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去找愛宕商量。聽完誠的話,愛宕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你告他們詐騙也沒用。”愛宕說道,“這樣一來,只能在紛亂復雜的騙局中越陷越深。首先,錢是絕對回不來了。好在才損失了十萬,你就死了心吧。現如今,也許銀根有些吃緊,可是民間還是烏泱烏泱的有不少游資。你不過是其中的一條被釣了上來做成生魚片而已。別老想著自己的損失,下回你來釣魚,把那十萬釣回來不就得了。”
“那你說該怎么辦呢?現在這樣我怎么有臉回老家。”
“所以說,咱們要更為巧妙地模仿那些家伙的手段。三行小廣告就釣到了你這樣的冤大頭。可想而知,跟你一樣的笨鴨子肯定還有不少。只消在報上登個廣告,就可以等鴨子背著青蔥跳進鍋里了!”
說著,愛宕環視了一下屋子。自從戰爭中遭災以后,母子倆一直租住著親戚家這間四帖半的小房子。就算鴨子上了門也難免心生狐疑吧。
不得不為生計奔波的愛宕,看誠平日里的一舉一動無不透著逍遙自在,而此刻在自己面前露出消沉沮喪的樣子,不由得心有不忍。愛宕的同情心并沒有惡意,即使偶然促成了某種結局,能作為譴責他的理由嗎?世上有一種幸福的人,無論其動機如何質樸,結果總能為自己帶來利益。這類人沒有必要為自己的善意而心懷畏葸。
兩位涉世不深的青年互相爭著誰更有見識。相比而言,從自身的經驗持悲觀態度的誠略勝一籌。然而,誠內心期望的卻是友人能將自己悲觀的論點逐一推翻。這一點,生性樂觀而頭腦靈活的愛宕恰好是最合適的人選。
“不如咱們自己行動起來。要是干得好可就大發了。從最低限度的本錢開始,就算失敗了也不會有什么大的損失。你現在手頭還剩多少錢?”
“三萬。”誠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只有三百塊。”愛宕付之一笑,說道,“作為補償,直到從你那兒領到薪水為止,我白干活兒。”
愛宕有個遠房叔父經營著一家和“荻洼財務協會”相差無幾的公司。對叔父的賺錢方式,愛宕一直很感興趣。誠的事啟發了愛宕。愛宕的意思是,如果將“亮錢”[從第三方借來用于公司注冊登記或運轉的錢]按日息兩元借出去的話,絕對有賺頭。誠一聽轉憂為喜。
“租賃事務所加上在報紙上登廣告,三萬塊不知夠不夠?”
“租房的事交給我叔父好了。還有,要是萬一忙起來沒時間記賬,還需要一位管財務的人。最好是與你有關系的女人,年紀盡量大些,這樣比較靠得住。”
愛宕將他從叔父那里聽來的現炒現賣。也許是與他年齡相應的自尊心作祟,誠覺得愛宕的話音里像是說自己“可惜你沒有那樣的女人”。話進了誠的耳朵又進一步被夸大成“如果沒那樣的女人,將會危及自己的事業和前途”。
誠從愛宕家告辭回到住處,孀居的房東太太上樓來送茶。誠打量著眼前的女人,驀地想到自己和這女人之間至今未有過任何瓜葛,突然感到一絲莫名的屈辱。
也許會有人奇怪,難道二十五歲的誠竟如此清心寡欲嗎?其實遵循“合理主義”的處方,他也曾常去妓院。每每這個時候誠都強壓著自我嫌惡,帶著合理的滿足感走在歸家的路上。夜晚的星空、夜空的云、街邊的樹,為了讓這一切看上去具有美感,誠甚至搖身變成了實用型的臨時雇傭的詩人。誠還為此在日記上寫了短歌、俳句和即興詩。真正的詩人,也許會因對方強迫不得不作出美丑的判斷而感到痛苦,卻絕不會為了讓丑惡的東西看上去美好而說服自己,他們并不是以此從內心覺出美的便利的機器。妓院并沒有使誠的人生變得更為豐富或者貧乏。從根子上他對妓女是鄙視的。當然,對于他這樣怯懦的青年,鄙視是不可或缺的武器。
誠仔細端詳著眼前三十五歲的寡婦。
田山逸子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與相貌平平、年近三十還未出嫁的妹妹從早到晚靠踩縫紉機過日子。姊妹倆承包了百貨店小兒用的圍兜業務。在半圓的圍兜上鑲褶子的布花邊,是老姑娘的妹妹手巧。在外推銷和與批發商打交道,逸子卻很有一套。在真心這點上,沒有人能比得上這微胖的鴿子般的女人。逸子誠心誠意,老實厚道,渾身一股質樸的韌勁兒。這樣的性格反而使逸子沒了男人運。據說有一回,逸子對四十來歲的批發商說:“我呀,看見禿頭的人,總是反復叮囑自己絕對不能笑話人家。誰還不禿頂呢。我也一樣。您看看,被頭發遮起來的地方,對對,就在頭縫那兒。看著了吧,不大的一片。梳髻子的女人呀,二十歲就開始脫發的并不稀罕呢。”
逸子向對方如此表達愛意,讓人誠惶誠恐。與一般女人更為不同的是,逸子雖然只有三十五歲,卻讓自己相信已過了四十,以求安心立命地過日子。萬一有什么事,一想自己才三十五,反倒像撿了大便宜似的高興。
“怎么了?不要老盯著人看嘛。不像川崎先生平時的樣子。”——逸子說著垂下了眼簾,將茶托輕輕放在榻榻米上。將端茶的圓盤抱在懷里,柔軟的下巴頂在托盤的邊緣環視了一下屋子。
“屋子總收拾得這么干凈。”
誠一面仔細翻看德日詞典一面說道:
“孩子們都睡下了吧。”
“嗯。”
誠的預謀使他的羞恥心進入了休眠,并鼓起了勇氣。現實在冷靜地要求自己,至關緊要的事是,為了錢,必須征服眼前的女人。而眼前的逸子正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有了這堂而皇之的理由,誠這才自由自在地海闊天空起來。想象眼前稍顯發福的女人穿一身別扭的西服,端坐在會計科長寬大的安樂椅里。想象自己的所為竟有如此戲謔性的魔力,不禁喜上心頭。
誠穿著白底藍紋的浴衣,仰面一骨碌躺了下來。頭剛巧碰到逸子的膝蓋。逸子直往后躲:
“你到底怎么回事呀?肚子不舒服?”
誠覺得再死盯著看下去有些不妙。索性閉上眼睛,伸手捉住女人的和服下擺,裝作誤以為是袖子拉了一把。誠絕非膂力強的男人,女人的身體卻似乎有加速度似的,在榻榻米上如雪橇般地滑了過來。
女人先是奮力反抗,漸漸地用默不作聲暗示了應允,事后也并不絮絮叨叨地煩人。
除了妓女之外,誠對女人并沒有多少經驗。這件事在教育意義上,除了給他留下任何時候都能如此順利得手的誤解之外,絲毫沒有征服女人之后的快感。也算是兩廂抵消了。
兩三天后,去察看事務所時,誠特意帶上了逸子。見到愛宕說道: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田山逸子小姐,今后由她來擔任我們的會計。”
“會計是不是很難呢?不知道我行不行?”
“沒什么難的,只要管好賬簿就行。”
愛宕吃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