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已將鳳池入山救妻被困山窟的事,詳細敘明,如今暫不能提了。
卻說陳四、周潯、路民瞻、曹仁父在西山市梢破廟里,因不見了鳳池,大家著急,忙要去找尋。陳四道:“不庸找得,他所去的地方,我是知道的。”
眾人問他:“你怎么倒又知道?想必鳳池跟你說過的。”
陳四道:“說是沒有說過。他一心在我們女孩子身上,既然知道在伏虎山,又見我們過于小心持重,必是他忍耐不住,獨個兒冒險去了。”
路民瞻失聲道:“哎喲!果然如此,鳳池可要遭著不幸了,這了因何等利害,我們這里幾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何況鳳小子呢?怎么樣,大家想個法子,總要救他出來才好。”
曹仁父道:“不必忙亂,那也不過是陳四哥一個兒猜測之辭,究竟他是去不去呢,也許在左近走走,也很說不定。”
周潯道:“這話對了,總要查出一個真實憑據,才好著手辦事。”
正在議論紛紜,忽見三個人破門而入。第一個是呂元,第二個是白泰官,第三個,卻是浙東女俠呂四娘。眾人一見,驚問:“你們三位,怎么倒在一起?在哪里碰見的?”
呂元道:“我與白兄在北京玩了一回兒,沒甚趣味。見那班血滴子,都不過是些狗偷鼠竊之流,就不高興住在那里了,回南來想瞧瞧幾個老朋友,不意半途中遇見了四娘,說起美娘遇難一節事。眾位哥,美娘的姻事,我們兩個還是大媒呢,如何好袖手旁觀?所以就跟她來了。現在事情怎么樣了?鳳池這小子,為甚不見?”
眾人還未答言,陳四早開言道:“三位來的真巧,我們正為此事為難呢。”
呂四娘指著陳四道:“此位是誰?從沒有拜識呀。”
白、呂兩人,忙替她介紹。
通過姓名之后,陳四又把鳳池不見的話,說了一遍。呂四娘道:“不必疑慮,只向伏虎山找去是了。”
大家還未回答,門外一聲響喊,忽然奔進一個短衣赤足的人來,倒把眾人唬了一跳。只見那人問道:“眾位爺,是不是辦案來的?”
眾人茫無頭緒,不知所對。四娘排眾直前,問那人道:“你是誰差來的?有甚么事情?”
那人道:“我是湖中的漁人,昨晚有一小客宮雇我的船,到伏虎灣去。我告訴他伏虎灣怎么利害,輕易不能近前。他說是奉命辦案的,有伙伴在巿梢破廟里。到了那里,這客官年紀雖小,本領真也利害,一丈來高的山岸,一縱身就上去了。臨走向我說,候到天明,不見他出來,叫我到這里來報信。我候了他一整夜,影跡杳然,就開船了。偏偏遇著逆風,直到此刻才到。”
眾人聽畢,都道:“這小子果然遭了毒手了。”
陳四道:“如何,我料的真不錯。”
四娘道:“別議論了,咱們快動身救他去。”
曹仁父道:“救自然一定去救,還是晚上去?還是此刻就去?”
四娘道:“救人如救火,自然此刻就去了。”
路民瞻道:“了因不是等閑之輩,總要預先商議商議。”
四娘道:“船上不是一般可以商議的么?”
陳四道:“呂姑娘人真爽快,我也這么想呢。”
周潯道:“先問問,一只小小漁舟,我們這里有七個人呢,不知他裝得下裝不下?”
四娘道:“這倒也是真話。”
隨問漁人:“我們這許多人,你船上裝的下裝不下?”
漁人道:“不很舒服。裝是裝得下的。”
陳四道:“裝得下就是了。我們原不圖什么舒服呢。”
于是,路民瞻、曹仁父、呂元、白泰官、周潯、呂四娘,合了賣解陳四,一共男女七人,離去破廟,下落漁舟,直向伏虎山駛去。
順風揚帆,不多會子,伏虎灣早已在望。漁人下落風帆,駛至灣口。守口僧人瞧見了,隔著柵門喝問:“來的是什么船?”
眾人早已商議好了,先軟后硬,先禮后兵。路民瞻回答道:“我們都是了因師傅的至好,路過此間,特來瞧瞧他。”
守口僧人問了眾人姓名,飛駛小船,入內通報去了,好半天,才見里面鳴鈴開柵,了因帶領好多徒眾,乘船迎出,就請眾人過船。眾人開發了漁人船資,過上大船。了因道:“眾俠相聚,難得難得。”
因指陳四道:“這位哥面生得很。”
路民瞻道:“這是敝友陳四,也是渴慕大名,特來投謁的。
一時船到山腳淺灘,棄舟上岸,由大道上山。那山路兩旁,滿種著槐柳,青翠可愛,只因種植未久,不很高大。進了山莊,直到第四埭客廳上,始各分賓主坐下。小和尚獻出茶來。路民瞻開言道:“了因大哥,弟等此番到此,一來是瞧瞧大哥,二來要在大哥跟前,請罪求情。”
了因故作不知道:“爾我至好,何事不可商量?這請罪的話,再也不必提起。”
路民瞻道:“難得大哥如此原諒,感激的很。大哥,人家都稱我們做八大劍俠,今日眾俠相聚,八俠中缺了一個,大哥,這一件事情,還要求你慈悲成全。”
了因道:“路兄弟,你的話我很不懂呀。”
路民瞻道:“大哥,你休明知故問。小徒鳳池,昨晚夜半入山,至今未回,想必大哥留住他了。我們來此,懇求大哥瞧素日交情上,把他釋出,讓弟等帶回去。或是他不知輕重,有開罪大哥之處,弟等自當當著大哥面前,盡力的懲治他一番。”
了因道:“原來你們不是來瞧我,是為向我索人來的。你那高徒,杲然在我這里,卻未便交與你帶去。你說懲治,那也不勞費心,我自會懲治他的。你們仗著人多勢眾,上門上戶,可把我怎樣呢?”
周潯道:“人多壓不倒個理字。鳳池如何得罪大哥,大哥卻要自己懲治他?說給我們聽聽。果然有理,我們就丟開這件事不管。”
了因道:“他偷上我山,還仗著劍術,把我愛徒慈云殺死,還敢跟我對敵,戰到天明,自己本領不濟,被我把他的神劍削為三斷。他要求死,是我慈悲,叫把牛筋索子捆了,推入山窟里,跟他的渾家陳美娘,一塊兒監禁。你們想罷,路兄弟愛他的徒弟,我也愛我的徒弟,我徒弟被他殺死,難道就白死了不成?”
呂四娘到此,再也耐不住了,開言道:“了師父,你們的事情,誰直誰曲,我都不管。我只問你,你這里都出家人,陳美娘是個女子,怎么會到這里來的呢?這個道理,請你快快說給我聽。”
一句話把了因問急了,老羞成怒,頓時翻過臉道:“這干你什么事?要你來管?監禁的是陳美娘,又不監禁了你!”
四娘道:“無理取鬧的話,請你再不必說。天下人管天下事,怎么禁我不要管?何況陳美娘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女子不保護女子,還有誰來保護昵?這一回的事,我都明白了,必是你們師徒先擄掠了人家妻小,人家才找上山來;必是你們師徒呼眾擒拿人家,人家才與你抵敵。相殺時光,傷呀死呀,都是意中的事,不必計較。這件事情,論起理來,都是你老人家不是。現在我做主,過去的事,大家不必提。鳳池傷掉你徒弟,你卻擄他的妻子,壞他的神劍。那神劍練成,他也三年苦功呢。現在兩家都不必計較,你快把鳳池夫婦放了出來,依然和好如初。”
了因笑道:“哪有這么容易的事情!你只道除你之外,天下再沒有英雄?可以憑著你意思,要怎么,就怎么?”
四娘道:“今日的事肯聽,要你聽,不肯聽,也要你聽。我們大家已經商議好了。”
了因道:“無非依仗了人多勢眾,前來逼我。”
周潯道:“了因哥,你這一句話,卻說得錯了。記得那年鳳池學藝初成,我們都往路兄家慶賀。那時也是由你老哥發起,說咱們八個使劍的人,可以稱為八大劍俠,嗣后同心同意,相扶相助,倘有破壞大局,自相戕賊者,七人聯合了共同除掉他。現在鳳池被禁在寶山,我們既要遵奉公約,就不能顧及私交了。”
了因立起身道:“你們今兒合了伙來,還是跟我斗嘴?還是跟我斗藝?”
四娘冷然道:“悉隨尊意。”
了因乘人不備,猛喝一聲,一道劍光,直奔了四娘。虧得四娘也早防備,放出神劍,早把來劍抵住。兩道劍光,一青一白,回環騰躍。戰了許久,瞧四娘的劍光,只能防守,不能攻擊。路民瞻瞧不過了,飛出神劍,望準了因后腦刺去。不意了因毫不在意,一回劍就抵住了。二人力戰了因,還是無暇可擊。周潯、曹仁父雙劍加入。戰了許久,依舊不很濟事。伹見了因的劍光,青中帶白,盤旋飛舞,宛似神龍戲水,天嬌不群。那四人的劍光,只在他前后左右四面,伺隙擊刺而已。
陳四不禁技癢,他擅長的是金錢鏢,百步內打人,百發百中。現在忽發奇想:“這班劍俠,把那和尚瞧得這般利害,我且給他幾個金錢鏢,萬一應手而倒,我的聲名,就可壓在劍俠之上了。”
當下左右兩手,就各持一個金錢,窺得真切,唰,唰,飛打過去。只聽悉鈴鈴一聲怪晌,兩個金錢,早被劍鋒削為粉碎。陳四唬得目定口呆,半晌說不出話。白泰官見了,就招呼他道:“陳四哥,你來,我跟你講一句話。這個和尚,且交給他們四個兒去辦,你我且去辦你我的事。”
陳四道:“辦什么事呢?”
白泰官道:“令嬡令婿都被囚禁在山窟里,我與你快救他去。”
陳四大喜,隨著白泰官就走。
不意才到第五埭房屋,就見三個人說笑而來。打頭的是呂元,后面兩個,正是此刻欲去援救的甘鳳池、陳美娘。陳四就問:“美兒,你出來了!你知你老父惦你么?你們怎么出來的?”
鳳池道:“我們被和尚監禁在山窟里,正想法子同逃,呂老前輩就來救我們了,用神劍將我們的牛筋索子割斷,救出山窟,行到這里,就與兩位遇見了。”
白泰官笑道:“我們兩人,真可算得英雄所見略同了。”
呂元道:“外面戰得怎么樣了?”
白泰官道:“四個戰一個,恰恰戰個平手。”
呂元道:“照了因的本領,休說四個,就咱們六個一齊上,也不過是個平手。”
白泰官道:“不錯,他的心靜不過。”
甘鳳池道:“那么,有一法可以勝他,我們兩個人,監禁在山窟里,他以為永遠沒有出頭日子。現在只要我們兩人突然走去,把他破口大罵,他定然怒火沖霄,怒氣一動,心自然鎮定不住。趁這當兒,你們兩位,雙劍齊入,一后一前,只要刺著他一處就好了。”
呂,白兩人,齊稱妙計。
當下計議已定,鳳池、美娘居前,呂、白二人居后。走到第四埭屋中,只見五道劍光,閃電似的飛舞,鳳池就大聲道:“了因賊禿!你瞧瞧,鳳池、美娘,依然無恙,你那賊能為到哪里去了?你徒弟慈云,被我斫掉,你這賊禿,也已死到臨頭,你還不悟么!”
了因聽了這般的辱罵,果然怒氣上沖,氣動心搖,一個不防,被呂、白兩人雙鋒飛刺,后心上中了一劍,洞穿成一個窟穴,嗚呼哀哉,圓寂去了。
眾俠收回了劍,對著了因尸身,都很凄惋,遂喊齊僧眾,叫他好好的殯殮了因。一面搜査密室,見窩藏的婦女,劫掠的贓物,很是不少。婦女一一資遣回家,所余贓物,叫眾僧勻分了,各找寺院去焚修。鳳池在密室中,搜著兩本抄本書籍,書名叫做《少林拳學精義》,揭開一瞧,見上面題著“西來初祖達摩大師著,西竺僧般刺密諦譯義”。
還有唐李靖的序文,宋牛皋的序文,大明天臺紫凝道人宗衡的跋文。書中精圖六十四個,指明練習的次序。還有各種內壯外強凋神養氣各藥方,鳳池喜歡得什么相似,一時忘情,不禁高聲朗吟起來,只聽他念道:
余武人也,目不識丁字,好弄長槍大戟盤馬彎弓以為樂。值中原淪陷,二帝北轅。泥馬渡河,江南多事,乃應吾元帥岳少保之募,署為裨將,屢上戰功為大將。轉瞬流光,倏如逝水,憶昔奉少保令出征,旋師還鄂,途中遇一游僧,狀貌奇古,手持一函,入行營,囑余致少保。叩其故,僧曰:“將軍知少保有神力乎?”
曰:“不知也。但見吾少保能挽百石神弓,嘗以為非人所及耳。”僧曰:“少保神力天賦者歟?”曰:“然。”
僧曰:“非也!余授之耳。少保嘗從學于余。神力功成,余囑其相隨入道,不能從,而志在人間勛業,名雖成,志難竟,天也命也。今將及矣,亟致此函,或能反省獲免耳。”
余聞言不勝悚異,問名號,不答。詢所之,曰:“將西訪達摩師。”
飄然竟去。少保得函讀之,泣下曰:“吾師神僧也。不吾待,吾其已矣。”
因出一冊付余,囑曰:“好掌此冊,擇人而授,勿使進道法門中絕,而負神僧也。”
未幾,少保為奸人所害。余心傷少保冤憤莫伸,視功名真糞土,無復人間想矣。念少保之囑,不忍負。恨武人無巨識,不知斯世界,誰可授者。擇人既難,妄傳無益,今將此冊,藏之嵩石壁中,聽有緣者自得之,以衍進道法門,庶免余妄傳之咎,而或可對少保于在天耳。時紹興十二年,故少保鄂鎮大元帥岳麾下宏毅將軍,湯陰牛皋鶴九甫序。
恰好路民瞻走來,聽見了,問道:“你念的是甚么?”
鳳池就把此書呈上,道:“師傅你瞧,真是一本好書。”
民瞻接到手,才瞧得一二頁,就道:“這少林正宗的精義,失傳已久,怎么這里倒還有這么兩本?”
鳳池:“我們武當宗與少林雖是兩派,淵源卻出一途,只因少林正派失傳,世界上號為少林的,都是些旁門左道、貌似神非之輩,吾宗得此機會,才得突然稱霸。現在彼宗有此精義,吾宗又要遇著勁敵了。”
正在講話,曹仁父、周潯等都進來了,問道:“你們師徒,背了人講點子什么?”
民瞻就把少林拳學精義給眾人看。曹仁父道:“大道的興廢,都有一定的天數,人是萬萬不能為力的。現在既然發現此書,我們還是趕快捐資,替他刊布了出來。”
眾人都說所見不錯,當下眼瞧了因殯殮好,諸事完畢,眾人就此分手。路民瞻、陳四就送鳳池夫婦回鎮江,諸俠士既與吾書暫時作別。吾書只好就此收束。因為此書名叫八大劍俠,自應眾俠完全,才能名實相副。現在了因既已喪命,鳳池又失去神劍,劍失其兩,俠喪其一,如何還編的下去?至于血滴子的神秘行為,清皇室的宮廷慘變,只好另編《血滴子》專書,奉獻看官,給看官解悶。八大劍俠全書終。
是書草創之始,原擬撰稿廿回,不意撰述至此,文義已完,增書一宇,便成蛇足,陡然終止,閱者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