三次進諫不獲接納便離去的說法,便想用這一點來衡量天下的士人,這豈不是太鄙陋嗎!三次進諫后便離去,是對與國君淺交的人臣而言,如宮之奇、泄冶便可以這樣做。至于像伍子胥,身為吳國宗室的臣子,與吳國共存亡,他離開后可以往哪里去?百次進諫后君王都不接納,跟著以死進諫也可以。孔子離開魯國,曾進諫一次,又何須等到三諫后才離去?父親沒有罪而被誅殺,兒子替父親報仇,這是禮。仇人還活著的便斬他的首級,死了的便鞭打他的尸體,以抒發最為悲憤的痛楚,這是別無其他選擇。所以以往的君子都為伍子胥的事感到哀痛而寬恕他,而揚雄難道不是別人的兒子嗎?至于霸占楚國的宮室,是吳王闔閭和群臣的過錯,并非伍子胥的本意。勾踐被吳軍圍困于會稽,才能得到文種和范蠡兩個臣子,并且加以重用,如果他們都是先與吳軍作戰后再極力進諫至死,那么揚雄又會以伍子胥的罪名強加于他們兩人身上了。這都是孩童的淺見,沒有值得討論的地方。我只是不忍看見三位人物遭到誣陷,才替他們說話。
賞析與點評
在《東坡志林》中,蘇軾那種“遷謫流離之苦”、“顛危困厄之狀”,不時在字里行間中流露出來。此則文字主要討論伍子胥、文種和范蠡三人的行事,批評揚雄挑剔三人的無理。當中“三諫而去,為人臣交淺者言也”的論述,除了是對伍子胥的肯定外,某種程度上也是蘇軾對自己的注腳。知其不可為而退,這是相當容易的事;但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卻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決心。蘇軾表揚伍子胥的同時,其實也是肯定自己所選擇的道路,雖然終身顛簸流離,但仍不忘正言直諫,因為蘇軾由始至終,都不是,也不愿“為人臣交淺者”也。
論魯三桓1
魯定公十三年2,孔子言于公曰:『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3。』使仲由為季氏宰4,將墮三都5。于是叔孫氏先墮郈6。季氏將墮費7,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公8。公與三子入于季氏之宮9,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10,費人北,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11,公斂處父以成叛12,公圍成,弗克。或曰:『殆哉,孔子之為政也,亦危而難成矣!』孔融曰13:『古者王畿千里,寰內不封建諸侯。』曹操疑其論建漸廣,遂殺融。融特言之耳,安能為哉?操以為天子有千里之畿,將不利己,故殺之不旋踵14。季氏親逐昭公15,公死于外,從公者皆不敢入,雖子家羈亦亡16。季氏之忌刻忮害如此17,雖地勢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蓋不減操也,孔子安能以是時墮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考于《春秋》,方是時三桓雖若不悅,然莫能違孔子也。以為孔子用事于魯,得政與民,三桓畏之歟?則季桓子之受女樂也,孔子能卻之矣18。彼婦之口可以出走19,是孔子畏季氏,季氏不畏孔子也。孔子蓋始修其政刑,以俟三桓之隙也哉?
1 魯三恒:魯國三大家族:季孫氏、叔孫氏及孟孫氏。三者后瓜分魯國。
2 魯定公十三年:《東坡七集·續集》卷八作“十二年”,《后集》卷十一作“十三年”。王按:孔子墮三都事,《春秋》、《左傳》《公羊傳》皆系定公十二年,《史記·孔子世家》系十三年。
3 “臣無藏甲”兩句:語出《史記·孔子世家》,意指大臣不應藏有兵甲,大夫的城也不能超過百雉(長三丈高一丈為一雉)。
4 仲由:字子路,魯國人,孔子門生。季氏:季孫氏,魯三桓之一。
5 墮:同“隳”,毀壞。此指因其都邑過大,將有所調整,使其符合不過百雉的規定。
6 叔孫氏:魯三桓之一。郈(Hòu):地名,叔孫氏都邑,在今山東東平。
7 費:地名,季孫氏都邑,在今山東費縣。
8 公山不狃(niǔ):魯國季孫氏家臣,字子泄,費邑宰。魯定公十三年(前四九七),公山不狃、叔孫輒發動叛亂,率領費邑人襲擊魯公,事敗,逃到齊國。叔孫輒:魯國叔孫氏宗主叔孫州仇的兒子,與公山不狃一同發動叛亂。
9 公:指魯定公。三子:指魯三桓,季孫、孟孫、叔孫。
10 孔子:《史記》謂孔子當時為魯司寇。申句須、樂頎:其人事跡不詳。服虔注《左傳》謂二人為魯大夫。
11 成:古邑名,在今山東寧陽縣東北。
12 公斂處父:即公斂陽,春秋魯國人,孟孫氏家臣。
13 孔融:字文舉,東漢末年魯國曲阜(今山東曲阜)人,文學家,建安七子之一。因多次反對曹操的決定而被曹操殺死。
14 不旋踵:來不及回轉腳步,比喻時間之迅速。
15 昭父:魯昭公,魯國第二十四任君主。魯昭公二十五年(前五一七),季平子與郈昭伯斗雞而引發爭拗,魯昭公借事討伐季孫氏,但大敗,被迫逃到齊國。
16 子家羈:即子家懿伯,魯莊公玄孫,魯昭公的大夫,多次勸諫魯昭公振作朝政,抵制季平子為首的三桓勢力。
17 忌刻忮害:嫉忌殘忍。
18 “季桓子之受女樂也”兩句:語出《論語·微子》:“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齊國給魯國送了很多歌姬舞女,季桓子接受了,并且三天不上朝,孔子便離開了魯國。
19 彼婦之口可以出走:語出《孔子家語》:“彼婦人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人之請,可以死敗。”王肅注謂:“言婦人口請謁(私下告求),足以使人死敗,故可出走。”
譯文
魯定公十三年(前四九七),孔子向魯定公說:“大臣不應藏有兵甲,大夫的城也不能超過百雉。”并派遣仲由為季孫氏的宰相,準備拆毀魯國三桓的三座都邑。于是叔孫氏首先拆毀了郈邑。季孫氏也將要拆毀費邑,公山不狃和叔孫輒率領費邑的人民攻打魯定公。魯定公與他三個兒子躲進季孫氏的宮室,孔子下命申句須、樂頎帶兵討伐公山不狃和叔孫輒所率領的費邑人民,費邑的人民戰敗,公山不狃和叔孫輒逃到齊國,費邑因此被拆毀。正當要拆毀成邑的時候,公斂處父帶領成邑的人民反叛,魯定公派兵包圍了成邑,不能攻入。有人說:“危險啊!孔子的執政,也是危險而且很難成功的!”孔融說:“古代的國王邦畿方圓千里,王畿境內都不給諸候分邦建國。”曹操懷疑他的議論建議所涉獵的事情越來越廣泛,于是馬上殺死孔融。其實孔融只不過是說說罷了,怎會真的去做呢?曹操認為天子擁有千里的國土,將會對自己不利,所以很快就殺了孔融。季孫氏親自驅逐了魯昭公,魯昭公死于國外,跟從昭公的人都不敢回到魯國,即使是子家羈也逃走了。季孫氏的嫉妒殘忍到了這種地步,雖然他擁有的地位和權勢比不上曹操,然而君臣之間互相猜疑的程度,并不比曹操的情況好,孔子又怎能在這個時候拆毀三桓的都邑,并且收取他們的兵甲呢!考察《春秋》,當時三桓雖然心里有所不滿,然而還不能違抗孔子。因為孔子治理魯國,得到民眾的擁戴。魯三桓因此而畏懼孔子嗎?如果是這樣,那么季桓子接受齊國的歌姬舞女,孔子就能制止他了。所謂“彼婦人之口,可以出走”,是孔子畏懼季氏,而季氏并不畏懼孔子啊。孔子當初修正魯國的政治刑罰,就是等待三桓之間的間隙出現吧!”
蘇子曰:此孔子之所以圣也。蓋田氏、六卿不服1,則齊、晉無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則魯無可治之理。孔子之用于世,其政無急于此者矣。彼晏嬰者亦知之2,曰:『田氏之僭,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齊景公曰3:『善哉,吾今而后知禮之可以為國也!』嬰能知之而不能為之,嬰非不賢也,其浩然之氣4,以直養而無害,塞乎天地之間者,不及孔、孟也。孔子以羈旅之臣得政朞月5,而能舉治世之禮,以律亡國之臣,墮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圣見于行事,至此為無疑也。嬰之用于齊也,久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于定公,而田氏之禍不少衰6,吾是以知孔子之難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陳恒弒其君7,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請討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國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于老且死而不忘也。或曰:『孔子知哀公與三子之必不從,而以禮告也歟?』曰:否,孔子實欲伐齊。孔子既告哀公,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恒弒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此豈禮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偪8,嘗欲以越伐魯而去之。夫以蠻夷伐國,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9,斷可見矣,豈若從孔子而伐齊乎?若從孔子而伐齊,則凡所以勝齊之道,孔子任之有余矣。既克田氏,則魯之公室自張,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
1 田氏、六卿:齊國的田氏與晉國的六卿。
2 晏嬰:字仲,春秋齊國萊地夷維(今山東萊州市)人,后世稱為晏子,傳其言錄《晏子春秋》。
3 齊景公:齊國君主,名杵白,在位時有晏嬰輔政,頗能納諫。
4 浩然之氣:語出《孟子·公孫丑上》,意謂浩大剛正的精神。
5 朞月:朞,通“期”,一整年。
6 田氏之禍:齊國卿大夫田氏家族取代呂氏為齊侯的事,史稱“田氏篡齊”。
7 陳恒:即田成子。魯哀公十四年(前四八一),田成子發動政變,殺死了齊簡公,并擁立齊簡公的弟弟齊平公為國君。
8 偪:同“逼”,侵逼。
9 皋(ɡāo)如、出公之事:皋如,越國大夫;出公,衛出公。《左傳》載魯哀公二十六年,衛出公因內亂出逃,衛國公孫舒率軍聯合越國的皋如、后庸,以及宋國的樂茷護送衛出公回國。衛國將軍公孫彌牟向民眾說:“衛出公利用蠻夷越國攻打衛國,以致國家幾乎滅亡”,民眾都不愿接納衛出公回國。由是衛出公的軍隊雖然大勝,但卻未能奪回帝位。
譯文
蘇子說:這就是孔子所以是圣人的原因了。齊國的田氏、晉國的六卿不服從政令,那么齊國和晉國都沒有不滅亡的道理;魯國的三桓不臣服,那么魯國就沒有可以治理好的道理。孔子要治理亂世,沒有比這個更急切的了。齊國的晏嬰也知道這一點,他說:“田氏僭越帝位,只有禮可以制止他。按照禮,私家的恩惠不能施行全國,大夫不能收取公家的利益。”齊景公說:“說得很好!我現在知道禮可以治理國家了!”晏嬰知道這個道理,但不能施行,并不是晏嬰不賢明,而是他所養的浩然正氣,這股用正直來培養而不對之有所妨害、就能流充于天地之間的正氣,并不及孔子和孟子啊。孔子以羈旅之臣的身份治理魯國一年,便能以治世的禮教,約束要破亡國家的權臣,拆毀他們的邑城,逼使他們獻出兵甲,而魯三桓并不懷疑孔子要加害他們,這其中必然有不用言語來表達的信義,不怒而有的威嚴。孔子的賢圣在他的行事當中表現出來,在這件事上,可以說是無疑了。晏嬰在齊國受重用的時間,遠比孔子長久,齊景公對他的信任,也超越了魯定公對于孔子的信任,可是田氏的禍亂并沒有因此而減少,我由此知道孔子治世的艱難啊。孔子在魯哀公十六年(前四七九)去世,魯哀公十四年(前四八一),陳恒弒殺了齊簡公,孔子即洗發潔身上朝,告知魯哀公說:“請出兵討伐陳恒!”我由此知道孔子有意治理列國的君臣,使天下都能遵守《春秋》法制的決心,直到他年老甚至死亡也從來沒有遺忘。有人說:“孔子知道魯哀公和魯國三桓一定不會跟從,為什么還以禮相告?”我說:這并不正確。孔子確實是想討伐齊國的。孔子既然告知魯哀公,魯哀公說:“魯國被齊國削弱多年了,你現在要討伐齊國,結果會是怎樣呢?”孔子回答:“陳恒弒殺齊國君主,民眾不接受的有一半。以魯國的兵眾,聯同齊國半數的民眾,是可以戰勝的。”這難道不就是以禮相告嗎?魯哀公憂慮三桓勢力的侵逼,曾經打算以越國來討伐三桓的勢力,但沒有實行。以蠻夷民族來討伐本國,民眾肯定不會接受的,皋如、出公的事,便斷然可見了,豈能與聽從孔子討伐齊國相比呢?如果聽從孔子出兵討伐齊國,那是用來戰勝齊國的方法,孔子是行之有余的。戰勝田氏之后,魯國公室自然能擴張勢力,三桓不用治理而自然服從,這才是孔子的志向啊。
賞析與點評
此則主要提出“禮可以為國”的論點。蘇軾認為世代的君主所以未能行之,主要是因為沒有信心的緣故。以魯三桓之事為例,魯定公、魯哀公當初若能聽從孔子之說,魯國便可以復興起來,往后的禍患也就不會發生。從這點看來,蘇軾尊孔是很明顯的。
司馬遷二大罪
商鞅用于秦1,變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秦人富強,天子致胙于孝公2,諸侯畢賀。
蘇子曰:此皆戰國之游士邪說詭論,而司馬遷暗于大道,取以為史。吾嘗以為遷有大罪二,其先黃、老3,后《六經》,退處士,進奸雄,蓋其小小者耳。所謂大罪二,則論商鞅、桑弘羊之功也4。自漢以來,學者恥言商鞅、桑弘羊,而世主獨甘心焉,皆陽諱其名而陰用其實5,甚者則名實皆宗之,庶幾其成功,此則司馬遷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強國,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6,修其政刑十年,不為聲色畋游之所敗7,雖微商鞅8,有不富強乎?秦之所以富強者,孝公務本力穡之效9,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10。而秦之所以見疾于民,如豺虎毒藥,一夫作難而子孫無遺種11,則鞅實使之。至于桑弘羊,斗筲之才12,穿窬之智13,無足言者,而遷稱之,曰:『不加賦而上用足。』善乎,司馬光之言也14!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15。不加賦而上用足,不過設法侵奪民利,其害甚于加賦也。』二子之名在天下者,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污口舌16,書之則污簡牘。二子之術用于世者,滅國殘民覆族亡軀者相踵也17,而世主獨甘心焉,何哉?樂其言之便己也。夫堯、舜、禹,世主之父師也;諫臣拂士18,世主之藥石也;恭敬慈儉、勤勞憂畏,世主之繩約也。今使世主日臨父師而親藥石、履繩約,非其所樂也。故為商鞅、桑弘羊之術者,必先鄙堯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謂賢主,專以天下適己而已。』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鐘乳烏喙而縱酒色19,所以求長年者,蓋始于何晏20。晏少而富貴,故服寒食散以濟其欲21,無足怪者。彼其所為,足以殺身滅族者日相繼也,得死于寒食散,豈不幸哉!而吾獨何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嘔血者相踵也22,用商鞅、桑弘羊之術,破國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終不悟者,樂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禍之慘烈也。
1 商鞅:戰國時代政治家,衛國國君的后裔,故又稱衛鞅,后在河西之戰中獲封于商,故又名商鞅。嘗協助秦孝公變革,使秦國成為富強大國。
2 致胙(zuò):古時天子祭祀后,將祭肉賞賜諸侯,以示祝福。
3 黃、老:黃帝、老子。黃老是道家早期的一種,主張清靜、無為之治。漢高祖即位后,即奉行黃老之治。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亦有這種傾向,其父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便是以道家為尚。及后班固《漢書》便批評《史記》“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
4 桑弘羊:漢武帝時人,因智巧而獲漢武帝賞識,主持推行鹽、鐵、酒專賣制度,因功升為大司農中丞,又推行均輸法。
5 陽諱其名而陰用其實:表面避忌商鞅、桑弘羊之名,但卻暗中施行他們的方法。
6 孝公:即秦孝公。在位期間致力振興秦國,頒布求賢令,又任用商鞅進行變法,使秦國成為富強大國。
7 畋(tián)游:畋獵游樂。
8 微:無。
9 力穡(sè):指致力于農業發展。穡,農事。
10 流血刻骨:商鞅變法力主嚴刑峻法,使違法者受到流血刻骨之痛。
11 一夫作難:指陳勝、吳廣起義。
12 斗筲之才:斗、筲都是很小的容器,比喻才識器量狹小的人。
13 穿窬(yú):穿墻越壁的盜竊行為。
14 司馬光:字君實,號迂叟,陜州夏縣(今山西夏縣)人,北宋政治家,主持編纂了中國第一部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鑒》。
15 澇(lào):水災。
16 污:弄臟。
17 相踵:接踵而來。
18 拂士:輔弼君主的賢士。
19 烏喙:有毒植物,但可以入藥。
20 何晏:字平叔,南陽宛縣(今河南南陽)人,三國時期曹魏玄學家,漢末大將軍何進的孫,曹操的養子。
21 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源于秦代而盛行于魏晉,以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黃、赤五脂五味石藥合成,類近今日的毒品,服食后身體發熱。
22 疽背:背上生毒瘡。
譯文
商鞅受秦國重用,實行變法,定立政令,推行了十年,秦國的民眾都很歡喜,人人道不拾遺,山中沒有盜賊,家家自給,人人豐足,民眾勇于為國家戰斗,而害怕私自爭斗。秦國富強,周天子把祭肉賞賜給秦孝公,諸侯都前來道賀。
蘇子說:這些都是戰國時代游說之士的邪說詭辯,而司馬遷不明大道,把它用作歷史的材料。我曾認為司馬遷有兩項大罪,他把黃老之說放在《六經》之上,貶低沒做過官的儒家之徒,舉薦游俠,這些還是屬于小過。所謂第二項大罪,是他論說商鞅和桑弘羊的功績。自從漢代以來,學者都恥于提及商鞅和桑弘羊,只有歷代的君主才鐘情于他們,而且表面上都是隱諱他們的名字而暗地里采用他們的方法,甚至有君主表里都遵循他們的做法,希望能因此而成功,這應當是司馬遷的罪過。秦國本來是天下的強國,而秦孝公也是一位有志向的君主,十年間修繕秦國的政治刑罰,不為聲色游獵而動心,即使沒有商鞅,豈有不富強的道理?秦國所以富強,是因為秦孝公從根本上鼓勵農耕的功效,而非商鞅嚴刑峻法的功勞。而后來秦國所以遭到民眾的痛恨,就如同豺虎毒藥一樣,一旦有人發動叛變便覆亡了秦國的所有子孫,這實際上是商鞅所導致的惡果。至于桑弘羊,只有短淺的才識,穿壁翻墻的小智慧,毫無值得稱道的地方,然而司馬遷卻稱贊他,說:“不增加賦稅而國家的財政用度又充足。”說得好啊,司馬光的言論!他說:“天下怎會有這種道理?天地所生成的財貨器物,只有一定的數量,不在民眾手中便是在官府手中,譬如每年的降雨,夏天水災水多,那樣秋天便會干旱。所謂不增加賦稅而國家財政用度又充足,只不過是設法侵奪民眾的利益,它的禍害甚至比增加賦稅還要嚴重。”商鞅和桑弘羊兩人的名聲,就如同蛆蠅吸糞,談論起來都玷污了口舌,記下來簡直弄臟了簡冊。這兩人的道術假如用之于世,國家滅亡、殘害民眾、種族覆亡、身軀毀滅的禍患便會接踵而來,然而國君卻甘心仿效,為何呢?是喜歡他們的言論能方便自己罷了。堯、舜、禹,是國君的師父;諫臣和賢士,是國君的良藥;恭敬·仁慈·節儉、勤勞、憂讒畏譏,是國君的約束。現在讓國君每天親臨師父的教誨,接受良樂,履行各種規約,并不是他們所樂見的。所以要推行商鞅、桑弘羊方法的,首先便要鄙視唐堯,譏笑虞舜,而以大禹為愚陋,說:“所謂賢明的君主,是要令天下服從自己罷了。”這就是世代的君主所以甘心而不醒悟的緣故。世人有服食鐘乳、烏喙而縱情酒色以求長壽的人,大概就是從何晏開始。何晏年少時便很富貴,所以服食寒食散以達到他的欲望,這并不奇怪。但他的所作所為,足以導致日后殺身滅族之禍患接踵而來,何晏能夠死于寒食散,豈不是他的僥幸!但我為何還要仿效他呢?世上服食寒食散的人,背上生毒瘡、吐血的事相繼發生,這就正如運用商鞅、桑弘羊的方法治國,而導致國破家亡的情況比比皆是。然而人們最終還是不醒悟,而且還樂于聽從他們漂亮便捷的言論,而忘卻它們禍害的慘烈。
賞析與點評
此則以怪罪司馬遷而引起討論,蘇軾認為司馬遷撰寫《史記》有兩大罪責,一則先黃老而后《六經》,二則論商鞅、桑弘羊之功。兩者比較起來,前者輕視《六經》,可謂儒家的罪人,而后者最少也能令國家有興盛的一刻,罪行當不及前者。然而蘇軾在提倡尊孔、“禮可以治國”后,竟然說前者的罪責只是“蓋其小小者耳”,從而突顯后者為禍之烈,更有甚于輕視《六經》的行為。蘇軾如此論述,明顯是指桑罵槐,尤其是對桑弘羊的批評,暗地里其實是指責王安石推行桑弘羊的均輸法。理解這種背景來讀這則文字,便更能欣賞蘇軾行文鋪排之妙。
論范增1
漢用陳平計2,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愿賜骸骨歸卒伍3!』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4。
1 范增:秦末居巢(今安徽巢湖市)人,項羽謀臣幕僚,并獲“亞父”之尊稱。
2 陳平:陽武戶牖鄉(今河南蘭考縣)人,以謀略見長,初在項羽麾下,后因得罪范增,逃歸劉邦帳下。西漢建立后,先后任左右丞相,受封戶牖侯、曲逆侯。嘗巧施離間計,造謠范增與劉邦往來,引起項羽懷疑,范增因此憤怒辭官而去。
3 卒伍:周代軍隊編制的代稱,以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此代指歸為平民。
4 疽:毒瘡。《史記·陳丞相世家》載范增辭官罷歸,未至彭城,背部毒瘡發作而死。
譯文
漢高祖用陳平的計策,疏間楚國君臣。項羽懷疑范增與漢王勾結,逐漸剝奪范增的權力。范增怒說:“天下大局已定,君王好自為之,愿陛下允許我辭官歸去!”范增還未回到彭城,背上的毒瘡便發作而死。
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蚤耳1。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2?《易》曰:『知幾其神乎3。』《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維霰4。』增之去,當以羽殺卿子冠軍時也5。
1 蚤:通“早”。
2 曷:何。
3 知幾其神乎:語出《周易·系辭下》:“神道微妙,寂然不測,人若能豫知事之幾微,則能與神道合會也。”意謂見微知著。
4 “相彼雨雪”兩句:語出《詩經·小雅·弁》:“如彼雨雪,先集維霰。”言如同那下雪,先下小冰粒,然后慢慢地再下大雪。意喻見微知著。
5 卿子冠軍:楚懷王臣子宋義的尊號。楚懷王以宋義、項羽、范增為將,領兵參與巨鹿之戰。宋義囤軍安陽(今山東曹縣東南),但項羽欲急打秦軍,為叔父項梁報仇,因而催促宋義,但宋義未加理會。及后項羽借辭宋義謀反,闖入帳中,斬其首級。
譯文
蘇子說:范增的離去,是正確的,不離去的話,項羽必定會殺害范增,只痛恨他不早些離去。那么應該以何事而離去?范增勸項羽殺了劉邦,項羽不聽,最終因為這樣而失去天下,應當是在這個時候離開嗎?我說:不是。范增要殺害劉邦,這是盡了人臣的職分,項羽不殺劉邦,是表現出他還有君子的風度,范增又怎能因此而去呢?《易經》說:“能夠見微知著,就是神妙之人了。”《詩經》說:“好像下雪以前,先會凝結霰雪。”范增的離去,應當在項羽殺害卿子冠軍的時候。
陳涉之得民也1,以項燕、扶蘇2;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3。而諸侯叛之也,以弒義帝也4。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5,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以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心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于稠人之中6,而擢以為上將7,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殺其所立,項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嗚呼,增亦人杰也哉!
1 陳涉:即陳勝,字涉,秦南陽郡陽城(今河南方城縣)人,秦末農民起義軍首領。
2 項燕:楚國下相(今江蘇宿遷)人,戰國末年楚國大將,項羽的祖父,曾兩次大敗秦軍。陳勝、吳廣起義時,便打著“項燕”的名字以號召群眾。扶蘇:秦始皇長公子,被趙高和李斯謀害。陳勝、吳廣起義時,也以“公子扶蘇”的名義起兵,號召群眾。
3 楚懷王孫心:即熊心,楚懷王之孫。項梁起事,采范增的建議,以楚懷王之后為號召。后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亦尊稱熊心為義帝。
4 義帝:即熊心。后被項羽暗殺。
5 謀主:出主謀的人。
6 稠人:眾人。
7 擢:提拔、選用。
譯文
陳涉所以取得民心,是因為以項燕和扶蘇的名義為號召;項氏的興起,也是憑借以楚懷王孫熊心為王。而諸侯叛離,也是因為項羽殺害了義帝(楚懷王之孫熊心)。況且立義帝之舉,范增是出主謀的人,義帝的存亡,豈止關聯到楚國的盛衰,也聯系到范增的禍福,沒有義帝死而范增能獨自長存的道理。項羽殺了卿子冠軍,是他弒殺義帝的先兆。他弒殺義帝,便是懷疑范增的本意,難道一定要等待陳平的離間計嗎?萬物一定是先腐爛然后才生蛆蟲,人際之間的關系也必定是先有所懷疑,然后讒言才能夠進入。陳平雖然有智謀,但又怎能離間沒有疑心的君主呢?我曾經論說義帝是天下間賢明的君主,他只派遣劉邦進兵關中而不派遣項羽,在眾人之中發現了卿子冠軍的才能,提拔他為上將,不賢明的君主能做到這樣嗎?項羽既然假托君命殺了卿子冠軍,義帝便一定不能接受,不是項羽弒殺義帝,便是義帝殺害項羽,這些不是智者都可知道。當范增一開始勸項梁立義帝為王,諸侯因此而服從項氏,中途弒殺了義帝,這并非范增的原意。這豈止不是他的原意,他肯定是極力爭取而項羽不聽從。不聽范增的諫言,殺了他提議立的義帝,項羽懷疑范增一定是從這時開始的。當項羽殺害卿子冠軍的時候,范增與項羽都是并肩事從義帝的,他們之間的君臣關系并未確定。我想范增所能做的,是如果有能力誅殺項羽便誅殺他,沒有能力的話就離去,如此的話豈不成為了大丈夫嗎?范增已經七十歲了,志向相合便留下,不合便離去,不應在這個時候才明確去留,如果他想依靠項羽取得成功,這是他鄙陋。雖然是這樣,范增仍然是漢高祖所畏懼的人物,范增一日不離開項羽,項羽是不會滅亡的。呀!范增也是一位杰出的人物啊!
賞析與點評
蘇軾此則文字提出“見微知著”的道理。世人以為項羽殺害范增是因為陳平的離間計,但蘇軾認為不是。項羽殺害卿子冠軍,就是表明他會殺害義帝,他殺害義帝也就是說他會殺害范增,而只要范增一離去,項羽便會滅亡。也就是說,蘇軾認為楚漢成敗的關鍵,早在項羽殺害卿子冠軍的時候便已經確定了。“物必先腐也而后蟲生之”,萬物都是先腐敗然后衰亡,人心也是這樣,故做人絕不可有絲毫的邪心。
游士失職之禍1
春秋之末,至于戰國,諸侯卿相皆爭養士。自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2,下至擊劍扛鼎3、雞鳴狗盜之徒4,莫不賓禮,靡衣玉食以館于上者,何可勝數。越王勾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5,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于薛6,齊稷下談者亦千人7;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8,皆致客無數。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余號多士9,賓客廝養皆天下豪杰,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10。其略見于傳記者如此,度其余11,當倍官吏而半農夫也。此皆奸民蠹國者12,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
1 游士:戰國時的說客。失職:失業、失所。
2 談天:即談天衍,鄒衍,戰國齊人,善雄辯。雕龍:即雕龍奭,騶奭,齊國稷下宮學者,因辯有雕龍之聲得名。堅白同異:指戰國時公孫龍的“離堅白”和惠施的“合同異”之說。公孫龍認為“堅”與“白”這兩種屬性是相互分離的,因為人們用自己的感官不能同時感到石頭是又“堅”又“白”的,眼睛只能看到“白”而不知“堅”,手摸感到“堅”而不知“白”;惠施則以“合同異”的同一,否定了差別的存在。
3 擊劍扛鼎:指武士、力士。
4 雞鳴狗盜:卑下技能的人。
5 魏無忌:即信陵君,魏昭王的兒子,與平原君、孟嘗君、春申君合稱“戰國四公子”。魏無忌為人寬厚,禮賢下士,有食客(謀士)三千。齊田文:即孟嘗君,戰國四公子之一,齊國宗室大臣,以廣招賓客,食客三千聞名。趙勝:即平原君,趙惠文王的弟弟,戰國四公子之一,以善養士聞名。黃歇:即春申君,戰國四公子之一,楚考烈王時令尹,有門客三千多人,其數量在“戰國四公子”中居首。呂不韋:戰國時衛國著名商人,后為秦相,廣招門客,并與門客撰成《呂氏春秋》。
6 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于薛:語出《史記·孟嘗君列傳》:“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余家矣。”薛,地名,在今山東棗莊市。
7 稷下:地名,在今山東淄博市。齊宣王時,在稷下置學宮,招致天下名士,百家之學,會集于此。亦千人:原作“六千人”,從《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改。
8 魏文侯:名斯,《史記·儒林列傳》謂之“好學”,常請教孔子弟子子夏及再傳弟子田子方、段干木等人。燕昭王:名曦,登位之初,四處尋覓治國良才,又禮待老臣郭隗,筑宮而敬以為師,致使各國群賢聚集燕國。太子丹:姬姓,名丹,戰國末年燕王喜的太子,召賓客,養壯士,以報秦仇。后得刺客荊軻,惜刺秦未成,最后秦伐燕,太子丹被燕王喜所殺。
9 張耳:大梁(今河南開封)人,年少時是魏國信陵君的門客。陳勝起兵時,與陳余獲任命為左右校尉。西楚霸王項羽封為常山王,后來漢高祖劉邦封為趙王。陳余:大梁(今河南開封)人,早年游學趙國苦陘,曾參與陳勝的起事。
10 田橫:田齊宗室,秦末狄縣(今山東高青東南)人,曾為齊國宰相,并一度自立為齊王。后兵敗,逃于海島。漢高祖劉邦逼降,田橫不屈,自刎而死,其門客五百人皆自盡殉主。
11 度:忖度。
12 蠹(dù)國:禍害國家。蠹,蛀蟲。
譯文
春秋末年至戰國時期,諸侯公卿都爭相招納士人。上至謀士說客、談論五德終始的鄒衍、文辭精細若雕龍的騶奭、詭辯堅白離異的公孫龍、申說合同異的惠施之輩,下至善于擊劍扛鼎的武士力士、雞鳴狗盜之徒,無不得到賓客之禮相待,衣著華麗,享用精美佳肴,住在上等館舍,不能勝數。越王勾踐有君子賓客六千人;魏國信陵君魏無忌、齊國孟嘗君田文、趙國平原君趙勝、楚國春申君黃歇、秦國宰相呂不韋,都各自有賓客三千人;而孟嘗君田文廣招天下俠客奸盜六萬家于薛地,齊國稷下能言善辯的也有千人;魏文侯、燕昭王、燕太子丹,都招徠無數的賓客。發展到秦、漢之際,張耳、陳余都號稱士人眾多,所養的賓客都是天下豪杰之士,而田橫也有五百士人。見于史書傳記的大約便是如此,推想其余所養的士人,當為官吏的一倍而為農民的一半。這些都是損害國家的奸民,民眾如何支付他們的使費?國家又憑什么可以維持?
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奸也,猶鳥獸之有鷙猛1,昆蟲之有毒螫也2。區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人,皆役人以自養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貴富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3,則民靖矣4。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學,戰國至秦出于客,漢以后出于郡縣吏,魏、晉以來出于九品中正5,隋、唐至今出于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養之,不失職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6,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1 鷙(zhì):性情兇猛的鳥。猛:兇惡。
2 毒螫(shì):有毒的昆蟲。
3 此四者:“此”原作“其”,從《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改。
4 靖:安定。
5 九品中正:魏晉選拔人才的方法。
6 椎魯:愚鈍。
譯文
蘇子說:這是先王時代都不能避免的事。國家中有奸民,就像鳥獸中有兇猛的鳥、昆蟲中有毒螫的一樣。只要把他們有條理地區別處置,讓他們各得其所,這是正常的事;如果把他們全部都鏟除,就沒有這個道理了。我考察世界的演變,明白六國之所以能長久,而秦國之所以迅速滅亡的原因,大概就是在這里,不可以不仔細考察。智慧、勇敢、善辯、有力,這四種人,都是天下民眾中優秀杰出的人才。這四種人都接受不了衣食差劣,更不愿養活別人,都是役使別人來養活自己的,所以先王分出天下的富貴給予這四類人。如果這四類人不失去職守,那么民眾就自然安定了。這四種人雖然各有不同,先王總是根據情況想盡辦法,使他們都歸于一途:夏商周以前出于學士,戰國至秦國出于賓客,漢代以后出于郡縣官吏,魏、晉出于九品中正制,隋、唐至今出于科舉,雖然升遷途徑不止這些,但大多數都是這樣。戰國時,六國國君虐待民眾,程度并不輕于秦始皇、秦二世,但在當時,民眾并沒有一人反叛,這是因為凡是優秀的人大都成為賓客,不失去他們的職守。那些以力氣耕作來奉獻的人,都是愚鈍而無所作為的,他們雖然也很怨恨,也想反叛,可是沒有人帶領他們。這就是當時很少安定而又不迅速滅亡的原因了。
始皇初欲逐客,因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則以客為無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墮名城,殺豪杰,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向之食于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不知其能槁項黃馘以老死于布褐乎1?抑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2?秦之亂雖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處之,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縱百萬虎狼于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世以始皇為智,吾不信也。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杰宜無幾,而代相陳豨從車千乘3,蕭、曹為政4,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5,法令至密,然吳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6,皆爭致賓客,世主不問也。豈懲秦之禍,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7,故少寬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8。』嗚呼,此豈秦、漢之所及也哉!
1 不知其:“其”原作“俟”,從《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改。槁項黃馘:枯瘦的項頸,發黃的面容,形容非常饑瘦。布褐:粗布衣,意指生活低賤。
2 輟耕太息以俟時:語出《史記·陳涉世家》:“陳涉少時,嘗與人傭(雇傭)耕,輟(停止)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茍富貴,無相忘。’庸者笑而應曰:‘若為庸耕,何富貴也?’陳涉太息(嘆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俟時,等待時機。俟,原作“候”,從《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改。
3 陳豨(xī):西漢宛朐(今山東荷澤)人,西漢大臣,封陽夏侯,好賓客。西漢時,趙國相國周昌看見陳豨隨行賓客有一千多輛車子,因而告之漢高祖,恐其謀反。后陳豨自立為代王,劫掠了趙國。最后陳豨被樊噲的部下所殺。
4 蕭、曹:漢初丞相蕭何與曹參。
5 文、景、武:西漢文帝、景帝、武帝。《漢書·刑法志》謂文、景兩帝用刑頗重,又言武帝用酷吏。
6 吳王濞(bì):劉濞,漢高祖劉邦兄長劉仲長子,封吳王。劉濞在封國內鑄錢煮鹽,減輕賦稅以招徠“天下亡命者”(逃亡的人)以擴張勢力。漢景帝時,發動七國之亂謀反,兵敗而亡。吳王濞,原脫“王”字,從《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補。淮南:淮南王劉安,漢高祖劉邦之孫,封淮南王。劉安“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并撰成《鴻烈》(即后世所稱《淮南子》一書)。《漢書》記載,漢武帝時,劉安因被告謀反而畏罪自殺。梁王:梁孝王劉武,漢文帝嫡次子,先封代王,后改封梁王,招延四方豪杰,使得“自山以東游說之士莫不畢至”。后曾爭奪皇儲之位,事未成而病死。魏其:魏其侯竇嬰,西漢清河觀津(今河北清河)人,漢文帝皇后竇氏堂兄之子,以軍功封侯,其時“諸游士賓客爭歸”其門。后隨太后竇氏的去世而失勢,最后被處斬。武安:武安侯田蚡,漢武帝的舅父,卑下賓客以求拜相。后承魏其侯竇嬰的失勢而得以成為宰相。
7 縻(mí):牽制、維系。
8 “君子學道則愛人”兩句:語出《論語·陽貨》,意謂君子學道則會愛護別人,小人學道則容易被人使喚。
譯文
秦始皇當初打算驅逐賓客,因為李斯的言論而停止。統一天下后,秦始皇認為賓客已經無用,于是信任法令而不任用人才,認為民眾都可以用法令來統治,官吏不必根據才能來選拔,只要能遵守國法的便可以了。所以拆毀名城,誅殺豪杰,把那些優秀突出的人解散到田里去。一向依靠戰國四公子和呂不韋供養的人,他們可以到哪里去?不知道他們能否臉黃饑瘦地老死在粗布短褐的貧苦生活中,還是他們會輟耕嘆息,等待時機到來?秦朝的亂事雖然在秦二世時形成,然而假若秦始皇知道要畏懼這四種人,設法安置他們,使他們不失去職守,那樣秦國的滅亡不至于這樣迅速。從山林中釋放成千上萬饑渴的虎狼,而不知道他們將會出來咬人,世人以為秦始皇有智慧,我并不相信。楚、漢相爭之禍患,百姓都差不多死光了,豪杰也應該所剩無幾,然而跟隨代王陳豨身后的車子居然有千輛之多,蕭何、曹參執掌政權,但都不能禁止。到了漢文帝、景帝、武帝時代,法令已相當嚴密,可是吳王劉濞、淮南王劉安、梁王劉武、魏其侯竇嬰、武安侯田蚡之輩,都爭相招徠賓客,這是國主不過問的緣故。或許是吸取了秦朝滅亡的教訓,認為朝廷的爵祿不能縛盡天下的士人,所以稍為寬限,使他們或能從此得到出路吧?至于古代先王的政治并不是這樣,孔子說過:“君子學道則會愛護別人,小人學道就容易被人役使。”呀!這哪里是秦漢時代所能趕上的啊!
賞析與點評
此則文字以游士失去職務而引發的禍患說起,指出秦漢之間的禍亂,很多都是與這批游士有關。然而蘇軾最想帶出的信息,應該是最后孔子所說的一段話:“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認為即使后世能夠收納這批人士,讓他們不投閑置散,但最終也不及先王以禮教管治天下之政。
趙高李斯1
秦始皇帝時,趙高有罪,蒙毅案之2,當死,始皇赦而用之。長子扶蘇好直諫,上怒,使北監蒙恬兵于上郡3。始皇東游會稽4,并海走瑯琊5,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趙高從6。道病,使蒙毅還禱山川7,未反而上崩。李斯、趙高矯詔立胡亥8,殺扶蘇、蒙恬、蒙毅,卒以亡秦。
1 趙高:秦國宦官。秦始皇駕崩時,趙高與公子胡亥、丞相李斯合謀偽造遺詔,立胡亥為帝,并矯詔賜死公子扶蘇,囚禁蒙恬。李斯死后,趙高出任中丞相,獨攬朝政,后逼殺秦二世后另立王子嬰為秦帝,最后被子嬰所殺。
2 蒙毅:秦朝名將蒙恬之弟。早年趙高犯罪,蒙毅任廷尉,曾經判以死刑,后因秦始皇不舍而赦免趙高。趙高矯帝詔后,蒙毅和兄長蒙恬都被逮捕禁錮,最后處死。
3 蒙恬:秦朝名將。秦始皇長子扶蘇因子諫秦始皇,被貶上郡,為蒙恬的監軍,因而二人關系密切。上郡:地名,在今陜西榆林、延安一帶。
4 始皇東游:始皇三十七年(前二一一),秦始皇第四次出巡,先至云夢澤,然后循江而下,過丹陽、錢塘、浙江,上會稽山祭祀大禹,并在山上勒石。回程傍海而行,北至瑯琊,中途得病,命蒙毅先回去禱祭山川,為始皇免災,但還未返回,秦始皇便駕崩了。會稽:地名,在今江蘇蘇州城區。
5 瑯琊:地名,在今山東膠南瑯琊臺。
6 胡亥:秦朝的第二任皇帝,后世多稱之為秦二世。
7 禱:祭祀、禱告。
8 矯詔:假造皇帝的詔書。
譯文
秦始皇在位的時候,趙高犯了法,蒙毅負責審理這件案件,認為依法應判處趙高死刑,但秦始皇赦免了趙高并且任用他。長子扶蘇經常直諫,秦始皇因而發怒,調配扶蘇到上郡監督蒙恬的軍隊。秦始皇往東方巡視會稽,沿海而到瑯琊,少子胡亥與李斯、蒙毅、趙高都有跟隨。秦始皇在途中得了病,命令蒙毅返回禱告山川,蒙毅未及返回,秦始皇便駕崩。李斯、趙高假造詔書立胡亥為皇帝,殺扶蘇、蒙恬、蒙毅,最終秦國因此而滅亡。
蘇子曰: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使內外相形以禁奸備亂者,可謂密矣。蒙恬將三十萬人,威振北方,扶蘇監其軍,而蒙毅侍帷帳為謀臣1,雖有大奸賊,敢睥睨其間哉2?不幸道病,禱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謀。始皇之遣毅,毅見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之亡人國,其禍敗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為天下,不恃智以防亂,恃吾無致亂之道耳。始皇致亂之道,在用趙高。夫閹尹之禍3,如毒藥猛獸,未有不裂肝碎膽者也。自書契以來,惟東漢呂強、后唐張承業二人號稱善良4,豈可望一二于千萬,以致必亡之禍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漢桓、靈,唐肅、代5,猶不足深怪,始皇、漢宣皆英主6,亦湛于趙高、恭、顯之禍7。彼自以為聰明人杰也,奴仆熏腐之余何能為8,及其亡國亂朝,乃與庸主不異。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漢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謂不智。扶蘇親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陳勝假其名猶足以亂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誅而復請之,則斯、高無遺類矣。以斯之智而不慮此,何哉?』蘇子曰:嗚呼,秦之失道,有自來矣,豈獨始皇之罪?自商鞅變法,以誅死為輕典,以參夷為常法9,人臣狼顧脅息10,以得死為幸,何暇復請!方其法之行也,求無不獲,禁無不止,鞅自以為軼堯、舜而駕湯、武矣11。及其出亡而無所舍12,然后知為法之弊。夫豈獨鞅悔之,秦亦悔之矣。
1 帷帳:軍隊中的帳幕。
2 睥睨:斜著眼睛看人,引申為窺伺的意思。
3 閹尹:宦官。
4 呂強:字漢盛,河南成皋(今河南滎陽)人,漢靈帝時宦官,為人清忠奉公。漢靈帝欲封呂強為侯,呂強以“非功臣不侯”拒絕,又嘗上書陳事,指斥當朝宦官的不當。張承業:字繼元,同州(今陜西大荔縣)人,唐僖宗時宦官,以忠心、正直著稱。
5 桓:漢桓帝劉志。在位期間,宦官權勢日盛,太學生上言不聽,反而加以逮捕,引發東漢第一次“黨錮之禍”。靈:漢靈帝劉宏。在位期間,寵信宦官張讓等人,引發了第二次“黨錮之禍”,殺死了太學生百余人。肅:唐肅宗李亨。唐朝宦官掌管軍權便是從李亨開始。李亨寵信宦官李輔國,擢為元帥府行軍司馬,李輔國因而得以擅掌權政。代:唐代宗李豫。李豫因由宦官擁立而得位,故寵信宦官,并以其統率禁軍和擔任樞密使之職。
6 漢宣:漢宣帝劉病已。任內整飭吏治,與民休息,又平定匈奴、羌亂。
7 恭:漢宣帝時宦官弘恭,因得宣帝賞識,封為中書令。宣帝死后,元帝即位,弘恭及石顯與史高及鄭明等人勾結,排斥大臣蕭望之、劉更生、周堪等人。顯:漢宣帝、元帝時宦官石顯,先后任中黃門、中書仆射、中書令等職。元帝溺聲色,朝中大權由石顯把持。
8 熏腐:腐刑,即宮刑。
9 參夷:誅滅三族的酷刑。參,原作“慘”,從《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改。
10 狼顧:狼天性狡詐,走路時常回頭觀看動靜。狼顧喻人有所畏懼。脅息:屏氣、斂息,形容恐懼之至。
11 軼:超過。
12 出亡而無所舍:《史記·商君列傳》記載秦孝公去世,秦惠王繼位,有人誣告商鞅謀反,惠王派人逮捕他。商鞅逃到邊關,晚上打算投宿,因沒有帶備身份證件,店主不知道是商鞅本人,害怕新法連坐而不敢收容他。商鞅只能哀嘆道:“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
譯文
蘇子說:秦始皇控制天下輕重的形勢,使得朝廷內外互相制約以禁止奸賊防備叛亂,可以說是相當周密了。蒙恬統率三十萬大軍,威振北方,又以扶蘇監督其軍事,而蒙毅則在宮中成為謀臣,即使有大奸賊,誰敢窺伺其間?秦始皇不幸在途中得病,可派遣回去禱告山川的大有人在,而偏偏派遣了蒙毅,所以趙高和李斯才有機會達成他們的陰謀。秦始皇派遣蒙毅,蒙毅明知秦始皇病重,在太子尚未確立的時候離開,都不能算是有智慧。然而天意要滅亡一個國家,它的禍患和敗亡都肯定是智慮所不能顧及的。圣人治理天下,并不是依靠智謀來防備禍亂,而是以不會導致禍亂的方法行事。秦始皇釀成禍亂的原因,在于任用趙高。閹宦的禍患,就如同毒藥猛獸,沒有不使人裂肝碎膽的。自有文字記載以來,只有東漢的呂強、后唐的張承業兩個宦官可以稱得上善良,豈能盼望在成千上萬的宦官中求得這一兩個善良的?所以最終導致必然滅亡的禍患。然而世上的君主都甘心如此而不后悔,如漢桓帝、靈帝、唐肅宗、代宗,他們這樣都不值得深深怪責,但秦始皇、漢宣帝都是英明的君主,他們也都深陷于趙高、弘恭和石顯等宦官的禍患中。那些自以為聰明絕頂的人中之杰,認為這些閹割之余的奴仆能有什么作為,到了國家亂亡的時候,他們就與平庸的君主沒有什么分別。我因此標示出來,以告誡后世如同秦始皇、漢宣帝的君主。有人說:“李斯輔佐秦始皇平定天下,不能說他沒有智慧。扶蘇是秦始皇的親生子,秦人擁戴他很久了,陳勝也是假借他的名義就足以擾亂天下,而蒙恬手持重兵在外,假使他們二人不立即接受誅殺而再次請命,那么李斯和趙高就沒有辦法留下了。以李斯的智慧竟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這是為什么呢?”蘇子說:唉!秦朝失去管治的方法,已經由來已久了,豈只是秦始皇的罪過?自從商鞅變法以來,把誅死視為輕微的法令,又以誅滅三族為平常的法規,臣子經常擔驚受怕,斂氣屏息,以求得死為萬幸的事,哪里還有空閑來再次請命!當商鞅施行酷法的時候,凡是征求的都無所不獲,凡是禁止的都無不停止,商鞅自以為超越了堯舜而且凌駕在商湯和周武之上。直至他逃亡的時候找不到投宿的地方,才知道酷法的弊端。這豈止是商鞅感到悔恨,秦始皇亦有所后悔。
荊軻之變1,持兵者熟視始皇環柱而走2,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復忌二人者3,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復請也。二人之不敢請,亦知始皇之鷙悍而不可回也4,豈料其偽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歸之5。』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其「恕」矣乎6?』夫以忠恕為心而以平易為政7,則上易知而下易達,雖有賣國之奸,無所投其隙,倉卒之變,無自發焉。然其令行禁止,蓋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終不以彼易此8。商鞅立信于徙木9,立威于棄灰10,刑其親戚師傅11,積威信之極。以及始皇,秦人視其君如雷電鬼神,不可測也。古者公族有罪12,三宥然后制刑13。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請,則威信之過故也。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漢武與始皇,皆果于殺者也,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寧死而不請,如戾太子之悍14,則寧反而不訴,知訴之必不察也。戾太子豈欲反者哉?計出于無聊也15。故為二君之子者,有死與反而已。李斯之智,蓋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殺者。
1 荊軻之變:荊軻,戰國末年著名刺客,受燕太子丹之托入秦刺殺秦王嬴政。荊軻在獻上燕督亢地圖之時,圖窮匕現,行刺秦王,不中,被殺。
2 持兵者熟視始皇環柱而走:殿下的武士因沒有詔諭不能上殿,故只能看著秦王圍柱而走,以避開荊軻的行刺。熟視,瞪著眼睛看。
3 二人:指扶蘇、蒙恬。
4 鷙悍:兇狠強悍。
5 “平易近民”兩句:語出《史記·魯周公世家》:“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
6 “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兩句:語出《論語·衛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謂有一句話可以終身奉行的,那就是推己及人。
7 忠恕:盡己之心(盡己之心為忠)并推己及人。
8 以彼易此:“彼”指商鞅之嚴刑峻法;“此”指周公、孔子平易近民的忠恕之道。
9 立信于徙木:商鞅實施變法后,恐怕百姓不信任,于是在都市南門立下一根三杖的木桿,定下法規,若有人能夠搬到北門的就賞賜黃金十鎰。起初無人相信,后賞金增至黃金五十鎰,有一人搬之,果然得到賞賜,商鞅借以明示法規的不欺詐。
10 立威于棄灰:商鞅頒布法令,有棄灰于道路的人處以黥刑(在臉上刺字涂墨),借以立威。
11 刑其親戚師傅:商鞅頒布法令后,秦太子犯法。商鞅以太子是國君的繼嗣,不能施予刑法,故以太子的老師公孫賈代罪,黥其面。
12 公族:國君的族人,即宗室子弟。
13 三宥:寬恕多次。宥,寬恕。
14 戾太子:劉據,漢武帝與衛皇后之子,立為太子。江充以巫蠱之事誣告劉據,劉據懼怕遭到迫害,舉兵反抗,兵敗而亡。
15 無聊:無可奈何。
譯文
荊軻行刺秦始皇的時候,手持兵器的衛士都站在殿下眼睜睜地看著秦始皇繞著殿柱逃走,沒有人上前營救,這就是因為秦法太苛重的緣故。李斯立胡亥為帝,不再顧忌扶蘇和蒙恬,正是知道秦始皇威嚴的政令一經施行,臣子都不敢再請命。他們兩人不敢請命,也是知道秦始皇的強悍而政令不可以挽回,又豈料到這是偽造的?周公說過:“平易近民,民眾必定歸心。”孔子也說:“有一句話可以終身奉行的,那就是推己及人吧。”如果以盡己之心而推己及人的心態,加上以平易近人的政策施政,那么在上者便容易了解世情,而政令也會很暢快地頒行,這樣即使有賣國的奸賊,也無處找到空隙入手,突然的事變,也無從發生。雖然這樣要達到有令則行、有禁則止的情況,大概并不及商鞅酷法那樣成功,但圣人始終不肯以酷法取代。商鞅利用對應征搬木頭的人重賞的手段樹立信譽,運用對路上棄灰的人下重刑的方法來建立威望,向太子的親戚和師傅用刑,可以說是達到威信的極點。到了秦始皇的時候,秦人把君主看成是雷電鬼神,以其深不可測。古代宗室犯法,赦免多次然后才動刑。現在到了有人假造圣旨殺害太子而無所顧忌,太子亦不敢請命,這是威信太過的緣故。利用酷法毒害天下的人,沒有不反過來害倒自身以及自己子孫的。漢武帝與秦始皇,都是敢于果斷誅殺的人,所以他們的兒子,如仁慈的扶蘇,就寧愿死也不再次請命,又如強悍的戾太子,就寧愿造反也不去申訴,因為他知道即使申訴也一定得不到體察。戾太子又豈想造反呢?是無計可施之下決定的。所以秦始皇和漢武帝的兒子,只有死亡和造反而已。以李斯的智慧,他一定知道扶蘇必定不會反抗的。我又把這件事標示出來,以告誡后世果斷誅殺的君主。
賞析與點評
蘇軾在這則文字中,兩言“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可見頗有告誡世人的用意。這則文字前半部分論述宦官的不可重用,后半部分論述嚴刑峻法不足以治世,認為兩者都是致禍的根源。蘇軾又認為上天要滅亡一個國家,它的禍亂必定是出于智慧所不能預測的。由是圣人治理天下,并非以智慧阻止禍亂,而是以無以致亂的政策辦事,所以蘇軾一再推崇周公“平易近民”的政策,以及孔子的“忠恕之道”,認為兩者并行才是真正的王道。如今世界重法,以法治管理國家,但仍難免有冤獄、不公的事情發生。我們說“法律不外乎人情”,似乎要平衡兩者,確實并不容易。
攝主1
魯隱公元年2,不書即位,攝也。歐陽子曰3:『隱公非攝也。使隱而果攝也,則《春秋》不書為公,《春秋》書為公,則隱非攝,無疑也。』
1 攝主:代理君職者。
2 魯隱公:魯惠公的長庶子,名息姑。魯惠公卒,嫡妻所生子(名軌,即魯桓公)仍年幼,所以國人立息姑(魯隱公)攝政,行君主事,在位十一年。
3 歐陽子:即歐陽修。
譯文
魯隱公元年(前七二二),《春秋》不記載魯隱公即位,是代君攝政者的緣故。歐陽修說:“魯隱公并非代君攝政者。假如魯隱公果真是代君攝政者的話,那么《春秋》便不會記載他是公。正因為《春秋》記載他是公,所以魯隱公不是代君攝政者,這是毫無疑問的。”
蘇子曰:非也。《春秋》,信史也1,隱攝而桓弒2,著于史也詳矣。周公攝而克復子者也,以周公薨3,故不稱王。隱公攝而不克復子者也4,以魯公薨,故稱公。史有謚,國有廟5,《春秋》獨得不稱公乎?然則隱公之攝也,禮歟?曰:禮也。何自聞之?曰:聞之孔子。曾子問曰6:『君薨而世子生7,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從攝主北面于西階南8。』何謂攝主9?曰: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則其弟若兄弟之子次當立者為攝主。子生而女也,則攝主立;男也,則攝主退。此之謂攝主,古之人有為之者,季康子是也10。季桓子且死11,命其臣正常曰12:『南孺子之子男也13,則以告而立之;女也,則肥也可14。』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載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遺言,命其圉臣曰15:「南氏生男,則以告于君與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康子請退。康子之謂攝主,古之道也,孔子行之。
1 信史:以文字記錄翔實的歷史,是與文字記載以前口傳歷史的相對概念。
2 桓弒:桓,魯桓公。《史記·魯周公世家》記載魯隱公十一年(前七一二),公子翚(魯國人)勸魯隱公篡位,魯隱公不從。公子翚害怕事件傳到魯桓公那里,便向魯桓公誣陷魯隱公要奪位,并言可代殺魯隱公,魯桓公允許,魯隱公死,魯桓公即位。
3 周公薨:諸侯死曰“薨”,天子死曰“崩”,故謂“以周公薨,故不稱王”。
4 克復子:克,能夠。此指周公能夠把政權交還成王。
5 國有廟:指魯國有魯隱公的宗廟。廟,古時用來祭祀祖宗的屋舍。
6 曾子:曾參,字子輿,春秋末年魯國南武(今山東平邑縣)人,孔子弟子,有宗圣之稱。
7 世子生:原作“世子未生”,衍“未”字,據《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及《禮記·曾子問》刪。世子,古代天子、諸侯的嫡子。
8 卿、大夫、士從攝主北面于西階南:語出《禮記》:“曾子問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從攝主,北面于西階南。’”此為禮的一種,意思大概是卿、大夫、士跟隨攝主,站在西階之南,面朝北。然后大祝(官名,主祭祀祈禱)舉行祭祀禱告儀式。
9 何謂:原作“向謂”,從《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改。
10 季康子:季孫肥,季桓子之子。魯哀公三年(前四九二),季桓子去世,季孫肥繼位,是為季康子。
11 季桓子:即季孫斯,春秋魯國大夫。且:將要。
12 正常:人名,魯桓子寵臣。
13 南孺子:季桓子妻子南氏。
14 肥:指季康子季孫肥。
15 圉臣:古時臣下自謙之詞。
譯文
蘇子說:不是。《春秋》是一部信史,魯隱公攝政而魯桓公弒君,書中已經詳細記載了。周公攝政而把政權歸還成王,所以《春秋》記載周公去世稱“薨”,故此不認為周公稱王。魯隱公攝政而沒有歸還政權,所以《春秋》記載魯隱公去世稱“薨”,故此稱他為“公”。史書有謚號,國家有祭祀的宗廟,《春秋》難道能不稱他為公嗎?然而魯隱公的攝政,符合禮義嗎?答:符合禮義。何以這樣說?答:是根據孔子的說法。曾參問孔子:“國君去世而世子出生,應當怎么辦?”孔子說:“卿、大夫、士隨攝主面向北面站在西階的南面。”什么叫做攝主?說:古代天子、諸侯、卿、大夫的世子未出生而本人去世,那么他的弟弟如兄弟的兒子按排序應當繼立的人為攝主。如果出生的世子是女的,那么攝主即位為國君;如果出生的世子是男的,那么攝主就退位,這就叫做攝主。古代有這樣的例子,魯國的季康子便是。季桓子臨死前,命令他的家臣正常說:“南孺子生的是男,就報告,并且立為國君;生的是女,那么季孫肥便可以立為國君。”季桓子去世,季康子(季孫肥)即位。季桓子安葬后,季康子處理朝政。不久南孺子生了男嬰,正常便把他載到朝上,公告:“季桓子留下遺言,命令賤臣(謙稱)說:‘南孺子生的是男,則報告他,并且與大夫一同立他為君主。’今天世子出生了,是男的,因此前來報告。”季康子請求退位。季康子稱攝主,這是古代的制度,是孔子所遵行的。
自秦、漢以來不修是禮也,而以母后攝。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使與聞外事且不可,曰:『牝雞之晨,惟家之索1』,而況可使攝位而臨天下乎2?女子為政而國安,惟齊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高、向也3,蓋亦千一矣。自東漢馬、鄧不能無譏4,而漢呂后、魏胡武靈、唐武氏之流5,蓋不勝其亂,王莽、楊堅遂因以易姓6。由此觀之,豈若攝主之庶幾乎?使母后而可信也,攝主亦可信也,若均之不可信,則攝主取之,猶吾先君之子孫也,不猶愈于異姓之取哉?或曰:『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7,安用攝主?』曰:非此之謂也。嗣天子長矣8,宅憂而未出令9,則以禮設冢宰。若太子未生,生而弱,未能君也,則三代之禮,孔子之學,決不以天下付異姓,其付之攝主也。夫豈非禮而周公行之歟?故隱公亦攝主也。鄭玄10,儒之陋者也,其傳『攝主』也,曰:『上卿代君聽政者也。』使子生而女,則上卿豈繼世者乎?蘇子曰:攝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11。而世不知,習見母后之攝也,而以為當然。故吾不可不論,以待后世之君子。
1 “牝雞之晨”兩句:語出《尚書·牧誓》。言母雞報曉,就是家敗之時。此喻女性掌朝政,國家便會滅亡。
2 攝位:原作“攝主”,從《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改。
3 君王后:戰國齊襄王的王后。君王后參與朝政,輔佐齊襄王,后協助太子田建執政。齊國在君王后輔政的近四十年都很太平。曹:慈圣光獻曹皇后,北宋仁宗趙禎第二任皇后,真定靈壽(今河北靈壽縣)人,輔助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政事。《宋史》記載曹皇后性慈儉,且頗涉經史,多能援以決事。高:宣仁圣烈高皇后,北宋英宗皇后,亳州蒙城(今安徽蒙城)人,神宗時,高皇后垂簾聽政。《宋史》稱高皇后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定(安定)。向:欽圣憲肅向皇后,北宋神宗皇后,河內(今河南沁陽)人。《宋史》記載向皇后喜聞賓召故老、寬徭息兵、愛民崇儉之舉。
4 馬:明德馬皇后,東漢明帝皇后。明帝崩,肅宗即位,尊為皇太后。《后漢書》載明帝每與馬皇后言及政事,馬皇后多能毗補(增益補闕)。然外戚生活奢靡,“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倉頭衣綠褠,領袖正白”。鄧:和熹鄧皇后,東漢和帝皇后,南陽新野(今河南新野縣)人。和帝崩,殤帝即位,尊為皇太后,屢以皇太后的名義下詔,稱“權佐助聽政”。后殤帝崩,安帝繼立,繼續臨朝攝政。《后漢書》稱鄧太后雖然頗有統治能力,“達旦不寐,而躬自滅徹,以救災戹,故天下復平,歲還豐穰”,然而久持權柄,不還政于安帝,遂引起權臣的不滿。
5 呂后:名雉,單父(今山東單縣)人,漢高祖劉邦的皇后。高祖死后,尊為皇太后。漢高祖傳位于孝惠帝,孝惠帝因呂后殘害戚夫人和趙王,因此不理政事。孝惠帝在位七年而死,太子即位為帝,自后“號令一出太后”。雖然呂后專政,但《史記》對她的評價倒是正面的,謂其在位期間“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魏胡武靈:宣武靈皇后,胡氏,安定臨涇(今甘肅原縣南)人,北魏宣武帝妃、孝明帝生母。孝明帝年幼繼位,武靈皇后獲尊為太后,臨朝聽政。后淫亂肆情,為天下所惡。唐武氏:武則天,唐高宗皇后,后尊為天后。唐中宗、睿宗時臨朝稱制,后自立為武周皇帝,稱帝近三十年。
6 王莽:字巨君,漢元帝皇后王政君之侄。漢哀帝去世,未有留下子嗣,由太皇太后王政君掌政,立漢平帝,王莽任大司馬,兼管軍事、禁軍。后王莽毒殺漢平帝,立孺子嬰為皇太子,自己則稱“攝皇帝”。初始元年(八),王莽接受孺子嬰禪位稱帝,改國號“新”。楊堅:即隋文帝,弘農郡華陰(今陜西華陰)人,長女嫁北周宣帝為后,地位顯赫。宣帝因行為乖戾,誅殺元老重臣,被迫禪位予年僅七歲的太子北周靜帝宇天闡,楊堅因負“重名”而得以專政。后大寶元年(五八一),楊堅廢北周靜帝,自立為帝,建立隋朝。
7 總己:總攝己職。冢宰:周代官名,為六卿之首。
8 長:出生。
9 宅憂:即居喪。
10 鄭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山東高密市)人,東漢經學家,遍注群經,世稱“鄭學”。
11 法言:合乎儒家禮法的言論。
譯文
自秦、漢以來,世人并不遵行這個制度,而以母后攝政。孔子說:“惟有女子與小人難教養。”讓他們處理對外的事務已經不可以,古人便說:“母雞報曉,家敗之時”,更何況是攝政而治理天下呢?女子當政而國家安定的,只有齊國的君王后,我宋的曹后、高后、向后,大概也就是千分之一。東漢的馬后、鄧后,她們都難免被人有所譏諷指責,而漢代的呂后、魏代的胡武靈、唐代的武則天等輩,都造成數之不盡的禍亂,而王莽、楊堅便因此乘機改朝換代。由此看來,女主當政豈能像攝主那樣有希望?假使母后是可信任的,攝主也應該是可信任的,如果認為他們都不可信任,那么攝主奪取君位,他仍是本朝先君的子孫,不是比被異姓取代更好嗎?有人說:“國君去世,百官各自統領己職以聽命于冢宰三年,哪用攝主當政?”答:并非這個道理。繼位的太子年長,居喪期間未能頒布命令,則根據禮制以冢宰統涉。假若太子還未出生,又或年紀很小,未能成為君主,那么三代的禮制、孔子的學說,都是斷不容許把天下交托給異姓,而應當把政權交給攝主。這哪里會明明不是禮制而周公這樣做了的?所以魯隱公也是攝主。鄭玄,是鄙陋的儒生,他解釋“攝主”說:“上卿代理國君者”。假使出生的世子是女性,那么上卿難道就是繼承君位的人嗎?蘇子說:攝主,是先王制定的憲章法令,是符合孔子所言的儒家禮法。而世人并不知道,習慣以母后攝政,以為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不可以不論述,以備后世的君子參照。
賞析與點評
上則論宦官,此則論外戚,兩者都是中國歷代眾多禍亂的緣由。蘇軾在北宋積弱的時候提出及議論這兩者,用意可謂呼之欲出。在論古十三則中,此則的論據可謂最薄弱。蘇軾說女子當政而國家安定的,就只有齊國的君王后和宋朝的曹后、高后、向后,并謂是千中無一的難得。原本蘇軾列舉《論語》、古諺,論據已很充分,但一下此筆,便使千辛萬苦建立的論點不攻自破。這很可能是礙于議論當世,怕被人以言入罪,故只能稱善近朝的皇后。文字獄的禍害,其實也不下于宦官、外戚。
隱公不幸1
公子翚請殺桓公2,以求太宰3。隱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4,吾將老焉。』翚懼,反譖公于桓公而弒之5。
蘇子曰:盜以兵擬人6,人必殺之,夫豈獨其所擬,涂之人皆捕擊之。涂之人與盜非仇也7,以為不擊則盜且并殺己也。隱公之智,曾不若是涂人也,哀哉!隱公,惠公繼室之子也,其為非嫡8,與桓均耳,而長于桓。隱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國焉,可不謂仁人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隱公誅翚而讓桓,雖夷、齊何以尚茲9?驪姬欲殺申生而難里克10,則施優來之11;二世欲殺扶蘇而難李斯,則趙高來之。此二人所行相同,而其受禍亦不少異:里克不免于惠公之誅,李斯不免于二世之戮12,皆無足哀者。吾獨表而出之,為世戒。君子之為仁義也,非有計于利害,然君子之所為,義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聽趙高之謀,非其本意,獨畏蒙氏之奪其位13,故俛而聽高14。使斯聞高之言,即召百官、陳六師而斬之,其德于扶蘇,豈有既乎?何蒙氏之足憂!釋此不為,而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嗚呼,亂臣賊子猶蝮蛇也15,其所螫草木猶足以殺人16,況其所噬嚙者歟?鄭小同為高貴鄉公侍中17,嘗詣司馬師18,師有密疏未屏也19,如廁還,問小同:『見吾疏乎?』曰:『不見。』師曰:『寧我負卿,無卿負我。』遂酖之20。王允之從王敦夜飲21,辭醉先寢。敦與錢鳳謀逆22,允之已醒,悉聞其言,慮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23。敦果照視之,見允之臥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24!孔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25。』有由也夫!吾讀史得隱公、里克、李斯、鄭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禍福如此,故特書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覽觀焉。
1 隱公:魯隱公。
2 公子翚:魯國大夫,魯隱公十一年(前七一二),公子翚勸魯隱公殺害公子允,以取代魯君之位,魯隱公不同意。及后公子翚擔心事件被公子允知道,因而游說公子允殺害魯隱公。最后魯隱公被殺,公子允登位,是為魯桓公。
3 太宰:官名,主理六典,是為百官之首。
4 菟(tù)裘:邑名,在今山東泰安東南樓德鎮。
5 譖(zèn):毀謗、誣諂。
6 擬:比劃。
7 涂之:“涂之”原脫,據蘇集補。
8 嫡:嫡子,正妻所生之子。
9 夷、齊:伯夷、叔齊。尚茲:超過此。
10 驪姬:驪姬為晉獻公寵妾,生奚齊,與優施私通,陷害晉太子申生,使其子奚齊得以繼位。及晉獻公去世,奚齊繼位,里克殺之。驪姬另立卓子,亦被里克所殺,里克本來打算迎立重耳繼位,但重耳推卻,故立了公子夷吾即位,是為晉惠公。申生:晉獻公嫡長子,本為晉國太子,后被驪姬陷害而死。難:為難。此指如果里克不同意,殺害申生的計劃便難成事。里克:晉國大夫,因擁護太子申生事而被驪姬、優施勸止。驪姬之亂后,立夷吾為晉惠公。晉惠公即位后,削弱了里克的軍權,并派郄芮誅殺里克。
11 施優:即優施,晉獻公寵優,與驪姬私通。
12 李斯不免于二世之戮:秦二世即位不久,趙高便誣陷李斯有意割地稱王,因而被關進牢獄。秦二世二年(前二○八),李斯被腰斬于咸陽。
13 蒙氏:指蒙恬、蒙毅。
14 俛(fǔ):同“俯”,屈身、低頭。
15 蝮蛇:毒蛇的一種,能噴毒液。
16 螫:原指刺咬。此指蝮蛇只需在草木振動便可以像刺咬一樣,足以殺人。
17 鄭小同:字子真,三國魏國人,東漢經學家鄭玄的孫。高貴鄉公:即曹髦,字彥士,魏文帝曹丕之孫。侍中:官名,為皇帝的侍從。
18 詣:進見。
19 未屏:即未隱藏之意。
20 酖:以鴆酒(毒酒)毒殺。
21 王允之:字淵猷,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人,東晉官員。王敦:字處仲,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人,與堂弟王導一同協助司馬睿建立東晉政權,為當時權臣,但一直存有奪權之心,后發動政變未果,史稱王敦之亂。
22 錢鳳:字世儀,與王敦同謀叛逆。
23 污:弄臟。原作“汗”,從《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改。
24 岌岌:危險的樣子。
25 “危邦不入”兩句:語出《論語·泰伯》。
譯文
公子翚請魯隱公殺死魯桓公,以求讓自己得到太宰的職位。魯隱公說:“我攝政是因為他(魯桓公)年少的緣故,我將來會把君位歸還給他。我只求管理菟裘一地,以便養老便足夠了。”公子翚懼怕被告發,反過來向魯桓公毀謗魯隱公,并且殺死隱公。
蘇子說:盜賊在別人面前武刀弄槍,別人一定殺死他,這豈止是受盜賊武刀弄槍威脅的人會這樣做,路人也會攻擊他。這些路人與盜賊并非仇人,只是他們認為如果他們不主動攻擊盜賊,那些盜賊便會反過來殺害自己。以魯隱公的智慧,竟然還不及這些路人,真是悲哀!魯隱公,是魯惠公妾所生的兒子,他雖然并非嫡子,但與魯桓公的地位是相等的,而且比魯桓公年長。魯隱公追念先君的遺志而把君位讓給桓公,可以說他不是仁人嗎?可惜他的智慧不敏捷。假使隱公誅殺了公子翚而把君位讓給桓公,即使是伯夷、叔齊德行如此高尚的人,又何能超越他?晉國的驪姬想殺害申生但知道困難來自里克,所以施優便來了;秦二世想殺害扶蘇但知道困難來自李斯,所以趙高便來了。這兩個人所做的事相同,而最終遭受到的禍患也沒有多大的分別:里克最后不免被晉惠公誅殺,李斯最后也不免被秦二世殺戮,都是不值得憐憫的。我特意標示出來,以為世人告誡。君子實行仁義,并非計算當中的利害,然而君子的所為,義利通常兼得,而小人則相反。李斯之所以聽從趙高的陰謀,并非他的本意,只是畏懼蒙氏奪取他的地位,所以才俯首聽命于趙高。假使李斯聽到趙高的言論,便立即召集百官,陳列六軍以斬殺趙高,那么對扶蘇而言,他的恩德,又豈有盡頭?如此蒙氏又有什么值得憂慮!放棄了這個機會,而且還要當眾遭受五刑的懲罰,他不是下愚之人還是什么!唉!亂臣賊子就像蝮蛇一樣,它只要在草木間振動便足以殺人,更何況被它所咬呢!鄭小同任高貴鄉公的侍中時,曾進見司馬師,當時司馬師有秘密的奏疏還未掩上,上完廁所回來,問小同:“你看見我的奏疏嗎?”答:“沒有看見。”司馬師說:“寧愿我有負于你,也不能讓你有負于我。”于是毒死了他。王充之與王敦在夜間飲酒,王充之酒醉先行告辭回去就寢。王敦與錢鳳謀劃叛逆,王充之已經醒來,全部聽到了他們的言論,擔心王敦懷疑自己,于是大吐起來,衣服都沾上了污穢。王敦果然拿燈光來探看,看見王允之躺在嘔吐物中,這才不懷疑。悲哀啊小同,岌岌可危啊王允之!孔子說:“危險的國家不要進入,動亂的邦國不可居住。”是有他的理由啊!我讀史書有感于魯隱公、里克、李斯、鄭小同、王充之五個人,明白到他們所遭受的禍福就是這樣,所以特意把他們的事寫出來,讓后世的君子可以閱覽。
賞析與點評
以魯隱公的不智、不幸談論到里克、李斯、鄭小同、王充之等人的事跡,蘇軾可謂善于議論舉證。其實這五人都不可以說是不智,甚至可謂有大智慧,但偏偏就只有王充之可以幸免于難。蘇軾在文中不斷提出其他可行之法,認為他們之所以被智慧所累,是因為他們太計較于利害。蘇軾因而指出“君子之所為,義利常兼,而小人反是”,認為即使機關算盡,但如果不能堅守正道,最終也會像前四者那樣,落得身敗名裂的結局,即使僥幸茍存,也只能像王充之一樣,在污穢中浮沉打滾。
七德八戒
鄭太子華言于齊桓公1,請去三族而以鄭為內臣2,公將許之,管仲不可3。公曰:『諸侯有討于鄭,未捷,茍有釁4,從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綏之以德5,加之以訓辭,而率諸侯以討鄭,鄭將覆亡之不暇,豈敢不懼?若總其罪人以臨之6,鄭有辭矣。』公辭子華,鄭伯乃受盟7。
1 鄭太子華:鄭國太子子華。魯僖公七年(前六五三),鄭太子華與齊桓公、宋桓公、陳國世子款于寧母會盟。鄭太子華想借齊桓公除去鄭國泄氏、孔氏、子人氏三大家族。
2 內臣:國內之臣。言鄭國可作為齊國的臣子。
3 管仲:名夷吾,潁上(今安徽潁上縣)人,春秋齊國政治家。
4 釁(xìn):嫌隙、爭端。
5 綏(suí):退卻。
6 臨:來到。
7 鄭伯:鄭文公,鄭國君主。受盟:結盟。此指鄭文公派使臣赴齊結盟。
譯文
鄭國太子華對齊桓公說,如果齊國助我除去鄭國的三大家族,我甘愿以鄭國為齊國的臣子,齊桓公將要答允,管仲認為不可以。齊桓公說:“諸侯國有的討伐鄭國,但未能取得勝利,現在有機會,接受了不是很好嗎?”管仲說:“君上如果以德義來安定鄭國,向他們訓誡,然后才率領諸侯討伐鄭國,那么鄭國將會面臨覆亡的危機,怎敢不畏懼?如果帶領鄭國的罪人以攻打鄭國,那么鄭國便有托辭了。”齊桓公于是謝絕了太子華的請求,鄭伯便與齊國結盟。
蘇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辭子華之請而不違曹沫之盟1,皆盛德之事也,齊可以王矣。恨其不學道,不自誠意正身以刑其國2,使家有三歸之病而國有六嬖之禍3,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4!』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5』,孟子蓋過矣。
1 曹沫之盟:曹沫,即曹劌,春秋魯國大夫。魯莊公時,齊國討伐魯國,曹劌率軍與齊國戰于長勺(今山東萊蕪),大敗齊國。后齊國與魯國兩國國君會盟于柯,曹劌挾持齊國國君訂立盟約,收復魯國失地。
2 刑:治理。
3 三歸:歸,原指女子出嫁,此指管仲娶三姓女子。六嬖:嬖,寵愛。此指齊桓公有六個寵嬖之妾。
4 “桓公九合諸侯”五句:語出《論語·憲問》。
5 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語出《孟子·梁惠王上》。
譯文
蘇子說:偉大啊!管仲輔佐齊桓公啊!辭卻太子華的請求而不違背曹沫的盟約,都是盛德的事,齊國可以稱霸天下了。只恨他不學習儒道,不能誠心誠意修身治國,使自己的家有三歸的問題,而國家也有六嬖的禍患,所以齊桓公最終不能稱霸天下,而孔子也小看他。但孔子對管仲的評價也很高,他說:“齊桓公九次會合諸侯,都不訴諸武力,這是管仲的功勞。這是他的仁德,這是他的仁德!”至于說:“孔子的門徒從不談論齊桓公、晉文公的事”,這是孟子太過偏激了。
吾讀《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為萬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為萬世戒,故具論之。太公之治齊也1,舉賢而上功2。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弒之臣。』天下誦之3,齊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4,周史筮之5,其奔齊矣,齊懿氏卜之6,皆知其當有齊國也。篡弒之疑,蓋萃于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廢之,乃欲以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為楚成王知晉之必霸而不殺重耳7,漢高祖知東南之必亂而不殺吳王濞,晉武帝聞齊王攸之言而不殺劉元海8,苻堅信王猛而不殺慕容垂9,唐明皇用張九齡而不殺安祿山10,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論者,則以為此七人者皆失于不殺以啟亂,吾以謂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敗亡,非不殺之過也。齊景公不繁刑重賦11,雖有田氏,齊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12,雖有晉文公,兵不敗;漢景帝不害吳太子,不用晁錯13,雖有吳王濞,無自發;晉武帝不立孝惠14,雖有劉元海,不能亂;苻堅不貪江左15,雖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楊國忠16,雖有安祿山,亦何能為?秦之由余17,漢之金日?18,唐之李光弼、渾瑊之流19,皆蕃種也20,何負于中國哉?而獨殺元海、祿山!且夫自今而言之,則元海、祿山死有余罪,自當時而言之,則不免為殺無罪。豈有天子殺無罪而不得罪于天者?上失其道,涂之人皆敵也,天下豪杰其可勝既乎?
1 太公:姜尚。
2 上功:即“尚功”,崇尚功績。
3 誦:通“頌”,頌揚。
4 田敬仲:即陳完,春秋陳國公族,陳厲公之子,因陳國內亂,奔走齊國,齊桓公任為卿,官工正(負責管理百工)。
5 周史筮之:陳完初生之時,周太史為他卜卦,說其子孫可以成為異國國君。
6 齊懿氏:齊國氏族。齊懿仲把女兒嫁給陳完,使人占卜,謂其子孫當享有齊國。
7 楚成王:名惲。楚成王三十五年(前六三七),晉公子重耳由鄭至楚,成王以上公的禮遇招待他。令尹子玉請成王殺重耳,成王不聽。重耳:即晉文公,在位九年,春秋五霸之一。
8 齊王攸:司馬攸,字大猷,河內溫縣(今河南溫縣)人,西晉宗室,任散騎常侍、步兵校尉。嘗對晉武帝說:“陛下不除劉元海,恐并州不得久寧。”劉元海:劉淵,字符海,新興(今山西忻州市北)人,匈奴族,五胡十六國前趙的開國君主。
9 苻堅:字永固,略陽臨渭(今甘肅秦安)人,氐族,十六國前秦君主,嘗統一北方。但在與晉室淝水之戰中,以八十余萬秦軍大敗給東晉八萬軍力,自后前秦瓦解。王猛:字景略,北海郡劇縣(今山東昌樂縣西)人,前秦丞相,曾向苻堅進言慕容垂乃不能馴服的人,但苻堅不聽,反以禮待之。慕容垂:后燕成武帝,字道明,昌黎棘城(今遼寧義縣)人,鮮卑族。淝水之戰后,慕容垂乘時而起,復建燕國,建立后燕。
10 唐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因避清康熙諱故稱唐明皇。任內前期政治昌明,有開元之治的盛世,但天寶年間,荒廢朝政,并且發生了安史之亂。張九齡:字子壽,韶州曲江(今廣東韶關市)人,為人正直賢明,敢于諫言,曾劾安祿山野心,勸玄宗多加留心。安祿山:本姓康,名軋犖山,營州柳城(今遼寧朝陽)人,任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天寶年間,與史思明一同叛變,史稱“安史之亂”。
11 齊景公:姜姓,名杵臼,《史記》記載他“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
12 子玉:成得臣,字子玉,楚成王時令尹,因強出戰宋國,被晉軍敗于城濮。楚成王因而誅殺子玉。
13 晁錯:潁川(今河南禹州市)人,漢景帝時,任御史大夫,提出削藩之策,以削滅各主要諸侯王的封地,因而導致吳王劉濞會七國,以“誅晁錯,清君側”為名,發動吳楚七國之亂。
14 孝惠:晉惠帝司馬衷,西晉第二任皇帝,《晉書》謂他是“不才之子”,乃使“權非帝出,政邇宵人(政策出自小人)”。
15 江左:長江下游以南。此指東晉。
16 李林甫:小名哥奴,號月堂,唐朝宗室。嘗進讒于唐玄宗,使張九齡被貶。后任職宰相,為人陰柔奸狡,專權十九年,導致唐室綱紀紊亂。楊國忠:本名楊釗,蒲州永樂(今山西芮城)人,楊貴妃堂兄,因楊貴妃得寵,李林甫死后,代之為相,多次發動戰爭都大敗而回。后強奪安祿山之權,使其提前叛變。
17 由余:春秋時秦穆公大臣,原為西戎綿諸國大臣,秦穆公知其賢能,招攬為臣子。
18 金日?:字翁叔,漢朝將領。本為匈奴休屠王之長子,得漢武帝的欣賞,賜姓金,與霍光、上官桀和桑弘羊同受漢武帝遺詔輔政。
19 李光弼:唐肅宗時著名將領。本為契丹族人,武則天時,其父歸附,自后襲爵。李光弼于平定安史之亂居功甚偉。渾瑊:唐朝將領。本名進,鐵勒族渾部人。代宗時,跟隨郭子儀擊退吐藩侵擾,位極將相。
20 蕃:通“番”,舊時對外國或邊境少數民族的稱呼。
譯文
我讀《春秋》以后的史書而得七位人物,都做了盛德的事,可以為萬世效法,又得到八人,剛剛相反,可以警誡萬世,所以一起討論。姜太公治理齊國,舉拔賢能而崇尚功績。周公說:“齊國的后世一定有篡弒的臣子出現。”天下都傳誦著,齊國的人也早知道。田敬仲出生的時候,周室的史官替他占卦,說他將來要逃奔到齊國,齊懿氏也替他占卜過,都知道他將來會擁有齊國。篡弒的疑團,都集中在田敬仲的身上,但是齊桓公、管仲都不因為這樣而廢棄他,反而打算任命他為卿士,這不是盛德怎能如此?所以我認為楚成王知道晉國一定稱霸而不殺重耳,漢高祖知道東南一定出現叛亂而不殺吳王劉濞,晉武帝聽到齊王攸的言論而不殺劉元海,苻堅相信王猛的話但不殺慕容垂,唐明皇用張九齡的建議而不殺安祿山,都是盛德的事。然而世上議論的人,都認為這七個人都是失策于沒有殺掉禍亂的源頭所以才引發動亂,我認為不是這樣。這七個人都有導致敗亡的原因,并非不殺禍首的過錯。齊景公如果不實行繁刑重賦的政策,那么雖然有田氏,齊國并不可能被取代;楚成王如果不任用子玉,那么雖然有晉文公,楚國也不會兵敗;漢景帝如果不殺害吳太子,不任用晁錯,那么雖然有吳王濞,他也無法自己發動叛亂;晉武帝如果不立孝惠為帝,那么雖然有劉元海,也不會導致禍亂;苻堅如果不貪圖東晉,那么雖然有慕容垂,也不能夠反叛;唐明皇如果不用李林甫、楊國忠,那么雖然有安祿山,他可以有什么作為?秦代的由余、漢代的金日、唐代的李光弼、渾瑊之輩,都是外族,他們有什么對不住中國呢?而唯獨要殺害劉元海、安祿山!況且在今天看來,劉元海、安祿山雖然死有余辜,但在當時的情況來看,他們都不免是無辜而要被殺。豈會有天子濫殺無罪的人而不得罪于上天的呢?在上者失去道義,路人都會成為他的敵人,天下豪杰難道可以全部殺掉嗎?
漢景帝以鞅鞅而殺周亞夫1,曹操以名重而殺孔融,晉文帝以臥龍而殺嵇康2,晉景帝亦以名重而殺夏侯玄3,宋明帝以族大而殺王彧4,齊后主以謠言而殺斛律光5,唐太宗以讖而殺李君羨6,武后以謠言而殺裴炎7,世皆以為非也。此八人者,當時之慮豈非憂國備亂,與憂元海、祿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敗為是非也!故夫嗜殺人者,必以鄧侯不殺楚子為口實8。以鄧之微,無故殺大國之君,使楚人舉國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謂為天下如養生,憂國備亂如服藥:養生者不過慎起居飲食,節聲色而已,節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藥于已病之后。今吾憂寒疾而先服烏喙9,憂熱疾而先服甘遂10,則病未作而藥殺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藥者也。
1 鞅鞅:不滿意、不高興的樣子。周亞夫:漢文帝、漢景帝時邊防守將。因在太子廢立的問題上與景帝意見不一,漸失帝寵。景帝召周亞夫入宮賜宴,席上放置大塊沒有切開的肉,周亞夫心有不平,命人取餐具。景帝視而笑道:“此不足君所乎(你是否感到不足)?”周亞夫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離去。景帝說:“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后周亞夫因受兒子牽連被判謀反之罪,吐血而死。
2 晉文帝:原作“晉武帝”,從《百川》本、《東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續集》卷八改。王按:據《晉書》,殺嵇康者文帝也。臥龍:睡臥的龍,比喻隱居而未顯達的曠世奇才。嵇康:字叔夜,三國魏譙郡铚(今安徽濉溪縣)人,官至曹魏中散大夫,竹林七賢之一。因得罪司馬昭(晉文帝)心腹鐘會,鐘會因而誣曰:“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司馬昭因而殺之。
3 晉景帝:司馬師,字子元,司州河內(今河南溫縣)人,三國時魏國權臣,西晉開國君主晉武帝司馬炎的伯父,后追封為晉景帝。夏侯玄:字泰初,三國譙(今安徽亳州)人,曹魏名將,官至征西將軍,假節都督雍、涼州諸軍事,頗有名氣。后與李豐、張緝二人密謀剿除司馬氏,敗露后被司馬師所殺。
4 宋明帝:劉彧,字休炳,南朝劉宋第七任君主。王彧:字景文,南朝劉宋名臣。宋明帝病重之時,擔心王彧門族強盛,易有謀反之心,故賜毒。
5 齊后主:北齊后主高緯,為政荒淫無道,又誅殺名將斛律光、高長恭等人,最后被北周所俘。斛律光:字明月,朔州敕勒部(今山西西北)人,北齊名將,屢立軍功。但北齊后主高緯卻因謠言誅滅其族。
6 唐太宗:李世民,唐朝第二任皇帝,開創貞觀之治的盛世。讖:預測災異吉兇的言論或征兆。李君羨:唐朝將領,洺州武安(今河北永年縣東南)人,早年屢立軍功,與唐太宗友善。但貞觀初年,太白星多次在白天出現,太史占卜說:“女主昌”,謂有女子當王,故召集百官作酒令,說其小名。李君羨因名“五娘子”而遭到太宗的疏遠并被殺害。
7 武后:即武則天。裴炎:字子隆,絳州聞喜(今山西聞喜縣)人,官至中書令。武則天在裴炎的協助下廢中宗,改立睿宗。后諫武后立武氏七廟,武后不從。及后監察御史崔詧謂裴炎有異圖,武后因而誅之。
8 鄧侯:即鄧祁侯,鄧城(今河南鄧州市)人。春秋鄧國君主。楚文王伐申國,途經鄧國,鄧侯大臣認為楚文王最后會滅掉鄧國,主張殺楚文王以除后患。鄧侯不信,反以禮相待。后楚文王伐申后歸楚,順道消滅鄧國。楚子:指楚文王。
9 烏喙:中藥,性辛、苦,熱,但含有劇毒。
10 甘遂:中藥,性苦、甘,寒,但有毒。
譯文
漢景帝因為周亞夫不滿的表情而殺死他,曹操因為孔融的名氣大而殺死他,晉文帝因為害怕嵇康是臥龍之士而殺死他,晉景帝也因夏侯玄名氣大而殺死他,宋明帝因為王彧的家族大而殺死他,齊后主因為謠言而殺死斛律光,唐太宗因為預測吉兇的讖語而殺死李君羨,武后因為謠言而殺死裴炎,世人都認為他們不當。這八個人,他們當時憂慮的難道不是害怕國家有動亂,而為防備禍亂而殺人?他們與憂慮劉元海、安祿山而殺死他們的人不是相同的嗎?世人以成敗來論斷是非很久了!所以嗜殺成性的人,必定引用鄧侯不殺害楚子為口實。以鄧國的卑微,無故殺了大國的國君,假使楚國人民舉國仇視,鄭國的滅亡不是更快嗎?我認為治理天下就好比養生,憂國防備禍亂就如服藥:養生的人不過是謹慎地起居飲食,節制聲色而已,這些節制和謹慎都是在未生病以前,而服藥則在生病以后。現在我擔心得了寒病而服食烏喙,擔心得了熱疾而先服用甘遂,那么在病患仍未發作的時候,藥力已經毒死人了。這八個人,都是未病而先服藥的人。
賞析與點評
蘇軾以七位皇帝不殺之舉為德,又以八位皇帝殺人為誡,最后提出治國好比養生,要懂節制、小心謹慎,不能以為殺人能防范禍患而害了自身。這七德八戒看起來雖然是兩回事,但說穿了只不過是同一道理:君王不應殺人。論古十三則中,此篇文勢最為強盛,前后十五句排比句營造了壓迫的氣氛,讀起來使人喘不過氣來。不知蘇軾當時有否上奏,為君者又有否汗顏?但從歷史的發展來看,這些言論更像蘇軾久積于內心的郁悶,不吐不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