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八章》拉德茨基進行曲 約瑟夫·羅特作品集

    在一個空氣清新、陽光明媚的春日早晨,地方官收到了少尉那封不祥的來信。

    馮·特羅塔老爺在拆開這封信之前,先把它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它好像比他收到過的所有來信都要沉。它一定有兩頁紙,一封不同尋常的信。馮·特羅塔衰老的心里有悲傷,有作為父親的憤怒,有喜悅也有不安。拆開信封的時候,他的手在發抖,抖得硬袖口都有點兒晃動。他用左手緊緊地抓住夾鼻眼鏡,這幾個月以來,這夾鼻眼鏡似乎也變得有些顫抖。他用右手把信舉到眼前,信紙都碰到了他的連鬢胡子,發出沙沙的響聲。那明顯的倉促的筆跡和不同尋常的內容都使他感到極為恐懼。

    地方官在字里行間尋找著隱藏的驚恐,因為他覺得信里顯露的驚恐似乎沒有預料的那么多,仿佛長久以來,特別是兒子停止給他寫信以來,他就日復一日地等著最可怕的消息。因此,當他把這封信放下時,他顯得很冷靜。畢竟他是從舊時代走過來的一位老人。從大戰前那個時代過來的老人也許比今天的年輕人要笨。馮·特羅塔老爺所感受的這些驚恐按照我們所處時代的觀念應該是微不足道的。然而,這位愛好榮譽和尊嚴的老人卻依然保持著一種英雄氣質的冷靜。馮·特羅塔老爺是一個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人,這些榮譽包括職業的、家庭的和個人的榮譽。現在,這些似曾相識的迂腐觀念還殘留在特羅塔老爺身上。要知道,在那個時候,一個像馮·特羅塔老爺之類的地方官聽到親生獨子突然死去的消息,似乎不會比聽到獨子不正派的消息—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不正派—更傷心。那個舊時代的迂腐觀念認為,如果一個軍官沒有去殺死一個損害自己榮譽的人—看來是因為他欠了這個人的債—那么這便是一件不幸的事情,甚至比不幸還糟糕,因為這是他作為教導者的恥辱,是軍隊的恥辱,甚至是整個皇朝帝國的恥辱。

    這件不幸的事首先觸動的不是馮·特羅塔老爺那顆做父親的心,而是,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那顆做官的心。

    他自言自語道:“立刻辭去你的職務!提前退休,因為你已經沒有資格在官場上再為皇帝效勞了!”

    然而,過了一會兒,他那顆做父親的心又喊道:“這是時代的錯誤!這是邊防駐地的錯誤!這是你自己的錯誤!你的兒子是誠實而高貴的!不幸的是他太軟弱了,你得幫他一把!”

    得幫幫他!得防止特羅塔的名聲遭受玷污。馮·特羅塔老爺的兩種心態—做父親的心和做官的心—在這點上取得了一致。那么,當務之急是去弄錢,七千二百五十克朗。他,作為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兒子,曾經得到了皇帝五千弗羅林的饋贈,還曾經得到過父親留給他的遺產。現在,它們全都被地方官花掉了,花在家用開支上,花在軍事學校上,花在畫家莫澤身上,花在購買馬上,花在慈善捐款上。

    馮·特羅塔老爺總是要擺出一副有錢人的派頭,而事實上他只是一個表面光。他有著一個真正老爺的天性。在那個時代—在今天也許仍然如此—這種天性花費巨大。喜歡受這種天性折騰的人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也不知道他花掉了多少錢。他從一個看不見的源泉取錢,他不算賬,他想當然地以為他的錢不會因為揮霍而減少。

    現在,馮·特羅塔老爺在自己漫長的人生中第一次面臨這樣一個無法想象的任務,立刻去籌集一大筆款項。他一個朋友也沒有,除了在中學和大學結識的同學,如今,他們和他一樣都當了官,他和他們已經多年沒有來往了。他們大多都是窮鬼。這個區里他認識的最有錢的人是馮·溫特爾希格先生。

    他慢慢地調整自己的心態,去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要去找馮·溫特爾希格先生,明天,后天,或者今天就去,向他借錢。馮·特羅塔老爺并沒有什么豐富的想象力。但他還是能夠想象到,可怕的借貸之路每一步都是極其痛苦煎熬的。在漫長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意識到一個無助的人要保持尊嚴是何等的艱難!這個體會猶如一道閃電向他襲來,頃刻間擊碎了他苦心經營、從父親那兒繼承并將傳承給后代的自豪感。他像一個多年來備受挫折的人一樣備感恥辱。從前,這種自豪感是他青年時代堅強的伙伴,是他中年時代的支柱,而現在這個自豪感被擊碎了,從他這位可憐的地方官老爺身上被擊碎了。

    他決定立即給馮·溫特爾希格先生寫信。可是,剛拿起筆他就明白與其說是拜訪人家不如說是去登門求救。老特羅塔認為如果不說清楚自己登門的目的,那就是在進行一種欺騙。但要找到一種合適的話語去表達自己的意圖根本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把筆握在手上,坐了很久很久,仔細斟酌,寫了又劃,劃了又寫。當然,他也可以打電話給馮·溫特爾希格先生。但是,在地方官公署裝上電話還不到兩年的時間里,馮·特羅塔老爺只用它談工作上的事情。現在假如叫他走到那個褐色的、讓人有點兒害怕的大電話機前,轉動電話搖鈴,聽到電話筒里那聲可怕的“喂”,便和馮·溫特爾希格先生通起話來,那簡直不可思議,因為在地方官看來,電話里的一聲“喂”是嚴肅的人在談正事時所傳達的一本正經,既幼稚而又傲慢,這會使他感到備受侮辱。

    這時,他突然想到兒子也許在等他的回信,或者是電報哩。地方官能在信中寫什么呢,或者能在電報里說什么呢?也許這么說:我將盡一切努力。詳情再敘!或者這么說:請耐心等我的消息。或者還可以這么說:試試其他辦法,我這兒無能為力。—無能為力!這幾個可怕的字在耳邊久久地回響著。無能為力的含義是什么?是指挽救特羅塔家族的榮譽嗎?不,這得是可能的,絕不能讓它成為不可能。

    就像當年那些星期日的上午考問小卡爾·約瑟夫的情景一樣,地方官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他一只手放在后背上,另一只手把袖口甩得啪啪響。過了一會兒,他萌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以為已故的亞克斯老人還坐在院子屋梁的陰影里,于是他走下樓,到了院子里。可是,院子里空蕩蕩的。亞克斯曾經住過的那所小屋的窗戶敞開著,那只金絲鳥還活著,正棲息在窗框上唱著歌兒。地方官返回去拿起帽子和手杖,出門了。

    他決定做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去登門拜訪斯科羅內克大夫。他穿過小集市,拐進內拉各斯街,順著一道道門去尋找一個門牌號。因為不知道斯科羅內克大夫的具體門牌號,所以他不得不向一個陌生人打聽斯科羅內克大夫家的住址。盡管覺得為此去打擾一個陌生人是不光彩的行為,但他還是憑著堅定的信心挺過了這個難關。按照別人指給他的住址,他進了那所房屋,見到了斯科羅內克大夫。他在后花園里,手里拿著一本書,坐在一頂巨大的太陽傘底下。

    “天啊!天啊!” 斯科羅內克喊道。他十分清楚地方官親自上門,一定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

    馮·特羅塔老爺在表明來意之前先說了一大堆抱歉的話。接著他坐在小花園的長凳上,低垂著腦袋,一邊講,一邊用手杖的尖頭戳小徑上的花石子,然后把兒子的信遞到了斯科羅內克大夫手里,便沉默不語,本來想嘆息,卻又忍住了,只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我的存款總共有兩千克朗,” 斯科羅內克說,“如果允許的話,長官先生,我就把它給你用!”這句話,他說得很快,就好像害怕地方官會打斷他的話似的。說完,他便困窘地抓起馮·特羅塔老爺的手杖,自個兒在石面上亂戳,因為在講完這句話后,他覺得兩手空空,無所適從。

    馮·特羅塔老爺說:“謝謝您,先生!我接受您的好意。我會給您寫個借據。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將分期付款給您!”

    “完全沒問題!” 斯科羅內克說。

    “好!”地方官說。他突然覺得不可能像平時對陌生人那樣講一大堆無用的客氣話。時間太緊迫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得抓緊。

    “至于不夠的部分,” 斯科羅內克接著說,“那您只能去找馮·溫特爾希格先生想辦法嘍。您認識他嗎?”

    “不是很熟。”

    “沒有別的辦法了,地方官先生!但是,我自認為還是很了解這個人的。我曾經給他的兒媳看過病。如人們所說的那樣,他是個怪人。地方官先生,他很有可能會拒絕您的請求!” 斯科羅內克沒有再說下去了。

    地方官從大夫手里拿回他的手杖。院子里一片寂靜,只有手杖尖頭戳在石子上的聲響。

    “拒絕!”地方官低聲說道,“這我倒不怕,”他抬高了他的嗓門說,“不過,如果他不借錢給我,那我該怎么辦呢?”

    “那,”斯科羅內克說,“只有一個辦法,一個非常奇怪的辦法。我腦子里想到的這個辦法,對于我來說并不只是奇怪,而是神奇。對于你而言,則并非天方夜譚。如果我是您,我會直接去找他老人家,我是指皇帝。這件事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更為嚴重的是——恕我直言——您兒子很有可能——” 斯科羅內克本來想說“被拋棄”——但他改說,“離去。”說完這些話,斯科羅內克又覺得羞愧難當。他補充道:“也許這個想法很天真。當我說出這個想法時,我覺得我們是兩個異想天開的學生娃。是的,我們都變老了,我們憂心忡忡。我的想法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請您原諒!”

    但是心思單純的馮·特羅塔老爺一點兒也不覺得斯科羅內克的想法很天真。在他草擬或簽署每一份文件的時候,在他向他的助手或者那位憲兵隊長斯拉曼下達每一道微不足道的命令時,這位男爵倚仗的就是皇帝的權威。皇帝曾經和卡爾·約瑟夫說過話,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索爾費里諾英雄曾經為皇帝流過血,卡爾·約瑟夫曾經鎮壓過那幫可疑的騷亂“分子”和“壞蛋”,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也為皇帝流過血。按照馮·特羅塔老爺簡單的理解,假如他這位皇帝的臣仆像在危險中向父親求救的孩童一樣,虔誠地去向皇帝陛下求助,那么他不是在濫用皇帝的恩寵。

    斯科羅內克大夫頗感驚訝,他甚至懷疑地方官的心智有問題,因為這老頭語出驚人:“好主意,大夫先生,這是世界上最簡單不過的好辦法!”

    “這可不那么簡單啊!” 斯科羅內克說,“剩下的時間不多。兩天內不可能私下召見您。”

    地方官承認他說的是對的。他們一致認為,首先得去找溫特爾希格先生。

    “哪怕是吃閉門羹也得去!”地方官說。

    “哪怕是吃閉門羹也得去!” 斯科羅內克大夫重復道。

    地方官立刻出發去找溫特爾希格先生。他乘坐的是一輛出租馬車,已是正午時分,他沒有吃東西。于是,他叫馬車在咖啡館前面停下來。他下了車,走進咖啡館喝了一杯白蘭地。他覺得在老溫特爾希格用餐時去打擾他是一件非常冒昧的舉動。但是時間所剩無幾,今天下午就得定下來。后天他就要去覲見皇帝。

    他在郵局前面再次叫馬車停下來。他下了車,果斷地給卡爾·約瑟夫發了一份電報:“已辦妥,父親。”他自信有把握把這件事情辦妥。也許不一定會弄到足夠的錢,但特羅塔家族的榮譽是不會被損害的。是的,地方官深信不疑,他父親—索爾費里諾英雄—的靈魂在守衛著他,保佑著他。白蘭地溫暖了他那顆蒼老的心,但只是讓它跳得稍稍快點而已,他內心還是很冷靜的。他在溫特爾希格別墅前付了車錢,并用一個手指友好地敬了個禮。他總是以這種方式向小人物打招呼。他還和善地向門房仆人笑了笑,手里拿著帽子和手杖,等候著。

    馮·溫特爾希格先生來了,個子矮小,臉色蠟黃。他向地方官伸出一只干癟的小手,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上坐下來,整個身子幾乎都陷進了綠色的軟墊里。一雙呆滯的眼睛望著窗戶。他的眼睛沒有一點神采。它們是兩面陳舊的黯淡無光的小鏡子,地方官在鏡子里看到的是自己小小的圖像。他用一套比自己預料中還要流暢的口氣說了一大堆早已熟稔于心的道歉話。他解釋說自己是如何無法預告他的來訪。然后說:“馮·溫特爾希格先生,我是個老人。”他本來不準備這樣說的。溫特爾希格那黃黃的滿是皺紋的眼瞼眨了幾下。地方官覺得自己在跟一只不懂人類語言的又蒼老又干枯的鳥在說話。

    “非常遺憾!”馮·溫特爾希格先生終于開口說道。他說得很低,有聲無音,就和他有眼無神一樣。他一邊說話一邊噓氣,而且要露出那全副堅固的牙齒,發黃的大牙,好像是守衛話語的牢固的柵欄。

    “非常遺憾!”馮·溫特爾希格先生又一次說道,“我沒有那么多現款!”

    地方官立刻站起身。溫特爾希格也跟著站起來。個子矮小,臉色蠟黃,須面干凈的溫特爾希格,就站在胡子拉碴的地方官面前。特羅塔老爺覺得自己似乎在不斷地往上長。他的自尊受到損害了嗎?不,完全沒有!他受到羞辱了嗎?不,絕對沒有!他得拯救索爾費里諾英雄的榮譽,就像當年索爾費里諾英雄拯救皇帝的生命那樣義無反顧。這就是為什么他會如此容易地開口借錢!

    蔑視,馮·特羅塔老爺的心里第一次充滿了真正的蔑視,這個蔑視幾乎和他的自豪感一樣強大。他要告辭了。他用那種蒼老的、帶著鼻音的傲慢的官腔說道:“告辭了,溫特爾希格先生!”

    他徒步走過從溫特爾希格別墅到城里的那條長長的林蔭大道,腰桿筆直、步履緩慢、銀質勛章閃閃發光。林蔭道上空無一人,麻雀在樹林間輕快地跳躍,黑鸝啼聲婉轉,道路兩旁是郁郁蔥蔥的古老的栗子樹。

    回到家,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始搖響了鐘鈴。清脆的鈴聲傳遍了整個屋子。

    “尊敬的小姐!”馮·特羅塔老爺對希爾施維茨小姐說,“請在半小時內把我的行李收拾好。準備好我的制服、我的三角帽、佩劍、燕尾服和我的白領帶。”

    他掏出懷表,打開表蓋,確認表的聲音。接著,他坐到扶手椅上,閉上了雙眼。

    他的閱兵制服掛在柜子里。他的燕尾服、馬甲、褲子、三角帽和佩劍分別掛在五個鉤子上。這些服飾好像不是女管家小心謹慎地取出來,而像是一件一件地從柜子里自動地跑了出來似的。地方官那只用褐色亞麻布包好的大旅行箱張開了它的大口—襯里是沙沙作響的綢布—把一件一件衣服收進去。佩劍乖順地鉆入了它的皮鞘里。白領帶用一種柔軟的紙紗巾包了起來。白手套放在馬甲的附襯里。隨后,箱子合上了它的大口。希爾施維茨小姐過來報告,一切都已收拾妥當。

    隨即,地方官坐火車去了維也納。

    到達維也納時,夜幕已經降臨。但他知道到哪兒去找他要找的人,他知道他們的住所和他們常去的餐館。政府參議斯梅卡爾、內廷參議帕拉克、帝國首席審計參議帕里策爾、市政首席參議布什、行政區參議內希禮格、警察參議弗希斯,所有人看到馮·特羅塔老爺這天晚上會趕過來都非常驚訝。雖然他的年紀和他們一般大,但他們每一個人見到他都在困惑他到底有多大年紀,因為他看起來比他們老得多。是的,他們都很敬畏他,幾乎不敢用“你”來稱呼他。

    這天晚上人們在不同的地方見到了他,看到他幾乎是同時出現在很多地方。他看起來像一個幽靈,一個舊時代的幽靈,一個古老的哈布斯堡王朝的幽靈:一個歷史的陰影。他的話聽起來那么奇怪:他要在兩天之內覲見皇帝陛下。他們更奇怪的是馮·特羅塔本人,明顯有些早衰,或者說一生下來就顯得老態。漸漸地,他們覺得他的想法是正當和合理的。

    寵臣古斯特爾坐在宮廷侍衛官蒙特諾沃的辦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羨慕他、忌妒他,盡管他們清楚他將會隨著老皇帝的死去和新皇帝弗蘭茨·斐迪南的登基而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他們已經在等著看他的下場。

    還得說一下,他已經結婚了,娶的是富格爾家族的一位千金。他,一介平民,他們全都知道他的底細。他總是坐在左邊角上的第三排長凳上。每當他被質詢時,他們都會添油加醋。三十年來,他們一直以尖酸刻薄的語言陪伴著他的“紅運”。古斯特爾被晉封為貴族,并獲得了宮廷侍衛隊長的職位。他已經不再姓哈塞爾布魯納,而是姓馮·哈塞爾布魯納。他的工作簡單清閑,報酬優厚,可是他卻要處理那些令人無法忍受而又特別復雜的事情。哈塞爾布魯納!他是唯一可以幫到特羅塔的人啊!

    第二天上午,已經到了九點鐘,地方官還站在宮廷侍衛官的辦公室門外等著哈塞爾布魯納。他得知,哈塞爾布魯納出城去了,下午也許會回來。這時斯梅塔納剛好從他身邊經過。昨天晚上特羅塔沒能找到他。斯梅塔納這個人消息靈通、思維敏捷,主意非常多。即使哈塞爾布魯納出城去了,但還有朗格在隔壁呀。朗格是個很好的小伙子。

    于是,地方官開始不知疲倦地瞎撞,從一個辦公室走到另一個辦公室。他根本不了解維也納皇家官場上的潛規則。現在他可是見識到了。依據這些潛規則,在地方官沒有掏出名片前,公務接待員們總要嘮叨一番。一旦知道了他的官銜,就會對他畢恭畢敬。比他官銜高的官員們客客氣氣地向他表示歡迎。他們見到地方官的頭一刻鐘,都會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似乎愿意為他甘冒舍棄前途乃至生命的風險。再過一刻鐘,他們的目光暗淡,臉色陰沉,無盡的憂郁侵入了他們的心頭,那殷勤勁兒不見了。他們每個人都這么說:“啊,但愿情況會有所好轉!我樂意為您效勞!不過,親愛的,親愛的特羅塔男爵,像我們這號人,哎,我不必跟您說吧。”他們就這般地對意志堅定的特羅塔老爺講些千篇一律的廢話。他穿過十字回廊和玻璃天井,登上四樓,又爬上五樓,然后回到二樓,接著又下到一樓。他決定等哈塞爾布魯納回來。他一直等到下午,打聽到塞爾布魯納根本就沒有出城,而是一直待在家里。

    為了維護特羅塔家族的榮譽,地方官英勇無畏地徑直趕到哈塞爾布魯納住宅處。他終于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哈塞爾布魯納和特羅塔老爺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驅車去找蒙特諾沃。傍晚六點鐘,他們終于在那個赫赫有名的甜食店里—帝國的那些愛好甜食的快樂達官顯貴們偶爾在下午光顧這里—找到了蒙特諾沃的一個朋友。地方官今天已是第十五次聽到對方說他的想法不可能實現,但是這并不能動搖他堅定的信念。他那長者身份的尊嚴,他談起兒子以及兒子的名譽遭受威脅時所表現出的那種奇特而荒唐的執拗勁,他稱他那已故的父親為“索爾費里諾英雄”和稱皇帝為“皇帝陛下”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莊嚴的神情,所有這些使聽者無不為之動容,他們漸漸地感到馮·特羅塔老爺的想法名正言順。來自W行政區的這個地方官說,如若不然,他這個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兒子,皇帝陛下的老臣仆,就將撞死在皇帝每天上午從美泉宮到皇宮所乘坐的馬車上,就像市場上的一個普通幫工所做的那樣。他,地方官弗蘭茨·馮·特羅塔不得不把整件事處理好。現在他如此熱衷于依靠皇帝的幫助去挽救特羅塔家族的榮譽,以至于他覺得他兒子的這一不幸—他私下里是這樣稱呼整件事的—賦予他長長的生命以真正的意義。是的,他的生命就是通過這一事件才獲得了它的意義。

    人們向他說了十五遍,這種皇家禮儀是難以打破的。他回答了十五遍,他的父親,索爾費里諾英雄就打破過這種禮儀。“喏,他用一只手抓住陛下的肩膀,把他摁倒在地!”地方官這樣說道。當他發現別人聽到他的話竟會有一些激烈的或者說是多余的動作時,他有點兒受寵若驚。他不禁站起身來,一把抓住聽者的肩膀,試圖把歷史上的這個救命壯舉重新演繹一遍。在場的人誰都沒有笑。人們在尋找一個回避這種禮儀的方法。

    他走進一家文具店,買了一張官方公文紙、一瓶墨水和一支艾德勒牌的鋼筆,他寫字只能用這種筆。他的手雖然在飛,但他寫下的字體仍然字跡工整。他以這種字體寫成了那份給皇帝陛下的請求書。他絲毫也不懷疑,也就是說,他不允許自己有絲毫的懷疑,事情會順利解決的。他多么想在半夜把蒙特諾沃叫醒。經過這一天的奔波,特羅塔老爺已經相信他兒子的事也就是索爾費里諾英雄的事,因而也是皇帝的事;從某種程度上說,它也是祖國的事。他離開W地區以來幾乎沒吃什么東西。他看上去比平時瘦了,他使他的朋友哈塞爾布魯納想起了美泉宮動物園里一種來自異國的鳥,這種鳥試圖在動物界再現哈布斯堡的面貌。是的,地方官使所有見過皇帝的人想起了弗蘭茨·約瑟夫本人。他們對地方官所表現出來的這種堅定態度感到很不習慣。維也納的這些老爺們啊!他們習慣于用帝都咖啡館里那種詼諧方式草率地處理帝國的一些艱難復雜的事物。在他們眼中,馮·特羅塔老爺與他們相差的不是地理距離,而是歷史距離,簡直就是一個祖國歷史上的幽靈。愛國精神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一直以來他們竭力以輕松詼諧來迎接時代的沒落,那種純粹的殷勤轉瞬即逝。“索爾費里諾”這個名字喚起了他們心中的恐懼和敬畏。這場戰役是帝國走向衰亡的最初的征兆。的確是這樣,他們一見到這個奇特的地方官,一聽到他的談話就會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也許他們已經聞到了死神的呼吸,幾個月后,死神就要來捉拿他們所有人,掐住他們的喉嚨!他們的脖頸已經感覺到了死神冰冷的氣息。

    馮·特羅塔老爺總共還有三天的時間。盡管他一夜沒睡、沒吃、沒喝,但他卻成功地在一夜之間沖破了堅固而又高貴的宮廷禮儀法規。正如在史書里或是在奧地利國民中小學的教科書里找不到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名字一樣,在蒙特諾沃的文書里也找不到索爾費里諾英雄之子的名字。除了蒙特諾沃本人和最近去世的弗蘭茨·約瑟夫的侍從外,這個世界上誰也不知道,地方官弗蘭茨·馮·特羅塔男爵在一天早晨受到了皇帝的接見,而且是在皇帝要啟程去巴德伊舍之前不久。

    那天早晨,空氣清新,陽光明媚。頭天晚上,地方官把那套閱兵制服穿在身上試了整整一個晚上。那是個明亮的初夏之夜,窗戶敞開著。他不時地走到窗前,聽到了這個酣睡之城的聲響和遠處田野里傳來的公雞的啼叫聲;他嗅到了夏日的氣息;他看到了皓月當空,繁星閃爍;他甚至聽到了警察的腳步聲。他盼望著黎明的到來。他走到—這是第十次—鏡子前面,把系在豎領角上的白色領帶的蝴蝶結再次調整好,用細麻布的白手帕在燕尾服的金紐扣上再次抹了一下,擦擦佩劍的金把柄,刷刷他的鞋子,梳梳連鬢胡子,接著又用梳子把禿頂上老是要豎起來或卷起來的稀疏頭發理順,再刷刷燕尾服的下擺。他把三角帽拿在手上,站在穿衣鏡面前,反反復復練習著說:“請陛下賜恩吾兒!”他看見鏡中自己的連鬢胡子在跳動,他認為這不得體,于是他盡量練習在說話時,胡子保持不動,每一個字又能聽得清清楚楚。他毫無倦意,他又一次走到窗前,如同等候遠航歸來的親人。他渴望天明,像思念故鄉似的渴念皇帝。

    他佇立窗前,直至灰色的晨曦照亮了整個天空,拂曉的晨星已退場,眾鳥齊鳴,宣告著太陽的登場。而后,他關掉了房里的燈,按了按門鈴,叫理發師來。他脫下燕尾服,坐了下來,叫理發師給他修面。“刮兩遍!”他對那位睡眼惺忪的年輕人說,“要刮得整齊!”他那蓄著翅膀似的銀白色胡須的下顎上閃著淡藍色的光。明礬使他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撲粉使他的脖子感到涼颼颼的。他被安排在八點半覲見皇帝。他又把那件深綠色的燕尾服刷了刷,再一次在鏡子前復習道:“請陛下賜恩吾兒!”而后,他鎖好房門,順著樓梯走下去。

    旅館里的其他人還在酣睡。他拉了拉白手套,撫了撫手指頭,摸了摸手套上的小山羊皮革,還在二樓與三樓之間樓梯上的一面大鏡子前照了照自己的側面形象。然后,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走下鋪了紅氈毯的樓梯。長者的尊嚴、撲粉的香味、科隆香水味以及刺鼻的鞋油味彌漫在四周。門房向他深深地鞠躬。雙轅馬車停在旅館旋轉門的前面。地方官用手帕撣了撣車上的軟墊座位,然后坐了下去。

    “美泉宮!”他命令道。在整個行程中他一直直挺挺地坐在馬車里。馬蹄歡快地踩踏在新鋪的石子路面上。身穿白衣趕著去送面包的小伙子們停下他們急匆匆的步履,目送著這輛馬車駛過,像是在看檢閱似的。馮·特羅塔老爺的馬車猶如置身于一支華麗的檢閱隊伍中,向皇帝駛去。

    到了美泉宮前面,他讓馬車在距離宮殿恰當的位置停下來。他沿著筆直的大道往美泉宮高處走去,戴著潔白的手套的手懸在燕尾服的兩側。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跨過去,以免他閃亮的皮靴會粘上林蔭大道的灰塵。清晨的鳥雀在頭頂上空歡叫。紫丁花香和茉莉花香沁人心脾。栗子樹上偶爾會有一小片葉子掉落在他的肩上。他用兩個手指把它捻去。他緩慢地登上那平整光滑的臺階,臺階在旭日的照耀下光潔發亮。哨兵行了個軍禮。地方官馮·特羅塔步入了皇宮大殿。

    他等候著。一個內廷侍從官對他進行了例行的禮儀檢查。他的燕尾服、他的手套、他的褲子、他的靴子都是無可指責的,要想在馮·特羅塔老爺身上挑出點毛病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等候著,在御書房外面那間大廳里等候著。這個大廳有六扇拱形大窗戶,窗戶前還掛著帷簾以遮擋外面的陽光,但美泉宮初夏的美景、甜蜜的花香和動聽的鳥語已從開著的窗戶鉆了進來。地方官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他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那位侍從官。此人的實際職責就是檢查每一個前來覲見皇帝的人,告訴他們一些覲見時要注意的一些舉止規范。但他見到地方官那不可接近的長者尊嚴時,便啞口無言,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兩個身材魁梧的衛士像兩個僵尸一樣分別站在兩扇高高的金邊白色大門旁。

    馮·特羅塔老爺的下半個身子:那條黑色的褲子、鍍金的劍鞘以及燕尾服飄動著的下擺都朦朦朧朧地倒映在黃褐色的鑲木地板上,地板中央鋪了一塊紅地毯。馮·特羅塔老爺直起身子,小心翼翼、悄無聲息地走過那塊紅地毯。他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但并不慌亂。此刻,即在覲見皇帝之前的五分鐘,馮·特羅塔老爺仿佛覺得自己多年以來就出入于此。他仿佛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即每天早晨向弗蘭茨一世皇帝陛下匯報前一天在摩拉維亞的W地區所發生的事情。地方官在皇帝的宮殿里感到非常自在。如果說還有什么不如意的就是他覺得應該用手指再把連鬢胡子理順一下,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機會摘下白手套了。

    皇帝身邊沒有一位大臣,就連宮廷侍從在這里也不會像馮·特羅塔老爺那樣感到舒適自在。風不時掀動著掛在高高的拱形窗戶前面的金黃色帷簾,一抹夏日的綠蔭悄悄地爬到地方官的臉龐上。鳥鳴聲越來越喧鬧。幾只笨拙的蒼蠅已經開始嗡嗡地叫,它們傻乎乎地認為已經到了中午時分。已經明顯地感覺到夏日的氣溫越來越高。

    地方官依然站在大廳中央,他的三角帽靠在右臀部上,白得刺眼的左手握在金色劍柄上,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著皇帝書房的那個門。他就這樣站了大概兩分鐘。遠處鐘樓上的金鐘聲從敞開的窗戶傳了進來。突然,兩扇門開了。地方官伸著脖子,小心謹慎、悄無聲息地邁著堅定的步伐向前跨去。他深深地鞠了個躬,臉朝下對著橡木地板,不帶任何雜念地保持了幾秒鐘這樣的姿勢。當他直起身子的時候,身后的門已經關上了。他的前面,就在那張寫字臺后面站著皇帝弗蘭茨·約瑟夫,地方官仿佛覺得站在寫字臺后面的那個人是他的兄長似的。是的,弗蘭茨·約瑟夫的連鬢胡子有點兒發黃,嘴巴周圍的胡子尤其如此。除此之外,其他的地方和馮·特羅塔老爺的連鬢胡子一樣白。

    皇帝穿的是將軍制服,馮·特羅塔老爺穿的是地方官制服。他們就像兄弟倆,一個當了皇帝,另一個則當了地方官。此刻,以及余下的整個會見過程—這次會見從來沒有寫入官方文件—皇帝都顯得很有人情味。因為害怕有淚珠會從鼻子上落下來,所以他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手帕,用它在小胡子上面擦擦。他看了看那份案卷。啊,特羅塔!他想。昨天他讓人給他講了這次突然會見的必要性,但他沒有聽得很仔細。幾個月以來,特羅塔家族的事一直糾纏著他。他回想起上次視察軍事演習時曾和特羅塔家族最年輕的后裔談過話。他是個少尉,一個臉色蒼白得異常的少尉。站在這兒的一定是他的父親嘍!皇帝已經弄不清楚到底是少尉的祖父還是少尉的父親在索爾費里諾戰役中救過他的性命。索爾費里諾英雄突然成了一位地方官了嗎?或者說這位地方官是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兒子?他把手撐在寫字臺上。

    “噢,親愛的特羅塔?”他問道,因為令人吃驚地呼喊來訪者的名字是他當皇帝的職責。

    “尊敬的陛下!”地方官說著,又深深地鞠躬。

    “請陛下賜恩吾兒!”

    “您有個什么樣的兒子?”皇帝這樣問,是為了爭取時間,以掩蓋他不熟悉特羅塔的家族史。

    “我兒子是B區狙擊營的一名少尉。”馮·特羅塔老爺說。

    “啊,我知道了!”皇帝說,“就是我在觀看最近的一次軍事演習時見到的那個年輕人!一個好小伙子!”因為他的思維有點兒混亂,所以他補充說道:“他大概救過我的命,或者是您救的?”

    “陛下,那是我父親,索爾費里諾英雄!”地方官說著,又鞠了個躬。

    “他現在多大年紀?”皇帝問道,“索爾費里諾戰役,與教科書的事有關的那個人吧?”

    “是的,陛下!”地方官說。

    皇帝突然清楚地記起當年接見那位奇怪的上尉的情景。此刻,弗蘭茨·約瑟夫一世就和當年會見那個奇怪的上尉時所做的一樣,離開寫字臺后面的座位,朝著來訪者走了幾步,說:“靠近點兒!”

    地方官走近前去。皇帝伸出那瘦削的顫抖的手,一只露出青筋和小指節骨的老人之手。地方官抓住這只手,彎下身子,準備去親吻它。他不知道他是應該大膽地握住它還是把自己的手放在里面,好在任何時候抽出這只手。

    “陛下!”地方官再說一遍,“請陛下賜恩吾兒!”

    他們就像兄弟倆一樣。要是有個陌生人在這個時候見到他們倆一定會把他們錯認為是兄弟倆。那白色的連鬢胡子、那瘦削的溜肩和那同樣大小的身軀使他們倆會產生這樣的感覺:站在對面的是自己鏡子里的影子。一個以為自己變成了地方官,另一個以為自己變成了皇帝。在皇帝的左邊或者說馮·特羅塔的右邊兩個巨大的窗戶是開著的,但是仍然被金黃色的帷簾遮著。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弗蘭茨·約瑟夫突然說。

    “今天天氣美極了!”地方官回應說。

    皇帝用左手指著窗戶,地方官也用右手指著同一個方向。皇帝仿佛覺得地方官就是自己的一面鏡子。

    突然,皇帝想起他在啟程去巴德伊舍之前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好的!一切會處理妥當的!他出了什么事?欠債?這個問題會解決的!向您爸爸問好!”

    “我父親已經去世了,陛下!”地方官說。

    “哦,去世了!”皇帝說,“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陷入了對索爾費里諾戰役的回憶。他回到他的寫字臺前坐下,按了按鈴,沒有再去看地方官是怎樣低著頭,左手握著劍柄,三角帽靠在右臀部退出去的。

    鳥雀的晨鳴回蕩在整個房間。皇帝特別敬重鳥雀,把它們當作是上帝賜給世界的特別禮物,但在他心靈深處對它們就像對藝術家那樣仍然懷有某種不信任感。根據他最近幾年的經驗,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往往會引發他小小的健忘癥。于是,他趕快在案卷上寫下這樣五個字:“特羅塔事件。”

    而后,他便等待著宮廷侍從長每天例行的召見。

    鐘響了九下。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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