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別墨》中國哲學常識 胡適作品集

    墨辯與別墨

    墨學的傳授,如今已不能詳細考究(參看孫詒讓《墨子間詁》附錄《墨學傳授考》)。《韓非子·顯學篇》說:

    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

    《莊子·天下篇》說:

    相里勤子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譎,崔云決也。訾,通呲。《說文》:“呲,茍也”。苛與訶同。摛即奇。《說文》:“奇,不耦也。”《釋文》:“仵,同也。”應,《說文》云,“當也”。又“讎,應也”。相應即相爭辯)。以“巨子”為圣人,皆愿為之尸,冀得為其后世,至今不決。

    古書說墨家傳授派別的,只有這兩段。兩處所說,互相印證。今列表如下:

    最重要的是《天下篇》所說,墨家的兩派“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細看這幾句話,可見今本《墨子》里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是這些“別墨”作的。有人說這六篇即是《天下篇》所說的“墨經”;別墨既俱誦《墨經》,可見墨經作于別墨之前,大概是墨子自著的了。我以為這一段文字不當如此解說。

    《墨經》不是上文所舉的六篇,乃是墨教的經典如《兼愛》《非攻》之類。后來有些墨者雖都誦《墨經》,雖都奉墨教,卻大有“倍譎不同”之處。這些“倍譎不同”之處,都由于墨家的后人,于“宗教的墨學”之外,另分出一派“科學的墨學”。這一派科學的墨家所研究討論的,有“堅白同異”“觭偶不仵”等等問題。這一派的墨學與宗教的墨學自然“倍譎不同了”,于是他們自己相稱為“別墨”(別墨猶言“新墨”。柏拉圖之后有“新柏拉圖學派”。近世有“新康德派”,有“新海智爾派”)。“別墨”即是那一派科學的墨學。他們所討論的“堅白之辯”(堅屬于形,白屬于色。兩種同為物德,但一屬視官,一屬觸官,當時辯這種分別甚明),“同異之辯”(名學一切推論,全靠同異兩事。故當時討論這問題甚詳),和“觭偶不仵之辭”(《釋文》說:“仵,同也。”《集韻》:“仵偶也。”《玉篇》:“仵,偶敵也。”《漢書·律歷志》注:“伍,耦也。”是伍仵兩字古相通用。中國文字沒有單數和眾數的區別,故說話推論,都有不便之處。墨家很注意這個問題,《小取篇》說:“一馬,馬也,二馬,馬也。馬四足者,一馬而四足也,非兩馬而四足也。馬或白者,二馬而或白也,非一馬而或白也。此乃一是而一非也。”這是說“觭偶不仵”最明白的例),如今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很有許多關于這些問題的學說。所以我以為這六篇是這些“別墨”的書(《天下篇》僅舉兩派,不及相夫氏,或者相無氏之墨仍是宗教的墨學。“別墨”之名,只限于相里氏及南方的墨者如鄧陵氏之流)。晉人有個魯勝,曾替《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作注,名為《墨辯注》。我如今用他的名詞,統稱這六篇為《墨辯》,以別于墨教的“墨經”(我對于“別墨”“墨經”“墨辯”三個問題的主張,一年以來,已變了幾次。此為最近研究所得,頗可更正此書油印本及墨家哲學講演錄所說的錯誤)。

    至于這六篇絕非墨子所作的理由,約有四端:

    (一)文體不同。這六篇的文體、句法、字法,沒有一項和《墨子》書的《兼愛》《非攻》《天志》……諸篇相像的。

    (二)理想不同。墨子的議論,往往有極鄙淺可笑的。例如《明鬼》一篇,雖用“三表”法,其實全無論理。這六篇便大不同了。六篇之中,全沒有一句淺陋迷信的話,全是科學家和名學家的議論。這可見這六篇書,絕不是墨子時代所能做得出的。

    (三)“墨者”之稱。《小取》篇兩稱“墨者”。

    (四)此六篇與惠施公孫龍的關系。這六篇中討論的問題,全是惠施、公孫龍時代的哲學家爭論最烈的問題,如堅白之辯,同異之論之類。還有《莊子·天下篇》所舉惠施和公孫龍等人的議論,幾乎沒有一條不在這六篇之中討論過的(例如“南方無窮而有窮”,“火不熱”,“目不見”,“飛鳥之影,未嘗動也”,“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之類,皆是也)。又如今世所傳《公孫龍子》一書的《堅白》《通變》《名實》三篇,不但材料都在《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之中,并且有許多字句文章都和這四篇相同。于此可見《墨辯》諸篇若不是惠施、公孫龍作的,一定是他們同時的人作的。所以孫詒讓說這幾篇的“堅白同異之辯,則與公孫龍書及《莊子·天下篇》所述惠施之言相出入”。又說:“據《莊子》所言,則似戰國時墨家別傳之學,不盡墨子之本指。”

    這六篇《墨辯》乃是中國古代名學最重要的書。古代本沒有什么“名家”,無論哪一家的哲學,都是一種為學的方法。這個方法,便是這一家的名學(邏輯)。所以老子要無名,孔子要正名,墨子說“言有三表”,楊子說“實無名,名無實”,公孫龍有《名實論》,荀子有《正名篇》,莊子有《齊物論》,伊文子有《刑名》之論:這都是各家的“名學”。因為家家都有“名學”,所以沒有什么“名家”。不過墨家的后進如公孫龍之流,在這一方面,研究的比別家稍為高深一些罷了。不料到了漢代,學者如司馬談、劉向、劉歆、班固之流,只曉得周秦諸子的一點皮毛糟粕,卻不明諸子的哲學方法。于是凡有他們不能懂的學說,都稱為“名家”。卻不知道他們叫作“名家”的人,在當日都是墨家的別派。正如亞里士多德是希臘時代最注重名學的人,但是我們難道可以叫他做“名家”嗎?(《漢書·藝文志》九流之別是極不通的。說詳吾所作《諸子不出于王官論》,太平洋第一卷七號。)

    如今且說這六篇《墨辯》的性質。

    第一,《經上》《經說上》。《經上篇》全是界說,文體和近世幾何學書里的界說相像。原文排作兩行,都要“旁行”讀去。例如“故,所得而后成也。止,以久也。體,分于兼也。必,不已也”。須如下讀法:

    (1)故,所得而后成也。  (50)止,以久也。

    (2)體,分于兼也。    (51)必,不已也。

    《經說上》篇乃是《經上》的詳細解釋。《經上》全是很短的界說,不容易明白,所以必須有詳細的說明,或舉例設譬使人易曉,《經說上》卻不是兩行的,也不是旁行的。自篇首到篇中“戶樞免瑟”一句(《間詁》十,頁十七至二十二下),都是《經上篇》上行的解釋。自“止,無久之不止”(頁二十二下)到篇末,是《經上篇》下行的解說。所以上文舉例“故,所得而后成也”的解說在十七頁,“止,以久也”的解說卻在二十二頁上。若以兩行寫之,可得下式。

    第二,《經下》《經說下》。《經下》篇全是許多“定理”文體極像幾何學書里的“定理”。也分作兩行,旁行讀。《經說下》是《經下》的詳細說明,讀法如《經說上》。自篇首(頁三十一下)到“應有深淺大常中”(適校當作“大小不中”頁四十六止),說明《經下》上行的各條。此以下,說明下行各條。

    第三,《大取》。《大取篇》最難讀,里面有許多錯簡,又有許多脫誤。但是其中卻也有許多極重要的學說。學者可選讀那些可讀的,其余的不可讀的,只好暫闕疑了。

    第四,《小取》。《小取篇》最為完全可讀。這一篇和前五篇不同,并不是一句一條的界說,乃是一篇有條理有格局的文章。全篇分九節。

    (一)至“不求諸人”,總論“辯”。

    (二)至“吾豈謂也者異也”,論“辯”之七法。

    (三)至第一個“則不可偏觀也”,論辟、侔、援、推四法之謬誤。

    (四)至“非也”共四十八字,衍二十二字。總論立辭之難,總起下文。

    (五)論“物或是而然”。

    (六)論“或是而不然”。

    (七)論“或不是而然”。原文作“此乃是而然”,似有誤。

    (八)論“一周而一不周”。

    (九)論“一是而一非”。

    墨學結論

    我們已講了墨學的兩派:一是宗教的墨學,一是科學——哲學的墨學。如今且講墨學的滅亡和所以滅亡的原因。

    當韓非之時,墨學還很盛。所以《韓非子·顯學篇》說:“世之顯學,儒墨也。”韓非死于秦始皇十四年,當西歷前二三三年。到司馬遷做《史記》時,不過一百五十年,那時墨學早已消滅,所以《史記》中竟沒有墨子的列傳。《孟子·荀卿列傳》中說到墨子的一生,只有二十四個字。那轟轟烈烈,與儒家中分天下的墨家,何以消滅得這樣神速呢?這其中的原因,定然很復雜,但我們可以懸揣下列的幾個原因:

    第一,由于儒家的反對。墨家極力攻擊儒家,儒家也極力攻擊墨家。孟子竟罵墨子兼愛為“無父”,為“禽獸”。漢興以后,儒家當道,到漢武帝初年竟罷黜百家,獨尊孔氏。儒家這樣盛行,墨家自然沒有興盛的希望了(參看《荀子》攻擊墨家之語,及《孔叢子·詰墨篇》)。

    第二,由于墨家學說之遭政客猜忌。其實墨學在戰國末年,已有衰亡之象。

    那時戰爭最烈,各國政府多不很歡迎兼愛非攻的墨家。《管子》(是戰國末年的偽書)《立政》篇說:

    寢兵之說勝,則險阻不守。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

    又《立政九敗解》說:

    人君唯毋(唯毋二字合成一語辭,有唯字義。說詳《讀書雜志》。)聽寢兵,則群臣賓客莫敢言兵。……人君唯毋聽兼愛之說,則視天下之民如其民,視國如吾國(語略同《兼愛上》)。如是,則……射御勇力之士不厚祿,覆軍殺將之臣不貴爵。……

    又《韓非子·五蠹篇》說:

    故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斬敵者受賞,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祿,而信兼愛之說,……舉行如此,治強不可得也。

    這都是指墨家說的。可見那時墨學不但不見容于儒家,并且遭法家政客的疾忌。這也是墨學滅亡的一個大原因。

    第三,由于墨家后進的“詭辯”太微妙了。別墨惠施、公孫龍一般人,有極妙的學說。不用明白曉暢的文字來講解,卻用許多極怪僻的“詭辭”,互相爭勝,“終身無窮”。那時代是一個危急存亡的時代,各國所需要的乃是軍人、政客兩種人才,不但不歡迎這種詭辯,并且有人極力反對。如《韓非子·五蠹篇》說:

    且世之所謂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所務也。今所治之政,民間夫婦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論,則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務也。

    又《呂氏春秋》說,公孫龍與孔穿論“臧三耳”(本作藏三牙。今據《孔叢子》正),明日,孔穿對平原君說:

    謂臧三耳甚難而實非也。謂臧兩耳甚易而實是也。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將從難而非者乎?

    又《韓非子·問辯篇》說:

    夫言行者,以功用為之的彀者也。……亂世之聽言也,以難知為察,以博文為辯。……是以……堅白無厚之辭章,而憲令之法息。

    這都是說別墨與公孫龍一般人的論辯,太“微妙”了,不能應用。墨學的始祖墨翟立說的根本在于實際的應用,如今別家也用“功用”為標準,來攻擊墨學的后輩,可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這不但可見墨學滅亡的一大原因,又可見狹義的功用主義的流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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