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十四章 松尾山》關原之戰 司馬遼太郎作品集

    夜色依然深沉。

    夜里一點過后,石田部隊抵達位于關原西北深處的笹尾山麓。雨下得有些小了,霧氣卻飄蕩起來。

    士兵已經困乏了,但為了取勝,不能讓他們休息。

    “立即動手,架起寨柵!”

    三成向物頭下令。全體將士成了民夫,有的搬運建材,有的揮鍬掘地。

    須臾,寨柵架立起來了。

    雖然簡單,卻也是野戰陣地。北國街道與河流相川之間架起了雙重寨柵。沖出這道寨柵,島左近與蒲生鄉舍分別布陣于左右兩翼,恰呈雙角之勢。寨柵內側,背倚笹尾山麓,設有三成的營帳。這里豎起了寫有“大一大萬大吉”六個大字的白旗。

    在這旗幟飄揚的臺地上,關原盡收眼底,作為總指揮的陣地可謂絕佳。

    卻說行軍的第二支隊伍島津部隊,凌晨三點抵達目的地。這支人稱日本最強的部隊布陣于石田陣地的右翼。

    “布下弓弩陣!”

    島津惟新入道下令。這是薩摩軍特色的陣形,不是橫擺而是縱擺,比喻說來,它呈利劍形。此陣弊端是缺乏防御功能,長項是在沖擊敵人這一點,再無較此更高明的陣形。

    島津部隊的主將營帳設在北國街道西側,惟新入道立在那里上寫“一本杉”的馬標,曾經令朝鮮人懼怖不已。圓圈里十字的島津家家紋旗豎在每一名物頭所在的位置上。島津部隊在西軍中人數最少,從大坂開拔時僅有八百人。

    陣地上的島津部隊多次遣人回薩摩國要求增兵,領國始終采取不增兵方針。增加的全是只身逃出領國的自愿從軍者。他們三三五五帶著長槍和鎧甲,縱馬踏破一千二百多公里道路,趕到美濃。自愿從軍者從前天開始陡增,兵力終于多出一倍。部隊到達關原后,還有數人拄長槍為手杖,找部隊來了。

    “呀,來者姓啥名誰?”

    主將惟新入道逐一接見,安慰沿路的勞苦,將他們派往陣地。

    凌晨四點,第三支隊伍小西行長部隊開始布陣。他們到達天滿山北側山崗,在崗頂燃起了熊熊篝火。這種大篝火照出了小西家的家紋旗“日章旗”。朝鮮戰爭中擔任先鋒的行長出師時用的太陽旗,如今當作陣旗。

    然而行長的斗志遠無中軍陣地的大篝火那般熾烈。他反對三成提出的關原決戰構想,在大垣城舉行的最后一次軍事會議上,

    “此事令人驚愕,治部少輔要拋棄大垣城,逃往關原嗎?”

    行長諷刺道。行長始終力主應以大垣城為據點,攻擊赤坂之敵。因為關原決戰的構想等于己方主動落入擅長野外決戰的家康之圈套。但三成沒有納諫,此事令行長對三成鬧別扭,小西部隊會如何沖殺是個疑問。行長的部隊有六千人。

    早晨五點過后,第四支隊伍宇喜多秀家部隊,一萬七千兵力是西軍最多數量,抵達關原的天滿山南麓,樹起了印有圓鼓家紋的大旗。唯有這支部隊精神振奮,斗志旺盛,向東軍派出斥候。

    卻說這時的三成。

    他還沒返回自己陣地。單騎歷訪諸將,訪問完松尾山巔的小早川秀秋陣地后,下山訪問盟友大谷刑部少輔吉繼擺在關原西側山中村的陣地。

    “挺冷吧?”

    吉繼將三成請進了有農家火爐的房間里。

    “在這大雨中,也太辛苦了。”

    吉繼很同情三成的處境。

    “喝點酒,暖暖身子呀?”

    “不,我實在不會喝酒。”

    三成謝絕了。他平時不太喝酒,現在連肚子都疼,哪敢喝呀。

    “喝酒還不如往火爐里給我多加些柴薪。”

    “沒想到此事。我看不見火。”

    吉繼令家臣往爐子里添柴。爐灶里填滿了細樹枝,一瞬,火苗熾旺起來。吉繼因病雙目失明,看不見。

    “如何?火旺了嗎?”

    “啊,身子漸漸暖了起來。”

    其后,三成縷述諸將布陣情況,將適才與諸將商議的事項毫無保留告訴了吉繼。三成對南宮山諸將和松尾山小早川秀秋,特別做出如此通告:“決戰至半,燃起烽火。以此為號,爾等攻擊敵軍腹背!”然而他們斗志低下,能否果真踐行約定,三成不敢確信。

    “有耳聞否?”

    吉繼戴著白色遮臉布,口中問道。

    “據傳言,金吾中納言(小早川秀秋)要叛變。”

    “豈能有那種事,他可是故太合的養子啊。”

    “有這種想法,大人太天真了。”

    吉繼的臉在遮臉布里笑了。吉繼知道三成有明敏的頭腦,其中卻脫落了對人品的認識。

    “金吾能背叛常理嗎?眼下正是他報答故太合的時候呀!”

    因為寒冷和憤怒,三成聲音顫抖地說道。三成的癖性是,理念總表現為批評,而非認識現實。

    “大人責備的是他‘應該’如何,但是,”

    吉繼說道。

    “那個混蛋有符合混蛋的邏輯。二者必選其一,現在比責備他更重要的,是必須預料到他果真叛變時,我們應采取何種手段。”

    “呀,現在我就再去一次松尾山陣地,和金吾說一下。”

    “他若已經背叛了,沒有比大人這樣做更徒勞無功的事了。”

    吉繼的話不無道理。開戰前若還有充裕時間,努力一番或許能促動他悔悟,然而,俄頃天就亮了,天一亮,決戰就開始了。

    “那樣做,他焉能悔悟,反倒會殺了大人。光靠說服徒勞無功。”

    吉繼很現實地說道。

    “我掉換陣地。”

    吉繼說道。他似乎已想好了這種情況下的陣形,對三成做了說明。

    就是將山中村的陣地向前挪動。

    “我將主陣地布在關藤川。”

    吉繼令家臣拿出地圖,指出該地點。位置在小早川秀秋主營松尾山前的山麓,縱然秀秋倒戈攻打己方,只要不沖破大谷陣地,他就翻不起大浪。

    吉繼抽出六百兵士安排在松尾山西麓,架設了防備秀秋的寨柵。然后,吉繼又將屬下的薄祿大名脇坂安治、小川佑忠、朽木元綱、赤座直保四人也安排到防備秀秋方面。

    然而吉繼根本不知道,由于東軍藤堂高虎私下運作,這四個小大名都已經約定叛變投敵了。

    “這樣部署,縱然金吾倒戈,只要我部戰到全部陣亡,就不至于影響大局。”

    吉繼召集自己的侍大將們,立即下達了變換陣地的指示。

    三成離開大谷吉繼的軍營,又策馬奔跑在雨中街道上。奔走到這種程度,他還不想回自己的兵營。

    (金吾中納言萬一倒戈,)

    那么,一切都土崩瓦解了。他擁有一萬五千大軍,戰斗中他若突然沖下山來,重創己方背后,那可就不可收拾了。

    (哎呀,無計可施。)

    三成低聲嘟囔著,感覺自己在馬上哆嗦起來。三成突然發作似地按住了韁繩。

    “主公,有何事?”

    身旁的塩野清助問道。

    三成無言,立馬路上。從這條街道往右走,就是通往松尾山的岔道,往上走,山巔有秀秋的兵營。

    (我去不去?)

    三成勒馬轉圈兒。

    家臣明白三成的心事,卻又擔憂他那馬上顛簸的身體。他們認為,三成已經沒有體力登上這座山了。

    “臣代替主公前往,如何?”

    行進在山坡途中,塩野清助問道。“不行,縱然爬,我也要爬上去!”三成怒氣沖沖地回答。他的心中全是不快。

    事實上,坡道是一條險路。三成丟下馬,有的路段只好往上爬。坡道上雨水流淌,與其說是道,毋寧說變成了河。

    這座松尾山頂有舊堡壘。從前織田信長反覆攻打近江淺井時,命令出生于美濃的部將不破河內守光治在山巔筑起了城寨。現今只留下舊址。山巔殘留著石墻,秀秋的營帳就設在此處。

    最熟悉秀秋的人,是血緣上相當于嬸母的北政所。秀秋尚在襁褓之中,北政所就開始養育他,當兒子對待,將來要招他為養子。

    一時之間列位大名都認為:

    “金吾興許會繼承豐臣家吧?”

    異常尊敬秀秋。隨著秀秋長大成人,他那種昏庸愚昧,自大傲慢的可憎性格暴露出來了。北政所開始疏遠秀秋。但秀秋在豐臣家的地位很高,二度征討朝鮮時擔任主帥,帶領四十二個大名渡海作戰。在朝鮮戰場,秀秋多有不檢點的行為,凱旋后遭到秀吉嚴厲責難。

    ——都是由于三成的密報。

    秀秋堅信,自己遭秀吉斥責,病根在此。

    這次出師之際,秀秋去京都問候北政所,“你唯有輔佐德川大人。”竟然從這位太合未亡人口中得到此暗示。

    爾后,秀秋在西軍中的態度驟然變得詭異,但尚未達到投敵的程度,他以搖擺不定的姿態出現在美濃戰線上。

    暗地里秀秋異常機敏。為了密通家康,他緊急遣使前往江戶。使者趕到小田原,路遇西上的家康,說出希望暗通家康的意圖。

    “小子之言,不可輕信!”

    家康這樣表態,拒絕接見來使。家康走到白須賀,秀秋的使者又來了。這時家康還是沒接見,但為了不激怒秀秋,說了一些贊美秀秋才干的話,便將來使打發走了。在家康看來,秀秋性格狂躁,能力近似魯鈍。家康不愿將他的話信以為真,自己成了世間的笑料。

    家康到了美濃赤坂,聽黑田長政講了關于秀秋某事的原委,這才略微放下心來。長政已著手做秀秋的工作,互換了人質。有長政擔保,家康多少可以相信秀秋了。

    “此事全交給你處理。”

    家康對長政說道。

    “金吾中納言若真心做內應,將來賜他上方兩國。”

    長政將家康賞賜的約定與家康側近本多忠勝、井伊直政的信函傳給了秀秋。秀秋大悅,十四日黃昏再遣密使,最后敲定了此事。

    不言而喻,三成對此一無所知。他攀爬著,來到松尾山巔軍營大門前,要求秀秋:

    “現下再晤一面。”

    秀秋頗感困擾。一味拒絕,反招懷疑。于是召見了三成,當然,秀秋坐在上座。

    “治部少輔,掉到河里了嗎?”

    三成引以自豪的黑色鎧甲不斷滴水,澆濕了地板,秀秋詫異。

    “是淋到雨的。”

    三成回答,然后閉目沉默少刻。腹痛病又犯了。迫不得已,只得如廁。

    回來后,三成哀求似地再三勸說秀秋:盡忠秀賴公,現在為時不晚。

    “明白了。”

    秀秋皮笑肉不笑地點頭。三成又餌以重利。

    “勝利后,我們豐臣家全體官員奏請朝廷,推舉金吾大人任關白,懇請輔弼秀賴公。”

    一聽這話,秀秋的表情倏地活了起來。

    “擔任關白?”

    說來,秀吉、秀次之后,豐臣家尚無人繼任此職。按照世襲制,這個人選唯有秀吉的遺屬秀秋。

    “治部少輔,我在認真聽著。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三成也著急了,他以為有了效果。

    事實上確實有了效果。在秀秋看來,雖然已約定為家康做內應,但他認為爽約也不是太難的事。

    (我在山巔觀戰,可以倒向勝利在望的一方。)

    秀秋忽然這樣思謀,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特聰明人,值得驕傲。因為東西兩軍無論何方勝利,空前的巨利都會滾向秀秋。

    三成出了軍營。走下坡山路時摔了好幾跤。三成被三個家臣攙扶起來,才將就著起身。

    來到山腳騎上馬,三成連操轡的氣力都沒有了。他讓磯野平三郎牽馬而行。

    渡過了藤川、寺谷川,從關明神經由北國街道北上,回到了笹尾山麓的自家陣地。

    進了營帳,三成剛要換下濕透的內衣,左近來了。他想來聽一聽三成游說諸將的結果。

    “沒問題,戰必勝。”

    三成打著寒顫說道。那幫人能否協同奮戰?三成并無自信。但如今縱使對左近和盤托出,也無濟于事了。

    “金吾大人見到烽火便沖下山來一事,千真萬確嗎?”

    左近追問道。按照左近的作戰感覺,他判斷只要秀秋參戰,西軍就能取勝。

    “他究竟如何?”

    “金吾與我們遙相呼應。”說完,三成儼如說給自己聽似地,頻頻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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