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五章 暮春》關原之戰 司馬遼太郎作品集

    前田利家剛剛死去,“戰爭要開始了”的流言攪擾得大坂市街人心惶惶,帶著家產不斷逃往河內與大和方向的人,每天都不下數百。

    櫻花已經凋謝了,嫩葉綠韻日益增輝。

    “聽說今天街上還在鬧騰。”

    三成對左近說道。左近也掛慮此事。街上流言竟說甚么“七將”要襲擊三成宅邸。所謂“七將”,即加藤清正、福島正則、黑田長政、淺野幸長、池田輝政、細川忠興、加藤嘉明。除了正則,其他人都曾在朝鮮戰爭中擔任第一線的部隊長,他們馳騁沙場,野戰之后歸國。

    (也都是憎恨主公之人。)

    這也令左近十分驚訝。

    “流言是真的嗎?”

    “哎,現在還說不準,是間諜散布的。”

    真假難辨。按流言的說法,清正等人到前田家吊唁之后,歸途,到近處的細川忠興宅邸休息,商量道:

    “挺煩人的老頭子沒了,咱們盡情地收拾三成罷!”

    利家辭世之前,擔憂七將與三成對立交兵大亂,他叫來清正,狠狠訓誡,如此開導:

    “休得挑起騷亂!挑起騷亂必會出現乘機起事者,對秀賴公不利。”

    說這話的利家已經不在人世了。

    利家在世期間,左近經常思考這樣的事。秀吉死后,隨之發生動亂并非不可思議,盡管如此,卻保持了表面安寧,“是因為有那位利家老人在。”左近對利家的存在給予了很高評價。事實上,可以說,是利家這號人物以枯老只手支撐天下至今。

    想來,利家是個怪異的老人。他嚴密監視伏見的家康,備前島的三成在這位老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住在玉造一帶的清正等人也擁戴尊敬這位絮煩的老大人。

    (這回可糟了!)

    左近這樣認為。宅邸幾乎處于臨戰狀態。七將攻打三成的流言早已存在,連病中的利家老人也對三成說過:“治部少輔,那幫小子鬧鬧騰騰的,要當心了!”

    然而利家也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方。他還說過這樣的話:

    “我不是關心你。一兩個像石田治部少輔這樣的人,無論遭人投毒掙扎而死,還是在殿上遇刺身亡,我才不管哩。毋寧說但愿如此。但令我傷腦筋的是,雙方都在網羅同伙,蓄勢待發,要在秀賴公膝下發起交戰騷亂。”

    (如今,這位利家老人不在了。)

    世間是敏感的。圍繞“利家一死,七將便襲擊治部少輔大人”這句話,人們在觀望著。流言首先恐怕就來自那種預測。

    該夜,備前島的三成宅邸來了一名武士。左近出來接待,一看,是豐臣家食祿三千石的旗本中沼覺兵衛。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雙膝顫抖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緣何如此?”

    “我進貴邸沒被誰發覺吧?左近大人,能否勞駕派人查看一下貴邸四周是否有人。”

    “這好辦。”

    島左近喚來幾個自己的親信,讓他們仔細搜查了宅邸附近。幸而沒有覺兵衛說的那種可疑之人。

    “我放心了。最近街上流言,左近大人可知道?”

    覺兵衛說道。

    “知道了。”

    “流言是真的。如大人所知,寒舍毗鄰左衛門大夫(福島正則)宅邸,隔墻能聽見福島家的家臣高聲說話。剛才不經意聽了一下,他們說:‘夜襲石田宅邸,時間定在十三日拂曉寅刻(凌晨四點),槍藥必須充分準備好!’”

    “這也太粗心了吧!”

    左近笑了起來。關鍵時刻失笑是此人的癖習。聽了中沼覺兵衛的一番話,與事態的嚴峻性相比,左近更覺得福島家的家臣真是粗枝大葉,不可思議。正則是名粗豪大將,家風也是粗礫礫的。

    “這可不是能付之一笑的事啊!”

    “對,不是付之一笑的事。”

    左近恢復了嚴肅認真的面容。

    “中沼君,吃了宵夜再回去吧。”

    “大人說啥呢,時下已到如在下所述的形勢了。再過四天就是十三日,貴邸也須盡快部署啊!”

    覺兵衛草草告辭而去。此人是故關白秀次的家臣。秀次家崩潰后,他淪為浪人。三成可憐他,將他推薦給秀吉。為此,他一直感恩,今夜才跑來報信。

    左近正要站起來去報告三成時,次位家老舞兵庫來了。

    “左近,就要動真格兒的了。”

    他高興地笑了。

    “何事?”

    “街上流言是真的。有仗打了,在十三日寅刻。”

    舞兵庫說出與覺兵衛相同的事來。一問得知,舞兵庫親戚的女兒到淺野幸長宅邸當傭工,她派自己的女童仆來報信。

    “啊,這樣嗎?看來十三日寅刻是無誤了。”

    左近不在意地說道。這時,第三家老蒲生藏人鄉舍進來了。于是石田家三名家老都到齊了。三人皆名震世間,人云:世間畏懼三成,因為他有這三人。與左近一樣,他倆亦非石田家的元老,都換過兩三個主公,是沖破了戰國風云的人物。三成根據他們身分給予極優厚的待遇,分別賜祿一萬五千石,與左近相同。

    “主計頭如果攻來,讓他看看我的槍法!”

    舞兵庫微微一笑,神情馬上又嚴肅起來:“話雖如此,宅邸里也僅有二百人呀。”

    “非也。我方也正在聯系大名。”

    言訖,蒲生藏人數了起來,有上杉景勝、毛利輝元、佐竹義宣、增田長盛、長束正家。

    三人來到三成面前。三成聽罷,看懂了左近的神色,問道:“左近好像心存異議吧?”

    “是的。”

    左近不再開口,嘩啦嘩啦開合著扇子苦笑。按照左近的方案,勸三成遠遠逃離大坂。畢竟清正打來的是聯軍,如果三成也檄告同道,組成聯軍,那么,大坂城下將從該夜開始化為戰場,擁戴幼主的豐臣政權會在炮煙彈雨中崩潰。與其這樣,不如三成巧妙躲開對方,逃走為宜。

    “我方只有主公逃走。”

    “啊?叫我逃走嗎?”

    “主公腿腳還很利索,逃起來想必很順暢。為了豐臣家,巧妙逃走是聰明的選擇。若是想當混蛋的對手以摧毀豐臣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成的對手不是家康。若是家康,奮勇突進掉腦袋也行。以加藤或細川為敵手,縱然發起戰爭,“最倒霉的唯有秀賴公啊。”左近這樣說道。

    “明白了。”

    三成不快地點頭。他覺得這是唯一選擇。不過現在距離清正等人的預定攻擊日還有四天。

    “我再想一想。”

    “非也。如果逃走,下了決心就應立刻行動。時間一推遲,通往江州佐和山的道路將被敵兵封鎖。”

    “不,我再想想。”

    三成會這么想也是理所當然。離別大坂,返回佐和山的居城,奉行的位置就丟了。三成辭去奉行一職,家康覺得妨礙自己的人沒了,真是天大好事,他必將豐臣家的行政權攬于一身。

    清正和正則最近十來天滯留大坂。但是伏見的宅邸才是他們的老家。于是,閏三月十日,向伏見宅邸派去急使,把人都調來宇治和枚方方面,以防三成逃走。這些人都全身披掛,肩扛長柄槍,火槍安上了火捻。伏見一帶流言亂飛,儼如大戰一觸即發。

    這一消息,該日黃昏傳入三成耳里。他火速叫來左近。

    “有點難以逃脫了。”

    三成苦笑著。左近也收到了詳細情報。不僅枚方,大坂城東北郊的守口也有細川忠興的兵馬出沒。然而,正在活動的不限于敵方。擁護三成的諸將也頻繁遣使者前來報信。

    “非也。我左近有智慧讓主公一人逃離大坂。”

    “嗯。”

    三成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奇妙地泰然自若。左近湊上前去,問道:

    “主公如何定奪?”

    三成破顏一笑。

    “總之,我會逃走的。但想求人出個點子。最近一兩天,我還留在大坂。”

    (確實,好像下了決心。)

    左近這樣判斷。這種場合,左近覺得還是任憑三成自己思索為宜,便退了出來。其實,對于清正那宛似賞櫻醉漢般的狂躁形象,三成與其說憎恨,不如說是厭惡。若與他們一起鬧騰,無論誰看了都會明白:豐臣家的天下必然崩潰。那七個人究竟是明知故鬧,還是連這一點也不知道?

    (面對狂人和醉漢,還是躲開為好。)

    三成覺得僅有自己是正常人。他準備接納左近提出的逃脫方案。但三成覺得自己焉能白白逃走,同樣是逃,他希望把逃往佐和山一事作為將來大規模作戰的基礎。

    (關鍵是打倒家康。那些傻瓜不是我的對手。)

    三成下了決心之后,昨夜,他對上杉家派來的使者說出自己的心事和構想,并表明:“直江山城守到了以后,我和他推心置腹談一談。”

    直江山城守兼續今夜將微服到來。

    (兼續聽了這方案,會說:“終于痛下決心了!”然后滿心歡喜拉著我的手吧?)

    三成焦急地等候黃昏到來。

    直江山城守兼續是會津一百二十萬石的上杉景勝家家老,雖任家老,俸祿卻比大名三成還高,年祿三十萬石,擁有米澤城。兼續少年時代就侍奉上杉家的前代謙信。人們說,兼續不僅繼承了謙信的兵法,就連謙信異常喜好正義的特點,以及謙信的氣質和性格等,他也都繼承了。

    兼續可謂當代奇男子。

    上杉家還以越后春日山城為居城時,曾發生一件事。上杉家某人名曰三寶寺勝藏,是個急性子。有次事情進展不如意,他竟然將男仆殺了。

    男仆的家屬大怒,三人跑到家老兼續的宅邸,提出毫無道理的強硬要求:

    “要讓死人活過來!”

    兼續聽完事情原委,覺得確實錯在三寶寺勝藏。然而死者不能復生,兼續勸道:

    “此事特別令人同情,但是,靠這個忍耐過去吧。”

    言訖,給了他們二十片白銀,打發回去了。翌日,他們又來了,“要讓死人活過來!再活過來!”大喊大叫,沒完沒了。每次來,兼續都出來對他們講事理開導說:“逝者已往,我也束手無策啊。”

    但是,他們根本聽不進去,每天跑來吵鬧不休。終于有一天,兼續忍無可忍了。“我現在就給陰曹地府的閻王爺修書一封,若能叫回來的人,就會回來的。”言訖,兼續進里屋去了。俄頃出來,將信遞給無理要求者:

    閻王老爺:

    雖未得尊意,容謹述一筆。家臣三寶寺勝藏,過失傷人致死。死者親屬悲嘆,及覆要求喚回死者。故遣三人前往迎接,謹請返還死者。

    惶恐謹言

    直江山城守兼續

    慶長二年二月七日

    “你們拿這封信去交涉吧!”說完,令家臣砍下了三人的腦袋。

    兼續是陪臣,秀吉卻偏愛他。曾說過:“能駕馭天下政治的人,當數直江兼續與小早川隆景吧。”

    太合健在時,兼續隨主公景勝登伏見城,出現在殿上的家老休息室里。當時其他大名在檐廊里碰見陪臣兼續,就下意識地點點頭致意。過后大多都感到懊悔:

    (甚么,是直江山城守啊?)

    一次,大名聚集在伏見城的休息室,奧州老英雄伊達政宗從懷里掏出一塊橢圓形大金幣,炫耀道:

    “各位從未見過吧?”

    政宗讓眾人輪流審視。拿在手里誰都覺得稀奇。最后輪到了兼續。僅有此人不將大金幣拿在手中,他打開白扇,撮起了大金幣,啪啪地在扇面上顛來倒去審視著。

    政宗以為兼續因身為陪臣自卑,不敢手拿,便說道:

    “山城,用手拿吧,沒事!”

    兼續立即回答:

    “開玩笑也須因事而異呀。在下不肖,自吾家先公謙信以來,受命任上杉家的指揮。怎能用持麾令旗的手去碰這么無聊的東西!”

    說完,砰地一聲,挑起金幣扔回政宗的膝蓋旁。認為金錢骯臟,這種思想在當時武士之間還不曾有過。兼續受謙信影響,很早就親近中國典籍,所以才有這般奇特言行。

    據說這位兼續在等待日暮,好去造訪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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