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舉論》科舉論 黃淳耀作品集

    科舉論序 

    三代以后,設科取士之法,莫善于漢之賢良方正,莫不善于唐之詩賦取士。宋初稍沿唐制,及安石變法,始專用經義,而詩賦之科,終宋世數起數廢。要其所謂經義者,特安石之新說而已。雖紹興以后王學稍衰,而河南、荊舒對立為兩,則學者猶多蹖駁也。至我明高皇帝,厘正經術,宗濂洛之義理,存先漢之注疏,使士子有所據依,于是釋老莊列影響依附之言廓然盡矣。且其制有論,有詔誥表判,有時務策,三場并重。而科舉之外有辟舉,有歲貢,三途并用。故我國初得人之盛,雄視西京,士子之應科目者,無上書覓舉之弊,無群聚京師之擾,無請謁舉主之隙,規制之善,漢唐宋皆不及也。自憲皇帝以后,所謂三途者遂廢其二,而科舉始獨重矣。近則三場之所重者,止于七義。七義之所重者,止于三義。而科舉之法弊矣。或者議欲廢之,或又以為國家三百年來,文武忠孝之士皆出是科,但當遵行無變。余竊以為,二者之論皆非也。廢科舉者,其意一出于薦辟,而不得其法,其弊更有甚于科舉也。 

    然科舉之法則誠弊矣。《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今誠少變科舉之法,參用辟舉、歲貢之法,何為不可?夫天之有象緯一定者也,然治歷者非隨時修改,則數十年而一差。況人才氣運之相推,如江河而未有極乎?使吾變之而畔違乎祖制,無變可也。其大者適與我祖制同,而其小者質之立法之意而無謬,何為不可?愚不自揆,作為《科舉論》三篇,以俟知言者折衷焉。

    科舉論上

    國家之以經義取士也,將以明經乎?抑以晦經乎?其出于明經也必矣。然吾觀今之經義,則其弊適足以晦經。夫晦經非設科意也,蓋宋人之有帖書墨義也,離其前后之文,以驗其記誦,其事至陋,才士恥為之。至一變而為經義,則剖析義理,不徒記誦矣,故當時名之曰大義。而我國朝因之,蓋其著為功令者,不過以觀士之能通經術與否,而初非以此困之,使出于不可知之途也。今取洪、永間經義讀之,言約理明,渾厚樸直,亦何嘗剽剝割裂而為無根之辭乎?起昔人于今日,而為其剽剝割裂者,將或有所不能。進今人于洪、永,而為其渾厚樸直者,歲月之間可至矣。惟昔之為經義也易,而上下之好尚出于一,故士子氣完力余,得以究心于天下之實學。惟今之為經義也難,故士子勞精神、窮日夜以求工于無益之空言,而不可施于用。且為之者益多,則其趨益亂。趨益亂,則上之人無所據以定其取舍,而其途益惑。趨亂而途惑,則士子益咎其文之不工,而無暇于實學。實學荒,則其不遇者文質無所底,而其遇者以貪冒為得計,以廉恥為迂疏,且盡舉其所以徼幸于科名者而推之于政事之間,而科舉之法遂大敝。夫科舉之法敝,則郡縣無循吏,疆場無能臣,欲寇盜平而四裔服,不可得也。

    然而科舉之敝所以至此者,無他,上之人不知驅士子以出于實學,而聽其所趨,反相率而從之故也。嗟夫!如是而猶以科舉之設為明經者,其亦不思而已矣。

    吾故以為,將驅天下之士而使之出于實學,則必宜復祖制五篇之法,于七義中減其二道,而閱卷必三場通較,不以一場為去取。經義取辨析義理而已,浮華者務在必黜,則士子亦安肯故為其難,以出于必不利之途哉?論則求其馳騁經史,表則求其駢麗四六,判則求其明習法令,策則求其曉暢治道。此雖與經義等為空言,然工拙易辨也。宋人既立經義,尚為宏詞科,以收詞賦之士,以繼古者之制科。今獨不可推其意于二三場哉?

    昔黃庭堅在貢院四十六日,九人半取一人。今主司鑒裁之明或不如古,而以數十人取一人,又程之于數日之中,日力無余,故所棄之卷,有不及閱二三場者,有不及閱經義者,有并不及閱書義者。所棄如此,則其所取可知也。吾又以為,當寬其較閱之期,使得研核再四,以定其去取。至于士子平日所習之書,若經若史,一以頒諸學宮者課之,而盡焚其私刻,使耳目不淆。此數者行,則天下之實學可以漸而復矣。

    科舉論中

    驅天下之士而出于實學,則制科之弊可革。雖然,所謂實學者,亦止于言詞之間而已矣,吾他日之所取而用者,非即用其言詞也。夫宋世偉人如富弼,而猶以科舉文字為難。如司馬光,而猶不長于四六。近世如陳真晟、胡居仁之流,則又不屑為科舉之文矣。使吾無以收之,則天下篤實之士皆格于科舉而不進,而吾之法又敝。將救其敝,非嚴薦舉之法、重歲貢之科不可。

    夫薦舉近固行之矣,然而未睹其效者,是不得其方也。漢世之舉賢良方正也,天子臨軒親策,至于再,至于三。其所言,上自君身,中至貴戚大臣,下及宦豎,皆直言極論,無所忌諱。不稱者罪坐舉主,有保任之罰。夫人情畏罰,則不敢妄舉,而知上之重己也,則不憚于直言,故兩漢得才為多。然猶曰此往事也。我明高皇帝行薦辟法,親自較閱,不稱職者輒坐舉主,往往至于謫戍。故當時文武忠孝之士,布滿在位,內自卿宰,外至藩臬,皆是也。今則不然,名為保舉,不復嚴重其事,士之被薦詣闕下者,吏部試以策論而已,天下不知其所謂策論者何等也。故其愿仕者,得一官以去,而其不愿仕者亦不至,彼豈真不愿仕哉?知薦舉之重不及科舉故爾。而薦人者則仍取諸有聲場屋而不第,與其平日所親幸之人,薦墨未干,而責任已塞矣。夫薦至而不知其稱否,姑試之而姑爵之,而薦人者又不尸其罰,則又安能拒不肖之幸濫,而致奇偉非常之人哉!且不幾以漢世賢良方正之名而居魏晉九品中正之實哉!

    今如吾說,不過兩言而已,曰:其求直言也必重,其罰不稱也必嚴。此所謂明薦舉之法者也。按國初歲貢之科,在薦辟之下、科舉之上,儒生之居學校者,先德行而后文藝,歲課月考,其法甚嚴。成材者循序而進之于國學,與察舉之賢并擢為給事中、參政、主事等官,故南北之二雍與郡國之學校表里稱盛。今自歲貢之科輕,而士之廩于學而歷年多者,無賢不肖,皆得貢。既貢,則使之為學官。歷一二遷至縣令,或郡佐,輒注下考罷去之。故士之為歲貢者,齒暮氣衰,榮路有限,其自待甚輕,在學校則壞學校,在州郡則壞州郡。上之人知其如此,復姑寬之,曰:是齪齪者,為可矜憐而已。夫舉朝廷之士民,姑寄此齪齪可憐之人以塞其無聊,豈理也哉!

    竊以為學校所急,在選學官。學官得人,則士子之賢不肖可辨,而歲貢之舊可復。然所謂學官者,不復可求之于今日之貢舉也。或取諸薦辟之中,或擇諸甲科之內,務求其德醇而文高者俾居其職,以行先之,以學課之。其廩于學者,不可專取文詞。茍孝友忠信發聞于鄉者,學官言于督學,核實而廩之,然后教以文學。而擇其士之尤異者,不待年而貢之闕下,而天子即用薦辟之法親試之。試可,則不待選舉,即為錄用。其次則俟其材成,循次貢之國學,以待甄敘,一如祖宗朝授官之法。有文無行者勿貢,誤貢有罰。此所謂重歲貢之科者也。

    薦舉之法明,歲貢之科重,則士之實勝者出此兩科,文勝者出于科舉,不出于此,必出于彼矣。

    科舉論下

    嗚呼!人才之生于今,其能自立也難矣。上所以成之者未嘗有法,而所以壞之者又不一端。吾每見大比之歲,禮臣申明學制,非嚴限字數,即禁用子書,以為文體士習蓋在是矣。而弊有積之甚久而其實不可以一日安者,則概未之及,然則人材何由而成耶?蓋今有漢唐宋以來所無之弊而不幸有之者,有數十年以來名為革弊而其弊彌甚者,此皆積于學校而病于科舉。吾故盡言之。

    今夫太學者,天子所以教化天下之始,而禮義之宗也。虞周宏遠,吾不暇論,論后世之尤敝者。桓帝以鴻都學生入太學,士類恥之。夫鴻都者,天子之私學,其人本以經術相招,后為尺牘及玉書鳥篆,其在今日,則亦材藝過人之士也。太學之士以其微蔑小道,為天子私人,則恥之矣。宋世立三舍之法,朱子、呂東萊皆非之。夫三舍之法,考較藝文,參以行實,而降升其間,其在今日,則亦獎誘人才之方也。先儒以其試之以浮靡之文,誘之以利祿之途,則非之矣。然則太學之重可知也。太學之人才,宜有以長養成就之,可知也。非國子及四方之成材者,不宜入太學,可知也。今自援納例行,百余年來,遂為功令。士以廩、增、附之額分其入粟之等差,而其余則學校之廢棄者入焉,紈绔之不學者入焉,商賈之多金者入焉。此何為乎?入粟之后,掛名其間,有終身未嘗踧胄監之席者。問其人,則國子生也。此何為乎?然而士之貢于學、舉于鄉者,猶施施然與之并列,則使東漢之士復興,南宋之儒可作,吾不知其嘆息又當何如也!此吾所謂唐宋以來所無之弊而不幸有之者也。

    古者較士,有中年、比年之法,蓋掌教之官視有司不同。呂氏謂《周禮》六官,惟學校之官不在官聯官屬,其意所當深思者是也。今者師儒之說既為具文,而督學使者之官,其體尊嚴,與生徒相去遼絕,其所掌有歲試,有科試。其稽考行義也,不過俯聽于學官,而其殿最文義也,雖試有前后,而一人之目,無大相遠。今使督學官于三年之中,科、歲各一試,士方試歸,席未及暖,而繼試者又至矣。是一歲之中常得一再試也。然科試則郡縣之官必先去取之,而后進于督學,是受試無已時也。以不甚相異之殿最與不甚稽考之行義,而受試無已時,乃欲望其敬業樂群、知類通達,則亦難矣。此吾所謂數十年來名為革弊而其弊彌甚者也。

    吾以為,援納之例必當禁絕,而一以勛戚命官子弟及士之貢于學、舉于鄉者實之,妙簡儒臣,以為祭酒、司業。其立教,則當以胡瑗之教湖學及朱子分年立課之法為準。督學則簡其考較,即以科試為歲試,合格者使之試于鄉,否則黜之,而不必又為歲試。使士子得休其力,以從事于學。此二說行,然后薦舉歲貢之法可漸施也。

    抑吾又得一說焉。可暫罷而徐議之者,騎射是也。夫射者,學宮之古法,我明高皇帝嘗用之以試士矣。然前此不習既久,一旦舉而責之綴文之士,則不便者十九。夫將復古制,固不論其便否也。然吾以為可暫罷者,以其本之未立,則不可齊其末也。

    或曰:“考較之簡,其法則誠善矣。今天下兵寇交訌,泥沙用財,取之援例入貲,足以贍軍。且騎射所以習兵也,在平世猶不可廢,況多難乎?”曰:子以東晉之南渡為盛于今乎?東晉猶能立太學,征生徒,而謂今世不能者,謬也。謂藉此以資財用者,無術也。且學校興,人材盛,則其所得有過于騎射者矣。今雖不罷騎射,騎射其有益乎?

    科舉論后語

    余既作《科舉論》,向難余者又曰:“天之生斯人也,如置器然。茍生金玉,必不置之于泥途。茍生賢才,必不使之阨窮于牖下也。科名特寄徑耳,子何患焉?”曰:“金玉之生于山川也,制之而后生焉,范之而后成焉。不遇良工,則沒于丹矸朽石之下而已矣,子何從知之?由今之道而不變,吾慮人材之日沒也。”難者又曰:“今朝廷之所求者奇士耳,非中人也。經義能困中人,豈能困奇士乎?”曰:“南宮三歲一試士,士之釋褐者必三百人,不知此三百人者皆奇士乎?抑中人雜出其間乎?如中人雜出其間,則其敗天下士多矣。所學非所用,所用非所學也。”又曰:“賢良方正之科,固將器人于文辭之外也。信如子說,不過嚴責保任而已,而取士之法終不能有異于漢世之對策,是以行求之而以言取之也。”曰:“豈獨漢世哉?敷奏以言,雖堯舜不外是也。今天子赫然震動,引見闕廷而親策之,假以言色,通以問難,則人之賢不肖出矣。夫人才之赴人主,如百鳥之追鸑鷟也。”又曰:“學校之官,吾何以識其賢而用之乎?”曰:“如東漢之先試博士可也。如虞集所云,令長各自禮聘亦可也。其任必久,其擢必優,所以廣教化、隆儒術也。”又曰:“凡學之掌教者三人焉,試且聘之,則不勝其擾矣。”曰:“固也。吾以為三人者,可省其二也。無已,則虛其二焉以待。教諭之擇賢者而聘之,亦我國初之制也。”又曰:“胄監入貲,不自今日始也。羅圭峰玘嘗以貲入矣,已而為文人,為名臣。近則學校之有文者入焉,何必禁也?”曰:“玘不足法也。為入貲濫觴者,未必非玘罪也。我國家近有珰禍,獻諂頌功者多出太學諸生,何無一人如范滂、陳東者乎?史推東漢之亂而不亡,歸功于太學數君子。靖康、建炎之間,三學生義聲震天下,彼皆養士之效也。今則非止失養而已,其溷淆而挫辱之,抑亦甚矣。有文之士入焉者,倦于場屋、厭于考較,不得已而入焉也,非宜入也。”又曰:“子之論則美矣,然子之論騎射也,猶謂待學校興乃可徐議。今一旦欲于二三場責經史時務之實學,于薦舉責賢良方正之全材,于太學、鄉學責有道之師儒、率教之生徒,不已亟乎?吾將以子之矛入子之盾也。”曰:“宋臣葉適有言:今宜暫息天下之多言,進舉無親策,制舉無記誦,無論著,稍稍忘其故步,一旦天子自舉之,三代之英才未可驟得,亦不至如近世之冗長無取也。我明高皇帝已行科舉法,仍停至十余年,其時人材益出。今能遠采葉適之言,上師我高皇帝通變宜民之意,何為不成?何求不得?余之前論,特平平者爾。雖然,使以余之論告當路,則駭笑而目以為狂者不知凡幾矣。時勢之變,日新月異,而天下大事獨曰守常,痛乎成俗之難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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