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章 禪與茶道(二)》禪與日本文化 鈴木大拙作品集

    兩位禪僧在論禪,名叫長慶棱(長慶慧棱,853—932)的和尚云:“寧說阿羅漢有三毒,不說如來有二種語。不道如來無語,只是無二種語。”保福從展曰:“作么生是如來語。”長慶棱曰:“聾人爭得聞。”保福從展曰:“情知和尚向第二頭道。”長慶卻問:“作么生是如來語。”保福從展曰:“吃茶去。”(《景德傳燈錄》之卷十九)

    喝茶一事本身非常簡單,每個人(特別是東方人)天天都會喝。但于禪宗,喝茶就是大事,可讓人直接進入自身佛性、證悟真理。一般人無法明白:為何在禪宗,喝茶就變成可讓人開悟的話語?真相是:禪師們的世界與被俗事束縛的凡夫們的世界是不一樣的。這不是在說此世界的樹不是樹,到了另一世界才是樹,雖然在禪的世界里確也有“此地之樹非樹,它地之樹才是樹”的情況存在。在禪的世界中,此事物既是此事物,亦非此事物。你我前面的山既是山,也不是山;我手中的筆既是筆,也不是筆。禪人的視角就是如此。因此,對禪人而言,喝茶就不只是喝茶:喝茶直接來自存在之源,又徹底地回歸存在之源。按埃克哈特(德意志神學家,1260—1327)的話來說:“在上帝眼中,虱子的地位高過天使。可見,在上帝看來,一切都是平等的,一切都是上帝。”

    唐代的松山和尚一日請龐蘊居士吃茶。居士舉起托子云:“人人盡有分,因什么道不得。”師云:“只為人人盡有。所以道不得。”居士云:“阿兄為什么卻道得。”師云:“不可無言也。”居士云:“灼然!灼然!”

    對二位禪者而言,茶托子不只是茶托子,其中之意遠超常人的想象。

    正是這樣,日本人才如此看重喝茶,似乎喝茶就是一件可觸及實在之本的神秘之事。或許,用“似乎”一詞來形容喝茶一事并不恰當,喝茶其實就是實在。因為,在茶道中,人們可體會東方文化的精神。

    茶道不只是喝茶,而是包括與喝茶相關的事與物,如,茶具、泡茶時的氣氛,最重要的是,整個過程中不知不覺生起的心境。

    因此,茶道并不只是普通的喝茶,而是一門培養“精神世界”的藝術,一門培養心理環境,或內在意識世界的藝術。與尋常的房間不同,用作茶道的房間很小,天花板低、沒有樣式,茶碗粗糙不平卻盡顯制造者的雅致風格。坐在這樣的屋子里,拿起這樣的茶碗喝茶,聽著炭火上鐵壺傳出的開水聲,一種內在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就讓時間暫時消逝吧。漸漸地,當你靜下心來時,另一種聲音便傳入耳朵:它來自窗外,是竹管子從山上引下的泉水滴下來的聲音。水聲不疏不密,恰到好處地把心領至安靜不動的狀態。然而,心靜并非心死,此時之心能明明了了地覺知屋內屋外的一切。

    如此造就的心境或“精神世界”即是達到了“貧”的精神狀態,不再有任何形式的二元對立:主體與客體、善與惡、對與錯、榮與恥、身與心、得與失等等。香嚴智閑是中國晚唐的禪師,在一首詩中,他對“貧”作了如此解釋:

    去年貧,未是貧,

    今年貧,始是貧。

    去年貧,猶有卓錐之地;

    今年貧,錐也無。

    此“貧”無物可立,哪怕是一根針,這即是般若的“空性”哲學。茶道的理念即基于此,因為,不管是“寂”或是“侘”,都不過是絕對貧的一種美學展示。

    附帶一提,埃克哈特對于“貧”的思想闡述,與上述香嚴智閑的詩歌完全一致。在一次布道中,埃克哈特提到了“神圣的貧者”:“在此人身上,上帝實無用武之地”;“此人已恒時遠離物質……世間上有兩種物:一個是他物,一個是自我”。此人已從物上解脫出來,無有物我之分,就是一位“無處可住之人”,常處于空性之中。在埃克哈特看來,“真正的精神貧窮要求此人心中沒有上帝和上帝所造之物的分別。這樣,若上帝想在靈魂中有所行動,他就必須是靈魂自身”。

    茶道的哲學與埃克哈特所崇尚的絕對貧窮非常相似。的確,在空性中不僅沒有上帝創造的萬物,連上帝也不存在,因為空即是上帝,上帝即是空。也就是說,耶穌、保福從展、龐蘊居士和其他禪師們無時無處不在喝茶。茶的精神即是“貧”的哲學,或是空性的哲學。明白了這一點,就知道日本人對茶道的欣賞與喜愛源于何處了。

    在這方面,藤原定家寫的一首古詩常為茶士們所看重而引為座右銘:

    舉目四顧,

    不見花艷楓紅。

    灘上茅屋,

    兀兀獨立秋暮。

    這種荒涼之境的描述,并不只是沙灘或是荒野,詩人并非以無邊的汪洋大海為背景。在廢棄的漁船上,在海邊晾曬的破舊漁網里,已有春天蘇醒的跡象:

    深秋盼花人

    且看雪中綠

    對洞察力很強的人來說,晚秋的荒無人煙預示著春天已不遠了,每片落葉,每片枯草(草下曾有許多昆蟲啾啾吟唱),都在準備迎接新生命的到來。正如千利休所說,水壺中的水源于無底的心田,空的概念經常被人誤解為一無所有,其實空蘊藏著無限可能。在晚秋的荒蕪中,我們已約略覺察到了宋代禪詩人重顯(雪竇重顯,980—1052)所言:“春山疊亂青,春水漾虛碧。”

    獨自坐于茶室中的茶士,即是雪竇重顯禪詩中描述的這種人——“幾人窮極到無心”。

    茶道的基本精神是孤獨的,猶如百丈所說——“獨坐大雄峰頂”。酒與茶不同,它用于社交,大多在歡宴上出現,往往不離喧鬧的氣氛。茶是貴族,酒則是平民。茶不似酒那樣具有廣泛性和群體性。茶是內斂,是自省。唐時的李白沉醉于酒,沒有酒,就寫不出好詩。當茶士有了靈感時,他的作品一定是同心式或向心式的,充滿了沉思。因此,酒最好和一群知心朋友同飲,而茶則是在一個六平方英尺的古屋中、一個安靜的角落里獨自飲啜。

    以下為拙作《文化的東方》(1945)中一篇描繪日本茶室的文章:

    茶室象征東方文化(特別是日本文化)的某些特性。進入茶室,日本思想中的靜態因素便沖擊著你的視覺,而動態的因素卻不多見。在茶室,一舉一動都有節制,這就使得原本很安靜的氣氛更加靜謐。

    房間很小,天花板也不高——相對普通日本人的身高而言,天花板也略顯低了。屋子里沒有任何裝飾,除了壁龕——那里掛著一幅字(畫),字(畫)前面則有一個花瓶,瓶中裝著一支尚未完全盛開的花。環顧四周,盡管房子裝修簡單,卻無處不折射出設計者的精心:窗戶在墻壁上隨意開設著,天花板的樣式多變;裝修的材料看起來簡樸無華,但材質卻不單調;房子中間立著一根柱子,把房間的功能一分為二:柱子一邊放有茶具,另一邊則用于燒水,燒水的壺是鐵做的,很精致。

    障子(窗戶)上糊著紙,這樣,透進來的光線就不會太亮,倘若茶士仍覺得光線不夠柔和,則窗戶外還有一個仿古簾子,可放下來擋光。我在火爐前靜靜地坐著,慢慢地,聞到了燃香的味道,香味令人神安;瓶中的花散發出的香氣則可提神。主人告訴我,這香木來自熱帶之地,取自一棵長久泡在水里的古木。

    心靜下來了,我聽到微風穿過松葉發出的沙沙聲,還有水從竹管滴進石盆里的滴答聲。水聲風聲相互照應,如同音樂,客人聽聞后,心變得安詳。確實,這樣的聲音能使茶士進入冥想狀態,進而回歸本原。

    由此可見,茶道的精神深深地浸染著禪宗所教授的空性之般若哲學。或許對于端著手制茶碗、啜著綠色飲料的茶士而言,空性太抽象了,但空性其實就是實實在在的客觀現實,這取決于人們對事物本質的體認。如果一個人對世界的認識只停留在現實的表面中,他就無法超越現實;只會用眼看、用耳聽的人,所看所聞就是事實的表相。若無法做到用眼去聽、用耳去看,一個人只會被感官束縛;只有當他不再被感官所累時,他才可能進入空性的領域中,獲得其妙用,因為,空性中有著無數的可能。大燈國師是京都大德寺的創建人,曾經就此說過:“耳見目聞無疑處,檐前玉水目成滴。”(圣印法師譯)

    我們還可從茶道的發展史中清楚地看到茶道與禪宗的關系。12世紀末,一位禪門和尚把茶籽從中國帶到日本。此禪師在中國對茶頗有研究,他帶來日本的并不只是茶籽,還有中國禪師供奉其祖師達摩大師的供茶儀式。從此,茶就與禪緊密聯系在一起了。其實,茶的味道總讓人想起禪的超越性。如前所述,酒是社會活動的常用品,給人帶來歡樂,甚至會導致亂性——讓人如動物般地釋放出野性能量。

    在足利將軍時代,喝茶作為一門藝術從禪院里傳了出來,人們(主要是武士階層)開始能夠欣賞這一門藝術。當幕府政權失勢時,織田信長(1534—1582)變得非常強大,就在他準備將日本國土納入自己統治之下時,不幸遇難。后來,他最得力的助手豐臣秀吉繼位,統一天下的大事就由豐臣秀吉來完成。豐臣秀吉和織田信長都極力提倡茶藝。茶藝在這階段(特別是在豐臣秀吉時期)便有了很大的發展。對茶藝發展貢獻最大的、被譽為茶藝之祖的,則是千利休。

    也許有人會說,這只不過是歷史上的偶然。但在我看來,千利休已證得甚深空性,其一生既有矛盾和悲劇,也寫滿了唯美主義與英雄主義,是荒謬與理性的統一體。大師的出生正值政治動亂、體制無序,處于戰爭中的封建領主意識到商人的重要性,于是,千利休(出生商人世家)以其藝術天才和非凡的人格秘密地登上了政治舞臺,成為豐臣秀吉的一位重要朋友。豐臣秀吉用其高超的軍事才能和政治天分獲得了權力,他雖然是一介武夫,卻能欣賞茶藝。奇妙之處在于,盡管在整個安土桃山時代,戰爭氣氛極其緊張,武士們卻喜歡上了品茶。他們不時會去茶室,使自己與世隔絕,而后若有所思地喝上一杯,呼吸安詳的空氣,體會心靈的升華,讓心暫時進入空靈的境界。這一切似乎與茶道大師千利休有關:他喚起了這群好戰武士對茶的興趣,讓這些大部分沒有受過教育的武士樂意接受傳統藝術的熏陶。另一方面,出生于商人階層的千利休,也慢慢受到武士道精神的影響。因此,他成為安土桃山時代日本生活的一面鏡子。

    權力所在之地,若掌權者對手下的忠心稍有懷疑,便會即刻將之清除。當有人向豐臣秀吉密告(或真或假)千利休想要謀反,獨裁者就做出了如下的裁決:千利休必須自殺——這是給尊貴武士的殊榮。岡倉覺三(1862—1913)在其《茶之書》中對千利休之死的場景作了戲劇化描述:

    自我了結性命的日子來到了,千利休請其大弟子們喝最后一次茶。在約定的時間,弟子們悲哀地走到了門廊,他們看著院子里的花園小路,樹在震顫,樹葉婆娑聲中似有孤魂野鬼低語。懸掛于大門上的灰色石燈像是冥府的肅肅哨兵。茶室開始飄出陣陣異香:來者可以進屋了。弟子們一個一個地走進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壁龕掛著一幅字軸——這是古代一位大和尚警示塵世無常的精湛書法。爐上的水開了,發出聲響,如同知了在對漸去的夏日悲歌。不久,主人(千利休)進來,給每位弟子都奉上茶。在弟子們默默地喝完后,大師也喝完了自己的那一份。按照既定的儀式,弟子們開始請求觀看茶器。千利休把各式茶器和那幅字軸一起放在他們面前。所有弟子都對茶器之美表示贊嘆,大師將這些器具一一贈予他們,茶碗則自己留著。他說:“此碗已被不幸之唇染污,我不會再用了。”說完,就將茶碗摔碎。

    儀式結束了。弟子們強忍著悲痛與大師告別,離開茶室。千利休大師只留下一位最親近的弟子來目睹他的最后時刻:他脫下了茶衣,仔細疊好,放在席上,穿上了之前就放在席子下的白色長袍。他溫和地望著即將取其性命的亮閃閃的短劍,對它吟唱道:

    今汝來兮,

    寒光犀犀。

    佛法吾依,

    煩惱劈熄。

    面帶微笑,千利休進入了涅槃。

    這位茶道大師的悲劇命運是如何與茶道的避世精神連在一起呢?人們又怎能想象這樣的空性之劍飛上天,殺卻佛陀和魔鬼、朋友和敵人、暴君和奴隸?曾經,秀吉想看看千利休的牽牛花,利休便砍下花園里所有的花。但當秀吉進入茶室后,卻見到花瓶中只有一枝花——其他的都為這一枝犧牲了。如今,這唯一的一枝也將為掃殺成千上萬枝花的人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這枝花真的逝去了嗎?它是不是真的從日本文化史上消失了呢?不,依然有把劍,它“毅立空中,寒光冽冽”。

    如前所說,茶的精神是貧,是獨,是絕對主義,它使空性的思想具體化。因此,當茶室有人時,哪怕人數很少,茶的精神也就不再單純了。此時,茶室就開始“訂規立矩”,正如老子所言:“大道廢,有仁義。”茶室其實只適合一人獨處,其獨坐時擁有的精神境界應如佛陀剛出生時所作的偉大宣言那樣:“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當茶室有第二個人時,一體的人就分裂成兩個,由此產生了二元化的萬物。于是,茶室就需要規矩來維護原先的平和。茶藝或是茶道已是空性的退化,但這卻是戰國時代(1467—1590)日本武士們得以一瞥心靈或是空性的方法。那時的茶室就是精神訓練所,茶藝成了武士們必要的一項技術訓練。

    茶室規矩一般有四條:和、敬、清、寂。前兩條是社會性的,屬倫理范疇,第三條則是身體和心理上的規定,最后一條是精神上或玄學上的要求。

    讀完這四條規定后,可以發現,這四個規定實際上代表了東方哲學的四個宗派:前兩條規定代表儒家,第三條代表道教和日本的神道教,第四條代表佛教和道教。

    第一條之“和”也可看作與道教有關,因為道教的一個基本教言即是與自然保持和諧,即陰陽平衡。因為陰陽平衡,世界才得以生生不息。嬰兒可能哭上一整天,但其聲音并不會變沙啞。按老子的觀點,這種哭泣并非不和之象。因此,“和”又稱為永遠,或是無限。(《道德經》第五十五章曰:“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

    在圣德太子頒布的十七條憲法中,“和”被認為是“最可貴、最有價值的”。當然,這種說法也有其政治目的,反映了其所在時代的社會環境。

    第三條的“清”無疑是神道教的內容:洗手和漱口讓人想起凈身禮。若拋開表面現象,進一步察其深層意義,這一條也與道教有關——“天得一以清”。凈心則是佛教的教言。然而,茶道這方面的教法更多指的是洗塵、整潔,旨在使心遠離無謂的心理干擾。

    茶道的第四條規則“寂”最為意味深長,因為沒有這一條,茶道就全然失去其存在的意義。茶道的每一過程都要給人寂靜的氣氛,這才可稱得上成功。隨意堆放的石塊、潺潺的流水聲、草庵、高過屋頂的古松樹、長了青苔的石燈籠、水壺里的嘶嘶水聲、透過紙屏風的柔弱之光,所有這些都是要創造出一種能讓心靈沉思的氛圍。然而,現實中,寂的境界源于內心之自覺,這是茶道人士的獨特理解,也是禪宗精神在茶道的反映。由此,茶道的一切便與探究萬物本源——心——有密切的關系了。茶室是茶士借以表達自我的感官:茶士使茶室中的事事物物與自己的主觀意志相呼應。人與室歸一,卻并不相互混淆。進入茶室的人瞬間即可感受到這種人茶一體的妙境。這就是茶的藝術。

    基本上,茶士對環境中不調和的因素非常敏感,在這一方面,他的神經系統受過極好的訓練。然而,要賞茶、享受喝茶的樂趣,也并非得吹毛求疵地去苛求外在的環境。茶士只需將心從細節中脫開,讓心處于開放狀態,這樣,潺潺的流水聲、松針葉的婆娑聲便能入耳,從周圍的一切外物便能感受到心之寧靜。若論外表的一塵不染,人與物都可以達到,但內在的寧靜或安祥卻只能是精神上的境界。洗手、漱口、凈身,這一切都做完后,茶士便具備了進入茶室的外在條件。然而,身之潔凈并不代表茶士已達到心的安詳狀態。環境對人的性格和性情的塑造有很大的影響,但,人又是性格的締造者和環境的創造者,因為人就是被造物和創造者的合一。因此,安詳源于人之心,再從心輻射到外在環境。茶室、花園、石盆、小屋周圍的常青樹,甚至每一細節都極其精心地布置著,以創造出一種完全安詳的效果,盡管如此,茶士還有可能心思外飄,心不在焉。若心無法專注,則茶藝只是一種擺設了。

    茶道是足利將軍時代(1338—1568)、安土桃山時代(1568—1615)和德川幕府時代(1615—1867)等時期多個哲學思潮的共同結晶。在德川幕府時代,茶道之藝達到了頂峰。

    雖說日本缺少獨立的本土哲學體系,但她卻善于拮取儒家、道家和佛家的思想,將其運用于現實生活上,并使其成為精神升華和藝術欣賞的食糧。可以說,日本人并不是把印度傳至中國的思想(佛教思想)全面發掘出來,以由此顯示自己的學術能力。相反,他們將來自異國的思想融入到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把工作和生活變成一種有較高藝術特質的愉悅之物。直到現在,日本的天才們還沒有將其能力運用于知識和理性的層次上,而是更多地運用在生活藝術上。難道不是嗎?在我看來,日本人之偉大,在于能把哲學變為藝術,把抽象的思維變成活生生的生活,變心靈之超越特質為內在的經驗。因此,可以說茶室就是東方三大宗教哲學思想的結晶。中國人的思維模式與日本人迥然不同。當他們與佛教里的印度思維模式接觸時,他們感觸到了其哲學的深奧之處:一方面,創造出華嚴思想、天臺思想、三論思想;另一方面,他們也創造了宋代的理學(理學是中國哲學對基于大乘思想的禪宗、華嚴宗思想的反動)。雖然現在有很多跡象表明,或許理性哲學在日本有更好的前景,但日本思想家們并沒有吸取異國思想的純哲學內容。不幸的是,狹隘民族主義特性阻礙了日本原創性思想的發展。日本人不愿通過自由地探索生活、反省生活來表現自己,而是尋求歌舞、茶道、文學和其他社會藝術娛樂形式,使自己從封建思想壓迫中解脫出來。我想,日本天才哲學家的“無能”或跛足發展,應該歸于其政治體制。

    “寂”是佛教最典型的特性。漢字的“寂”一詞在佛教中含義特殊。“寂”的原意及當代的意思為“安靜”或“孤獨”,但在佛教(特別是禪宗)里,它具有更深的精神層面上的意義:它導出一種超越純粹世俗的生活,或是超越生死的領域,而那樣的領域只有心志極利、定力極足的人才能居住。正如一大乘佛典后面所附之詩所說的:

    諸行無常,

    是生滅法。

    生滅滅已,

    寂滅為樂。

    佛教里,“寂”總是與“滅”一起連用,“寂滅”意為絕對“寂”。一般人經常把寂滅當成完全的湮滅或是絕對的虛無,佛教也因此不斷受到批評。不過,對佛學有較深了解的人都知道,這是由于批評家們不清楚佛教思想之精髓所致。然而,這一問題并不在本書的討論范圍內,對此我就不多做評論了。

    我曾說過,日本人發現,茶道是人們逃避封建統治的一種手段。但,無論是生活在封建政治制度,還是自由民主的國家里,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種超越自我的欲望:無論政治和社會環境如何,我們總是在尋求某種未來的、隱隱呈現的新生活。在這種動機的驅策下,我們從未滿足現狀,總在尋求一個新的文化時代,并為創造這樣的時代而不斷努力。當尋到的新文化無法適應我們的精神需求,同時又看不到其未來的發展前景時,這樣的文化就會消亡。

    如果茶道只是停留在儒家和道家的層面上,那么它只會是某種消遣、某種有錢人用于靜態娛樂的方法,我們也就無法從中找到幫助提升精神生活的東西了。這就需要茶士來為茶道注入一些佛教的哲學因素。于是,茶士便在佛法里找到了“寂”的思想。“寂”不是環境特質,而是每一位想獲取高遠境界的茶士應該培植的理想品格。

    因此,在茶道里,寂是一種超越生與死的精神特質,而非僅僅是身體因素或心理因素。一定要謹記:茶道將人們導向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在那個精神領域里,我們既生活在這個世界,又仿佛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下面是日本德川時代后期禪師誠拙(1746—1820)關于茶道的觀點:

    我的茶非茶,不是與茶相對立之非茶。這種非茶是什么樣的?當人達到非茶之境時,他將意識到非茶即是道之本身。

    如此,生與死、愚與慧、正與誤、是與非,都不再有壁壘。達到這種無阻礙境界即是非茶之道。

    有一個故事說道:一位禪僧遠道而來,參見趙州禪師。禪師問:“你來過這兒沒有?”答:“未曾來過。”禪師說:“喝茶去”。之后,又來了一位禪僧。禪師又問道:“你來過這兒沒有?”答:“來過”。禪師說:“喝茶去。”

    趙州禪師讓兩位禪僧都“喝茶去”,也不管他們之前來過與否。為什么?若我們能明白它的深奧意義,我們就進入了禪師內在的圣境,就可以欣賞用甜味之鹽調出的茶之苦味了。嗯,我聽到某處響起了鈴聲。

    誠拙的非茶是茶的神秘變體,他想通過否定的方式達到藝術的精神境界。這是禪師們所采用的般若哲學的邏輯法。只要我們用某個概念來規范、描繪“茶”,它必然會阻礙我們的視野,使我們無法深入茶的本來面目。這在茶之心理方面的表現尤為明顯。若茶藝表演者一直非常在乎茶藝的演示,其意識就會妨礙其表演的每一步驟,結果是,他在人為地制造“壁壘”。他總是感覺自己一直面對著一個相互對立的世界:正與錯、生與死、茶與非茶,等等。若茶士陷于這樣二元對立的世界里,他就遠離了道,永遠無法進入“寂”的境界里。因為,茶道通向“大道”,茶道也即是“大道”本身。

    茶的這種超越性概念不應被當成是某種超越日常生活中的東西。若這樣理解茶道,就沒有明白它的實質。茶士將茶葉從茶罐中取出,放在碗里,用竹制攪拌器攪動,此中的每一動作都有“寂”的特質存在。寂是動態的,否則,它就會把心一分為二,把茶士的心與身分開:茶士的意識與茶士泡茶的行為分裂開來,茶不再是非茶。只要意識到行為與行為者之間存在著間隙,這樣的對立將產生矛盾,矛盾就會造就壁壘。般若大師們說:“茶非茶時,茶才是茶。”只要存在著絲絲的壁壘,就不會有“自如的流淌”。構成茶道的寂的原則就被嚴重破壞了。

    普羅提諾在表達這一思想時如此說道:“觀者即是被觀者,他們并非兩個不同的人;這并非是幻覺,而是一個統一體。這樣與超我成為一體的人,在自身上展現了超我的形象:他們成為一體,除了超我,身內身外都不再有其他形象——那時,沒有動作,沒有激情,沒有欲望;理性被擱置,所有的推理、思考,甚至自我也沒有了,與上帝合而為一。在不動中他達到了寂靜的境界:身心安詳,不會左顧右盼,甚至不會向內在尋求什么;他完全正確地安住下來,他即是安住自身。”普羅提諾的“安住”也就是茶士的“寂”。

    《薄伽梵歌》在表達這一境界時,鏗鏘有力,散發著利休生命最后時刻擲劍于天時所喻示的精神:

    彼心不再執,

    沒有我與他。

    彼雖殺千人,

    卻一人未殺。

    客觀而言,這可能讓一些讀者非常吃驚,但我們要記住,薄伽梵的觀點,不是我們有限的智力所能理解的。愛默生在寫其《梵天》時一定也受其影響,以下是《梵天》的一段:

    染血的殺者認為殺了人,

    被殺者以為已被殺,

    唉,

    他們都不得妙道,

    我只繼續、超越,然后回家。

    我的眼前,

    沒有了過去與遺忘,

    陰影與日光也沒有兩樣,

    消失的神祗為我而現,

    榮耀與恥辱自成一體。

    利休自殺所用之劍也是一把殺向佛陀、主教、圣人和罪人、造物者和被造者之劍。當茶道達到了這樣的悟境時,禪師的“非茶之茶”就實現了。

    按埃克哈特的話來說:

    “怎么樣去親近上帝呢?”

    “愛上帝自己:非上帝、非神靈、非人,非形象;一位純粹的天真的溫馴之人,沒有自他之別。讓我們永遠地依偎在這種非無的懷抱里。”

    若要我再隨意補充一些評論,那么,就像禪師誠拙所建議的以非茶之心來喝茶那樣,其實就是“以親近非上帝來愛上帝……永恒地倚在非無的懷里”。要知道,所謂的“寂靜”的原則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被理解的。

    十一

    一些讀者們可能會說我小題大作:“喝茶不過是小事一樁,把它描繪成人之靈性境界這種高度是完全不適合的。假如生活中每件小事都要從遠離煩惱這樣的角度去看待,那我們生活就沒有什么樂趣可言。畢竟,喝茶與令人討厭的玄學思辨有何聯系?茶就是茶,還能是什么?渴了,就喝,這就足矣。把茶變成某種奇怪的藝術有什么意義呢?東方人太小題大做了。我們西方人實在沒有時間去擺弄這些瑣細之事。”

    那么我問一下你們:與喝茶相比,葬禮一事是不是更大?與喝茶相比,婚禮的道德意義和精神意義是不是更深?從事物本來面目的角度來看,有生必有死,死亡無可避免,那死亡還有什么不吉祥的呢?婚慶也是如此。那么,為什么我們要小題大做呢?若我們愿意的話,可以把二者視作吃頓早飯和上個班那樣簡單。但我們卻把它們視為莊重之事,為之舉行隆重儀式,只是因為我們想這樣做。當我們認為生活太單調時,我們就把它分成一個個場景,有些場景讓人激動,有些讓人沮喪。我們都喜歡轟然大事,大起大落的那種。禪宗有一則公案說道,僧問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壞,未審這個壞不壞?”隋云:“壞。”僧云:“恁么則隨他去也。”隋云:“隨他去。”后有僧問修山主:“劫火洞然大千俱壞,未審這個壞不壞?”山主云:“不壞。”僧云:“為什么不壞?”主云:“為同于大千。”(《碧嚴錄》第二十九則)一樣的問題,相反的答案,哪一位是對的?都對。禪宗的回答就是這樣:按自己的方式去慶祝或是悼念這一結束的時刻,或對事物的成住壞空持超然態度。

    就生命自身而言,時間和空間對其產生不了多大影響,盡管從人類的角度而言,生命需要通過時空來闡釋:人類的感官和智力的構造需要借用時空觀來理解外部世界。在此意義上,我們所感興趣的,其實就是對數量的估計。我們認為,超越我們的感官量度能力即是永恒之物。但從生命的內在意義而言,一分鐘、一秒鐘和一千年,其實都一樣長、一樣重要。夏日上午的陽光只持續數小時,但它和傲立風雪中的古松樹有著一樣重要的意義。顯微鏡下的生物和大象、獅子有同樣的生命意義。其實,這些微生物具有更強的活力。即使是其他形式的生命從地球上消亡了,微生物的生命仍在繁衍、持續不斷。那么,當我坐在茶室中喝茶時,我是在把整個宇宙喝進肚子里,我舉起茶杯之刻即是超越時空的永恒。誰說不是呢?茶道所要告訴我們的,遠比保持萬物的平衡,使它們遠離污染,或是單純地陷入寧靜深思的狀態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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