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熱愛生命 杰克·倫敦作品集

    接著下了幾天可怕的雨雪。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露宿,什么時候收拾行李。他白天黑夜都在趕路。他摔倒在哪里就在哪里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閃爍起來,微微燃燒的時候,就慢慢向前走。他已經不再象人那樣掙扎了。逼著他向前走的,是他的生命,因為它不愿意死。他也不再痛苦了。他的神經已經變得遲鈍麻木,他的腦子里則充滿了怪異的幻象和美妙的夢境。 

    不過,他老是吮吸著,咀嚼著那只小馴鹿的碎骨頭,這是他收集起來隨身帶著的一點殘屑。他不再翻山越嶺了,只是自動地順著一條流過一片寬闊的淺谷的溪水走去。可是他既沒有看見溪流,也沒有看到山谷。他只看到幻象。他的靈魂和肉體雖然在并排向前走,向前爬,但它們是分開的,它們之間的聯系已經非常微弱。 

    有一天,他醒過來,神智清楚地仰臥在一塊巖石上。太陽明朗暖和。他聽到遠處有一群小馴鹿尖叫的聲音。他只隱隱約約地記得下過雨,刮過風,落過雪,至于他究竟被暴風雨吹打了兩天或者兩個星期,那他就不知道了。 

    他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一會,溫和的太陽照在他身上,使他那受苦受難的身體充滿了暖意。這是一個晴天,他想道。 

    也許,他可以想辦法確定自己的方位。他痛苦地使勁偏過身子;下面是一條流得很慢的很寬的河。他覺得這條河很陌生,真使他奇怪。他慢慢地順著河望去,寬廣的河灣婉蜒在許多光禿禿的小荒山之間,比他往日碰到的任何小山都顯得更光禿,更荒涼,更低矮。他于是慢慢地,從容地,毫不激動地,或者至多也是抱著一種極偶然的興致,順著這條奇怪的河流的方向,向天際望去,只看到它注入一片明亮光輝的大海。他仍然不激動。太奇怪了,他想道,這是幻象吧,也許是海市蜃樓吧——多半是幻象,是他的錯亂的神經搞出來的把戲。后來,他又看到光亮的大海上停泊著一只大船,就更加相信這是幻象。他眼睛閉了一會再睜開。奇怪,這種幻象竟會這樣地經久不散!然而并不奇怪,他知道,在荒原中心絕不會有什么大海,大船,正象他知道他的空槍里沒有子彈一樣。 

    他聽到背后有一種吸鼻子的聲音——仿佛喘不出氣或者咳嗽的聲音。由于身體極端虛弱和僵硬,他極慢極慢地翻一個身。他看不出附近有什么東西,但是他耐心地等著。 

    又聽到了吸鼻子和咳嗽的聲音,離他不到二十尺遠的兩塊巖石之間,他隱約看到一只灰狼的頭。那雙尖耳朵并不象別的狼那樣豎得筆挺;它的眼睛昏暗無光,布滿血絲;腦袋好象無力地、苦惱地耷拉著。這個畜生不斷地在太陽光里霎眼。它好象有玻正當他瞧著它的時候,它又發出了吸鼻子和咳嗽的聲音。 

    至少,這總是真的,他一面想,一面又翻過身,以便瞧見先前給幻象遮住的現實世界。可是,遠處仍舊是一片光輝的大海,那條船仍然清晰可見。難道這是真的嗎?他閉著眼睛,想了好一會,畢竟想出來了。他一直在向北偏東走,他已經離開狄 斯 分水嶺,走到了銅礦谷。這條流得很慢的寬廣的河就是銅礦河。那片光輝的大海是北冰洋。那條船是一艘捕鯨船,本來應該駛往麥肯齊河口,可是偏了東,太偏東了,目前停泊在加冕灣里。他記起了很久以前他看到的那張赫德森灣公司的地圖,現在,對他來說,這完全是清清楚楚,入情入理的。 

    他坐起來,想著切身的事情。裹在腳上的毯子已經磨穿了,他的腳破得沒有一處好肉。最后一條毯子已經用完了。槍和獵刀也不見了。帽子不知在什么地方丟了,帽圈里那小包火柴也一塊丟了,不過,貼胸放在煙草袋里的那包用油紙包著的火柴還 在,而且是干的。他瞧了一下表。時針指著十一點,表仍然在走。很清楚,他一直沒有忘了上表。 

    他很冷靜,很沉著。雖然身體衰弱已極,但是并沒有痛苦的感覺。他一點也不餓。甚至想到食物也不會產生快感。 

    現在,他無論做什么,都只憑理智。他齊膝蓋撕下了兩截褲腿,用來裹腳。他總算還 保住了那個白鐵罐子。他打算先喝點熱水,然后再開始向船走去,他已經料到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 

    他的動作很慢。他好象半身不遂地哆嗦著。等到他預備去收集干苔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站不起來了。他試了又試,后來只好死了這條心,他用手和膝蓋支著爬來爬去。有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附近。那個畜生,一面很不情愿地避開他,一面用那條好象連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的舌頭舐著自己的牙床。這個人注意到它的舌頭并不是通常那種健康的紅色,而是一種暗黃色,好象蒙著一層粗糙的、半干的粘膜。 

    這個人喝下熱水之后,覺得自己可以站起來了,甚至還 可以象想象中一個快死的人那樣走路了。他每走一兩分鐘,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他的步子軟弱無力,很不穩,就象跟在他后面的那只狼一樣又軟又不穩;這天晚上,等到黑夜籠罩了光輝的大海的時候,他知道他和大海之間的距離只縮短了不到四哩。 

    這一夜,他總是聽到那只病狼咳嗽的聲音,有時候,他又聽到了一群小馴鹿的叫聲。他周圍全是生命,不過那是強壯的生命,非常活躍而健康的生命,同時他也知道,那只病狼所以要緊跟著他這個病人,是希望他先死。早晨,他一掙開眼睛就看到這個畜生正用一種如饑似渴的眼光瞪著他。它夾著尾巴蹲在那兒,好象一條可憐的倒楣的狗。早晨的寒風吹得它直哆嗦,每逢這個人對它勉強發出一種低聲咕嚕似的吆喝,它就無精打采地呲著牙。 

    太陽亮堂堂地升了起來,這一早晨,他一直在絆絆跌跌地,朝著光輝的海洋上的那條船走。天氣好極了。這是高緯度地方的那種短暫的晚秋。它可能連續一個星期。也許明后天就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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