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羅塔少尉每周都要趁在營房值勤時給他的父親—那位地方官—寫一封單調乏味、千篇一律的書信。
營房里沒有電燈。就像索爾費里諾英雄當兵時一樣,在值班室里按規定可以點值勤蠟燭。現在點的是潔白的“阿波羅燭”,這種蠟燭由牢固的硬脂精f制成,燭芯是優質織帶,火苗穩定。少尉在信里只字不提自己生活方式的變化和邊境上的異常情況。地方官總是每隔四個星期—并且是在星期日—給兒子回信。在信里他也只字不問兒子的近況,事實上,他的回信和少尉的來信一樣單調乏味、千篇一律。
亞克斯老人每天早晨都會把郵件送進地方官長久以來用早餐的房間。它的位置有些偏僻,白天成天空著。房間的窗戶朝東,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溫暖的日子還是涼爽的日子,晨曦會毫不吝嗇地從窗戶爬進房間。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用早餐時窗戶總是開著的。冬天,地方官把兩條腿裹在一條暖和的披巾里,餐桌被移到大壁爐附近,爐中的火燒得正旺,發出噼啪的響聲,亞克斯老人半小時前就把火生好了。每年到了四月十五日,老人就會停止生爐火;也就是從這一天起,不管天氣如何,地方官便開始夏日晨步。
早晨六點鐘,助理理發師睡眼惺忪地—他自己還沒來得及漱洗—準時走進地方官的臥室。六點十五分,地方官的下巴已是光溜溜的,略染銀霜的羽翼似的頰須空白處還撲了粉。光禿禿的腦袋已經按摩過了。因為灑了一點科隆香水,頭皮有點發紅,所有多余的毛發—鼻毛、耳毛、后頸毛—都已打理干凈。待一切妥當,地方官就抓起淺色的手杖,戴上灰色的禮帽,動身去市內公園散步。他穿一件小領口的白背心,上面有灰色的紐扣,披一件淺灰色的薄外套,下身穿一件窄筒褲。褲子還沒來得及熨燙,被兩根深灰色的扎帶分別綁縛在長筒尖口皮靴上,皮靴是用小山羊皮做成的。
大街上空蕩蕩的。由兩匹褐色大馬拉著的市區灑水車,正從崎嶇不平的石子路上咔嗒咔嗒地迎面駛來,速度十分緩慢。坐在駕駛座上的馬車夫一看到地方官,便立刻垂下馬鞭,把韁繩繞在剎車把上,脫帽向他致敬。在這個小城,也可以說在整個地方官所管轄的區域內,這位馬車夫是唯一受到馮·特羅塔老爺熱情洋溢地揮手問候的人。
在公園門口,市區警察向他敬禮,地方官親切地向他說聲“早上好!”但并不和他握手。接著走到一個金發女郎的冷飲亭前,摘下大禮帽,喝一杯蘇打水,從背心口袋里取出一枚錢幣,灰色手套還戴在手上。然后繼續他的漫步。路上他還遇到掃煙囪的、賣蔬菜的、賣肉的,他們都向他問好。地方官用食指輕輕地碰下帽檐,以示還禮。只有遇到同樣喜歡在早晨出來散步的藥劑師克羅瑙爾和偶爾出來散步的市府參議時,馮·特羅塔老爺才會脫帽還禮。有時會對克羅瑙爾說上一句:“早上好,藥劑師先生!”然后停下來,問一聲:“最近好嗎?”
“很好!”藥劑師回答說。
“真為您高興!”地方官補充一句,繼續向前漫步。
八點他才回家。有時在過道里或樓梯間碰見郵差,他便到辦公室坐上片刻,因為他喜歡看到信件放在早餐的食盤邊上。用早餐時,他不允許任何人進來,也不接見任何人,只有亞克斯老人例外。冬天老人會進來生爐火,夏天外面雨下得太大時會進來關窗戶。他嚴令禁止希爾施維茨小姐進來,中午一點之前她要是在地方官面前露面,就會招來無情的詛咒。
五月的一天早晨,馮·特羅塔老爺八點零五分散步回家。郵差一定早已來過了。馮·特羅塔老爺坐到早餐桌旁。今天,銀盤里的雞蛋和往常一樣是溏心蛋,蜂蜜閃著金光,新鮮的皇家條形面包一如既往地散發出酵母的香味。黃油放在一只深綠色的大碟子里。金邊瓷碗里的咖啡冒著熱氣,什么也不缺了,至少馮·特羅塔老爺一眼掃過去并沒有發現缺了什么。可是他隨即站了起來,重新放下餐巾,再把桌上的東西審視了一遍。老位置上沒有信件。在地方官的記憶中,每天都會有公務信函。馮·特羅塔老爺先朝開著的窗戶走去,仿佛要證實一下外面的世界是否還存在。沒錯,公園里那些古老的栗子樹依然綠蔭如蓋,每天早晨都如此,不知名的鳥兒正躲在里面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還有,每天都在這個時候停在地方官公署門前的牛奶車今天也停在那里。不用擔心,今天一如往昔。地方官斷定,外面的世界毫無變化。會不會信件還沒到呢?會不會亞克斯把這件事忘了呢?馮·特羅塔老爺拿起桌上的鈴,搖了一搖,清脆的鈴聲立即傳遍整個屋子。沒有人進來。地方官沒有動桌上的食物。他又搖了搖鈴,終于聽見敲門聲。但進來的卻是他的女管家希爾施維茨小姐。他大為詫異,簡直是一種侮辱。
她穿著一件他從未見她穿過的晨衣:深藍色油布大圍裙從頸脖一直拖到腳上,把整個身子都圍住了,一頂白色帽子戴在頭上,露出兩個特別大的耳朵,吊著一副柔軟的、寬大的肉耳垂。這副尊容使馮·特羅塔老爺感到厭惡極了,那油布氣味令他難受。
“討厭極了!”他說道,根本不去理會她的問候,“亞克斯哪兒去了?”
“亞克斯今天身體不舒服,老爺!”
“不舒服?”地方官重復了一聲,一時之間還沒領會這句話的意思。
“他病了?”他繼續問道。
“他在發燒!”希爾施維茨小姐說。
“知道了,謝謝!”馮·特羅塔老爺說著,揮了揮手示意她退出房間。
在餐桌旁坐下后,他只喝了咖啡,沒有動食盤里的雞蛋、蜂蜜、黃油和皇家條形面包。他已經明白了,亞克斯因為生病才沒有送信進來。可是亞克斯怎么會生病呢?打個比方,他一直和郵局一樣健康,萬一郵局哪天沒有送信來,那倒沒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地方官本人從來沒有生過病。人要是患了病,一定會死。疾病只不過是大自然讓人們習慣死亡的來臨而已。有些流行病—馮·特羅塔老爺年輕時,人們對霍亂十分恐懼—現在被一些人給治好了。但是對于另外一些疾病,諸如發生在個人身上的這個病、那個病—它們有各種各樣的名稱—人們還是束手無策。那些大夫—地方官把他們叫作“醫生”—總是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們這樣做無非是為了騙取錢財好養家糊口。當然,生了一場病之后還能活下去,這樣的例外大概也是有的。不過,據馮·特羅塔老爺所知,無論是他認識的人還是他聽說過的人,沒有一個有這樣的例外。
他又搖了搖鈴。
“我要看信件,”他對希爾施維茨小姐說,“不過,請您叫別人送來。還有,亞克斯哪里不舒服?”
“他在發燒!”希爾施維茨小姐說,“他一定是著涼了!”
“著涼?五月份還會著涼?”
“他已經不年輕了!”
“您派人把斯里布尼大夫請來!”
這位大夫是區里的專職醫生,每天上午九點到十二點他都在地方行政公署值班。他很快就會來的。地方官認為他是一位“正直的大夫”。
這期間,地方官的私人秘書送來了信函。地方官只是瞄了一眼信封,便又還給秘書,并命令他把它們放到辦公室去。站在窗前,他心里難以釋懷,家里即將發生變化,而外面的世界卻依然故我。早晨他既沒有進餐,也沒有看信函。亞克斯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躺下了。生活卻仍然在既定的軌道上前行。
心如亂麻的馮·特羅塔老爺邁著沉重、緩慢的步子走進了行政公署,比平常晚到了二十分鐘。助理進來匯報工作:昨天捷克工人又舉行了聚會;科索沃的慶祝聚會已出了布告;一個“斯拉夫國家”的代表團—這里指塞爾維亞和俄國,不過,官方從來不這樣稱呼—定于明天到達;德語社會民主黨表現越來越活躍;紗廠有個工人遭到同事的毆打,據說—但后來被密探證實—是因為他拒絕加入那個赤色組織。這一切都使地方官感到憂心忡忡、怒火中燒、痛心疾首。那些老百姓不安守本分,損害國家利益,謾罵侮辱陛下,藐視法律的權威,仿佛他們生來就是要攪亂社會的安寧,破壞政府的規矩,踐踏官員的尊嚴,建立捷克人學說,選舉反對派議員,他們的所作所為矛頭直指地方官本人。他開始只是藐視那些要求自治的民族和要求更多權利的“人民”。后來,他漸漸地憎恨他們,憎恨那些大聲疾呼的人、煽風點火的人和發表選舉演說的人。
他給助理發了一道嚴厲的命令,立即解散那些膽敢做出“決議”的聚會。在所有流行的詞語中,他最痛恨“決議”這個詞,也許是因為只要換一個字母,那么就能變成一個最厲害的詞“革命”g。他要把“革命”這個詞從詞庫中徹底剔除。在他的詞匯里,即使是在公務詞匯中也不能出現這個詞。一旦他在下級寫給他的報告中讀到把一個積極的社會民主黨人標榜為“革命宣傳家”時,他就要把這個詞劃掉,用紅墨水筆寫上“可疑分子”幾個字。也許在帝國的某些地方是有革命家,但在馮·特羅塔老爺管轄的區域里絕對不允許這種人的存在。
“請你通知衛隊長斯拉曼下午到我這里來一趟!”馮·特羅塔老爺對助理說,“你要加強憲兵隊的力量來對付這些科索沃人。給總督寫個簡要的報告,明天交給我。我們也許還得和軍事當局取得聯系。從明天起,憲兵隊無論如何要隨時準備出動。我很想看看最近部隊里下發的有關備戰命令的摘要。”
“是,地方官大人!”
“好吧,斯里布尼大夫來了嗎?”
“他一來就通知他到亞克斯那里去了。”
“我想和他談談。”
地方官沒有再去批閱任何文件。他就職地方官之初,時局還很穩定,還沒有要求民族自治權的人,沒有社會民主黨人,也很少有“可疑分子”。在歲月的流逝中,他幾乎沒有察覺出他們在他的眼皮底下發展、蔓延,并一步一步地威脅到他對轄區的治理。現在亞克斯的患病使他警醒,原來世界已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仿佛此刻在老人病榻前徘徊的死神不僅僅只是威脅到他一個人的生命。地方官突然意識到,一旦亞克斯死去,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等于索爾費里諾英雄又死了一次,也許—想到這里,馮·特羅塔老爺的心臟停跳了一秒鐘—還意味著被索爾費里諾英雄救過的那個人也死了。哎!原來今天不只是亞克斯一個人得了病!
那些信函原封不動地躺在地方官面前的寫字臺上,誰知道它們里面裝的是什么內容呢?帝國腹地的科索沃人竟敢在政府當局和憲兵隊的眼皮底下舉行集會。地方官私下里把這些科索沃人稱為“科索沃分子”,好像要把他們——斯拉夫民族中的極其重要的分支——定位成小的政治黨派。他們偽裝成從事體育鍛煉的運動員,實際上都是被沙皇收買的間諜和叛國者。昨天的《外鄉人消息》報刊登了一則消息,說德國的大學生在布拉格唱起了《守衛在萊茵河畔》,這是一首歌頌普魯士的贊歌,而普魯士則是奧地利和奧地利同盟的頭號敵人。現在還有誰可以信任呢?想到這里,他不禁打了一個冷戰。自從在這里辦公以來,他破天荒地竟然在一個溫暖的春日走到窗前,關上了窗戶。
這時,地區專職醫生走了進來。馮·特羅塔老爺向他詢問亞克斯老人的病情。
斯里布尼大夫說:“老人家高燒到了四十度,似乎是患了肺炎,年紀又這么大,可能挺不過去了。他一直請求喚神父來。”
地方官將身子斜靠在桌上,生怕斯里布尼大夫覺察到他臉上的某些變化。他拉開抽屜,取出雪茄,遞給了大夫。他默默地指指扶手椅,請大夫坐下。兩個人抽著煙。
“這么說,他沒多大希望?”馮·特羅塔老爺終于開口問道。
“說實在話,希望很渺茫!”大夫回答說,“這么大歲數……”
他沒有再說下去,注視著地方官,仿佛想辨認一下地方官是否比他的仆人要年輕得多。
“他從沒生過病!”地方官說,仿佛這是一個請求寬大處理的理由,大夫就是決定生死的最高法官。
“是的,是的。”大夫搪塞地說,“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多大年紀了?”
地方官一邊思索一邊回答道:“大約七十八或者八十歲,我記得不大清楚。”
“是的,”斯里布尼大夫說,“我也是這么估計的。這就叫今日方知眼前事。一個人,當他成天東奔西忙,別人就以為他能長命百歲!”大夫說完就站起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馮·特羅塔老爺寫了一張條子:“我在亞克斯的屋里。”隨即把它壓在一堆文件下面,向院子里走去。
他還從未到亞克斯的屋里來過。這是一所小房子,小小的屋頂上有個大煙囪。房屋是依院子后面的那道院墻而建的。房子的其他三面墻是淡黃色的磚砌成的,中間是一道褐色的門,進門就是廚房,穿過一道玻璃門就是臥室。溫順的金絲雀站在圓形鳥籠里的橫桿上,鳥籠掛在窗前。白色的窗簾罩著窗戶,由于長度不夠,倒顯得窗玻璃格外的大。靠墻放著一張刨得十分光滑的桌子,桌子上方掛著一盞藍色的煤油燈,外面有一個圓形玻璃燈罩。圣母瑪利亞的像放在桌上靠墻的一個鏡框里,看起來有點像家族親人的肖像。
亞克斯躺在床上,頭靠在對著窗戶的那面墻上,身上堆滿了白布和枕墊。他以為是神父來了,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釋然了些,仿佛他已經獲得了寬恕。
“啊,是男爵老爺!”他隨后說。
當年,地方官的祖父—一個憲兵隊長—的靈柩就停在這樣一個房間,在拉克森堡的殘疾軍人住所里。地方官仿佛還能看見在掛有布幔的昏暗房間里那些大白燭發出的黃色燭光,遺體穿戴整齊,那雙特大長筒靴的厚實皮靴跟立在他面前。難道馬上要輪到亞克斯老人嗎?老人用手肘支撐著身體,戴了一頂深藍色的繡花毛線睡帽,銀發不時從密密的針縫里鉆出來。刮得干干凈凈的臉龐十分瘦削,因為高燒滿臉通紅,仿佛是染了色的象牙。
地方官在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安慰他說:“喏,大夫剛才告訴我,情況并不是那么糟糕,準是著涼了!”
“是,男爵老爺!”亞克斯回答說。他坐直身子,還試圖在被子里把兩只無力的腳跟靠在一起。
“請您原諒!”他補充說道,“我想,明天將是我的大限日!”
“過不了幾天就會好的,我肯定!”
“我在等神父,男爵老爺!”
“是的,是的,”馮·特羅塔老爺說,“他會來的,還早著哩!”
“他已經在路上了!”亞克斯回答說,聽口氣仿佛正眼看著神父向他走來。“他就要來了。”他接著說。突然間他似乎忘了地方官正坐在他床前。
“老男爵老爺是怎么死的,”他繼續說道,“我們大家都不知道。那天早晨,也許是在前一天,他走到我院子里說:‘亞克斯,那雙長筒靴哪里去了?’是的,那是前一天的事,因為那天早晨他再不需要它了。不久冬天就來了,那是一個十分寒冷的冬天。我相信我能熬到冬天,冬天就快要來了。我只是需要一點耐心罷了!現在已經是七月,不錯,是七月,六月,五月,四月,八月,十一月,然后是圣誕節,我想我還能出門。行軍,連隊,前進!”
突然他停了下來,熠熠閃光的藍色大眼睛像隔著一層玻璃窗似的看著地方官。
馮·特羅塔老爺盡量幫老人輕輕地靠在軟墊上,亞克斯的上半身卻挺得筆直,硬邦邦的。只有他的頭在抖動,深藍色的睡帽也抖個不停,又高又黃又瘦的前額上沁出了閃閃發亮的小汗珠。地方官不時地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汗,但是新的汗珠不斷地往外滲。他握著亞克斯老人的一只手,仔細地看他那寬大的手臂,手臂皮膚微呈紅色,斑駁老皮已經開裂;他仔細瞧了瞧老人的大拇指,大拇指很突出,也很有力。然后,他把老人的手小心地放到被子上,回到辦公室。他命令行政公署的侍從去請神父和一個看護的修女來,吩咐希爾施維茨小姐去亞克斯床邊守著。然后叫人取來帽子、手杖和手套,在這個不尋常的時刻去公園散步,這令所有人大吃一驚。
他很快又從栗子樹的濃蔭下折回家。走到家門口時,他聽到神父銀鈴般的禱告聲。他摘下帽子,低著頭,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一些過路人也停了下來。神父來了。地方官走過過道,有幾個過路人還好奇地跟在他身后進去,向侍從打聽到,原來是亞克斯老人快要死去。小城里的人都認識他。他們靜默了幾分鐘,向這位即將要離開人世的老人表示敬意。
地方官徑直走過院子,進了彌留者的房間。他小心翼翼地在昏暗的房間里尋找放禮帽、手杖和手套的地方,最后把這些東西放在分層次的格子里,放在盤碟和瓦罐之間。他先叫希爾施維茨小姐出去,然后在床前坐下。
此刻,太陽高懸空中,陽光在地方官官邸的大院子里灑下一片金黃,并透過窗戶照進了亞克斯的小房間。白色的短窗簾掛在那里好似一塊小圍裙系在窗玻璃前,沐浴著陽光,充滿生機。金絲雀在不停地歡唱。光滑的地板在陽光的照射下泛出明亮的光澤。一縷陽光照在床尾,白被子的下半截這時一片金光,顯得十分圣潔。陽光從床尾一直爬到床邊的那堵墻上。陣陣微風不時地吹過院子里的幾棵老樹,它們的年紀可能和亞克斯的年紀相仿,或者比他還老。它們日復一日地把亞克斯保護在它們的濃蔭里。微風吹過,樹冠沙沙作響,亞克斯似乎聽到了這些聲響。
他坐起身,說:“對不起,男爵老爺,窗戶!”
地方官打開窗戶,院子里五月的歡快氣息立即鉆進了這個小房間。樹葉沙沙地響,微風輕輕地吹,西班牙黑蒼蠅在肆無忌憚地嗡嗡地叫,云雀在藍色的碧空中歡唱,金絲雀也飛出去了。不過,它似乎只是想證明自己還能飛,因為它不久又回來了,飛落在窗臺上,使勁地啼鳴起來。此刻,室內室外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亞克斯從床上俯下身子,一動不動地側耳聆聽。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在他蒼老的前額上閃著晶瑩的光亮。薄薄的嘴唇慢慢地張開。起先他只是默默地微笑,然后瞇上了眼睛。他瘦削的紅面頰起了很多皺紋,看上去像一個調皮的老頭兒,他的喉嚨里發出一陣細細的咯咯聲。他笑著,笑個不停,笑得軟靠枕都微微地抖動,連床墊也發出了輕輕的喘息聲,地方官也不禁微微地發笑。是啊,死神像快樂的春姑娘一樣來到亞克斯老人跟前。
亞克斯張開干枯的嘴唇,露出稀疏的黃牙。他抬起手,指著窗戶,繼續咯咯地笑,還晃著腦袋。
“今天天氣真好!”地方官說了一句。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亞克斯說,“穿著一身潔白,騎在白馬上。他為什么騎得那么慢呢?看啊,看啊,他騎得多慢呀!多好的天氣呀!多好的天氣呀!你不想更近一些嗎?過來呀,快過來呀!今天天氣真好,不是嗎?”
他把手抽了回去,目光轉向地方官,說道:“他騎得多慢呀!哦,他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在那里待得太久、太久了,他已經不習慣在這石子路上騎馬了!是的,過去能騎!您還記得他的樣子嗎?我想看他的畫像,看看他是否真的變了樣。請您把畫像取來,勞駕您把畫像取來!勞您大駕,男爵老爺!”
地方官立即明白了他是想看索爾費里諾英雄的畫像。他順從老人的意愿走了出去,兩步并作一步地上了樓,迅速地走進自己的書房,爬到一張椅子上,從墻鉤上取下索爾費里諾英雄的畫像。畫像蒙上了一些灰塵,他先吹了一下,過后又用自己的手帕替它擦拭,這條手帕他剛剛還用來替彌留者擦拭汗珠。地方官的臉上還掛著笑容。他很高興,他已好久沒這么高興了。他把那幅大畫像夾在腋下,心急火燎地穿過院子,來到亞克斯床前。
亞克斯盯著畫像看了很久,然后伸出食指,在索爾費里諾英雄的面容上摸來摸去,過了很久才說:“勞駕把它舉到太陽光下!”
地方官依了他。他把畫像舉到床的另一頭太陽光照到的地方。
亞克斯坐直身子,說:“沒錯,他就是這副模樣!”說完又躺下去。
地方官把畫像放到桌上,放在圣母瑪利亞畫像旁邊,再回到床前。
“不久就要進天國了!”亞克斯微笑著說,指指那個鏡框。
“你還會活很久!”地方官回答說。
“不,不!”亞克斯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我活得夠長了。現在就要升天了。你去查查看,我多大年紀了。我記不清楚。”
“我到哪里去查呢?”
“就在這下面!”亞克斯指著床架說。
床下面有一只抽屜。地方官把它抽了出來。他看到一個用繩子扎得整整齊齊的小包,外面裹著褐色包裝紙。旁邊放了一個圓鐵皮匣。鐵皮匣的蓋子上貼了一張褪了色的彩色畫像,那是一個戴著白頭套的牧羊姑娘。他想起這是一個糖果盒子,孩提時代他總喜歡把這種糖果盒放在伙伴們的圣誕樹下。
“這里面有一本小書。”亞克斯說。那是亞克斯的軍人記事冊。
地方官戴上夾鼻眼鏡,讀道:“弗蘭茨·薩維爾·約瑟夫·克羅米希爾。”
“這是你的軍人記事冊嗎?”馮·特羅塔老爺問道。
“是的!”亞克斯說。
“你叫弗蘭茨·薩維爾·約瑟夫嗎?”
“是的!”
“那你為什么又叫亞克斯呢?”
“是他的命令!”
“哦,是這么回事。”馮·特羅塔老爺說著便去看出生年月。
“如此說來,你到八月就是八十二歲了!”
“到八月就是八十二了!今天是幾月幾日?”
“五月十九日。”
“到八月還差多長時間?”
“還差三個月!”
“噢!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亞克斯十分平靜地說道,又把身子靠了回去。
“請把那個盒子打開!”亞克斯說。
地方官隨即打開盒子。
“里面是圣安東尼h和圣喬治i的圣像,”亞克斯繼續說道,“請你收下它們。還有這塊樹根,有退燒效用,是送給你兒子卡爾·約瑟夫的。代我向他問好!他會用得著這個的,那里盡是沼澤地!現在請你把窗戶關上,我想睡覺了!”
已到正午時分,整張床都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西班牙大蒼蠅一動不動地緊貼在窗戶玻璃上,金絲雀也不再歡叫了,正忙著啄食糖塊。市政大廳的鐘樓上傳來十二響嗡嗡的鐘聲。亞克斯呼吸平靜。地方官回到官邸,走進了餐廳。
“我不想吃!”他對希爾施維茨小姐說。
他環顧四周。這里,就在這里,亞克斯總是端著盤子站著,他就這么走到桌子邊,把盤子遞過來。馮·特羅塔老爺不想吃飯。他走到樓下院子里,在靠墻的一張凳子上坐下—就在木質陽臺的褐色橫梁木下面—等著修道院的修女。
修女來了,他告訴她說:“他正在睡覺!”
和煦的春風徐徐吹來,橫梁木在院子里投下了又寬又長的陰影。蒼蠅在地方官的絡腮胡子周圍嗡嗡地飛來飛去。他不時地用手去拍它們,把袖口拍得窸窣作響。從他效職皇帝以來,這是他破天荒地在大白天不工作。他從沒想到要休假。這是他第一次休假。他一直想著亞克斯老人,但心情還是快樂的。亞克斯老人要死了,但他仿佛是在歡慶一次偉大的事件。他似乎是在慶祝他的第一個休假日。
突然,修道院的修女從亞克斯的小屋里走了出來。她說,亞克斯神智似乎清醒了,燒也退了。他從床上起來了,還準備穿衣服。地方官隨即看見老人站在窗前,真是太好了。他把刷子、肥皂和刮須刀放在窗臺上。平時,他每天早晨都這么做。他把一面小鏡子掛在窗戶的拉手上,準備刮胡子。
亞克斯打開窗戶,用平常那種熟悉的健康的聲音喊道:“我很好,男爵老爺,我完全恢復健康了。請您原諒,別再為我操心了!”
“噢,那真是太好了!我真高興,我高興極了!從今天起你要以弗蘭茨·薩維爾·約瑟夫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
“我更樂意叫亞克斯呢!”
馮·特羅塔老爺既為這件奇妙的事而感到興奮不已,又感到有些迷惑不解。他重新回到凳子上坐下,請求修女留下來,以防萬一;并問她是否見過像他這樣大年紀的人病好得如此之快。修女低下頭,目光盯著念珠,手指撥弄著珠子,回答說,痊愈和生病,快和慢,全都掌握在上帝手里。上帝的意愿時常會憐憫那些瀕臨死亡的人,并重新賜予他們健康。地方官多么希望能聽到一個更為科學的解釋。他決定明天請教本區的專職醫生。
他去了辦公室。雖然壓在心里的石頭落了地,但一股難以言狀的不安再次席卷而來。他沒法再安心工作了。衛隊長斯拉曼已經等了他很久。他就科索沃人的慶祝活動一事向衛隊長做了些指示,既不嚴厲,也沒有特別強調。馮·特羅塔老爺突然覺得,W區和帝國所面臨的威脅似乎比上午要小一些。
他和衛隊長才告別,又馬上把他叫了回來,對他說:“聽著,斯拉曼,您聽說過這樣的事嗎?亞克斯老人今天上午看上去是一個快要死的人,現在居然又沒事一樣,非常健康,非常快活!”
不,衛隊長斯拉曼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地方官問他是否想去見見這個老頭,斯拉曼說他當然想去。于是,兩人一起走進了院子。
亞克斯坐在他的小凳子上,面前放了一長排皮靴,一雙雙地放得整整齊齊。他手里拿著刷子,使勁地把裝在木匣子里的鞋油擠在刷子上。地方官走到他面前時,他想站起來,但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馮·特羅塔老爺就已經將兩只手按在他的肩上了。他拿著刷子,快活地向衛隊長敬了個禮。地方官在凳子上坐了下來。衛隊長把槍靠在墻上,也坐了下去,但與地方官保持著恰當的距離。亞克斯仍然在小凳子上刷長筒皮靴,動作比平常要更加平和而緩慢。修道院的修女則坐在小房里作禱告。
“我想起來了,”亞克斯說,“今天我對男爵老爺稱‘你’j了!我突然記起來了!”
“沒關系,亞克斯!”馮·特羅塔老爺說,“那時你在發高燒嘛!”
“是的,當時是一個死人在說話,我說了假話,您得關我的禁閉,衛隊長先生,因為我的真實姓名是弗蘭茨·薩維爾·約瑟夫!不過,我更樂意人們在我的墓碑上刻上亞克斯這個名字,我的銀行存折放在軍人記事冊的下面,這是為葬禮和做彌撒準備的,存折上用的也是亞克斯這個名字。”
“時間還夠久的!”地方官說,“我們還可以等嘛!”
衛隊長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擦了擦前額。
亞克斯把所有的長筒皮靴擦得亮亮的。他感到有點寒意,便走進屋。再走出來時,他身上裹了一件冬天穿的毛皮大衣。夏天下雨時,他也會穿它。他坐到凳子上。金絲雀跟著他,在他銀灰色的頭頂上方撲撲地飛著,尋找了一會兒棲息的地方,而后蹲到掛著幾條毛毯的橫桿上,嘰嘰喳喳地唱了起來。它的歌聲喚醒了躲在幾棵樹冠里的千百只麻雀。短短幾分鐘時間,空氣中響起歡快而有趣的鳥語交響樂。亞克斯抬起頭,無不自豪地傾聽著他的金絲雀那驕傲的王者之歌。的確,此刻,金絲雀的聲音最為響亮。
地方官微微地笑了。衛隊長拿著手帕捂著臉,哈哈大笑。亞克斯咯咯地笑著。連修女也停止了祈禱,對著窗外笑。下午金色的陽光照在橫梁木上,照在高高的樹上,樹冠上呈現出斑駁的光影。蚊子也開始成群地飛舞著,顯得十分疲倦。有時也會有一只金龜子嗡嗡地從坐著的人身旁飛過去,徑直飛進樹叢,或者飛向滅亡,也許飛到某個麻雀的嘴里。風越刮越大。鳥兒安靜了。天空變成深藍色,一朵朵白云也染成了玫瑰色。
“你上床休息吧!”馮·特羅塔老爺對亞克斯說。
“我還要把畫像送到樓上去!”老頭喃喃地說著走進去,捧起索爾費里諾英雄的畫像,消失在昏暗的樓梯上。
衛隊長目送著他,說了聲:“奇怪!”
“是的,的確很奇怪!”馮·特羅塔老爺說。
亞克斯又從樓梯上走下來,走到凳子跟前,令人意外地坐在了地方官和衛隊長之間,一聲不吭。他張開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將身子轉向他,他已經把蒼老的后腦勺仰在了靠背上,兩只手放在座位上,皮毛大衣敞了開來。兩條腿伸得僵直。拖鞋尖朝上翹著。
風一陣陣地刮過院子。天空中玫瑰色的云彩掠過,太陽消失在院墻后。地方官用左手托著老人銀色的腦袋,用右手撫摸病人的心臟部位。衛隊長站在那里,一臉愕然,他的黑便帽還在地上。修女急匆匆地大步趕來。她抓起老人的手,放在手掌間握了一會兒,然后把它輕輕地放在皮大衣上,畫了個十字。她靜靜地瞧著衛隊長。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抱著亞克斯的腋窩,她則抓住老人的兩條腿。他們把老人抬進了小房間,把他放在床上,將他的兩只手交叉放著,用念珠纏著它們,把圣母瑪利亞的肖像畫放在床頭邊。他們在床前跪下,地方官在祈禱。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作祈禱了。他又想起了掩埋在記憶深處孩提時代的一次祈禱。那次祈禱是為了安慰親人的亡靈。他細細地念叨著這段禱告詞。他站起身來,瞥了一眼褲子,撣掉膝蓋上的灰塵,大步地走了出去,衛隊長跟著他也走了出去。
地方官沒有和往常那樣說“再見!”而是說了一句“將來我也希望這么死去,親愛的斯拉曼!”就走進了書房。
他在一大張紙上寫下了關于他的仆人停尸和葬禮的指示。一點點、一段段,寫得十分詳細。
次日早晨,他驅車去了公墓,買了一塊墓碑,碑文是:“這里臥在上帝懷中的是弗蘭茨·薩維爾·約瑟夫·克羅米希爾,又名亞克斯,一位老仆人,一位真正的朋友。”
地方官命令按一級葬禮下葬,有四匹黑馬和八個穿黑色喪服的仆人。
三天后,地方官作為唯一的服喪者走在靈柩后面。衛隊長斯拉曼按照規定的距離跟在他身后。還有其他人也加入了送葬的行列。他們都認識亞克斯。這一來,有相當可觀的人把弗蘭茨·薩維爾·約瑟夫·克羅米希爾,又名亞克斯,送到了墓地。
從此以后,地方官覺得他的家里變得空蕩蕩、冷清清。他再也看不到信件放在他的早餐食盤旁邊。他連給長官公署的聽差發新指示時也顯得猶豫不決。他再也不搖放在桌上的小搖鈴。偶爾他會下意識地把手向它們伸過去,但只是摸摸它們而已。有時,在下午,他側耳細聽,以為聽到了亞克斯的鬼魂上樓梯的聲音。有時,他也走進亞克斯老人生前住過的小房子,往金絲雀鳥籠里的橫桿上放塊糖。
有一天,正好是科索沃族節日慶祝的前一天,他在行政公署做了一個意外而重大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