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D之復合 松本清張作品集

    第二天,從上午到傍晚,伊瀨都在工作。最近他的稿約越來越多。這是他為《草枕》雜志撰稿后開始的,一想到這點,伊瀨就興奮難耐,因為他原本拿不準《草枕》雜志上的游記會不會得到其他出版社的認可。雖然沒有人在讀過那篇文章后找他寫類似的東西,但他的工作卻一點點多了起來。伊瀨覺得,《草枕》雜志簡直是讓自己轉運的福星。

    妻子也喜形于色,但坂口美真子的死對她震撼極大。不僅是妻子,浜中也深受打擊。

    “老公,今天浜中先生沒有打電話來吧?”妻子給伊瀨端茶來時說。

    “是啊。他應該很忙吧。”

    坂口美真子的遇害讓伊瀨心有余悸。即使浜中和自己感興趣的木津溫泉案不一定與美真子的遇害有關,可既然坂口美真子對記述那件案子的伊瀨的文章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就不能斷定彼此絕無關聯。盡管如此,她為什么非死不可呢?伊瀨百思不得其解。她的死搞不好另有蹊蹺。伊瀨一天不把這件事弄清楚,就一天不得安心。

    傍晚七點左右,妻子通報說浜中打電話來了。

    “是從雜志社打來的?”

    “不是,好像是公用電話。浜中先生果然今天也打電話來了呢。”妻子笑道,“沒有浜中先生的電話,你也會很寂寞吧?”

    伊瀨拿起聽筒。

    “我是浜中。昨天真不好意思。”

    “你現在在哪兒?如果在我家附近的話,就來這兒坐坐吧?”

    “我剛從東京站出來。”

    “東京站……這么說,你去熱海了?”

    “嗯,沒錯。”浜中果然去了。他對此似乎有點羞于啟齒。

    “有什么收獲?”

    “沒有大發現。我去了坂口小姐遇害的現場。不過也只是看了看,并沒有新發現。”

    “如果你不忙的話,就上我家來聊聊這事怎么樣?”

    “抱歉,今天不行……我打電話來是跟老師確認一下,如果明天有時間,是否可以去成田。我隨您一道去。”

    “成田?”伊瀨已經對浜中唐突的說話方式習以為常。去成田,多半是為了與那位叫二宮健一的讀者見面吧?

    伊瀨佯裝不知,詢問浜中此行的目的。

    “我想去拜訪老師上次見過的那位叫二宮健一的讀者。”

    “為什么?”

    “沒什么特別的目的,明天電車上再告訴老師。上午十點發車,請老師提前二十分鐘到站。我在京成電車的剪票口等您。”

    伊瀨對浜中的自作主張有點反感,但還是沒能抵抗住誘惑。

    “去見二宮跟你今天的熱海之行有關?”

    “這一點明天在電車里再說。”浜中一再強調,伊瀨的疑惑要留到明天電車上再解答。這可能是引誘伊瀨同行的策略。

    掛掉電話,妻子從一旁走來:“老公,你又要同浜中先生外出?”

    浜中是向伊瀨約稿的責任編輯,妻子對他頗有好感,但這次莫名其妙地把伊瀨拉出去,她似乎覺得不妥。

    “唔,這次只是去成田逛逛罷了。”

    “千萬別干危險的事哦。”

    “沒什么危險的。”

    “坂口美真子小姐的案子就交給警察去查好了。”

    “當然,我們這些非專業人士什么也做不了啊。”

    “誰讓你和浜中先生都是好奇心極重的人呢。”

    浜中為什么突然要去拜訪二宮健一呢?今天浜中剛從熱海回來,看來必定與此事有關。浜中會不會是通過今天的調查掌握了什么情報,非得同二宮見面不可?伊瀨作了諸多猜想,還是無法得出定論。

    畢竟沒聽浜中介紹熱海之行的經過,自然難以揣度內情。

    第二天早上,伊瀨在約好的九點四十分來到上野的京成電車車站內。娃娃臉的浜中早站在剪票口旁等著他了。

    “老師,您辛苦了。”浜中已經替伊瀨買了車票。

    “我就不繞彎子了,”伊瀨剛在車內落座就說,“我希望你給我講一下昨晚電話中未能說明的事。”

    “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這樣,”浜中一五一十地說開了,“昨天,我剛好工作不忙,就想去熱海走一趟。坂口小姐的案子始終令我難以釋懷。”

    “她的死好像讓你相當沮喪。”

    “坂口小姐那么年輕,真是太可惜了。而且,她又不是普通人。”

    伊瀨與浜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嗯,我也這么想……對了,熱海那邊怎么樣?”

    “我去熱海只看了看現場,沒有任何收獲。我是白天去的,那里地勢開闊,怎么也想象不到那樣的地方會發生兇殺案。不過,現場附近有一片樹林。”

    “如此說來,兇手應該事前就知道那個地方。”

    “我也這么想。如果要選偏僻的場所,應該遠離熱海,去真鶴或者箱根之類的地方,熱川也行啊。選擇有很多。”

    “是啊。兇手之所以不去那些地方,是因為坂口小姐心存戒備,不會乖乖就范。而去犯案現場的路上全是熱鬧的旅館街,不容易引起懷疑。”

    “沒錯。所以,如果有人發出邀請,她就會毫不懷疑地前去。”

    “等等。我們的話里有問題。”伊瀨說。

    “哎?”

    “我們無意識地假定了一個前提條件——坂口美真子小姐是同某個人一起去那個地方的。但她也可能是一個人去的。兇手也許是后來才趕到那里,或許是早就埋伏在那里,也可能是在路上遇見她,然后尾隨她到那里。這都說不準啊。”

    “您的意思是,我們不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應當充分考慮到各種可能性?”

    “是的。所以,我想推翻火車上有人騙她在熱海下車這一假設。”

    “我贊同。這一假設還停留在想象階段,沒有任何證據能夠支持。”

    “說到證據,咱們今天去成田,你不是莫名其妙地想見二宮嗎?這同昨天的熱海之行有關吧?”

    “沒有關系。”

    “真的?”伊瀨狐疑地盯著浜中。

    “真的只是一時興起——是在從熱海回來的電車里想到的——然后就決定邀老師同行。說實話,沒有老師,我一個人是見不到二宮的。”

    “為什么?”

    “還是因為遇害的坂口美真子小姐。老師的稿子在《草枕》上刊登之后,取得了熱烈反響,讀者紛紛來信,有的要求繼續刊登這樣的作品,有的稱贊行文妙趣橫生,有的表揚形式標新立異。讀者的電話也是應接不暇。我自己親耳聽到的也多是這樣的反饋。”

    伊瀨覺得浜中又在恭維自己,所以只是默默地聽著。

    “可這些來信中,詢問這一策劃是出自編輯部還是伊瀨老師本人的,只有坂口美真子和二宮健一兩個人。之前沒有其他讀者提過這一話題。”

    “唔。”伊瀨聽到的都是讀者好評如潮、來信多如雪片之類的話,所以想當然地認為除坂口美真子和二宮健一之外,還有很多類似的來信。他還是第一次得知事實并非如此。

    “我當時也大意了。直到坂口小姐慘遭不幸,令我感嘆或許是好奇心惹的禍,這時才突然想起二宮也寫了封內容相近的信。”

    “原來如此。”

    “我頓時不安起來。坂口小姐已經遇害,說不定二宮也會慘遭毒手——這樣的預感不可遏制地冒了出來。”

    伊瀨低吟一聲。聽浜中這番話,他也開始擔心二宮的安危了。眾多來信中只有這二人問到了相同的問題,如此巧合讓人不得不認同浜中的懷疑有理。不過,坂口美真子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她的悲劇結局可能與此有關。而二宮健一寫過信后,再無特別舉動。上次伊瀨去館山同二宮會面時,雖曾聊到這一話題,但那畢竟是伊瀨偶然路過館山,順便叫二宮出來的,而不是二宮主動來與伊瀨見面。

    總之,坂口美真子主動,二宮健一被動。二宮和坂口的來信內容相同,不一定意味著兩人將同樣死于非命。坂口美真子的死,或許與別的特殊條件有關。

    伊瀨如此尋思,但浜中的話還是讓他禁不住為二宮健一憂心。

    “也可能什么事都沒有,那就當做我們是來參拜不動明王吧。”

    “好的。二宮如果沒事,那就皆大歡喜了。”伊瀨嘴上這樣說,心頭不祥的預感卻揮之不去。某種意味上,這句話更像是一份微茫的期望。浜中多半也是這樣吧。抱著如此邪念的伊瀨和浜中與惡魔無異。

    “對了,你今天和我一同去成田,是公司安排的出差任務嗎?”伊瀨喝著車內販賣的罐裝啤酒,吃著豆子說。

    “我說過了。昨天在想到今天要做的事之后,我就向主編報告說,要同老師一道去成田采風。社長也知道。”

    “為什么社長也知道?”

    “旅費由社長批準下撥,所以必須報告社長。”

    “畢竟是小公司啊。雖然有自由的地方,但一遇到金錢方面的問題就免不了斤斤計較。”

    兩人抵達成田市后,在站前詢問伊瀨筆記本上記載的二宮健一的住所,發現就在供奉不動明王的新勝寺附近。

    他們乘出租車前去,到了新勝寺前,那里人潮如織,擁堵難行。好不容易才過了寺廟,道路狀況大為改善,車子也快了起來。駛入的區域越來越偏僻,路旁隨處可見古老的農舍。

    二宮家就離鎮子不遠,從鎮子前的大路左轉駛入小路,往山上開一小截就到。不出所料,二宮家又小又破,古老的屋瓦上,枯草隨風擺動。

    關不嚴實的格子門半敞著,浜中朝里喊了兩聲。

    出來的是一名三十多歲的女性,發髻梳在腦后,穿著樸素的條紋和服,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長相雖然挺中看,但因為沒有化妝,臉上顯得臟兮兮的。伊瀨站在浜中身后窺視,暗想,這應該是二宮的姐姐吧。

    “我們是東京來的,二宮健一在家嗎?”

    “健一這會兒不在。”女人坐在門檻邊的紅色榻榻米上,抬頭說。

    也許是對東京的客人突然造訪寒舍感到害羞吧,女子又埋下了頭。

    伊瀨走到浜中前面。

    “我是東京來的伊瀨。”他說。

    女子好像從健一口中聽說過這個名字,立刻正襟危坐。

    “這么說,您就是健一在館山見到的那位來自東京的作家老師吧?我是健一的姐姐。”她畢恭畢敬地說,視線又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健一君好像不在家,他什么時候能回來呢?”

    “健一說要去朋友家,三天前就帶著行李離開了。”

    聽起來像是發生了什么事,伊瀨大膽地問道:“健一君是為了工作離家的嗎?”

    “是的。他被某個運輸公司錄取了,負責駕駛卡車。”

    “卡車?”

    “健一以前就是卡車司機。但經常干個一年半載就去做別的事了。我常常批評他不務正業……”她垂著頭,嘆息起來。

    “他在成田市的運輸公司上班嗎?”浜中插話道。

    “不是。本月初,他從京都的運輸公司辭職回來,一直賦閑在家。”

    “哦,京都啊?”浜中突然兩眼放光,“京都的哪家運輸公司呢?我也去過京都。”

    “京都火車站前的京云運輸公司。”

    “京云運輸公司?”浜中將這條信息記錄在筆記本里。

    “是的。那家公司有車輛定期在京都和出云的松江之間跑長途。我弟弟就是在那兒開深夜卡車的司機。”

    浜中瞟了眼伊瀨。

    “從京都到松江走的是什么路線?”浜中故意偏著頭嘀咕道。

    “從綾部出發,經宮津、城崎,沿山陰線,過鳥取、米子,最后抵達松江。”她說的應該是從弟弟那里聽來的路線。

    浜中興奮難當,臉頰赤紅。伊瀨相當清楚浜中的想法。

    從宮津到城崎,自然要經過木津溫泉。伊瀨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出一條國道。

    “健一君在京云運輸公司駕駛深夜卡車,他大概做了多久?”這次發問的是伊瀨。

    “很短,只有三個月左右。”

    “這樣啊。那之前呢?”

    “之前在東京品川的東邦運輸公司上班,也是開卡車跑長途。從東京一直開到九州的長崎,弟弟覺得吃不消……”

    “往返于東京和長崎之間的確很辛苦。這么說,他是因為招架不住勞累,所以跳槽到京云運輸公司去的吧?”

    “我想是的。我弟弟性格孤僻,不怎么對我說他的情況。”面容憔悴的姐姐又嘆息起來。

    伊瀨回想起在館山看到的健一的陽光模樣,沒想到這竟然會和他在家時的模樣判若兩人。

    “從東京跳槽到京都還真有點遠,是不是有人主動請他過去呢?”

    “不清楚。他沒向我提過。”

    “他為什么又要從京都的京云運輸公司辭職呢?”伊瀨試著站在作者的立場上詢問讀者的情況。

    “弟弟說他不想在那兒干了。他好像煩透了跟操京都腔和大阪腔的人打交道。”

    伊瀨沉默了。

    浜中插話道:“十一月二十四日,就是健一君和老師在館山見面那天,健一君是什么時候回家的呢?我也同老師一起見到了健一君。”

    “那天他沒有回家。他說他在從館山回來的路上轉去千葉和朋友打麻將了,第二天才回來。我也是第二天才聽說弟弟同老師見過面了。”

    浜中又瞟了伊瀨一眼。坂口美真子就是二十四日晚上在熱海遇害的。伊瀨不由得緊張起來。

    “您知道健一君在千葉的朋友的名字和住所嗎?”浜中繼續問。

    “山田啊田中啊什么的,都是他的麻友,沒聽他講過具體的名字和住所。而且,他壓根兒沒告訴我他們在千葉的什么地方打麻將,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過的夜。我弟弟就是這樣,不論我和我丈夫怎么問,他都不會開口。所以我們也放棄了,干脆什么都不問。”

    伊瀨記得,二十七日下午四點,刑警來訪時說,坂口美真子的尸體是當天早上在熱海發現的,估計已經死亡五六十個小時了,

    所以,兇手很可能是二十四日晚上行兇的。美真子二十四日早上對妹妹說自己要去東京,然后離開大仁,同日傍晚來到伊瀨家。美真子左等右等也不見伊瀨從千葉回來,只好起身告辭。但剛走不久,伊瀨就到家了。

    這樣問題就嚴重了。

    既然二宮目送伊瀨乘坐二十四日下午五點十分出發的電車離開館山后,當晚沒有回家,那他就可能隨后也乘上了去東京的電車。

    然而,時間上如何解釋呢?五點十分之后最近一班開往東京的電車六點左右出發。如果健一是乘那班電車去熱海的,到達熱海的時間就應該在十點左右。這在時間點上不太吻合。

    “他第二天是什么時候回家的?”伊瀨問。看來,姐姐對健一背地里的所作所為一概不知,所以才對伊瀨毫不避諱的提問沒有流露出反感。

    “下午三點左右吧。”

    “三點左右?”這倒與從熱海返回成田所需的時間沒有出入。

    “他說自己打了個通宵麻將,直到天亮后才收場。”

    這次是伊瀨瞟了浜中一眼。這是在問他還有沒有別的問題。

    “我們想跟健一君見一面,您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浜中不無遺憾地追問道。

    “不知道。他出門時沒說要去哪兒。說不定又去什么地方的運輸公司里打工了。”

    浜中回過神來,遞給她一張名片:“這上面有我的姓名和聯系方式。如果健一君回家了,請您及時通知我。我們有事找他。如果他沒回家,但您知道了他的所在地,也麻煩您告訴我。”

    “知道了。”健一的姐姐接過名片,鞠躬道。

    兩人離開了健一家。在下山的路上,伊瀨和浜中面面相覷。

    “真了不起,你的直覺太準了。”伊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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