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四章》死亡螺旋 松本清張作品集

    正午時分,矢田部抵達京都車站。

    矢田部定了兩套調查計劃,最終還是決定先從京都查起。從濱松坐新干線固然痛快,但澤田美代子一案才是“味岡遇害案”的開端。他得先去澤田美代子一案的現場看看才行。

    他對京都不太熟悉,坐巴士恐怕迷路,于是他還是選擇了出租車。

    他本想先去K酒店轉轉,但又轉念一想,去那里恐怕不會有什么收獲,最終還是決定從出町柳站開始調查。

    他剛從開了空調的出租車中出來,便立刻被夏天的熱氣所包圍。盛夏暴虐的太陽掛在天空中。白色的云朵堆在比叡山頂,仿佛積木一般。

    站前廣場沒有一絲陰涼,完全暴露在陽光之下。對面人家的屋頂下倒是很昏暗,與強烈的光線形成鮮明對比。廣場對面有一家雜貨店。京都方面提供的調查資料中寫到,六月二十七日晚上,赤腳穿著鞋子的味岡正弘來這家店買了雙襪子。店里沒有一位客人,五十多歲的店主穿著短褲,用軟管往馬路上噴水。他滿頭是汗——京都是個盆地,夏天總是異常悶熱。

    矢田部坐上前往鞍馬的電車。電車里開著空調,涼涼的汗水滑過皮膚。那天正好是星期六,車里有許多身著白襯衫和短褲的孩子,他們背著背包,帶著捕蟲道具。車廂里懸掛的海報在孩子們的喧嘩聲中來回搖晃。

    “夏天要鍛煉就去鞍馬山!林間露營!”

    矢田部抬頭看了看那張滿是綠色的海報。

    在大壩湖淹死的味岡,口袋里裝著一張印有“夏天就要去涼爽的鞍馬山!保健避邪的護摩!”字樣的海報。

    那張海報里包著一雙襪子。是味岡回到K酒店之后塞進自己口袋里的嗎?味岡夫人說,那雙襪子的確是味岡的。他在出町柳站前的雜貨店里買的那雙襪子,就穿在尸體腳上。

    他為什么要買一雙新襪子?既然他已經換上了新襪子,為什么還要隨身帶著那雙舊襪子呢?

    他回到K酒店之后,發現自己在行兇現場穿的襪子就在口袋里,而這雙襪子就成了自己罪行的象征。于是他投河自盡的時候,就把自己罪惡的象征,也就是這雙襪子放進了上衣口袋里,當作陪葬品。

    當時,矢田部是這么跟山崎課長說的。

    然而,他必須推翻自己的結論。味岡不是自殺的。他是被人開車帶去大壩湖畔,推進雨中的天龍川里的。

    味岡穿去犯罪現場的那雙襪子,在味岡回到K酒店的時候并不在他的口袋里。他一定是把襪子忘在紅葉莊酒店的犯罪現場了,所以才會光著腳來到出町柳車站前的雜貨店,買了雙新襪子。

    味岡上了新干線之后,突然看見了這雙被遺忘的襪子。有人用海報把襪子包了起來,放在了味岡容易看見的地方。他趕忙把紙包塞進口袋——要是被別人看見就糟了。味岡認為,這是他留在殺人現場的“證據”。

    那么,是誰把味岡的襪子帶出208號房的呢?“他”之所以要用鞍馬山的海報包襪子,就是要告訴味岡,他知道味岡是坐這趟電車去貴船的殺人現場的。這是一種心理上的脅迫。幕后黑手想要把味岡逼瘋。

    有人故意讓味岡陷入神經衰弱狀態,再殺死味岡,并將案件偽裝成“自殺”。在館山寺溫泉的湖翠閣和二俁飛流閣見到味岡的人,以及所有服務員都向警方強調了味岡的怪異舉止。矢田部差點就上當了。

    如果包著襪子的小包出現在了新干線的車廂里,那就說明放小包的人和味岡坐的是同一班列車。

    在矢田部所在的電車車廂里,孩子們都把背包和捕蟲工具放在自己頭頂的行李架上——也就是放在“自己的地盤”上。

    矢田部盯著眼前的景象看了又看。

    味岡在濱松站下車的時候,忘了拿行李架上的高爾夫球袋。他看見了那雙襪子,嚇得把自己最寶貝的高爾夫球袋都忘了。這就說明那雙襪子一定放在味岡能看見的地方,也就是他的座位周圍……

    這家酒店在白天也很昏暗。

    “歡迎光臨。”一個三十歲上下、打著蝴蝶結的男人坐在狹窄的柜臺里,他低頭瞥了矢田部一眼。

    “有房嗎?”

    “有。”

    蝴蝶結朝入口看去——他在找矢田部的同伴呢。

    “我的同伴稍后就來。”

    “這邊請。”

    他轉身從一大把鑰匙中找出空房間的鑰匙。他甚至沒有問矢田部的名字。蝴蝶結拿著鑰匙為矢田部帶路。屋里的冷氣很足。

    味岡的情況與矢田部正相反——女方比他先到。

    白天的情人酒店空蕩蕩的。兩人在轉角右轉。矢田部對前面的蝴蝶結說:“我喜歡這個房間。”

    “啊?”

    蝴蝶結在208號房門口停了下來。他低著頭,呆若木雞。

    “這間嗎?”

    “不行嗎?空房應該很多吧?”

    “不不,沒有什么不行的……都行,都行……”

    他彎下腰,把鑰匙插進門鎖中。

    男子先矢田部一步走進房間。

    “等您的同伴來了,我會把房號告訴她的。”

    “好的。”

    味岡也是這樣,是前臺把女子所在的208號房告訴他的。

    蝴蝶結將冰箱與浴室的位置指給矢田部看。他說了一句“請您好好休息”,轉身準備離開房間。

    “這個給你……”矢田部掏出兩張千元紙幣。

    “這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蝴蝶結低下頭。他的頭發很稀,臉倒是挺圓的。

    “我六月二十七日傍晚來過一次,那天是不是你值班啊?”

    六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案發當晚。

    “不,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您,您見到的應該是我的同事吧。”

    “是嗎?他的態度也挺好的。要是他在,我還真想見他一面。”

    “他今天休息。”

    “哦?今天他不當班嗎?”

    “不,他這兩天身體不好,在家休息呢。”

    “哎呀,這可真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挺精神的啊,他是什么時候生病的啊?”

    “兩天前吧。”

    “他家在這附近嗎?”

    “在上賀茂那一帶。我今天早上去看過他一次,沒什么大礙,就是工作太忙,累著了。”

    “這樣啊,祝他早日康復。”

    “謝謝。”

    蝴蝶結驚訝地看著矢田部,一臉疑惑:他是故意選擇208號房的嗎?還是偶然?

    工作人員關上房門。矢田部沒有坐下。在陌生的房間里,誰都沒法立刻定下心來。事件當晚值班的工作人員請了病假。他肯定是被警方沒完沒了的質詢折磨出病了。既然他同事剛去探望過,那就說明他沒有逃跑。

    矢田部從行李箱里取出京都警方繪制的“紅葉莊酒店208號房平面圖”。他一手拿著圖,一手查看房間里的情況。

    打開八疊客廳里的紙門,就是一間六疊大的臥室。兩床緊緊相連的被褥攤在地上。被褥上蓋著茶色的床罩,用的布料和普通的西式酒店里的床罩一樣厚。枕邊有臺燈,還放著煙灰缸,應有盡有。

    接著他又去浴室看了看。從八疊客廳出來就是一間細長的木地板房,旁邊是洗漱間。木地板房也是更衣室,放著一個用來裝臟衣服的竹籃。矢田部拉開玻璃門。浴缸很小,看起來沒法讓兩個人同時泡澡。墻上有兩個水龍頭,一個出冷水,一個出熱水。當然,現在浴缸里并沒有水,淺藍色的瓷磚干得透亮。

    當地警員檢查被窩里的尸體時,發現尸體還是溫的。背上只有一些淡淡的尸斑。解剖報告也將尸斑作為判斷死亡時間的主要依據之一。矢田部抱起胳膊,若有所思地盯著浴缸,就像是個專門鋪瓷磚的手藝人一樣。

    房里有一部電話。矢田部轉動轉盤,嘗試著撥了個“0”。有反應。太好了,這里的電話和普通酒店一樣,都是直通式的,不用經過接線臺。

    他掏出筆記本,確認了警視廳派來出差的搜查一課第六組組長的名字。他先撥了“0”,接著又撥“03(東京區號)”以及警局的電話。

    沒多久,似曾相識的聲音便從聽筒那頭傳來。

    “前些日子真是麻煩您了。”

    兩人寒暄了一番之后,矢田部開口道:“不好意思,事情是這樣的,二十八日那天,味岡正弘在濱松站下車的時候,不是把高爾夫球袋忘在回聲號”新干線的綠色車廂了嗎?后來日星建設派人去東京的失物招領所拿了。這件事好像是日星建設的大石道路建設部長安排的。能不能請您幫我問問那個失物招領所,那個高爾夫球袋是放在幾號座位的行李架上的?那輛列車是從新大阪出發的,到達濱松站的時間是上午九點二十四分,味岡說他坐的是十二號車廂。如果能查到坐在味岡旁邊的人是什么樣子,那就更好了……”

    第六組組長記下了矢田部所說的話,又給他重復了一遍。

    “沒錯,就是那樣。”

    “好,我們會去查的。”

    “百忙之中真是太麻煩您了。”

    “我們前兩天也麻煩您查了很多事。”

    “哪里哪里,我們根本沒幫上什么忙……對了,警視廳的調查進行得如何?”

    “就那樣吧。”

    矢田部感覺,組長的聲音一下子陰暗了不少。

    警視廳沒有把神邦大樓屋頂發現的死尸柳原孝助和味岡的“自殺”聯系起來。兩邊各管各,也不用提防對方打探自己的調查進度。

    “有消息了我就給你們警局打電話吧。”組長說道。

    “啊,我現在在京都。”

    “啊?京都?”

    “我會去各處調查一下,您要是有了消息,直接聯系我們署的山崎課長就行。”

    說完,矢田部便放下了聽筒。

    他輕嘆一口氣。剛想抽煙,卻發現房間里沒有一絲陽光,亮著的只有電燈。原來旅館為了照顧客人的隱私,關了窗,還拉上了窗簾。

    矢田部把抽出來的香煙塞回盒子里,站起身。他拉開客廳的窗簾,打開玻璃窗。

    夏日的陽光瞬間灌滿房間,仿佛有人在屋里撒下大片鋁粉。

    陽光透過院子里的樹枝灑下。矢田部拿著“平面圖”,從門口拿來鞋子,穿著鞋下到走廊。

    正面有一堵磚塊砌成的墻。平面圖上寫著墻高二米一,看著也的確是那個高度。

    對面深綠的山坡斜面,仿佛壓在白色的磚瓦墻上。

    墻與旅館建筑物(包括208號房在內)的距離約為十米。這里成了一座小后院,零零星星地種了些樹。大部分樹在靠近旅館的位置,墻旁邊沒有種樹。要是墻旁邊有樹,賊人就能通過樹枝翻進墻里,所以旅館才沒有在墻邊種樹。

    墻壁全長三十米左右,南側形成兩個直角,延伸而去的北側朝西側彎去,與建筑物相連。之所以會變成直角,是因為東西走向的墻是沿著通往后山的小路造的,而南北走向的則是沿著面朝河流的小路造的,這和平面圖上標出來的一樣。

    排列在建筑物一側的樹木有冷杉、楓樹、橡樹、櫟樹等等。每棵樹都不是特別高。地上長著小草。沒有假山也沒有池塘,算不上什么優雅的庭院,只是借用了圍墻外的山坡斜面的景色罷了。

    矢田部在空地一般的后院里來回走動。這院子一看就沒人打理,也沒人打掃。建筑物的角落里堆滿了被風吹下的落葉和垃圾。

    櫟樹樹根附近的草叢里,躺著兩根短短的稻草。矢田部撿起來一看,感覺那好像是從席子上掉下來的。為了保護樹木冬天不被凍死,會在樹干上卷一層草席,也許那稻草就是冬天留下的。這一帶的冬天一定很冷。可現在已經是七月了,冬天的稻草居然還留在草叢里,可見這院子的確無人照料。

    味岡逃跑的時候,是不是翻過了這堵墻?平時即使用力往上跳,也很難抓到墻頭。不過人在危急時刻會發揮出神力。矢田部以前調查的案子中也出現過這種情況。正在矢田部查看圍墻的時候,忽然傳來玻璃窗打開的響聲。

    他回頭一看,發現有人打開了二樓的窗戶,一個腦袋探了出來。原來是剛才的那名前臺員工。兩人四目相對,男員工沒有笑,反而一臉緊張,也許是在提防矢田部翻墻逃跑吧。

    矢田部慢悠悠地走回房間。可不能讓人誤會了。他一進208號房,二樓的窗戶就關上了。

    好不容易來了趟事件發生的房間,矢田部決定到浴室泡個澡,洗去身上的汗水。

    脫衣服之前,他先打開了浴室的水龍頭。他同時打開兩個水龍頭,一邊放熱水,一邊放涼水。

    水放得差不多了。矢田部在房間里脫下外衣、襯衫與襪子,又在浴室前的更衣室里脫下了內衣褲,放在竹籃里。澤田美代子和味岡正弘肯定也是這么進浴室的。

    矢田部關上水龍頭,坐進浴缸里。這浴缸一個人泡還挺寬敞的,兩個人就顯得有些窄了。沒辦法,這浴缸設計的實用性太強了。他腦中浮想起赤身裸體擠在浴缸中的男女……人過中年的矢田部沒有沉浸在妄想中,而是考慮起澤田美代子一案的細節來。

    味岡為什么會把襪子落在房間里呢?剛才自己已經把上衣、褲子、襯衫和襪子脫在客廳里了。更衣室的竹籃很小,而且客廳里有固定的衣櫥,可以把衣服掛在衣架上。脫褲子的時候,順便就把襪子脫了。也就是說襪子和褲子應該是放在一起的。

    所以味岡穿褲子的時候,理應穿上襪子。他再怎么著急,也不會忘了穿襪子啊。

    味岡的褲子和襪子,是不是脫在不同的地方了?所以他著急逃走的時候,才會忘了穿襪子。

    味岡會不會把襪子放進竹籃里了?褲子在衣架上,可襪子在籃子里,所以他才會光著腳逃跑,也許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把襪子丟哪兒了——這是矢田部的經驗之談。

    那么,為什么味岡的襪子,會被單獨放進竹籃里呢?

    也許味岡脫下襪子走進浴室,是為了查看洗澡水的水溫。他說不定還調整了一下水龍頭的水量。

    可那真的有可能嗎?澤田美代子比味岡更早進208號房。放水的應該是先來一步的美代子才對。

    況且,即使美代子是等味岡來了之后,再和他一起泡澡的,那查看水溫、調整水流的,應該也是她——這種事情一般都是由女人做的。

    矢田部走出浴缸,讓水龍頭繼續放水。沒過多久,浴缸里的水就溢了出來,流到地板上了。瓷磚地板的角落里有一個排水孔,但是很小,熱水在瓷磚上形成了一個個水塘。浴室里彌漫著白色的蒸汽。只要浴室的門開著,蒸汽就會往外跑。

    工作人員用備用鑰匙開門走進208號房的時候,被窩里的澤田美代子已經成了一具尸體,而犯人早已不知所蹤。她的尸體還是溫的。法醫判斷她是驗尸前四到五小時之前死的,其根據是:“體溫十七度五。”

    尸體的冷卻情況,與氣溫有關,也與尸體在室內還是室外有關——在室內蓋著被子的情況下,尸體冷卻需要十至十二小時。

    假設驗尸時,澤田美代子已經死了五個小時了,可“十七度五”的體溫還是有些高。

    要是澤田美代子沒有等味岡,自己先泡了個澡,鉆進被窩里了呢?假設她在味岡來之前就已經死了呢?

    后來的味岡聽見浴室里的水聲,還以為她在洗澡。所以他沒有注意臥室,而是在客廳里脫了上衣,跑去浴室偷看。那時,他把襪子脫在了更衣室的竹籃里,走進了浴室。為什么?因為味岡喊她,她卻沒有回答。剛才的實驗證明,案發當時,浴缸里的熱水肯定也溢了出來,在瓷磚上形成了水塘。浴室里滿是白色的霧氣——所以味岡認為赤身裸體的女人是被霧氣擋住了。于是他就想嚇唬她一下。當然,味岡以為正在洗澡的是金彌。

    然而,浴缸里并沒有人。味岡失落地走出浴室。這時他并沒有必要穿上襪子,于是襪子就被他遺忘在竹籃里了。

    他看了看昏暗的臥室,發現“金彌”原來已經進了被窩。她好像已經睡熟了,一動不動。

    這時,味岡又采取了相同的行動——他故意不叫醒女子,而是換上浴衣,鉆進女子身旁的被窩里,想要嚇她一跳。關系好的男女,經常會搞這種惡作劇。

    沒想到,被窩里的竟是一具死尸。而且死了的不是金彌,而是澤田美代子。她是神邦大樓四樓的經濟研究所的女秘書,味岡經常出入那里,認識澤田。

    味岡嚇了一跳,趕忙鉆出被窩。他慌忙穿上衣服,狼狽不堪,早就不記得自己的襪子還在竹籃里了。襪子不在客廳里,他沒有看見。不快點逃走,就要被人發現了,必須趕緊啊!

    要是被人發現了,他該怎么解釋呢?他是來情人酒店跟女人約會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況且他曾經換上浴衣,鉆進死者旁邊的被窩里——沒人能證明他與案件無關。

    即便他能證明自己與案件無關,他的處境依舊令人難堪。除了逃跑,別無選擇——

    矢田部終于揭開了“被遺忘的襪子”之謎,理清了案件的頭緒。

    澤田美代子不是味岡殺的。真兇另有其人。他早就計劃好了,勒死澤田之后,味岡才會來到208號房。把味岡叫出酒店的,是一通來自刈野溫泉藝妓金彌的電話。那金彌和真兇又是什么關系?

    再好好想想。

    當晚八點二十分左右,澤田美代子來到前臺,對工作人員說:“我的同伴稍后就到。”之后便進入了208號房。

    在味岡抵達之前殺死澤田的犯人,究竟是從哪兒進來的,又是怎么逃走的呢?

    他是不是翻過了那座兩米一高的圍墻,偷偷溜進208號房,殺死澤田,再翻墻離開?

    不對。澤田美代子是晚上八點二十分來到前臺的,而味岡則是九點多到的,中間只隔了四五十分鐘。這些時間足夠犯人行兇并逃走嗎?

    可能性不是沒有,但那樣實在太匆忙了。不到一小時,味岡就來了。

    犯人知道味岡來到208號房的時間。為什么?因為八點半的時候,味岡在外面打了個電話回K酒店,詢問自己出門之后有沒有人打電話給他。那時,酒店前臺的工作人員把金彌的留言告訴了他——“我去紅葉莊酒店等你。”在去紅葉莊酒店之前,他跟金彌曾經約好在某個地方見面。可味岡沒有見到金彌,所以兩人見面的時間延后了。一切都是犯人計劃好的。

    警方的調查結果顯示,那幾天金彌壓根就沒來過京都,也難怪“金彌”沒有如約出現。

    而澤田美代子也在某人的示意下,于八點二十分來到紅葉莊酒店。那時她對酒店的前臺說:“我的同伴稍后就到。”

    澤田美代子肯定沒想到,稍后現身的“同伴”,會了結自己的性命。這說明那名“同伴”很有可能是她的戀人。她在208號房等待戀人的到來。然而,來的不是戀人,卻是兇手。也許戀人就是殺人犯,或是某人使用某種詭計,讓兇手潛入房間……

    然而,味岡到來之前的四十到五十分鐘里,也包括澤田美代子入浴的時間。換句話說,犯人是看著澤田洗完澡、換上浴衣、鉆進被窩之后,再勒死她的。這樣一來,行兇的時間就更短了。

    不對勁。這一推論怎么想都不自然。矢田部絞盡腦汁,就是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可他總覺得答案就在嘴邊,只是有些朦朧不清。

    “啊,您這就回去了嗎?”

    矢田部拿著鑰匙走到前臺。胖胖的前臺服務員驚訝地看著他。剛才他還從二樓的窗戶俯視矢田部呢。

    “嗯,等了半天人都沒來,還是走吧。結賬吧。”

    “啊,這樣啊……”

    工作人員低頭忙活了一會兒。

    矢田部走出旅館,來到通往鞍馬方向的大馬路。他過了馬路,走進紅葉莊酒店南側到西側的那條小道。右邊就是紅葉莊酒店的墻壁。這里是他剛才站在院子里看見的兩處直角中的一個。

    走過小橋流水,就是山坡的斜面,下面有一條散步用的小道。沿著小河往北走,就是紅葉莊酒店長長的圍墻。這里有另一處直角。小河與墻壁旁有一條小道,與平面圖完全一致。如果殺死澤田美代子的犯人是從后院進來,又是從后院逃跑的,那他應該是在這條小路上翻墻的。

    矢田部站在橋上,眺望附近的地形。一切正如平面圖所示。

    他看了看底下的小河。一只無力游泳的小青蛙,一邊旋轉一邊順著水流漂去。清澈的小河水勢很猛,因為河底的坡度很大。

    我明白了!矢田部在心中喊道。他轉動著身子,看著河水中的青蛙。

    澤田美代子不是死在紅葉莊酒店的。她是在酒店外被人勒死的,之后才被搬去了208號房!

    澤田美代子是在208號房外遇害的,死后才被人搬去了房間里。之后,味岡來到房間,發現被窩中躺著澤田美代子的尸體……

    那么,在八點二十分(比味岡早五十分鐘)來到酒店前臺,對工作人員說“我的同伴稍后就到”,并走進208號房的女人,究竟是誰?

    矢田部走過小橋,沒有朝散步小道所在的山坡斜面走去,而是沿著河堤走了幾步,坐在河邊的草叢上。

    眼前就是剛才那只小青蛙漂過的河流,大概五米寬。對面是紅葉莊酒店的圍墻,高約二米一。矢田部將眼前所見與手中的京都警方調查資料一一對比。郁郁蔥蔥的楓樹、冷杉、橡樹、櫟樹從圍墻上探出頭來,正是剛才矢田部在紅葉莊酒店后院里轉悠的時候看見的那幾棵樹。越過樹頂,能看見白色建筑物的二樓窗戶和茶色的窗簾。208號房被圍墻擋住了,不過應該就在正對面的那扇窗戶下面。

    矢田部叼著香煙坐在河堤的草叢上。他甚至沒有發現香煙的火已經熄滅了。他用手撐著頭,陷入沉思。

    之前,他一直以為來到前臺的女子就是澤田美代子。她走進208號房,使用了房間里的浴室,換上浴衣,鉆進臥室的被窩里,被人勒死,之后味岡來到房間——這就是他之前的推測。

    然而,要是澤田美代子早就死了,又被人搬進208號房,那從前臺走進房間的,就是另一個女人了。

    矢田部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本。上面寫著京都調查員來天龍市警局時提供的信息。

    一、六月二十七日晚上八點二十分左右,被害者澤田美代子來到紅葉莊酒店前臺。她說“我的同伴稍后就來”,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來到208號房。

    二、紅葉莊酒店是所謂的“情人酒店”,酒店內部只有前臺和房間,燈光也故意調暗了。

    三、自己與京都調查員之間的對話:

    問:“她一個女人獨自跑去前臺開房,也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吧?”

    答:“照理說是這樣的,大部分女客人都低著頭說話。”

    問:“被害人澤田美代子呢?”

    答:“工作人員說她也是那樣,說話時低著頭。工作人員也習慣了,就帶著她去了208號房,用鑰匙打開房門之后,他就在門口把鑰匙遞給了她,之后就回到了前臺。”

    問:“工作人員沒有進房間嗎?”

    答:“因為澤田是一個人來的,他就沒進去。”

    問:“房門口是不是也很暗啊?”

    答:“是的,走廊里都很暗。”

    問:“工作人員看清女子的穿著打扮了嗎?”

    答:“看清了,因為前臺的燈光還挺亮的。他說就是留在208號房里的那套洋裝。”

    沒錯了。手持筆記本的矢田部點了點頭。

    首先,前臺工作人員還以為死在房間里的澤田美代子,就是八點二十分自己帶去208號房的那個人。

    去情人酒店開房的女人,大多低著頭。而且走廊里的燈光昏暗,留在208號房里的衣服也和工作人員目擊到的“澤田美代子”的衣服相同。

    那個被工作人員看見的“澤田美代子”,其實是冒牌貨。她故意穿著和澤田美代子一樣的衣服,定是犯人的同伙。前臺員工把她帶去房間門口,但沒有進房間。那時澤田美代子的尸體是否已經在房里了呢?

    不,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第一,208號房是工作人員選的。如果澤田美代子的尸體一開始就在房間里,那么神秘女子應該會主動提出要208號房才對,可她并沒有那么做。她是跟著工作人員去房間的。沒有那么湊巧的事情,除非工作人員也是犯人的同伙(這種可能性基本為零)。

    第二,沒有外人撬開208號房門窗的痕跡。如果有,京都警署在進行現場調查的時候應該會發現。他們連指紋都查出來了,怎么可能會漏掉如此明顯的撬門、撬窗痕跡呢?不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第三,神秘女子離開時,沒有經過前臺。她是從其他地方逃走的。

    ——綜合以上三點,可以推測出犯案步驟大致如下:

    一、八點二十分左右,打扮成澤田美代子的神秘女子來到紅葉莊酒店,在前臺員工的帶領下來到208號房。

    二、工作人員用鑰匙開門后離去。女子接過鑰匙,進入房間,打開窗戶。尸體不是從房間正門搬進來的(因為那樣就需要通過前臺和走廊),只有可能是走后院。神秘女子打開面朝后院的玻璃窗。

    三、女子發出信號,等候在墻外的同伙立刻采取行動,在女子的幫助下,同伙翻過圍墻,將澤田美代子搬進屋里。

    四、神秘女子與尸體搬運人一起從后院逃跑,或是躲在暗處,監視事態的發展。他們雖然能關上玻璃窗,但窗戶只能從屋里上鎖,所以那時的窗戶并沒有上鎖。

    五、味岡發現澤田美代子的尸體后,打開玻璃窗,翻過圍墻倉皇逃竄。這樣一來就沒人知道玻璃窗的鎖是誰打開的了。

    ——以上就是矢田部推測的犯案步驟,應該沒有什么大問題。

    步驟是推測出來了,可這一犯罪手法存在兩大問題:時間,和某道“工序”。

    剛才,矢田部看見一只青蛙一邊打轉一邊在河里漂,他靈光一閃,在心中喊道:我明白了!

    澤田美代子的尸體被搬進房間里之后,犯人把她泡在了放有熱水的浴缸里。負責搬運尸體的犯人和冒牌澤田通力合作,脫下了美代子身上的衣服,把她抱進浴缸。熱水把尸體泡暖了。之后他們再把尸體抱出來,給她穿上浴衣,再把她塞進被窩里,為尸體保溫。

    驗尸時,尸體的溫度為十七度五,照理說死后四到五小時的尸體不該有這么高的體溫,但“泡澡”和“被褥”能使這一溫度成為可能。這樣一來,美代子的死亡時間就成了“二十七日晚九點至十點”了。

    然而,這一死亡時間是建立在前臺員工的證詞上的:味岡于九點左右來到208號房。也就是說,澤田美代子肯定是在“殺人犯味岡”走進房間之后遇害的,所以她必須死于九點以后。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矢田部得出的新結論是:澤田美代子是在其他地方(尚未發現的殺人現場)遇害之后,再被搬進紅葉莊酒店208號房的。

    也就是說,她被勒死的時間要提前不少,肯定要比“二十七日晚九點”早幾個小時,至于具體是幾個小時,目前還無法確定。

    犯人讓尸體泡了個熱水澡,讓冷卻了的尸體重新變暖,以擾亂法醫對死亡時間的判斷。

    矢田部坐在土堤上,拔下幾根小草丟進河里。他的頭腦飛速轉動。短短的小草在水流的沖擊下,一邊旋轉,一邊朝下游漂去。

    如果澤田美代子不是在紅葉莊酒店的房間里死的,而是在死后被人搬進房間里的,那就說明她的死亡時間要遠遠早于法醫以及公立大學附屬醫院的教授所推測的“二十七日晚上九點到十點”。

    犯人為了縮短法醫推測的死亡時間,用浴缸里的熱水泡暖了澤田美代子的尸體,又把她塞進被窩里,維持她的體溫。人死之后,體溫就會下降。為了防止尸體冷卻,縮短死亡時間,犯人就使用了“浴缸與被窩”的詭計。

    一般情況下,死亡十小時后尸體會完全變涼。當然,變涼的速度與氣候、室內或室外等條件有關。“戶外衣著單薄的情況下為三至四小時”是尸體變涼的標準時間。美代子是六月二十七日遇害的,室外氣溫很高。尸體完全變涼,至少需要八到十個小時吧?

    而且,尸體被搬進208號房的時候,應該還沒有完全變涼。泡過澡、塞進被窩之后,還能在驗尸時保持十七度五的體溫,這就說明尸體在泡澡之前還殘留著六七度的熱度。根據六月的天氣可以推測出,澤田美代子死后在室外停留了五到六個小時。換句話說,兇手在戶外殺死澤田美代子,五六個小時之后,再把她的尸體搬進208號房,讓她泡澡,之后把她塞進被窩。再加上驗尸之前的四到五個小時,澤田至少已經死了十個小時了。

    然而,矢田部的推理中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尸斑。

    死亡三小時后,尸體開始出現尸斑。美代子尸體背部已經出現了淺淺的尸斑。尸體仰臥在被窩里,血液在重力作用下下沉,自然會在背部形成淤血(尸斑)。

    可是她的尸斑很淺,這一點令矢田部百思不得其解。死了十小時的人,背部的淤血應該會更多,會出現更深的、暗紅色的尸斑才對。

    如果讓尸體俯臥,胸部、腹部等身體前側就會出現尸斑,即便之后再讓尸體仰臥,前側的尸斑也不會消失,反而會在背部形成新的尸斑。

    而澤田美代子的尸斑,只出現在背部,而且顏色很淡。這與矢田部推測的“十小時”的死亡時間不符。

    有一個方法能解決這一難題。只要使用這個方法,就能讓尸體只出現較淺的尸斑。剛才河里那只打轉的青蛙,給矢田部提供了靈感。

    可現在,矢田部又對這一方法產生了疑問。

    澤田美代子是在戶外被人殺害的。她被搬進208號房的時間,應該就是冒牌澤田進入房間的時間——也就是晚上八點二十分。而味岡是九點左右來到酒店的,兩者間隔不到一小時。而且味岡進房間的時候,美代子的尸體已經泡完澡,放進被窩了,所以尸體泡澡的時間不會很長,最多只有三十分鐘。

    短短三十分鐘里,究竟能否使用矢田部推測出的那個方法,避免尸體出現尸斑呢?

    矢田部收起攤在草坪上的雙腳,下巴擱在膝蓋上,弓著背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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