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市長仍舊未見蹤影。必須考慮一個迫在眉睫的應急對策。
建設委員們同有島秘書還有隨行的市議會事務局的辦事員合計,決定議員們立即拜訪原定上午前往的大藏省,相關官員為此專門安排了時間,還在等著呢。還有,議員們決定拜訪市長原本計劃接下去拜訪的農水省。無論如何,對方已經做好了跟自己一行會面的安排,總不能讓對方空等一場吧。
春田市長不是那種嗜酒如命的人,所以不可能外出喝酒喝到爛醉,以致回不了會館的程度。以他的性格來講,迄今為止,這樣荒唐的事情一次也不曾發生。再有一種情形,便是市長遭遇了某種不測,能夠想到的譬如交通事故。況且,市長很放松地獨自外出,遭遇預料之外的突發事故是完全有可能的。倘是這種情形,就更加毫無線索了。
此刻每個人不約而同,仿佛都有種預感,想象著正在眾人擔心的時候,市長忽然搖晃著身子回到了會館宿舍:“哎呀,實在是……”搔著頭皮出現在眾人面前。因此,眾人沒有向警察署報警。冒冒失失報警,將可能招致莫大的恥辱。
議員們離開后,有島秘書留守會館宿舍,因為他要時時保持與外出的議員們的電話聯絡。
兩點鐘左右,有島房間的電話響了。
“市長還沒有回來嗎?”
電話是前往農水省的建設委員遠山莊三打來的。遠山在市長派議員中算是主力,他擔任著建設委員會的委員長。
“還沒回來。”有島照實回答。
“哦?真是的。”聽筒中的遠山議員的聲音帶著特征明顯的鄉音,“我們到了農水省,被官員們狠狠教訓了一通哪。好了,過一小時我再和你聯系。”
遠山說罷,掛斷了電話。
有島能夠想象出這些一把年紀的市議會議員被年輕官員數落,垂頭致歉的情形。在幾個地方小城市議員的面前,官員們肯定是一副威勢逼人的做派。
三點半,遠山第二次打來電話。
“是嗎?真的麻煩了。有島君,你真的一點線索也沒有嗎?”遠山在電話中忍不住詰問起有島來。
“唉,是真的,我……”
“我們現在在大藏省,又被訓斥了一通,說你們市長先生到底怎么回事啊!這次進京算是徹底砸了鍋!”
最后一次電話打來是五點不到,從住宿在議員會館的原島國會議員的房間打過來的。原島禮次郎是從北海道選出的眾議院議員,是國會下屬的建設委員會委員,他在建設省人脈廣,關系多,對此次港灣填海造地計劃給予了諸多關照。為此,市議員一行專程去議員會館拜謝他了。
“您幾位辛苦了。”有島沖著聽筒中遠山的聲音哈腰說道,“市長還沒有回來。”
“知道了。既然如此也沒有辦法,等我們回都市會館后再商議吧。你先不要外出,等我們回去。”遠山命令有島原地待命。
市議會的四名議員返回會館宿舍時,已經是傍晚六點半了。
“市長還是沒回來?”遠山一踏進有島的房間便問道。
看樣子,他在各省受到了嚴厲的訓斥,此刻情緒非常低落。
“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最終的疑問仍然落到這個關鍵點上。
“要不,往市長家里打個電話試試?說不定進京之前,無意中跟家里人透露過要去哪里辦點私事什么的。”有人提議道。
“可是,這種事情必須慎重啊。”遠山不贊同這個提議,“萬一市長什么也沒透露過,貿然這樣做只會讓他的家人擔心哪。再有,市長在東京失蹤的事要是不留意被當地的報社知道了,肯定會引起一場騷動,我們幾個也會遭指責的,質疑我們隨同市長一起進京,其間到底干了些什么。”
遠山的話十分在理。
“哎,有島君,”遠山又轉向秘書,“你有沒有給市長進京時經常去的餐館或者酒吧去電話打聽過?”
“我打電話給市長每次款待客人時光顧的餐館了,不過,他們都說沒有見過市長啊。”
“像這樣的餐館,在東京一共有幾家?”
“兩家。”有島告知了兩家餐館的名字。
“酒吧呢?”
“酒吧的話,議員先生們更清楚嘛。”
市長經常和議員們一同前去把杯解悶的酒吧,一家是銀座后面巷子里的“文殊蘭”,另一家是位于新宿的“霍屯督人”。[霍屯督人(Hottentot):歐洲人對非洲科依桑人的蔑稱,意為口吃的人。]
“現在時間還早,媽媽桑應該還沒到店里呢,所以我想過一會兒再打電話問。不過,我猜想市長昨天晚上不會去那兒喝酒。”
市議員們同樣是這樣想的。這兩間酒吧并非春田市長最先發現的,而是早先市里的議員們進京之際就經常光顧的,市長只是蹈襲故道而已。
七點鐘。
到晚餐時間了,但嗜酒的議員們此刻似乎沒有心情安安靜靜待在會館用餐。
“我們在這里傻等著,市長到底什么情況也不會有結果的。”還是遠山議員發聲,“嗯,再等一晚看看事態究竟如何,要是今天晚上市長還不回來的話,就要考慮最后對策了。有島君。”
“哎……”
“我們出去吃點東西,爭取馬上就返回來,你辛苦一下,留下來等電話。”
“知道了。”
議員們暫時就最后對策拍板定奪,一行先去解決口腹問題了。一來,輪流拜訪各省的時候受了氣,必須找個地方舒緩一下情緒;二來,事實上他們即使待在會館一時間也想不出什么對策來。
有島送走議員們,提起話筒,一面翻看著筆記本一面撥動撥號盤。
“文殊蘭”的媽媽桑拎起了電話聽筒。
“你是說市長先生?沒看見呀……哦,最后一次什么時候來東京的?……是呀。這我就不知道嘍……好的好的,請您務必陪同市長先生今晚或者明天一道光臨啊!”
有島當然沒有把市長失蹤的事情說出口。
“霍屯督人”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招待代替媽媽桑接的電話。
“市長先生?昨天晚上沒見著呀……是啊,昨天晚上我一直都在店里,肯定沒錯的……媽媽桑?是這樣的,她說今天有點事情,要晚些時候才來店里……市長先生如果來東京的話,千萬光臨我們店哦,媽媽桑肯定高興得要死哪!”
#2
有島走出都市會館,乘上一輛駛經門口的出租車。
“去飯倉。”
他簡短地吩咐司機。
出租車下了三宅坂駛入青山大道。市中心街道的霓虹燈光透過皇居那片黑黢黢的森林射出來,銀座一帶璀璨的燈火仿佛極光一樣,將夜空映照得明晃晃的。
有島還有一條線索沒有向議員們和盤托出,這便是他此刻前往的飯倉,因為市長曾經對他下過封口令,千萬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出去。估計春田市長原本連有島也不想告知的,但他是秘書,有時還需要他聯絡安排,市長不得已才沒有對有島保密。
有島心想,只要到那里去打探一下,大概能得到些許關于春田市長的線索。昨天晚上,自己送市長回到都市會館門前,市長佯作走進會館的樣子,卻直接去了別處。倘若平常,像這樣前往不想被任何人知曉的地方,市長總會悄悄告訴有島一聲。然而,這次市長卻沒有這樣做。
因此,有島抱著一絲朦朦朧朧的期許,希冀能在那兒捕捉到一點關于市長的線索。他甚至生出這樣一個想法:因為春田市長每次進京來這兒似乎已成了慣例,說不定春田市長忌憚自己的小聰明,這次故意瞞著自己不說。
過了六本木交叉路口,向前行一百來米向左拐,這一帶集聚著許多小餐館、茶飲店、酒吧等。
有島在這里下了車。他拐進其中一條巷子。
巷子里有家餐館,門面顯得非常闊大。門口的招牌上寫著“磯野”。有島走進灑過水的門廳。
“歡迎光臨!”站在門廳的一名資深女招待抬起頭來看著有島。
“哎喲,您什么時候來東京的?”
女招待一句話,登時讓有島知道了,昨天晚上市長沒有來過這兒。
“昨天才來的。”
有島曾幾次奉市長吩咐來過“磯野”,所以,跟這名三十上下、身材微胖的女招待也算是老相識了。
通過數次交談,有島得知她也是北浦市人,現在還有幾名親戚住在北浦,而那家親戚恰恰是有島也熟識的,所以他同這名女招待可以輕松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過,他沒有貿然問她市長有沒有來過,畢竟這件事情弄不好有可能演變成大麻煩的。不管怎樣,先跟餐館老板娘見上一面再相機行事。
“老板娘在嗎?”
“在的,她在后面。對了,您今天沒跟市長先生一起嗎?”女招待輕聲問道。
“嗯。”有島含糊其詞地應著,跟在女招待身后朝后面走去。這一聲“嗯”等同于回答了。
女招待沒有領他登上寬寬的、光滑锃亮的櫸木樓梯,而是把他帶到走廊盡頭的一間小屋子。
“我這就去請老板娘過來。”說罷,女招待消失在走廊上。
有島不太清楚市長同這家餐館究竟有什么樣的聯系。作為秘書,他只有遵從上司命令的份,不可以詢問理由。為此,他只能發揮自己的想象,但即使得出什么結論,也絕不能在市長面前有一丁點兒顯露。他只能不動聲色地絕對服從市長的命令。
按照有島的想象,市長同這家磯野餐館里的某人有著某種親密關系,是男女方面的,也就是一同公出進京的建設委員們在市長失蹤后第一時間不經意透露出來的“女人問題”。事實上,市長之前就有過這樣的先例,來這家餐館之后便夜宿不歸。
但是,是不是夜宿于這家餐館則不得而知。從這里再轉至其他場所也不是沒有可能。換句話說,市長利用這兒作為中間點,在別處另有落腳的地方,這種推測也是可以成立的。
這兒的女招待有島幾乎全都認識,但他想不出誰能夠令春田市長動心。每次奉市長之命來此辦事,有島總是按捺不住心底深處的那份好奇心,然而女招待們的言行舉止,卻沒有絲毫能夠讓有島往那方面聯想的意思。
老板娘五十歲上下,體重約莫六十公斤,身體壯碩,像個相撲女力士似的。無法想象,春田市長與這個老板娘之間會有什么瓜葛。當然,男女之事是不能以常識來判斷的,年輕的有島僅憑膚淺的觀察自然捉摸不到。不過,有島根據市長與老板娘之間你來我往的對話來分析,兩人應該只是餐館經營者與常客的普通關系。
老板娘走進屋子。她頭發稀落,顯得額頭特別寬,一對細眼忽閃忽閃的。她來到客人面前,開啟她的伶牙俐齒。
“哎呀呀,有島先生,聽說您昨天來的東京?我一點都不知道嘛。”
“是啊。”
“那樣的話,怎么也不來個電話呀?還是下榻在平河町老地方嗎?”
“嗯。”
“市長先生很忙吧?”
這時候,女招待端來了茶和小點心,有島于是稍稍隔了片刻才接上話茬。“其實是這么回事,老板娘,”有島啜了一口茶,抬起頭來,“昨天晚上市長沒來過這兒嗎?”
“沒有啊。”老板娘瞇縫的細眼略略睜大了些。
“是嗎?這就奇怪了。”有島歪著頭說。
“哎喲,有什么事嗎?”
“哦,什么事也沒有,我只是瞎猜想,昨天晚上市長可能到這兒來過,所以就問問。”
“昨天晚上真的沒來過。對了,你們上次進京是什么時候來著?”
“上月的十號。”
“沒錯,進京第三天,應該是十二號的晚上來過,此后就再沒有來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老板娘說著,好像是在觀察有島的臉色。
“老實跟你說吧,老板娘……”
有島心想,即使過后市長回到會館,對于這件事情,他頂多挨頓訓斥就會過去的。因此,他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統統告訴了老板娘。退一步講,若不這樣做,肯定一點線索也得不到。
“是這樣啊。”
老板娘若有所思。
有島若無其事地仔細觀察著老板娘的表情。可是,從這個細眼、低鼻、小嘴的圓臉女人身上,捕捉不到一點點他可以據以判斷的反應。
“這事真蹊蹺啊。”老板娘也跟著一起擔憂起來。
“是蹊蹺。我本來猜想,市長肯定是到你這兒來了,所以還蠻安心的哩。”
“沒有哇,有島先生!市長先生確實經常來我店里喝喝酒、解解悶,可是一次也沒有在我這兒宿夜過呀。”
“沒在你這兒宿夜過,這么說還有別的地方是嗎?”有島抓住了老板娘不經意中露出的話把兒。
“沒有啊。”老板娘不慌不忙,“據我所知,市長先生沒有這樣的地方……對了,這種事情,您這個當秘書的不是再清楚不過嗎?”
“這倒是。”有島被老板娘的反問噎得無話可答。他感覺,對方似乎是在竭力搪塞,但他卻不能再窮追不舍下去。
“市長先生嘛,”老板娘說著用瞇縫的細眼打量有島,“即使來我這兒,也只是一面用筷子撮著砂鍋菜,一面篤悠悠喝點酒而已。他那樣的人,成天被您啦還有議員們啦圍著奉承拍馬,就想一個人好自由自在些。所以說,即使到我店里來,市長也絕對沒有那方面的想法。”
“是嗎?”
“這一點您必須理解他呀。市長先生最信任您了,所以您也要多替市長先生著想才是啊。”
“我當然替市長著想啊。像今天這樣子,他也沒跟我打一聲招呼,突然失蹤了,我真著急啊。還有,今天原本要去拜訪部委向他們陳情的,結果砸了鍋,一同進京的議員先生們光火了,只有我真心急得火燒火燎啊。”
“這么說還真有點奇怪呢。”老板娘皺緊了眉頭,“像這樣的事之前有過嗎?”
“沒有過,除了到你這兒之外應該沒有過……說起來確實奇怪,不瞞你說,市長自從來過你這兒之后,就開始夜不歸宿了,而且對我沒有任何交代,所以我就以為昨天晚上是到你這里來的哪。”
“哦?這可是頭一次聽說呢。”老板娘道,可她的樣子似乎并不怎么吃驚。
“哎,有島先生,除了我家之外,是不是還有另一家?”
有島登時兩眼放光:“你想到什么了?”
“不是,我只是聽了您剛才說的,隨便問問而已,沒什么有根有據的線索呀。”
“市長每次在外面過夜,都說是上你這兒來。那像這種時候,一般市長是幾點鐘從這兒離開的?”
“嗯……早的話來了很快就回去,晚的時候也就十點多吧,因為一到十點鐘,店里就不再接受客人點單了。”
“從你這兒離開的時候,會有誰送市長一程嗎?”有島尋思,可能此時有某個女招待隨同市長一起離去。
“不會的,每次都是我們幫他叫輛出租車,他乘出租車返回去的。”
“不是固定接送的包租車嗎?”
“市長先生哪有那么講究,就是我們在路邊幫他叫的普通出租車。”
聽了這話,有島的反應是,市長之所以不乘包租車,果然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去的地方。根據經驗,市長雖然在外宿夜,但每次必定上午十點鐘左右返回會館,而有島的職責便是在這段時間內,竭智盡力,不讓一同進京的市議員們知道市長外宿這件事情。
有島給現任的春田市長擔任秘書有兩年半了,他的前任移調總務部升部長了。之前,有島曾經將市長外宿的事情悄悄向前任透露過,如今已是總務部部長的那位前任秘書帶著神秘的表情反問道:“哦,有這樣的事?”
“您當秘書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事嗎?”有島問。
“呃……好像不大有吧。”
“不大有,就是說還是有過的對吧?”
“嗯,我是擔任市長秘書的第二年才開始陪同市長公出進京的,一同進京的次數也沒幾次,說起來,是有過一兩次,市長說要上某個遠房親戚家去,然后就在外過夜了。”
“是東京市內的嗎?”
“去什么地方倒沒聽他說起,不過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肯定返回來的,所以我猜想,應該不太遠吧。”
有島想起那時與前任秘書的對話。他有點后悔,早知有今天這樣的事態出現,當時把市長外宿的地點打探清楚就好了。如果市長返回來了,這次一定要問清楚,并且記在本子上。
可是,自有島接任秘書以來,市長一次也沒有說起去遠房親戚家的話,這該怎么解釋呢?
按照一般的思維,秘書換了人,有島作為新任秘書,市長對他理應比較放心,關于這家“磯野”的事情也會透露給他,只不過命令他不得向別人外傳。有島想,可能因為前任秘書原來是前任市長的秘書,所以春田市長在其面前多少使一點障眼術吧,這樣推測或許更加合理。
想起之前的對話,有島于是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市長在東京有個遠房親戚?”
“沒有,”老板娘將胖粗的脖頸緩緩地左右晃動,“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事情。”
“是嗎?”
最終,有島一無所獲離開了“磯野”。
市長跟這家磯野餐館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呢?
依照市長的簡短解釋,是“我知道的一家餐館”。對此,有島身為秘書不能單刀直入向老板娘打聽清楚這層關系,本想找個女招待暗地里打探,可轉念又想到,這些女招待一準轉眼便將此事報告給老板娘,萬一傳到市長耳朵里,少不了挨一頓罵,于是只好作罷。
不過,假如市長明天、后天,甚至一直也不現身的話,那么,市長與“磯野”的關系,還有市長與所謂的“遠房親戚”的關系,就必須往下好好查一查了。
有島九點半左右回到都市會館,打算盡量趕在議員們返回之前回到自己房間。這幫議員大人來到東京,不會只喝一家就甘休,依他們的習性肯定會好奇地一家家逛過去,基本上要喝到夜半十二點、一點鐘。當然,今天因為市長之事,估計不至于那樣縱情吧。
有島剛走到大堂,一名服務員便上前告訴他:“您回來啦?遠山先生請您給他房間打個電話。”
有島一驚:“市長回來了?”他不由自主地問道。
“不,市長先生還沒有回來。”
這么說,大概是遠山那邊有了關于市長的線索。又或者,遠山等人尚未回來有島便已經外出,期待著發現什么線索,此刻等著聽他報告吧。
“哎,聽說你出去了,是不是市長的去向有線索了?”
有島進入房間,遠山議員穿著會館的睡袍坐在床邊,露出一條毛烘烘的腿,正在剪趾甲。他臉孔醉得通紅,使得半白的頭發更加顯眼。
“不,還是沒有任何線索。”有島說著在遠山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是嗎……聽說你去了什么地方,我還以為你發現什么線索了哩。”
遠山議員剪完大腳指甲,指甲鉗又移向下一個腳指甲。
“沒有……抱歉,我到銀座去了趟,辦點個人的私事。”有島搔著頭皮說道。
“你出去之前,早川有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你說早川先生?”有島愣愣怔怔地沒有反應過來,“是哪位早川先生?”
“還用問嗎?早川準二呀!”
“啊?!”有島瞪大了眼睛,“早川先生來東京了?”
有島眼前浮現出北浦市議會那位蠻悍武士與保守的市長派針鋒相對的“猛士”的身影。就在此前的市議會會議上,他還揪住市長進京陳情的事大肆攻訐。
“好像是來了。”
遠山放下指甲鉗,收起腿來,隨意瞅了有島一眼。大概有點喝醉了,通紅的眼睛定懨懨地發直。
“您是怎么知道的?”有島問。
“剛才森下來電話說的。”
森下是遠山手下的一名議員。
“電話中也說不清楚。”
大概是空調開得太熱了,他睡袍的前襟撩開著,腿根兒處露出了臟兮兮的內褲。遠山在北浦市經營著一家土建公司。
“森下說在車站遇見他了,兩人乘的是同一趟車,下車分手后,看到早川乘上了開往函館的‘北斗星12號’,看到早川心事重重的樣子,森下還讓他多加小心哩。”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前天。”
“北斗星12號”的終點站是函館,不過由于換乘開往青森的列車很方便,可以經由它轉乘直通上野的特快臥鋪列車“白鶴號”。“白鶴號”到達上野車站是六點三十七分,用過早餐,便可以第一時間趕往中央各部委,所以人們進京陳情時經常選擇這趟列車。
“哦,聽您這么說我才剛知道。”
有島腦海里,立刻將市長的失蹤與這名在野黨的蠻悍武士此次秘密的東京之行聯系起來了。遠山似乎也有同樣想法。
“早川準二這家伙,居然不露聲色地跑來東京了!哎,你聽到過什么動靜嗎?”
“沒有,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說是吧?太可疑了!”遠山歪著頭道,“他既然想瞞著我們反對派偷偷進京,當然不會跟你聯絡的,我只是慎重起見才問一聲。”
“哦。”
“你可要小心哪!”
“哎。”
說要小心,可具體應當戒備什么卻茫然無緒。不過,早川秘密進京這件事,確實令有島感到有點不尋常。
“早川到東京來,會住在哪里?”遠山問。
“呃……他雖是文教委員,但對于議員進京陳情一向是唱反調的,所以他很少來東京……不過,上次他來東京的時候,好像是住在北海道駐京事務所附近的田中旅館。”
“你馬上給田中旅館打一個電話,問問早川是不是住在那里。”
“知道了。”
有島取出筆記本,隨即提起桌上的電話話筒,向總機報上對方名字,隔了一會兒,旅館賬臺的一名人員接起了電話。
“沒有,他不住在我們旅館。”
有島將通話結果報告給遠山。
“你瞧,那家伙既然偷偷地到東京來,肯定不會住在那么容易找到的地方的。”
“可是,早川先生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跑到東京來呢?”
“誰知道!當然嘍,來辦私事也說不定。”
遠山說著,從坐著的床邊站起身來,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香煙。
“好了,你回房間去吧,如果再有什么異常情況發生,哪怕是大半夜,也要給我房間打電話!”
“知道了。”
有島道了告辭,走出遠山的房間。
早川準二走上公寓的樓梯。一件穿舊了的灰色大衣從他厚實而寬闊的肩上披下來,踏著水泥樓梯拾級而上的皮鞋因沾上塵土而發白,褲子的褶線也走了形。
公團[公團:日本為推動國家性質的事業的發展而由政府出資設立的特殊法人,如住房和城市建設方面有住房與城市建設公團,道路建設方面有日本道路公團等。]建造和管理的公寓樓好幾棟并排矗立著,仿佛一座要塞,露著雪白的墻壁,早晨的陽光照在上面有點炫目。
時間已超過十點,因此路上上班族的身影稀稀拉拉。早川準二微微低著頭,從二樓再往三樓走,步子顯得有點踉蹌。他襯衫的領口解開著,領帶歪斜,寬寬的肩膀上面是一張與之非常匹配的臉:粗眉大眼、闊鼻子、厚嘴唇,嘴唇兩端感覺像猛然折斷了似的向下耷拉著,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高顴骨,下巴的線條繃得緊緊的。總而言之,早川準二的容貌就好像是在一個粗澀的輪廓內,用濃墨和渴筆[渴筆:即枯筆,書法和水墨畫的一種筆法,寫字或作畫時筆尖蘸墨較少,書畫間有露白。]一氣畫就的。
早川準二登上四樓,喘著粗氣,眺望著一直線延伸開去的長長的走廊。有孩子在走廊上玩耍。
早川從走廊口數著門牌號向前走,來到402室門前停下,用粗壯的指節敲了敲門。
“來啦!”
從屋內傳來女子的應答聲。
走廊窗戶透進來的陽光射在磨砂玻璃上,映出女子的朦朧身影。門的另一側響起啟鎖的聲音,門開了。
屋門口站著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女子,身穿一件紅色毛衣,裙子外還扎著一塊圍裙。
“哎呀!”
女子兩只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沒說出話來,一副非常吃驚的樣子。
“爸爸!”
她盯視著早川準二,仍呆呆地站著沒動。
早川沒脫下大衣,也沒有進屋。
“您什么時候到的?”
“喲,芳夫已經上班去啦?”
“哎,早就走了,您瞧,我這不正在打掃房間嘛。”
“是嗎?”
早川這才跨進房門。
女兒扶著父親的后背問道:“太意外了,事先一點也沒有通知嘛。是幾時起程的?”
“昨天早上。”
早川準二穿過逼仄的廚房區,走進近十平方米大的房間。冬日的明媚陽光從房間正面的窗戶射進來,照在榻榻米上。屋子四周擺放著簇新的日常生活用具,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對新婚夫婦的家。
“喂,你過得好嗎?”早川回過頭看著身后正幫他脫大衣的女兒問道。
“嗯,您看呀,很好啊。倒是爸爸您看上去很疲憊啊。快,到那把椅子上坐下再說吧。”
窗邊是一個勉強分割出來的會客區,女兒為父親搬了把椅子放在那兒。
“真是太意外了……”
父親吭哧一聲彎腰坐下來。
女兒仔細打量著他,隨即又開口道:“這么說,昨天晚上您是住在東京的?”
“嗯。”他不由自主地用粗大的手輕撫著下巴。
“這次還是為了市里的事情公出來的吧?”
“嗯,差不多吧。”
“昨晚還是住在上次住的那家旅館?”
“嗯?”他又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歪斜的領帶,“是啊。”他點點頭。
“既然這樣,那打個電話來多好啊,上村知道了肯定高興。”
“是嗎?本來是想打的,可是事情又多又煩,拖到今天,干脆就直接來了。”
“爸爸您辛苦了。市議會議員什么的索性辭掉算了……我這就給你泡茶。”女兒走向廚房,聲音從那里繼續傳來,“哎,爸爸,和子好嗎?”
父親從窗簾旁朝著女兒的紅色毛衣應答:“噢,她很好,還讓我替她問候你哪。”
二人說的是女兒的妹妹。
“是嗎?跟她好久沒聯系了,老想著給她寫寫信的,可是您看我現在,家務活太多啦。”
父親沒作聲,眼睛望向窗外。
層層疊疊、一望無邊的屋頂之間,夾著幾株光禿禿的樹。住宅區內的白色道路上停放著一輛卡車,五六個孩子圍著卡車繞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