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勝家》新史太閣記 司馬遼太郎作品集

    舊織田家軍團的特點是軍容華麗。當年信長大軍攻打北陸時,當地人看到信長軍武士們華麗的鎧甲,魂飛魄散:

    “天兵降臨!”

    信長有許多創新。比如為明確大將所在,他開始在大將所在地樹立“馬標”這種裝飾旗,此舉后來流行天下。

    當時的民謠唱織田家諸公子馬標為:

    斗形金邊信忠卿

    金色傘形信雄卿

    金色棒槌三七卿

    織田家大將們馬標為:

    金邊葫蘆秀吉卿

    竹枝掛金長秀卿(丹羽)

    金三丸子一益卿(瀧川)

    金色御幣勝家卿(柴田)

    其中特別是柴田勝家馬標被稱為“鬼柴田御幣”,此御幣所向之處,敵人聞風喪膽。

    這位柴田勝家,現在北陸。作為織田家北陸道總督,與越后上杉景勝對戰。越后勢力在上杉謙信死后,其養子上杉景勝繼承家業,但勢力已衰,成為一普通地方勢力。其軍事實力早已失去上杉謙信時代那種勇猛。柴田勝家率領麾下佐佐成政和佐久間盛政等織田家培養出來的兇猛大名與上杉勢力對戰,這一時期戰況尤佳,上杉景勝已準備撤回越后本國。

    正在此時,柴田接到本能寺事變消息。時為事變三日后的六月四日。

    在這點上,勝家比秀吉背運,他晚知道一日。遠征備中的秀吉接到事變消息是六月三日。

    但勝家也有比秀吉優勢的條件。與秀吉對手毛利軍相比,勝家對手上杉軍已相當弱勢。

    “馬上進軍上方,征討光秀!”

    勝家向麾下將領們宣言。他留下一部分將領守住越中和越后國境,防止上杉軍進攻。然后自己返回居城北莊,計劃在此做好各種征討準備后,再率主力軍南下。由此可見,其行動是多么遲緩。

    “討伐光秀,舍我其誰!”

    這一自信使他行動如此緩慢。他相信,有能力征討光秀的只有自己。他自信的根據主要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是織田家第一家老,而且實力最大,率領著織田家最大軍團。勝家此時做夢也未想到,秀吉會從山陽道抽身轉入反攻。他只有如下推測:

    “那猴子,正被強勢的毛利軍纏得焦頭爛額呢。”

    此時正值炎夏。

    北陸天氣不像山陽道那么糟糕,從越前南下的大道沿線天氣晴朗,北國街道郁郁蔥蔥。

    “天下歸我,亦未可知。”

    勝家率領大軍南下,竊竊自喜。不但勝家自己如此暗想,勝家麾下將領們雖嘴上不說,但人人心中都做如此暗想。柴田勝家,此時六十一歲。

    在搖晃的馬背上,自己半生的是是非非自然而然浮現在腦海里。

    柴田勝家通稱權六,官位修理亮,祖輩為織田家家老,世襲家業至今。

    “織田家即權六。”

    他平時自己對自己如是說,從來不把其他將領放到眼里。

    年輕的信長剛當上家督時,老臣們之間心懷畏懼。他們覺得狂躁愚蠢的信長肯定會把織田家毀掉,所以出現了企圖擁立信長弟堪十郎信行的舉動。勝家作為家老之一,也參與了這一陰謀。但后來陰謀敗露,以失敗而告終。勝家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去向信長請罪,不想信長卻原諒了他。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其后信長還重用了他。按照信長性格,誰對自己哪怕僅有一次稍露反抗之意,他都決不原諒。但對勝家,卻依然如此重用,說明他非常器重勝家出類拔萃的將才。

    信長和勝家都還年輕時,信長想任命勝家為常任先鋒大將。在先鋒隊設置最強大將,是當時軍制常識,對將領來說也是一種無上榮譽。但勝家卻多次謝絕。他每次都推辭說:

    “自己無才,不能勝任。”

    但最后他還是接受了。受命后下城,在返回自己居所的路上,迎面碰到信長旗本一個武士。武士看見勝家沒打招呼就要過去,卻被勝家擋住:

    “無禮之輩!”

    勝家不答應了。本來因為信長存在過于強烈,織田家家風是信長直屬武士并不太尊重織田家將領。對此勝家本來就不滿,而這不滿也是他一直固辭當先鋒大將的理由之一。這種家風,即使當上先鋒大將,也很難得到尊重,沒有威嚴。

    “為何不敬禮?”

    雖然被勝家責問,但那人卻不以為然。勝家大怒,一把抓住那人胸前衣服,用力推倒,拔出刀一刀便砍了。

    信長聽后大怒。勝家當即登城道:“因此臣一直以來固辭先鋒大將一職。權威既被如此輕視,先鋒大將如何能任?”

    信長無言以對,只好對這次斬殺無禮武士一事不予問責。

    信長攻打近江時,勝家也參加戰斗,他率極少人馬守備近江蒲生郡長光寺城。南近江舊國主佐佐木承禎親率八千人馬來襲,包圍了城堡。不僅城堡被包圍,而且連城堡用水池都被占領。城堡內隨即斷水,將士連飲食都困難。因為干渴無水,城內渴死許多士兵。看到這種情況,佐佐木承禎向長光寺城派出使者,勸告勝家:

    “若投降開城,保證勝家及所有人性命。”

    佐佐木承禎表面上是勸降,其實是想通過使者知道敵城水枯竭到何種程度,守城將兵戰斗力還有多少等。前來勸降的使者是佐佐木家有名的平井甚助。勝家接見了他。會談快完時,平井甚助出恭,回來說:

    “能否洗手?”

    勝家看出其意圖,他命兒小姓給大銅盤盛滿水,兩人抬來。平井看后感到非常意外。

    在廊檐下洗完手后,出現更令他吃驚一幕。那兩個兒小姓把剩下的水全潑到院中。

    “可見水完全不缺。”

    平井非常驚訝,也顧不上會談,急忙趕回向佐佐木承禎匯報。

    當晚,勝家把所有人集合到本丸訓道:“水已用完,雨又不下。岐阜援軍暫時亦不能來,前看沒有希望,后望沒有退路。如此下去,只有渴死。同樣為死,不若今晚突襲,沖入敵陣,拼一死活,亦完我武士英名。”

    城內還剩下三大甕水。勝家命把大甕抬到院中,給守兵每人喝一大勺。最后還剩半甕水。勝家揮起長刀,斬斷鐵箍,把甕全砸了。砸完后他說:

    “水一滴不剩。剩下只有拼死。”

    夜色中,他命打開城門,率領全部人馬沖進十倍于己的敵陣,一舉擊潰敵人。此即為“柴田砸甕”故事之由來。

    信長在攻打北陸時,一時難于決定命誰當總督。信長知道:

    “北陸人不信別國人。”

    若無相當行政能力,要經營北陸談何容易。而且越后有上杉謙信親率號稱天下最強的越后兵,屢戰屢勝,天下無敵。要與上杉對抗,普通將才絕非對手。從這兩個條件來看,信長最終選擇了勝家。勝家苦心經營,全力奮戰,以越前為根據地,攻克和占領了加賀、越中,如今又拔掉了越中魚津城,把上杉景勝趕回越后本國,單等發動全軍向越后發動全面總攻。在這關鍵時刻,接到本能寺事變急報。

    “景勝好運啊!”

    勝家慨嘆。

    從越前南下到近江的北國街道一路上坡。從敦賀南郊進山后,山峰連綿,高聳入云。

    “到柳瀨便可見琵琶湖了。”

    勝家驅馬行走在山道上自言自語。能給這單調無聊的行軍帶來希望的是突然出現的琵琶湖浩瀚淼淼的光景。勝家每次來往這條道路,都期待盡快看到琵琶湖。這次也不例外。

    “過柳瀨后……”

    在這點上,這位傲岸不遜的武士倒像一個婉約詩人。穿過柳瀨,看到琵琶湖,行軍便不會如此單調……

    終于看到一塊巴掌大的盆地,柳瀨到了。恰在時行軍的單調也被打破了。不過不是被琵琶湖寬廣的風景,而是被羽柴秀吉從山城山崎戰場派來的使者。

    “明智光秀日向守其人……”使者在勝家馬前高聲宣叫,“犯上作亂,弒我右大臣大人。昨日十三日,我主羽柴秀吉筑前守大人于山城國山崎,討伐逆賊,為含冤右大臣報仇雪恨。”

    “何事?”

    勝家在馬上,一時未能理解使者所說意思。秀吉不是在中國地區與毛利軍對峙嗎?

    “不可胡言亂語!”

    “不敢胡言。筑前守大人……”

    使者按日詳細說明如今京都已家喻戶曉成為傳說的秀吉“中國大反攻”這一空前絕后的反攻大戰。勝家聽后不得不信。

    “這猴子!”

    勝家仰天無言。天上烏云密布。聽使者說,昨日戰場大雨傾盆。

    勝家心中長嘆:

    “晚矣!萬事皆休矣!”

    這一事態他在這次行軍路上絕對沒有想到。如果想到,那即使跑斷馬腿,也得急行軍。

    “過于自信。”

    勝家暗自悔恨。勝家最大的缺點就是萬事過于自信。因為門第與威望太高,造成他自信過剩。他堅信,即使秀吉等輩趕回來反擊,當然也應該等他這資格最老的老臣柴田勝家到來。而且他一直覺得,我柴田勝家若不參戰,以他們的實力,當不敢開戰。這些過剩的自信,使勝家所有行動都變得遲緩。

    “那……”勝家慢騰騰下馬,“那再好不過。筑前所為,值得稱贊。俺替已故右大臣,夸獎兩句。”

    勝家傲慢地說。他想通過這種盛氣凌人的態度夸贊秀吉,來勉強維持自己作為第一家老的體面。但他卻無論如何不能展開自己緊皺的眉頭。總之,勝家改變方針,命令全軍就地宿營。

    “難道在此柳瀨宿營?”

    諸將頗覺不可思議。天還很亮,根本不到宿營時刻。

    “對。宿營宿營!別無可做之事。我軍要做之事,早已被那猴子做完。”

    秀吉打敗光秀事實傳遍全軍后,諸將既沮喪又亢奮,在自軍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匆匆忙忙都集中到勝家營帳中。

    “這猴子!”

    甚至有人在勝家面前如此稱呼秀吉。他們大都是配屬到勝家麾下的織田家大名,即所謂“與力”,但因長期共同作戰,在感情上已相當于勝家家臣,甚至連憎恨對象也幾乎相同。他們與勝家同樣,都厭惡秀吉——只有前田利家是個例外。

    當晚,勝家經過長時間深思熟慮,終于想出自己應采取的新方針,心情也隨之變得比較輕松。目前的關鍵是信長及其后嗣信忠死后,織田家繼承人如何決定。勝家腹案是,在與織田家有因緣的尾張清洲城召開會議。自己在會上掌握主導權。

    “明晨出發,目標清洲!”

    他重新發出軍令后,利用織田家第一老臣身份,同時向四面八方織田家將領派出使者,當然對秀吉也不例外。

    “清洲集合!”

    這就是勝家以已故信長代理名義發出的軍令。勝家利用這道軍令,奪回了主導權。在此同時,勝家還派出一個更重要的使者,向南方疾駛而去。

    這位使者疾馳的目標是伊勢神戶城。在這座城堡里,住著通稱為“三七大人”的織田信長第三子織田信孝。三七信孝在與明智光秀對戰時,本來駐軍大坂。但被從山陽道急回的秀吉三番五次催促,只好率軍參戰。但他本不喜秀吉,在秀吉旗下參戰內心頗不情愿。戰勝后,見到秀吉時,三七信孝開口便露骨地問:

    “我能否繼位?”

    秀吉微笑道:“此話尚早。”秀吉只回給他這一句話。秀吉意思是信長還未安葬,尸骨未寒,此時便談論后嗣問題缺乏常識。但三七信孝卻敏感地覺察到:

    “筑前這廝,定無推舉自己之意。”

    實際上通過自己與秀吉長年交往,他早已預料到這點。三七信孝其實更期待柴田勝家。他與勝家關系更為親密。

    在信孝返回伊勢神戶城第三日,柴田勝家使者到訪。

    使者對信孝說:

    “修理亮有意保舉三七大人。”

    三七信孝欣喜若狂,立即收拾行裝便往清洲去了。如果被首席老臣柴田勝家推舉,那織田家后繼當屬自己無疑。

    三七信孝的宿命源于其復雜的出身。他生于二十四年前的永祿元年(1558)正月,與信長第二子信雄同年同月。而且三七信孝比信雄早生二十余日,本來他應該是織田家第二子。但因為其生母出身卑賤,而且出生事實申告晚點,所以被排成織田家第三子。這一不幸一直影響著他,使他成人后也一直抱有一種被冷遇的感覺。

    “三介!”

    他常在背后這樣稱呼二兄信雄幼名,表示輕蔑。在家中大殿等處若遇到信雄,也不行禮,總是高傲地仰頭視而不見。當然還有一因是因為作為兄長,信雄比較遲鈍,三七信孝比較聰穎,看到信雄遲鈍的樣子他本來也難有尊敬之念。總之,如今父親信長和長兄信忠不幸死去,若按順序信雄繼位,他三七信孝絕對不能忍受。

    抵達尾張清洲城,勝家親自到城門外迎接。勝家把三七信孝直接迎接進城堡內,在院中一個亭子里坐下說話。

    “鄙人意中僅有三七大人。定推大人繼位。”

    勝家用幾乎聽不到的低聲說。他當然是想賣人情。但三七卻不動聲色,連頭都未點一下。他自尊心還在作怪。

    “三七大人!”勝家又低聲叫一聲,“鄙人愿推舉大人。”

    “明白。此話當真?”

    “何意?”

    “當真愿推俺三七繼位?”

    “當真是當真。”

    勝家不高興了。這類事情,并不是你多問兩句就能成的。勝家說:“然多有變數,不可掉以輕心。”

    秀吉手上有秀勝這一絕好棋子。秀勝是信長四子,幼名于次丸,秀吉軟磨硬纏讓信長過繼給自己做兒子,現改名叫羽柴秀勝。不能排除他們解除養父子關系,秀吉推舉秀勝這一可能性。甚至秀吉轉而推舉二子信雄也未可知。勝家說:“筑前萬事機敏靈活,不可掉以輕心。”

    秀吉此時正在近江。

    他率人收拾整理明智之亂時燒毀的安土城,安排逃難到近江蒲生的織田家女人們。

    勝家派出的使者送來清洲會議召集書。秀吉看了一眼便扔到一邊。他說:

    “三介大人可參加?”

    使者點頭說,向信雄大人處亦派有使者。秀吉聽后非常滿意,連聲叫好:是嗎?三介大人也去啊,好啊!

    使者覺察到不對勁:

    “看來羽柴大人似欲推舉信雄大人。”

    想到這里,使者趕緊返回清洲向勝家匯報。消息迅速傳遍清洲,當然也傳到信雄耳內。據說信雄聽后高興得揮舞折扇狂蹦亂跳。

    秀吉從安土出發。

    這次不是輕裝,而是重裝上路。秀吉令胞弟羽柴秀長和蜂須賀正勝各率一千精銳,護衛自己。這次會議如果開不下去,不定會在清洲城下開戰。

    “本次合議,或超會戰。”

    不知秀吉是說此次赴會比戰斗還危險,還是說要上演一番比一場大戰還大的戲?總之,這次合議如果失敗,將失去奮斗到手的天下霸權機會,千載難逢的這一霸權機會將被勝家奪去。

    秀吉沿琵琶湖前行,途中拐了一彎。

    從安土城北上十八公里,湖畔有一座城堡叫做佐和山城,城主為織田家與勝家并稱雙雄的丹羽長秀五郎左衛門。

    秀吉一行到城堡附近后,秀吉命部隊在山腳停下,自己僅帶兒小姓一人進了城堡。這種輕松隨便,正表現他對長秀的親近。秀吉今日無論如何得爭取到長秀的支援。

    “修理亮大人似要推三七大人。”

    聽秀吉如此一說,長秀臉色眼看著就變了。長秀本來就不喜歡三七信孝。

    “萬萬不可!”

    長秀很不高興。在信長公子數人中,信孝確實多少有點兒器量,但他那一點兒器量,“一村能有五人”。本事跟一個普通人差不多,可架子卻學其父信長,把重臣當足輕對待。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讓丹羽長秀不能接受的是,柴田勝家要推舉三七信孝。長秀從來與勝家針鋒相對,勝家說東他定要往西。

    “權六瘋了?”

    長秀覺得明智光秀并非你勝家征討,可如今卻不可一世地召集大家合議,你有何資格?

    “多少還是有些。”

    秀吉幾次伸出雙手,壓住長秀雙肩不要讓他過于興奮。然后他們促膝而坐,冷靜懇談。最后雙方就某點達成一致,秀吉鄭重告辭,退出城堡。長秀也立即準備出發去清洲。

    兩人分頭走,是擔心如果同行,會被別人猜測他們在途中商量,將于己不利。

    清洲城外沼澤很多。沼澤中蘆葦蔥郁,蘆葦蕩里鷭鳥啼鳴。

    合議在大廣間舉行。瀧川一益坐在窗邊通風處,比秀吉席次稍高一些。瀧川一益出身近江加賀郡,本為浪人,被信長收養,在戰斗中表現英勇,受到信長信賴,屢被提拔,終于躋身織田家軍團長之列。信長晚年,命他負責遠征關東。

    關東處于織田家聲威不及之地,瀧川一益遠征相當艱苦。經過艱苦奮斗,終于獲得武州、上州等地方武士支持,與當地最大實力北條家勢均力敵。但正在此時,卻發生了本能寺事變。

    消息很快泄漏到關東地方武士之間,許多武士脫離瀧川一益而去。瀧川成為孤軍,只好趕緊撤回上方。他率軍從廄橋(今前橋)南下,經高崎,到神流川(今群馬縣和埼玉縣縣境)附近時,遇北條軍伏擊,大敗而潰。全軍四散奔逃,瀧川勉強逃回自己的領地伊勢。

    “左近將監(瀧川官名)大人老態龍鐘。”

    瀧川一益一夜之間變得老態龍鐘,一時成為清洲城內茶人之間的話題。此時他年方五十八歲,可是看他衰老的面相,說他是七十歲老人也不足為過。他來清洲后,見人便說:

    “活人見過地獄!”

    他只說自己見過地獄,但關于敗戰之詳情卻不愿多說。信長在世時,瀧川是個常勝將軍,從未吃過敗仗。瀧川還說:

    “上總介大人之威望,總算見識了。”

    他終于明白因有信長威望,所以他瀧川一益才能取勝,信長死后,僅憑自己力量是掌握不了占領地地方武裝的。也許他自己本來只有那么一點兒能耐。總之,信長之死給他帶來巨大打擊。此次敗戰,使得瀧川一益心灰意冷。

    “織田家難道到此為止嗎?”

    通過敗仗,他切身體驗到信長生前威望之大,同時也使他對信長死后織田家的前途失去信心和希望。

    “總之,就看勝家了。”

    瀧川一益如今唯做此想。信長死后,能體現織田家威信的,只能是首席家老柴田勝家。瀧川一益從未考慮過服從勝家以外其他人的可能。至于織田家后繼問題,當然一切聽從勝家意見。

    參加合議大會的超過百人。大名級的有柴田勝家、丹羽長秀、瀧川一益、羽柴秀吉、細川藤孝、池田勝入齋、筒井順慶、蒲生氏鄉、蜂屋賴隆等,其他還有織田家親屬和旗本主要人物等也列席。

    主持人當然是柴田勝家。

    “各位迢迢而來,勝家這廂有禮。”

    勝家嗓音粗大。其座位背靠亮窗,逆光中黑黝黝的威容更加顯得巨大神秘。僅此巨大神秘的威容,便足以鎮住在座眾人。

    勝家簡單介紹了本能寺事變前后情況,然后雙目緊閉,開始念經,為不幸身亡的信長父子超度。可是途中他突然停止念佛,睜開雙眼道:“只是悲痛不能解決問題。眼下最重要之事,便是盡快決定最良后繼,以保證織田家永遠繁榮。”

    “……”

    “唯有三七大人!”勝家威嚴地說,“鄙人認為唯有三七大人無論年齡還是器量,皆無可非議。各位意下如何?”

    勝家環視在座各位。在座所有人都被勝家威嚴壓倒,鴉雀無聲。

    “各位若無異見……”

    勝家剛要說下去,坐在重臣末座的秀吉輕舉一下手中折扇道:

    “鄙人不愿相信此為修理亮大人之高見。鄙人推測,修理亮大人因受右大臣如山重恩,現右大臣大人突遭不幸,悲傷過度,思維混亂,有失冷靜,忘記正道常理。”

    “吵吵嚷嚷,可是筑前?”

    勝家慢慢扭過頭朝秀吉方向看去。他嘴角緊閉,暗咬牙齒,明顯不快。后來終于還是張開嘴角道:

    “筑前,有勞再說一遍!”

    秀吉未理睬勝家,他面對所有人說:

    “繼承一事,大莫過于血統。”

    秀吉開始陳述血統論。他說:繼承家業,若失去血統,那么家將不家,勢必滅亡,如此事例,古今多不勝舉。勝家大人之提案,血統不正。

    “筑前!”勝家坐不住了,“且問足下欲推何人?”

    “推三法師公。”

    “胡說!”

    三法師年僅三歲。

    三法師是信長長男信忠唯一遺孤,為信長嫡傳長孫。本能寺事變時三法師與其生母一起隨父信忠遭遇事變,信忠叫來僧侶出身的武士前田玄以命道:

    “汝本為削發和尚,以汝之相貌,敵人或網開一面,放汝生路。但望攜三法師逃出火海。”

    前田玄以抱著三法師,混出包圍,裝扮成市井閑雜,逃出京都。后前田帶三法師逃回岐阜城。為參加合議,數日前又帶到清洲城。

    秀吉一定要推三法師。

    “不推三法師則討伐明智之功將煙消云散。”

    當然天下霸權也無從談起。

    秀吉主意既定:

    “織田家家主幼子可矣。”

    秀吉不可告人的理論是,信長之死便意味著信長霸權天下之夢的破滅。霸權天下之夢,當然不一定非得信長嫡傳血統繼承。信長若像當年足利幕府時那樣達成統一天下的目標,那天下屬織田家所有,當然得信長嫡傳血統繼承。但如今織田家勢力所及,不足日本三分之一,還在征服途中。既然霸業未完,正在途中,那么這一霸權大業任何人繼承都不存在問題。

    織田家繼承人,只要能保住織田家體面,不要斷了香火,能保證祭祀祖先,繼承其爵位和領地即可。既然無能,就不應繼承尚在征服途中的天下霸權大業。因此,相比欲壑難填的大人——信雄和三七信孝——無欲無害的幼兒更為合適。

    勝家當然不能理解這些。

    而且勝家本人,其實內心無疑也是既想保證自己作為織田家貴族之禮遇,又希望繼承霸權大業。

    但現實是勝家卻說:

    “血統云云,亦因時因地。幼君如何能渡亂世?”

    他用這一論調與秀吉對抗。瀧川一益也發言從側面應援勝家這一論調。

    但秀吉堅持自己觀點:

    “血統若亂,萬亂之源。”

    秀吉這一觀點,只有秀吉一人據理力爭,本來與秀吉商量約定的丹羽長秀卻雙目緊閉,一言不發,保持中立。

    “丹羽大人果然會演戲。”

    秀吉內心覺得可笑。其實他們兩人在佐和山早已商定,在秀吉與勝家雙方議論激烈時,丹羽長秀保持中立,暫不表態。

    “其他人呢?”

    秀吉覺得,其他人雖然都害怕勝家淫威一言不發,但從眾人表情上能看出,大多支持三法師。這也在情理之中。因為在座的大名、小名大部分都是跟隨秀吉在山崎經過激戰,消滅逆賊明智光秀的人,他們只有樹起秀吉,自己在山崎所立大功才能帶來回報。若讓勝家得勢,那他們自己在山崎的戰功,將隨之失去價值。

    在這點上勝家非常不利。勝家“與力”大名大部分因要防止上杉方逆襲,留在北陸,參列本次合議的只有極少數大名。

    秀吉突然改變語氣說:

    “如此議論……”

    他特意做了一個抹去嘴角唾沫的動作,夸張滑稽地用尾張話說:如此嘴角冒泡一直議論下去也只能是平行線,不會有結果。

    “總之要定咱們家家長,單由修理亮大人與俺筑前倆人隨心所欲決定萬萬不可。咱問問大伙,讓大伙決定。”

    “當然可以!”

    勝家不快地說。這樣做理所當然,哪需你這小個男人自作聰明出風頭強調?但這小個男人卻又開口說:

    “鄙人在此,各位為難,不好說話。鄙人想說之話全都已說,請大伙決定。不論決定誰為后繼,本人皆與故右大臣在世時同樣,為新大人不惜生命,鞠躬盡瘁。”

    “筑前,要退席?”

    “其實……”

    秀吉垂下頭,擦去額頭細汗。他說,可能老毛病又犯了,腹痛,惡心。對不起,請允許俺到旁邊房間去躺下休息休息。說完頭也不回走出大廣間。

    “蠢貨!”

    秀吉見識淺薄,勝家安下心來。關鍵時候你不在現場,那么你秀吉推戴三法師的提案誰知會有何結果?

    秀吉跟司茶出走廊,被司茶帶到另一房子。這是司茶們休息之處,有沏茶倒水木臺等。

    司茶給他拿來枕頭,他抱住腰腹,卷曲脊背,慢慢躺下。

    司茶匆忙跑前跑后,找到尾張當地有名的香熏散,端開水來給秀吉喝。秀吉接過服下道:“馬上便好,欲單獨休息片刻。”他趕走司茶,躺下心想:

    “如此看來,巨惡之人,非本人莫屬啊!”

    怪了,自己四十余年人生,直至今日,為織田家全心全意,不惜粉身碎骨。自己對待織田家之忠不是別人那種所謂精神美,而是完全忘卻自己,竭盡全力,一心一意只為信長賺取利益,只為信長擴展勢力。從當侍從至今,自己為信長所作貢獻,不可計數。這些信長自己最為清楚。

    但信長已不在人世。

    自己對信長之恩情早已還清,自己無義務繼續為信長遺孤作貢獻。

    “今后,該給俺自己賺錢了。”

    為此,織田家大權絕不能落入那些遺孤之手,自己必須奪過來。這可是一件巨惡之事啊。

    秀吉覺得:

    “人生若要飛躍,生涯應有一次盡全身智慧去做壞事、惡事。”

    對秀吉來說,如今關鍵是如何把這件惡事做得盡量爽朗陽氣。稍露陰濕之氣,則所有人都會感到此為惡事。但如果像夏日過節那般開放陽氣,則就沒有人會覺察出有什么問題,所有人都會擊掌合拍配合行動。

    “與辛若舞[1]如出一轍。”

    秀吉想起自己喜歡的歌舞。跳舞舞者中有人陰氣有人陽氣。陰氣舞者因為跳得顧慮重重,所以即使跳得再好,看客關注的卻并非其美妙舞姿,而是其舞姿中的缺點。相反,若舞者天然陽氣,對自己舞姿充滿自信,那么即使跳得有些缺點,看客也會被其充滿自信的舞姿所吸引,不太在意其欠缺,而只關注其引人注目的舞姿。

    秀吉躺了一小時余,走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聽此腳步聲,當為五郎左衛門無疑。”

    確為丹羽長秀。

    實際上這一切都是秀吉一手策劃。秀吉剛才借故退場,退場后丹羽長秀開始說話。

    ……事實上在秀吉休息時,合議廳議事基本按其預測進行。秀吉在場時織田家第二家老丹羽長秀一言不發,保持中立態度。等秀吉退場后,他旗幟鮮明地表明態度。

    “剛才靜聽兩位大人各敘己見,老臣覺筑前所見較為合理。”

    長秀那說話口氣,像一公平的審判官一樣,言辭莊重,表情沉著。聽到第二長老如此沉著冷靜的發言后,其他人終于獲得解放,般紛紛發言:

    “確實如此,我等亦同感。”

    眾人都說推舉三法師公才合理。勝家被合議會場氣氛壓倒,但他還是堅持自己推舉三七信孝的觀點。然而他越是固執自己觀點,越發顯出自己似乎暗藏著私利私欲,越發顯得他另有打算,目的不純。這點勝家自己也有所感覺,所以不得不自我辯解:

    “鄙人并非出自私情才推舉三七大人。”

    丹羽長秀最后說:

    “事已至此,聽從筑前意見最為合理。理由為……”

    長秀停頓一下,繼續說:

    “筑前雖遠在備中,然驚聞右大臣不幸消息后,不顧自己迫在眉睫之生死,迅速返回,在山城山崎平野討伐逆賊明智日向守。與此相比,修理亮之所作所為到底為何?”

    長秀認為按所處情況看,勝家也有時間有兵力討伐光秀。

    “況足下為織田家第一弓手,射殺光秀之輩兩人三人本為小菜一碟。”

    他給勝家戴高帽子——但你卻行動緩慢,因此坐失良機,使迅速趕回上方的筑前守秀吉率領我等為主報仇雪恨。“因此老臣愿在此提議,作為對筑前殊勛之賞,至少后繼一事,似可接受其建議。唯有示此度量,方才能顯勝家大人作為織田家首席家老之威望。”話既已說到此,勝家也不得不答應了。

    ……

    足音越來越近,秀吉趕緊閉上眼睛。即使自己同志,也不能使他知道自己這是裝病。

    “筑前,起身。疳積可好?”

    足音變成話音。果然為丹羽長秀。從長秀輕松的口氣可知,事情已按自己預想大功告成。

    “兄弟,還不快起?三法師公已被推成總領!”

    秀吉跳起來,抓住長秀雙手,懇切感謝道:“唯有如此,織田家未來方萬事大吉。”

    秀吉又出現在合議大廳。合議會已進入下一議題。

    信長遺領——織田家直屬領地及明智光秀領地——如何處理?合議決定分配給親屬和將領,但并非永久配給,而是在三法師成人以前暫時管理。織田信雄領尾張、織田三七信孝領美濃、秀吉領丹波等。

    柴田勝家領北陸道四國(越前、加賀、越中、能登)一百八十萬石。議論中,勝家突然抬起頭,面向秀吉厲聲叫道:

    “筑前!”

    秀吉聽到勝家無禮叫聲,很是生氣:

    “何事?”

    “近江長濱給俺!”

    秀吉大驚,一時無言以對。近江長濱并非織田家公有領地,而是信長分封給秀吉的私領。勝家想要的“長濱”,包括秀吉所建長濱城和北近江三郡二十萬石。如今秀吉雖以播州和因幡為主要根據地,近江長濱相當于其飛地,但你勝家隨便開口便要別人領地,也未免過于非分。

    “長濱為鄙人固有封地。”

    “知道。但請轉讓于吾。”

    “不愿!”——秀吉其實并未如此斷然拒絕,而是特意春風滿面堆出笑容。他內心懷疑:

    “此人亦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那不可告人之的目的,便是奪取天下。因為有朝一日勝家若想率領自己麾下四萬四千大軍出北陸,占京都,那近江長濱城將成為其前進道路上的最大障礙。長濱城處于北陸通往京都的咽喉,只要這個琵琶湖北岸要塞在秀吉手中,那么勝家就不可能順利進入京都。只因他太想長濱,以至自己奪取天下的野心暴露無遺。

    “如此看來,彼此彼此啊!”

    意思是在心懷鬼胎這點上。覺察到這點后,秀吉覺得可笑之極,幾乎忍俊不禁。但他只是輕松回答道:

    “請便。”

    聽到秀吉這一回答,反倒是勝家不勝驚訝了:

    “果真?”

    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秀吉點頭一下。此不過為大事面前小事一樁,如今為長濱一城一地得罪勝家不是上策。“請便。”秀吉再次點頭道。“不過,”他提出條件,“不能直接給大人。俺與大人養子(柴田勝家無嫡子)柴田勝豐關系甚好,若給勝豐,俺愿意。”

    秀吉腦子飛速旋轉。自己與勝豐關系不錯。不僅如此,秀吉聽說勝豐作為養子,最近被勝家疏遠。勝家最近更欣賞侄子佐久間盛政的勇敢,甚至謠傳勝家要把家業傳給佐久間盛政。這說明柴田勝豐作為養子,因為上述理由與養父勝家已有隔閡。秀吉覺得若有一日自己與勝家開戰,只要做做工作,使勝豐連人帶城全部轉到自己麾下之可能性也并非絕無。

    秀吉瞬間計算完了,所以當即痛快答應。

    勝家當然不可能想到這些。他心中竊喜:

    “伊介(勝豐)為吾養子。給吾給伊介,皆是給俺家。”

    秀吉在這一瞬間,意外地感到這老獅子其實老實善良。

    下一議題是序列問題。

    既然信長已故去,為避免今后出現糾紛,得把織田家親屬與重臣們重新排序。這一序列表,被叫做“目錄”。

    這一“目錄”由勝家提案,當場作成。其間秀吉一言未發。排在目錄第一的當然是柴田勝家。

    柴田勝家

    丹羽長秀

    瀧川一益

    羽柴秀吉

    秀吉被排在重臣最末席。作為討伐光秀最大功臣,卻被排在瀧川一益以下,秀吉心中當然多少有些不滿。但他想將來若能奪得天下,那么如今在織田家中的地位高低也就失去意義。所以對這一目錄,他完全保持沉默。反倒是勝家覺得有些對不起秀吉,意外地表示關心。他問秀吉:

    “筑前,有無異論?”

    “異論沒有。僅有要求一個。”

    秀吉如此一說,全場緊張。他們覺得,秀吉可能要以討伐光秀之功,提出其他特殊要求或待遇。

    但與他們的顧慮相反,秀吉開口卻極為傷感:

    “諸位皆知,鄙人與三法師亡父中將(信忠)意氣相投,關系非同一般。”

    他一一列舉自己與信忠的交情。事實確實如此,在這次明智之亂中不幸遇難的信忠,生前極為欣賞秀吉,經常叫秀吉:

    “藤,藤!”

    要秀吉給自己講戰場上的故事。秀吉舉出二三表示自己與信忠關系親密的往事,也因恰逢其時,眾人皆唏噓不已。后來秀吉擦一把眼淚,擤一把鼻涕,說道:

    “因有此因緣,故懇請諸位同意鄙人照管中將遺孤三法師公,鄙人愿做三法師傅人[2]。”

    “哦,交由筑前可也。”

    勝家當即答應。他本以為秀吉要提出其他刁難之事,未曾想竟是如此區區小事,放下心來。

    議題全部結束,接下來就是三天后,全體登城,向新繼位的三法師公行禮拜謁。這其實就是一個正式的繼位儀式。

    與會者下城,各回住處。只有秀吉沒有下城,他進入內城,對三法師侍女說,自己已被任命為三法師公傅人,希望拜謁三法師公。

    到此為止,這一切都是按策劃能力出類拔萃的秀吉,為自己能成為主角而親自創作的腳本進行。現在他要提前拜謁三法師,讓這個幼兒記住自己的相貌。

    乳母從里間出來,懷里抱著三法師。三法師眼睛骨碌骨碌轉動,看著坐在下席的秀吉。

    “此人即為筑前大人。”

    乳母指著秀吉對幼兒說。乳母又勸秀吉道:

    “再坐近些,如何?”

    “不用不用。”

    秀吉很慎重。他知道“幼兒都怕老人”。

    四十來歲雖然并非老人,但總不可能像年輕人那樣容易親近。因此秀吉在三間以外拜謁。

    拜謁后下得城來,秀吉回到居所,馬上招來清洲城下三十余名工匠命道:

    “連夜趕制玩具。明晨送進城里。”

    說完便付給匠人們高額金銀。

    匠人們沒有辜負秀吉的期待,在天亮前,他們分別帶著連夜做好的鳥、獸、車、木偶、船等各種玩具回到秀吉居所。秀吉帶著其中的一半,一大早便登城拜謁。

    他再次拜謁三法師,把帶來的玩具都獻給這個幼兒。三法師高興得歡叫起來:

    “筑前!”

    看來已經記住了自己的名字。秀吉抱起三法師,三法師沒有哭。秀吉讓三法師坐在自己腿上,拿起玩具一起玩耍。

    翌日一大早秀吉又登城,再次拜謁。這次他帶去另一半玩具,都獻給三法師。他又把三法師放到自己腿上一起玩耍。幼兒似乎已習慣這個四十來歲男人的容貌和體味。

    及至全體拜謁之日。

    第二遍鼓聲響起,開始集體登城,所有人都集中到大廣間,幾百大名小名將領武士等,鴉雀無聲。

    正面上段,寬敞豁亮。

    房間有二十張榻榻米大小。左手有朱色門簾的武士藏身處,正面和左右繪畫未用安土城那種金銀丹青,只是水墨畫。

    終于,秀吉出現在上段。下邊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他們發現秀吉懷里抱著三法師公。以柴田勝家為首的幾百大名小名人等一齊叩拜。

    秀吉坐下,分開雙腿,讓三法師坐在自己腿上。

    按禮儀,叩拜者要先半抬頭,再馬上低首叩拜。每次叩拜者抬頭往上看,秀吉都輕輕點頭。因此所有人都像對秀吉叩拜一般。有些人覺得滑稽強忍笑意,有些人比如勝家,卻在心中強忍怒氣。

    秀吉本人對自己的表演非常滿意。他在接受勝家等幾百人叩拜時,忍不住想大喊出聲:

    “誰掌天下大權,爾等如今可知?”

    只能是在山城山崎腳下討伐明智光秀的本人才有權代管天下,你勝家之流,只能甘拜下風。

    秀吉這一表演,與其說是他的預謀,不如說是出于其天性的詼諧。他的這一玩笑,勝家以外所有人幾乎都表示理解。

    退出謁見大廳,在休息室休息時,眾大名小名都捧腹大笑。

    “此恰像俺們大家叩拜筑前那賊一般。”

    但勝家卻未笑。勝家心想:

    “應除掉筑前!”

    秀吉耍弄詐術,坐到上段,憑借三法師威風,使大家對他叩拜。別人都覺可笑,但毫無疑問會自然對秀吉產生尊敬之意。而且秀吉將來肯定會抱著三法師面對織田家所有大名,勢必巧取豪奪織田家政權。

    當日傍晚,諸位將領偶然都在柴田勝家居所集合,勝家準備了簡單酒肴吃喝閑談。

    勝家突然說:

    “明日城里將有賀宴。”

    對,在座者人人皆知明日有祝賀三法師繼位家督的賀宴。

    勝家命令大家:

    “賀宴結束后,請諸位抓住筑前那廝手腳,拉至外城,當場切腹斬首。”

    勝家過于相信自己在各位大名中的威風。這作為織田家首席家老之命,他覺得不用說在座各位當然應該害怕,只能遵命。這種自信,使得勝家粗心大意。

    當時第二長老丹羽長秀也在座。但勝家卻從未覺察到長秀與秀吉私下早有聯系。

    “各位明白?”

    勝家再問一遍,在座眾人都只能點頭答應。勝家也并未掉以輕心,他又對眾人說:

    “今晚通宵痛飲可也。”

    在座眾人明白,這是害怕他們回到自己住處向秀吉密告。

    酒酣飯飽時,丹羽長秀起來去出恭,竟無一人注意。

    “筑前這廝,俺不救誰救?”

    一方面這是丹羽長秀好心,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出于對自己今后政治立場的考慮。既然勝家與瀧川一益以及三七信孝結伙,那自己若不與秀吉加強協作,日后就只能被孤立。

    長秀在茅房把自己家臣叫到跟前叮囑道:“設法瞞住大家,俺去去便來。”說完悄悄走出勝家居所。

    他匆匆趕到秀吉居所,把秀吉叫到玄關門口,站著把勝家的陰謀告訴秀吉。

    秀吉聽后,撲通一聲跪下,向長秀雙手合掌表示感謝。他這種感謝非常滑稽,或者說表演得有些過分。但他總認為,感謝只有不夠,沒有過剩。表現自然的秀吉,在長秀轉過身走后,還長時間雙手合掌一直表示感謝。長秀背上當然并沒長眼睛,而且即使他回頭看,也看不清在玄關的昏暗燈光下秀吉雙手合掌跪拜在地的樣子。秀吉表示感謝既然已經達到如此程度,那這種表現就算是表演,也比真心還有真心。

    送走長秀后,秀吉把蜂須賀正勝和中村一氏兩人叫到玄關旁小屋,簡單介紹一遍情況變化,然后命令道:

    “明日賀宴吾不參加。若有人問起,設法掩飾。”

    兩人點頭遵命。問:“大人何處去?”

    秀吉抬起手中白扇,指著西方,只說倆字:

    “姬路。”

    同是逃離,還是遠遠逃到姬路安心。

    “吾回到姬路,欲死睡三日三夜。”

    該休息了。從備中高松起兵,到山崎決戰光秀以來,秀吉幾乎從未安心睡過。

    “但是突然離開清洲,修理亮大人會作何感想?”

    “大怒無疑。”

    “如何是好?”

    “還不明白!”

    秀吉罵。今晚這番不辭而別,意味著與勝家斷交。

    “今后唯有決戰。”

    秀吉當然——雖然這次宵遁是他計劃以外的突發事件——早已做好精神準備。

    當晚,秀吉帶上一百輕騎,輕風拂面一般悄悄從清洲消失了。

    * * *

    [1] 辛若舞:流行于室町時代的一種歌舞。被認為是“能”和“歌舞伎”的原型。

    [2] 傅人:撫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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