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講 知覺的世界與科學的世界》知覺的世界 龐蒂作品集

    知覺的世界——就是說我們的感官及日常生活經驗所揭露給我們的世界——乍看之下好像最為我們熟悉不過了,因為要進到這個世界,既無需儀器,也不用計算,好像只要睜開眼睛生活在其中就可以了。然而,這只是假象。在接下來的一系列廣播節目中,我想闡明:首先,只要我們還停留在實用的或者說功用的態度中,我們就在很大程度上錯失了知覺的世界;其次,若想要把這知覺的世界清理出來需要很多的時間、努力和訓練;再次,讓我們重新發現這個世界——我們雖然活在這個世界,卻總是會不知不覺忘掉這世界——正是現代藝術和思想(我這里指的是過去五十年或過去七十年以來的藝術和思想)的成就之一。

    這一點在法國尤其明顯。不僅僅是法國的哲學,而且籠統而言整個的法國精神都有此特點,即認為科學以及科學知識是如此的有價值以至于相形之下我們關于世界的生活經驗一下子全部都失掉了效力。比方說,如果我想要知道光是什么,那么我應該去問的難道不是物理學家嗎?光到底是人們曾經認為的粒子轟擊(1)、是曾認為的以太震蕩、還是近來流行的某種理論所認為的電磁振動,這難道不是應該由物理學家來告訴我嗎?訴諸我們的感覺又有何用?停留在我們的知覺所帶給我們的顏色、反射以及這些顏色和反射所附著其上的物體那里又有何用?——既然這些很顯然都只不過是些表面現象;既然只有科學家的方法論、他的測量以及他的實驗才能夠使我們掙脫我們的感覺所生活于其中的假象以抵達事物的真正本性?知識之進步不一直都在于忘掉我們的感覺所自然而樸素地告訴我們的東西嗎?因為這些東西在世界的真實圖景中其實并不存在,因為這些東西僅僅是我們人類感覺器官的一些特性,因為對于這些特性,生理學總有一天會全部都解釋清楚——就像生理學已經解釋清楚了近視眼和老花眼所造成的幻象一樣(2)。真實的世界并非眼睛所呈現給我的這些光、這些顏色、這場肉身景象,而是科學所告訴我的它在這場感性臆象(ces fantasmes sensibles)背后所發現的波和粒子。

    笛卡爾甚至說僅僅通過檢視感性之物——而根本就無需求助于科學家的研究成果——我就能夠發現我的感官是虛幻不可信任的,并由此學會只信賴理智。(3)比如我說看見一塊蜂蠟。但是這塊蜂蠟到底是什么呢?它肯定既不是這白晃晃的顏色、不是它或許還在散發著的花香、不是我拿起它時所感覺到的這種繞指的柔貼,也不是當我把它扔到地上時它所發出的沉悶的聲響。這塊蠟并不是任何這些東西,因為,即使失去了全部這些性質,這塊蠟也不會因此就停止存在。比方說,我若把它熔化,它就會變形成為一種無色的液體,不再有什么能聞得出的氣味,也不再有固定的形狀可由我們拿捏,然而即便在此情況下我還是會說這塊蠟是存在的。這說明了什么呢?這說明有一個不會受物體狀態變化影響的不帶任何屬性的物質片塊,也就是說無論物體的狀態如何改變,那種占據空間的能力、那種接受不同的形狀的能力會留下來(而且無論這物體到底實際上占據了哪個空間,無論這物體實際上到底接受了何種形狀,這些空間和形狀都絕對不會固定到物體的根本屬性中,都不會固定住物體)。這(留下來的不變的能力)就是蜂蠟那真實而恒在的核心。然而,很顯然,蜂蠟的這一真正現實性并不僅僅是由感官帶給我的,因為感官所呈現給我的永遠都只是些有著確定的大小和形狀的對象。所以,真正的蠟就必然不是能通過眼睛看見的。(4)真正的蠟只能通過理智構想出來。當我認為我通過我的眼睛看見了蠟時,我其實是通過感官所傳遞過來的這些性質在思考那完全赤裸的、沒有性質的蠟——這蠟是這些性質的共同來源。所以,笛卡爾就認為——而且在法國,這種看法在哲學傳統中(5)長期以來都非常盛行——知覺無非是尚處在混沌中的科學的開端。知覺和科學的關系就好比表面現象和真正現實之間的關系。我們的尊嚴就在于投進理智的懷抱,就在于相信只有理智才能向我們揭示世界的真理。

    我剛才說現代思想和現代藝術重振了知覺以及被知覺的世界,這話的意思絕對不是現代思想和現代藝術在否定科學的價值。現代思想和藝術完全承認科學是發展技術的工具,是精確和真理的典范。科學曾經是、并且也一直會是這樣一個領域:正是應該在此領域中我們學習何為真正的驗證,學習何為嚴格的研究,學習何為對自我和自我之偏見的批判。在科學尚未誕生時,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它身上是情有可原的。但是,現代的思想向科學所提的問題并不是為了質疑科學的存在之合理性,也不是為了限制科學的研究領域,而是為了弄清楚:科學是否提供了或者是否將能夠提供一幅完備的、自足的并且在某種意義上封閉的關于世界的表象,以至于(6)科學之外再無真正的問題可問?現代思想向科學所提的問題并不是要否定或限制科學,而是為了搞清楚:對于所有那些不像科學那樣通過度量和比較所進行的研究、對于那些不像比如經典力學那般通過把某些后果和某些條件聯系起來而終于得出某種規律的研究,科學到底有沒有權力去否定、有沒有權力斥作虛妄?這么問其實完全不是在敵視科學,不僅如此,恰恰就是科學本身最近的發展促使我們提出了這個問題,而且恰恰就是科學本身最近的發展促使我們對此問題做出了否定回答。

    因為,自19世紀末以來,科學家們就已經習慣了不再把他們的規律和理論看作自然中所切實發生的事件的準確反映,而是看作永遠都比自然事件要簡化的模型——這些模型永遠都需要被接下來更加精確的研究所修正改進,或者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科學家們已經習慣了把他們的規律和理論看作近似的知識(connaissances approchées)。科學把經驗所給予我們的種種事實拿去做分析,不過我們不可指望這分析真能徹徹底底地完成,因為觀察無極限:無論觀察精進到了何種地步,在我們的構想中它都依然會有變得更加完備更加精確的空間。科學的任務——去澄清具體之物、去澄清感性之物——是個無窮無盡的過程,永遠也不可能真正完成。這樣一來,我們就不能再像古典時代那樣把具體的感性之物看作僅僅是有待被科學認識所揚棄的表面現象。被知覺的事實以及一般意義上的世界歷史事件不能夠從一些號稱構成了宇宙之永恒面孔的規律中演繹出來;而是恰恰相反:規律僅僅是對物理事件的近似表達,所以說規律永遠也不可能徹底澄清其晦暗。如今的科學家已經不再像古典時代的科學家那樣抱有通達事物之核心、通達客體之本身這樣一個幻想了。關于這一點,相對論物理學確證了絕對而最終的客觀性是個虛幻的妄想——通過向我們證明(7)每一次觀察都嚴格地系于觀察者的位置,都和觀察者的處境密不可分;通過使得絕對的觀察者這樣一個看法被摒棄(8)。我們不可沾沾自喜地以為可以在科學中通過運用純粹且非處境的(non-situé)理智抵達那不帶任何人類痕跡的對象——正如上帝所見那般。我們此論完全無意貶低科學研究的必要性,而只是在質疑這樣一種教條:科學即絕對和全部的認識。我們此論只是在為人的種種經驗正名——尤其是在為我們的感性知覺正名。

    科學和科學哲學既為探索被知覺的世界打開了大門,繪畫、詩歌和哲學就堅定地邁入了(9)如此一來所應許給它們的領域,并給了我們一種非常新穎的、非常具有我們時代特征的關于物、關于空間、關于動物甚至是關于人的看法,即:從外部去看——正如它們在我們的知覺場中所顯現的那樣。在接下來的幾次廣播中,我們會描述一下這一研究所帶來的幾項成果。

    (1) 錄音此處作:“光子的轟擊”。——編者注

    (2) 錄音中本句后半部分“因為這些東西僅僅是我們人類感覺器官的一些特性……”被刪掉了。——編者注

    (3) 錄音此處作:“笛卡爾甚至說只要檢視一下感性之物——而根本無需求助于科學家的研究成果——就足以使我發現我的感官是虛幻不可信任的,并由此學會只信任理智。”——編者注

     Descartes,Méditations métaphysiques,Méditation seconde, in Œuvres, éd.A.T., vol.9, Paris, Cerf, 1990, rééd.Vrin, 1996, P.23 sq,; inŒuvres et lettres, Paris, Gallimard, coll.《La Pléiade》, 1937, rééd.1953, p.279 sq.——編者注

    (4) 錄音此處作:“真正的蠟,笛卡爾說,所以,并不是通過眼睛看見的。”——編者注

    (5) 錄音此處作:“而且,這種看法在法國哲學傳統中……”。——編者注

    (6) 錄音此處作:“如此以至于”。——編者注

    (7) 錄音此處作:“相對論物理學向我們證明了……”。——編者注

    (8) 錄音此處作:“由此,相對論物理學就使得絕對的觀察者這樣一個看法被摒棄了。”——編者注

    (9) 錄音此處作:“科學和科學哲學既為探索被知覺的世界打開了大門,然后我們就發現繪畫、詩歌和哲學堅定地邁入了……”。——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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