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吾作此文，吾須略言吾之大意。新派二字，是對于舊派而言，即不滿意于普通所謂“舊體詩”，故別創新派也。然則何以不名“新體”？蓋吾于普通所謂“新體詩”，亦有不滿意之處，故名新派以示與新體有分別耳。總之新派詩，即合新舊二體之長而去其短也。何謂合二體之長而去其短？此言甚長，試于下文分章論之。
第一章 詩在文學上之位置
今欲論詩，當先知詩在文學上居于若何之位置，然后知詩之為可貴與否。竊謂詩在文學上有五種特質如下：
（一）詩為最古之文學。吾人普通之見解，則謂先有語言，后有文字，既有文字，則整齊而有韻者謂之詩，不整齊而無韻者謂之文。然愚竊謂在未有文字之前，當先有一種整齊而有韻之語言，或為四字，或為五字，以便記憶。是即古謠諺之濫觴也。此言雖無確證，然揆之于理，當不大謬。即今所傳者，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亦在唐堯時已有之。詩字首見于《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蔡注：“心之所之謂之志。心有所之，必形于言，故曰‘詩言志’。既形于言，又必有長短之節，故曰‘歌永言’。”是詩與歌實一物也。歌之見于《尚書》者，有：“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有：“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皆以歌為名者也。由此觀之，在唐虞時，詩已盛行矣。
（二）詩為最簡之文字。研究文學者，有言世界文字以漢文為最簡。愚竊謂漢文之中，以詩為最簡。嘗取英文寫景之語譯，為漢文字，數可省去其半。又將其文譯為詩，則又省去數字。今試列舉如下：
英文 It was a fine summer day，and the country looked beautiful．The oats were still green，but yellow ears of wheat bend their heads to and fro as they felt the gentle breeze．
漢文 夏日郊原，天氣清朗。燕麥猶青，而穗低頭，當風搖曳。
漢詩 夏初燕麥依然綠，穗低頭搖晚風。
字面雖未盡譯出，然精神全在是矣！漢詩以十四字包括一切，其簡便為何如哉！
（三）詩為最整齊之文字。古詩每章字句雖不規定，然較之散文，整齊多矣！
（四）詩為有音節之文字。此盡人所知，無俟再言者也。
按惟其能簡潔、整齊、有音節，故自然呈美觀。
（五）詩為最能感人之文字。惟其美也，故能感人。惟其感人之深，故其效用為極大。舜命夔典樂以養性情，育人才，事神祗，和上下。大禹曰：“勸之以九歌。”孔子曰：“興于詩，成于樂。”可見其功用之大。太康逸豫滅德，五子進諫，乃獨作歌。豈非以歌之感人，獨深于尋常言語耶？后人讀書，亦多喜讀韻文，不喜讀散文，即此意也。
由以上諸點觀之，則詩在文學上，居于若何之位置，可以知矣。
第二章 舊體詩之長
舊體詩之長處，既如第一章所言，茲不復贅。惟后世漸漸失其真意，流弊滋多，如下章所述是也。
第三章 舊體詩之流弊
舊體詩自漢魏而后，體制大備，而真意亦日失。六朝靡靡，無足論矣。有唐一代，號稱最盛，然能真知詩之為用者，白太傅一人耳！白太傅之新樂府，以老嫗能解之筆墨，寫當時社會之形狀，是即今日新體詩之特長也。此外郊寒島瘦，溫李浮薄，固然去詩之真意日遠，即太白仙才，少陵史才，以今日眼光視之，實猶是特別階級之文學也。兩宋而還，復有枯寂一派，幾乎生氣已盡。朱明七子，貌似古而神離。前清作者亦大抵不能出其范圍，而末流所趨，愈趨愈下，此新體詩之所以乘隙而起也！茲更條舉舊體詩之流弊如下：
（一）以典麗為工者。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二）以煉字為工者。 山吞殘日暮，水挾斷云流。
（三）以煉句為工者。 香稻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四）以巧對為工者。 拳石畫臨黃子久，膽瓶花插紫丁香。
（五）以巧意為工者。 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六）以格調別致為工者。 白菡萏香初過雨，紅蜻蜓弱不禁風。
（七）以險怪為工者。 代燈山鬼火，煮茗毒龍涎。
（八）以生硬為工者。 花淫得罪隕，鶯辯知時逃。
（九）以乖僻為工者。 芍藥花開菩薩面，棕櫚葉散夜叉頭。
（十）以香艷為工者。 遙夜定嫌香蔽膝，悶心應弄玉搔頭。
以上種種，均所謂“在面子上做工夫”是也。此外講魄力，講神韻，講骨格，雖比講面子較勝，但仍不免為特別階級之文學，去詩之真意仍遠也。
第四章 新體詩之長
新體詩繼舊體詩而起，自必有其特長之處，然后能哄動一時。論其長處，略有四說如下：
（一）新體詩為白話的，能遍及于各種社會，非若舊體詩為特別階級之文學也。如下面所舉：
鴿子 胡適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氣！
有一群鴿子，在空中游戲。
看他三三兩兩，回環來往，夷猶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襯青天，鮮明無比！
（二）新體詩是社會實在的寫真，非若舊體詩之為一人的空想也。如下面所舉：
人力車夫 胡適
“車子！車子！”
車來如飛，
客看車夫，忽然中心酸悲。
客問車夫：“你今年幾歲？拉車拉了多少時？”
車夫答客：“今年十六歲，拉過三年車了。你老別多疑。”
客告車夫：“你年紀太小，我不坐你車。我坐你車，我心慘凄！”
車夫告客：“我半日沒生意，我又寒又饑[1]。你老的好心腸，飽不了我的餓肚皮。我年紀小拉車，警察還不管。你老又是誰？”
客人點首上車說：“拉到內務部西。”
（三）新體詩為現在的文字，非若舊體詩為死人的文字也。如下面所舉：
背槍的人 仲密
早起出門，走過西珠市。
行人稀少，店鋪多還關閉。
只有一個背槍的人，站在大馬路里。
我本[2]愿人賣劍買犢，賣刀買牛，怕見惡狠狠的兵器。
但他長站在守望面前，指點道路，維持秩序。
只做大家公共的事，
那背槍的人，也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兄弟。
（四）新體詩是神圣的事業，非若舊體詩為玩好品也。如下面所舉：
想 玄廬
（一）
平時我想你，七日一來復。
昨日我想你，一日一來復。
今朝我想你，一時一來復。
今夜我想你，一刻一來復。
（二）
予的自由，不如取的自由。
取得自由，才是奪不去的自由。
奪了去放在那里？
依舊朝朝莫莫在你心頭，在我心頭。
第五章 新體詩之短
新體詩既有上述各種長處，宜乎其能代舊體詩而行矣。但其精神上雖有上述之長，而形式上實有種種短處。詩既稱為審美的文學，天然以精神形式兩方面皆美為目的，不然，卻不成其為詩矣。今新體詩之短處，可略舉如下：（一）繁冗。吾于第一章，既言詩為最簡之文字，則詩之所以能美者，簡字實為原質之一。今新體詩既犯繁冗，是即與此原則相反，則其不能美也明矣。
（二）參差不齊。整齊為中國文字所獨有。詩為文字中之尤整齊者也。新體詩之格式，來自歐美，故多參差不齊。殊不知歐洲文字不能整齊，中國文字能整齊，正是彼此優劣之分，今奈何自棄吾長而學其短耶？然在歐文不能整齊之中，偶有整齊之式，彼亦驚為天造地設之妙文，吾人讀之，亦最便于上口。如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是其例也。殊不知此等結構，在中國文字中，數見不鮮。今人去吾所長而不用，不知何故？
（三）無音節。詩之所以能感人者，全在乎音節。帝舜命夔之言，道之詳矣。“詩言志，歌永言。聲依韻，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古人之詩，節奏之長短，音韻之高下，必求合乎五聲六律。雅頌而后，惟有樂府。中晚唐以來，此傳久失，一變而為平仄聲，然聲調鏗鏘，便于口而悅于耳。若新體詩，則不講音節，讀之不能上口，聽之不能入耳，何能感人！
或曰：“為以上種種所束縛，則新體詩之真精神，何由發揮？仍然舊體詩乎？”此說余甚不承認。讀者試讀畢下文，自能知之。且余之所謂新派詩者，即欲以舊格式運新精神也。
第六章 中國詩與歐美詩之比較
新體詩之格式，既從歐美輸入，故吾論中國詩與歐美詩之比較，亦與本題有密切之關系。欲比較彼此特殊之點，可錄中英文互譯詩四首于左，以見一斑。
李白 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The birds have all floun to there roost in tree，the last cloud has just floated lazily by．But we never tire of each other，not we，as we sit there together — Mountains and I．
雪蘭 冬日詩 A Song
A widow bird sate mourning for her love，upon a wintry bough；The frozen wind crept on above，The freezing stream below，there was no leaf upon the forest bare，no flower upon the ground．And little motion in the air．Except the millwheel’s sound．[3]
J．B．Shelley
前詩中文譯本
孤鳥棲寒枝，悲鳴為其曹。池水初結冰，冷風何蕭蕭！荒林無宿葉，瘠土無卉苗。萬籟俱寥寂，惟聞喧桔皋！
細觀以上四詩，就文字結構而論，則中國詩實比歐洲詩為佳，即簡潔與整齊是也。此系各國文字根本上不同之故。如歐文of、in、on、upon、to等字，須用處太多，往往一句之中，必須有此等字加上，方能結構成句。若中文則此等贅字甚少，其在詩中，更絕無而僅有。今新體詩多用“的”字、“了”字，“我們”、“他們”等字，以致不能簡，不能整，是即傳染歐洲詩之病也。
第七章 新體詩與舊體白話詩之比較
純用白話，取能普及一般社會，此新體詩之特長也。然舊體詩中，亦正不少白話詩。今試略舉數首如下以資比較：
李白 夜坐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孟浩然 尋菊花潭主人不遇
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雞犬空在家。
袁凱 京師得家書
江水三千里，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
貢性之 涌金門見柳
涌金門外柳垂金，三日不來綠成陰。折取一枝入城去，教人知道已早春。
唐寅 一世歌
人生七十古來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閑光景不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須滿把金樽倒。世上錢多賺不[4]盡，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錢多心轉憂，落得自家頭白早。春夏秋冬捻指間，鐘送黃昏雞報曉。請君細數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芳草。草里高低多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舊體白話詩，亦幾乎人人能解。然其結構之整齊，聲調之悠揚，比新體詩為優矣！
第八章 新體詩與舊體寫實詩之比較
新體詩貴乎寫社會實在的情形，亦為其特長，然舊體詩亦有之。茲錄數首如下：
白居易 賣炭翁
賣炭翁，伐薪賣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須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夜來城上一尺雪，曉駕炭車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重千余斤，官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值！
戴清 倉草謠
縣倉官買米，野田民食草。民命豈足惜，官位自當保！六城保單來，今年豆麥好！
又 賣兒嘆
棄兒非不仁，盎中久無粟。賣之與富翁，尚得飽爾腹。爹娘攜錢歸，一文一寸肉！
以上不過略舉數首以見一斑。如白居易之《秦中吟》、《新樂府》，可謂全體如此。所敘之事，皆實實在在，對于貧民，尤能代訴所苦，今日新體詩家，無以過此也。
第九章 新體詩與歌謠之比較
中國文字天然簡凈明潔，故雖閭巷[5]歌謠，亦自成節奏，可詠可歌。茲錄吾鄉山歌兩首如下。此歌命意本無足取，但觀其音節格調，視新體詩為何如耳？
其一
的的姑娘快活多，走出門來便唱歌。手挾金弓銀彈子，百花園里打鶯哥。
其二
做天難做四月天，蠶要溫和麥要寒。種菜哥哥要天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其三
荷花開在我身邊，蓮子如珠粒粒圓。采過荷花采蓮子，搖來搖去一支船。
第十章 新派詩之出現
新舊體詩互有長短，既如以上各章所述。舊體詩中，雖亦有兼備新體之長者，然在舊體中究屬少數。今所提倡之新派詩，即以此等詩為標準，用以描寫今日社會情形及發揮最新思潮。略舉其條例如下：
一命名。以舊體詩之格調，運新體詩之精神，命名新派詩，以別于新體。
二宗旨。以明白簡潔之文字，寫光明磊落之襟懷，喚起優美高尚之感情，養成溫和敦厚之風教。
三宗派。以不假雕飾，天然優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為標準，袪除舊體。“特別階級文學”、“死文學”、“空泛文學”、“玩好品”各弊，并袪除新體“繁冗”、“不整齊”、“無音節”各弊。
四體例。以五言七言為正體，多作古詩絕詩，少作律詩。
五音韻。初學不可不知平仄，學成而后可以不拘。用韻暫以通行本詩韻為準，其韻目注明古相通者通用之。
六詞采。不用僻典，不用生字。
七戒律。必有真性情，好事實，然后以詩發揮之，描寫之，不作浮泛空疏之詩，不作應酬干祿之詩，不作限字和韻等詩。
附新派詩錄
說新派詩既畢，更錄鄙人近作于其后，即本諸新派詩條例而為者也。當世明達，幸有以教我。若云為新派詩之標準，則吾豈敢！
長江黃河
長江長，黃河黃。滔滔汩汩，浩浩蕩蕩！來自昆侖山，流入太平洋，灌溉十余省，物產何豐穰！沉浸四千載，文化吐光芒。長江長，黃河黃。我祖國，我故鄉！
《采茶詞》四首
朝也采山茶，莫也采山茶。出門曉露濕，歸來夕陽斜。出門約女伴，上山采茶去。山后又山前，迷卻來時路。昨日新芽短，今日新芽長。不惜十指勞，只怕不滿筐。自從谷雨前，采到清明后。茶苦與茶甜，何人去消受？
《飼蠶詩》四首
日出采桑去，日莫采桑歸。漸見桑葉老，不覺蠶兒肥。今日蠶一眠，明日蠶二眠。蠶眠人不眠，辛苦有誰憐！春蠶口中絲，阿儂身上衣。要我衣上好，莫使蠶兒饑！蠶老變為蛹，蛹老變為蛾。飼蠶復飼蠶，一春便已過！
《自由鐘》八年四月作，記某國人之獨立也。
豎起獨立旗，撞動自由鐘，美哉好國民，不愧生亞東！心如明月白，血灑桃花紅，區區三韓地，莫道無英雄！悠悠千載前，本是箕子封。人民美而秀，土地膏而豐。那肯讓異族，長作主人翁！一聲春雷動，偏地起蟄蟲。祖國人人愛，公理天下同。我愿和平會，慎勿裝耳聾！
老樹
庭前有老樹，春來抽條新。枯榮有變化，同此本與根。人生亦如此，嬗遞秋與春。死我而有子，子死而有孫。根本茍不斫，血脈常是親！老幼體屢變，生死理未真。眼前兒童輩，都是千歲人！
明月
明月無老少，萬古常如茲。皎皎當中天，夜夜揚清輝。忽被大地妒，才盈便使虧。雖曰有圓時，長圓不可期！借問此缺痕，茫茫何時彌？
送春詩
當日喜春來，今日送春去。來也從何方，去也向何處。問春春不言，留春春不住。芳草遠連天，便是春歸路。
流水
門前水，直通江，我心隨水去，迢迢到他方。他方有故人，道路遠且長。不能長相見，但愿毋相忘！
落花
落花飛，飛滿天。花開有人愛，花落無人憐。花開又花落，一年復一年。此是第幾番？問花花無言。
注解：
[1] 饑，原作“肌”，誤。
[2] 本，原作“不”，誤。
[3] widow，原作“widew”，sate，原作“sat”，frozen，原作“brozen”，freezing，原作“frezing”，millwheel’s，原作“millwheels”，今據通行本改。
[4] 不，原作“又”，誤。
[5] 巷，原作“卷”，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