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別好奇心強的人故意放下平坦的大路不走而專走那些荒野小道,其目的就是為了尋求刺激,期望能碰到許多奇遇。盡管植物的莖桿不能變成神話里的怪物,但他們依然表現得很自信。埃勒里·奎因就經常能體驗到這種刺激的高潮。他有一次在外面散步時居然還遇到了美國總統。
如果事情會按照人們的想象發生的話,確實令人愉快。偶然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的某條偏僻的街上,幾個秘密保鏢靠近并且圍住了興奮的奎因先生,搜查他的口袋,盤查他的動機,這時一輛黑色防彈轎車沖了過來拉著總統迅速跑開了。但僅有的想象在這個例子中是不靈的。還需要幻想的力量,因為這事本身是虛構的。但埃勒里遇見美國總統的事確實發生了,不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而是在幾個缺乏浪漫的白天(雖然夜晚也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也不是湊巧,這次會見是由一位農場主的女兒安排的。地點不是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因為總統管轄著全國的事務,經常到不同的城市。他們見面也不是在城里;根本就不是在城里,而是在費城南部幾英里外的一個農場。最奇怪的是,雖然總統是一個很有財力的人,但卻依然窮得買不起一輛汽車,就是傾其政府的所有資源也不能給他配備一輛——世上有些事不是有錢就能辦到的。
說不定這一悖論還有更多奇怪的事呢。這次相會的感覺是最純潔的,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發生。所說的總統早已經死了。既然一方在墳墓中,對于對方的擁抱或握手都不會有什么反應。或許和死者在一架靈魂的飛機上約會——可是,埃勒里·奎因不是這樣的人,他根本不相信有鬼魂,所以從來沒有同他們相會。這樣他也就不可能同總統的魂靈碰面。但他們確實相會了。
他們的會面可以說就像是兩位象棋大師的會面,比如說一個在倫敦,另一個在紐約,都沒有離開各自的搖椅半步,但依然能夠對弈并且決出勝負。比這更令人驚奇的是,棋手只是跨越空間,而埃勒里和他的國父則是在跨越時間——一個半世紀。
總而言之。這就是埃勒里·奎因同喬治·華盛頓比賽的故事。
如果有人抱怨衣服的袖子太長,裁縫也許會說把它剪掉一截就成。換句話說,一件事往往會形成自己的基調。不管是什么原因吧,總統的半角銀幣這個故事是圍繞華盛頓總統五十九歲生日發生的。埃勒里實際上從二月十九日開始就全身心地進入故事的角色,三天后達到高潮。
二月十九日上午,埃勒里在自己的書房里構思他的小說,安排里面的角色,腦子里正苦苦地和幾個不情愿的暴力受害者糾纏。由于還是進行最初設計,所以這些角色沒有一個是有血有肉的。當妮奇手里拿著一張名片進來的時候,他正處于創作的困惑之中。
“詹姆斯·伊齊基爾·帕奇,”大師接過名片大聲念道。
他在構思創作計劃階段從來不能發揮其最好的幽默:“我根本不認識這么個人,妮奇。打發他走吧,然后回來把這些可能的犯罪動機記錄抄一下——”
“怎么了,埃勒里?”妮奇說,“這根本不像是你呀。”
“為什么不像我呢?”
“對一次約會食言。”
“約會?是帕奇這個人說的——”
“他不僅說了,而且證明了。”
“荒唐,”奎因嚷嚷道。他大步走進起居室去同詹姆斯·伊齊基爾·帕奇理論。當詹姆斯·伊齊基爾·帕奇從爐邊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來者不善,此人看來是個人物。帕奇先生,情緒有些高漲,眼睛更是火辣辣的,他塊頭很大,個子也很高。
“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埃勒里厲聲詢問道,因為妮奇畢竟在場。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這個大塊頭男人和藹地說,“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奎因先生?”
“我要從你那里得到什么!是你要從我這里要什么吧?”
“我發現這事非常奇怪,奎因先生。”
“現在你看,帕奇先生,不巧我今天上午特別特別忙——”
“我也是。”帕奇的厚下巴變得通紅而且語氣也不再和藹了。他邊嚷邊往前走,埃勒里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帕奇猛地伸手將一張黃紙條舉到埃勒里的鼻子下面,“是不是你給我發了這個電報?”
埃勒里出于戰術的需要接過了電報,盡管在戰略上他表現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
請務于明天二月十九日上午十點整到我家。
埃勒里·奎因 (簽名)
“那么,先生?”帕奇先生怒喝道,“你到底有沒有什么有關華盛頓的東西給我?”
“華盛頓?”埃勒里心不在焉地說,琢磨著這份電報。
“喬治·華盛頓,奎因先生!我是古董收藏家帕奇。我專門收集有關華盛頓的東西。我是華盛頓方面的權威。我有大量財產,全都花在華盛頓上面了!要是這電報上沒有你的簽名的話,我今天上午決不會浪費我的時間!這是我今年的生意周。我有許多洽談有關華盛頓的約會——”
“等一下,帕奇先生,”埃勒里說,“要么是有人開玩笑,要么——”
“巴倫尼斯·切克,”妮奇大聲通報道,“手里拿著另一份電報。”然后她又補充道,“還有約翰·塞西爾·肖教授,也拿著電報。”
三份電報完全一樣。
“我當然沒有發過這些電報,”埃勒里沉思著說。來的這三個人當中,巴倫尼斯·切克很壯實,一個矮胖女人,一頭灰白頭發,顯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肖教授瘦高個,長下巴,穿著麻布料西服,西服掛在了腰帶上,褲腿兩邊不齊,相差有幾英寸。他們兩個再加上先來的帕奇,在奎因家的公寓里上演了一出怪味的三重唱。埃勒里突然決定不讓他們走。
“這顯然是有人以我的名義……”
“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巴倫尼斯厲聲說,猛地拉了一下她的包以示強調。
“我應該想到有很多廢話要說,”肖教授有些煩躁地開口說,“用這種方式來浪費人家的時間——”
“再不會浪費我的任何時間了,”大塊頭帕奇先生咆哮道,“離華盛頓的生日只差三天——!”
“沒錯,”埃勒里笑著說,“你們坐下好嗎?這里面也許還有更多的文章呢……巴倫尼斯·切克,要是我沒有搞錯的話,你就是那個在希特勒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前將大批稀有錢幣倒騰到美國的女人吧?你是在紐約做稀有錢幣生意的吧?”
“很不幸,”巴倫尼斯冷冷地說,“是人就得吃飯。”
“還有你,先生?我好像認識你。”
“稀有書籍,”教授用同樣困惑的口氣說。
“當然,約翰·塞西爾·肖,稀有書籍收藏家。我們在米姆斯和其他地方見過。這事很有意思,但顯然缺乏幽默。一個古董收藏家,一個錢幣商,一個稀有書籍收藏家——妮奇?你出去看看這回又是誰來了?”
“如果這個人收集什么東西,”妮奇低聲說給她的老板聽,“我敢打賭一定是一個兩條腿的長發垂胸的人。一位可恨的漂亮女孩——”
“名叫瑪薩·克拉克,”一個冷淡的聲音說。埃勒里轉身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世界上最令人滿意的景觀之一。
“啊,拿來吧,克拉克小姐,你也收到了這樣一份用我的名義署名的電報嗎?”
“哦,不,”這位漂亮女孩說,“電報都是我發的。”
克拉克小姐確有一些令人振奮的東西,她面目清秀,如果不是自信的話,至少也要算開朗。大概就是這種自有的風度超過了其他所有的人,包括埃勒里在內。當她站在埃勒里家起居室壁爐前的地毯上等候的時候,就像是一位領導站在指揮臺上,面對著坐在椅子里的幾個人。正是因為克拉克小姐的自信使他們所有人都怒氣全消了,只是感到奇怪。
“我來解釋一下,”瑪薩·克拉克爽快地說,“我做的是我想做的事,我這樣做是因為,第一,我不得不確保今天能夠見到帕奇先生、巴倫尼斯·切克和肖教授。第二,因為我或許在講完之前需要一個偵探……第三,”她補充道,幾乎有點心不在焉,“因為我處境危急。我的名字叫瑪薩·克拉克。我父親托比爾斯是一個農場主。我們的農場就在費城南面,那是克拉克家的一位先輩于一七六一年創辦的,此后便一直歸我家所有。我不想在你們面前表現得過分傷感。現在我們破產了,還有一筆抵押。除非爸爸和我能夠在未來幾個星期內籌集到六千美元,否則我們就會失去我們的家園。”
肖教授表情茫然,但巴倫尼斯說:“真慘呢,克拉克小姐。現在要是我今天下午舉行拍賣——”
詹姆斯·伊齊基爾·帕奇抱怨道:“如果你要的是錢,小女子——”
“我當然是要錢。但我有東西賣。”
“嗷!”巴倫尼斯說。
“哦?”教授說。
“呃,”古董收藏家說。
奎因先生什么也沒說,波特小姐妒忌地咬著鉛筆頭。
“那一天我在打掃閣樓時,發現了一本舊書。”
“這,現在,”肖教授寬容地說,“一本舊書,是嗎?”
“書名叫《西米恩·克拉克的日記》。西米恩·克拉克是我爸爸的曾曾祖父或別的什么。他于一七九二年自己出錢在費城出版了他的日記,教授,是讓他一個在那里從事印刷生意的侄女喬納森印刷的。”
“喬納森·克拉克。《西米恩·克拉克的日記》。”面色慘白的古書收藏家咕噥道,“這事我確實不知道,克拉克小姐。你已經……”
瑪薩·克拉克仔細地打開一個馬尼拉紙大信封并從里面抽出一張印刷很差的發黃的紙:“書的封面松了,我把它帶來了。”
肖教授靜靜地檢查著克拉克小姐的這個展品,埃勒里站起來也掃了它一眼。
“當然,”教授經過很長時間仔細打量后開口說話,他看得很仔細,把那張紙舉到燈前,清楚地凝視著每一個單獨的字母,還比劃了一些別的神秘儀式。
“單憑年長還不能說明稀有,單憑稀有也還不能形成價值。而這頁紙看上去確實有所說的那么久了,也確實稀有,連我都不知道,仍然……”
“假設我告訴過你,”瑪薩·克拉克小姐說,“這本日記的主要目的——我從家里找到的這本日記——就是要講述喬治·華盛頓在一七九一年冬天如何訪問克拉克家的農場……”
“克拉克家的農場?一七九一年?”詹姆斯·伊齊基爾·帕奇大叫道,“真荒唐。沒有記載——”
“以及喬治·華盛頓在那里埋下的東西,”這位農家姑娘最后說。
遵照美國總統的命令,奎因掐斷了電話線,閂上門,拉上窗簾,長時間的審問開始了。到下午過半,國父一生中鮮為人知的重要片段被清楚地勾畫了出來。
一七九一年一個灰色冰冷的二月早晨,農場主克拉克正在農場里修補籬笆,抬頭一看,大隊人馬正從費城方向急馳而來。開道車里的人大聲喊叫著,一大群騎馬紳士和幾輛四輪大馬車緊跟其后——其中六輛由身穿制服的黑人駕駛著。令西米恩·克拉克大吃一驚的是,全體人馬都在他的農舍前停了下來。他趕緊往家跑。等他回到農舍時,那些紳士和待從已經下了馬或從車里出來了,在冰凍的硬土地上跳躍,大家都圍在第一輛馬車周圍相互推搡。那是一輛非常華麗的車,佩帶著盾形紋章。他伸直脖子看,但見車子里面坐著一位大塊頭的大鼻子先生,身穿黑色的天鵝絨西裝,外加一件有金色貼邊的黑色斗篷;套著假發的腦袋上戴著一個高聳的大帽子,身子一側的白色皮鞘內插著一把短劍。這一大人物一條腿跪在地上,斜著身子照看著一個圓胖的中年婦女。婦人的身上裹著裘皮外套,半坐半躺在坐墊上,閉著眼睛,胭脂下面的臉頰蠟黃蠟黃。另一位衣著簡樸莊重的先生,彎腰站在婦人一邊,手指放在她蒼白的手腕上。
“我恐怕,”他語氣非常嚴肅地對跪著的人說,“在這種天氣下繼續趕路就有點輕率了,陛下。華盛頓夫人需要馬上用藥和找一張溫暖的床休息。”
華盛頓夫人!那么那個穿戴富華的大塊頭先生就是總統了!西米恩·克拉克興奮地擠進人群。
“閣下!先生!”他大聲說,“我是西米恩·克拉克。這是我的農場。我們有溫暖的床,薩拉和我!”
總統略加思索后對西米恩說:“我謝謝你,克拉克農場主。不,克雷克醫生,別。還是讓我親自來照顧夫人。”
于是喬治·華盛頓就抱起了瑪薩·華盛頓走進西米恩和薩拉·克拉克位于賓西法尼亞的小農舍。一位助手告訴克拉克夫婦說,華盛頓總統正在前往弗吉尼亞的路上,他要去佛農山的私人住宅慶祝他的五十九歲生日。
現在去不成了,他只能在克拉克的農場過生日,因為醫生堅持說總統夫人不能再走了,甚至也不能返回不遠處的首都,情況復雜,不能冒險。按照總統閣下的命令,這件事被完全保密起來了。
“不要給人民帶來沒必要的驚慌,”他說。但他三天三夜沒有離開瑪薩的身旁。
大概過了三十二個小時,總統夫人漸漸恢復過來時,總統想對招待他的主人表示一點心意,于是在第四天早晨派貼身侍衛克里斯托弗叫來克拉克夫婦。他們發現喬治華盛頓在廚房的灶火旁,刮了臉,搽了粉,身穿非常干凈的上衣,嚴肅的面孔非常鎮定。
“我聽說,克拉克農場主,你和你的好妻子拒絕接受償還你為招待我們這一大幫人而宰殺的家畜。”
“您是我們的總統,先生,”西米恩說,“我不愿意要錢。”
“我們——我們不能拿錢,閣下,”薩拉結結巴巴地說。
“不過,夫人和我還是要以某種方式對你們的好客予以報答。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親手在你的房子后面栽種幾棵橡樹。我打算把我個人的兩樣東西埋在其中一棵樹下面。”華盛頓眨了眨眼接著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感覺到自己想做點什么。過來,克拉克農場主和克拉克夫人,你們愿不愿意?”
“什么——都是些什么東西?”華盛頓收藏家詹姆斯·伊齊基爾·帕奇噎著說,臉色顯得很蒼白。
瑪薩·克拉克回答說:“華盛頓身子一側佩帶的短劍,插在其白皮刀鞘里,還有總統在一個秘密口袋里裝著的一枚銀幣。”
“銀幣?”稀有錢幣商巴倫尼斯·切克低聲說,“是哪種錢幣,克拉克小姐?”
“日記里稱它是‘半角’,中間多一個字母s,”瑪薩·克拉克回答說,皺了皺眉頭,“我猜那是他們那個時代對半角的寫法。書中充滿了奇怪的拼寫。”
“一枚美國半角幣?”巴倫尼斯以一種非常古怪的樣子問道。
“日記里就是這么說的,巴倫尼斯。”
“那是在一七九一年嗎?”
“是的。”
巴倫尼斯哼著鼻子站了起來:“我想你的故事也有點太浪漫了吧,小女士。美國造幣廠一七九二年之前沒有開始鑄造過半角幣!”
“別的幣也沒有鑄造過,我相信,”埃勒里說,“怎么回事,克拉克小姐?”
“那是一枚實驗幣,”克拉克小姐冷冷地說,“日記沒有明說這枚銀幣是由造幣廠還是別的某個私人機構鑄造的——大概華盛頓自己沒有告訴西米恩——但總統確實對西米恩說過他衣服口袋里的那枚半角幣是用他自己的銀子打造的,造好后又作為紀念品贈送給了他。”
“有這么一枚半角幣,背后還有連美國錢幣學會都不知道的故事,”巴倫尼斯抱怨地說,“但這確實可能是美國造幣廠鑄造的最早錢幣之一。我猜想,在一七九一年,半角幣發行的前一年,一些樣品錢幣也許已經被鑄造出來了——”
“可能有些怪,”克拉克小姐說,“就這么回事。日記就是這么說的。我猜想華盛頓總統對他所領導的新國家即將發行的錢幣一定特別感興趣。”
“克拉克小姐,我——我想要那枚半角幣。我是說——我愿意從你手里把它買下來,”巴倫尼斯說。
“而我,”帕奇先生小心翼翼地說,“愿意,呃……買下華盛頓的短劍。”
“日記,”肖教授呻吟道,“我要買下那本《西米恩·克拉克的日記》,克拉克小姐!”
“我將很樂意賣給你,肖教授——我已經說過,日記是我在閣樓里面發現的,我把它鎖在我家客廳的一個五斗櫥里了。但另外那兩件東西……”瑪薩·克拉克停了一下。埃勒里看起來很高興,他想他知道將會發生什么事,“我會把短劍賣給你,帕奇先生,給你那枚半角幣,巴倫尼斯·切克,假如”——這時克拉克小姐將她清澈的眼睛轉向埃勒里——“假如你,奎因先生,愿意幫忙找到它們的話。”
這是賓西法尼亞一個嚴寒的早晨,二月在這里還是冬天,農場周圍顯得很荒涼,整個農舍看上去就像一個革命小屋,頭上還壓著抵押。“那邊有一個蘋果園,”妮奇在他們從埃勒里的車里出來時說,“但那片橡樹林在哪兒呢?我一棵也沒看到!”然后她甜蜜地補充道,“你看到了嗎,埃勒里?”
埃勒里閉著嘴沒有吭聲。他走到前門在門環上叩了幾下,里面沒有反應,他的嘴唇閉得更緊了。
“我們在周圍轉轉吧,”他簡練地說。妮奇步履輕盈地走在前面。
房子后面有一個谷倉,谷倉旁邊是他們要找的地方,至少是埃勒里要找的。地上有十二個被挖開的丑陋的洞,每個洞旁邊要么躺著一棵新砍倒的橡樹,要么躺著一個新近被連根拔起的老樹樁。其中一個樹樁上坐著一位老頭,身穿滿身泥巴的藍色牛仔服,好斗地拿著一個玉米棒子芯煙斗在抽煙。
“托比爾斯·克拉克吧?”埃勒里問。
“正是。”
“我是埃勒里·奎因。這是波特小姐。你女兒昨天到紐約找了我——”
“我都知道了。”
“可以問你瑪薩在哪兒嗎?”
“火車站。去接其他幾個老鄉去了。”托比爾斯·克拉克唾了一口又看著旁邊——那些樹洞,“我不知道你們都來干什么。橡樹下面什么也沒有。前幾天把它們都給挖出來了,活著的樹和多年前砍倒后留下的殘樁。你瞧那些洞。我雇了人和我一起往下挖,都快挖到中國了。華盛頓小樹林,總是這么叫。現在你看。一堆柴火——沒準也是給別人的了。”他的語氣中帶著苦澀,“我們將失去這個農場,先生,除非……”托比爾斯·克拉克停了下來,“啊,或許我們不會,”他說,“現在還有瑪薩發現的書。”
“肖教授,那位稀有書籍收藏家,如果對書滿意的話,要給你女兒出價二千美元呢,克拉克先生,”妮奇說。
“她昨晚從紐約回來時就這么說,”托比爾斯·克拉克說,“二千——可我們需要六千呢。”他笑了笑,又唾了一口。
“好了,”妮奇傷心地對埃勒里說,“就這樣吧。”她希望埃勒里立刻鉆進汽車開回紐約去——立馬。
但埃勒里好像一點都沒有覺察到她有這樣的想法。
“克拉克先生,大概還有一些樹后來死掉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樹樁和樹根也都不見了。瑪薩(又是瑪薩!)說日記里沒有提到華盛頓在這里種樹的確切數字。”
“你看那些洞。共十二個,不是嗎?呈三角形——他把樹種成三角形。你看在樹與樹之間的距離不夠再種一棵樹。不,先生,先生,一直就只有那十二棵,都在那兒呢。是我照看著全部這十二棵樹。”
“三角形里面多余的那棵樹是干什么的?你沒有連根拔起那一棵,克拉克先生。”
托比爾斯·克拉克又唾了一口:“你對樹并不在行,對吧?那是我六年前才親自栽下的一棵櫻桃樹。和華盛頓沒有任何關系。”
妮奇在那兒哧哧發笑。
“你是否仔細檢查過這些洞里的土——”
“檢查了。瞧,先生,要么就是有人一百年前已經將那個東西挖出來了,要么整個故事就是一個星期六夜里杜撰出來的彌天大謊。究竟怎么回事。現在瑪薩和其他幾個老鄉在一起。”托比爾斯·克拉克補充道,第四次唾了一口,“不要讓我耽擱你們的時間。”
“這看起來不太符合華盛頓的性格,”詹姆斯·伊齊基爾·帕奇那天晚上說。他們圍坐在客廳的火爐旁,吃著克拉克小姐做的飯,心情都很憂郁,至少在波特小姐看來,確實很沉重。巴倫尼斯·切克的表情就像是顯得吃驚而無奈。
明天天亮之前不會有火車,她以前還從沒有在一間農舍的床上過夜。天黑以前他們專心閱讀了《西米恩·克拉克的日記》,尋找有關華盛頓遺物的線索。但什么線索也沒有找到,與此相關的一段只是說“總統陛下在紅色谷倉后面親自栽種了一片三角形的橡樹林,按他向我說的那樣,并且將他的短劍和半角銀幣放進一個銅盒里,埋在了其中一棵橡樹下面,他說那盒子還是由波士頓的里維爾先生做實驗鑄造的。”
“怎么和他的性格不符,帕奇先生?”埃勒里問。他已經盯著火苗有很長時間了,幾乎不像在聽。
“華盛頓不是浪漫主義者,”那個大塊頭男人干巴巴地說,“還沒有關于他的什么廢話。我沒聽說他還有這樣一次經歷。我開始想——”
“但肖教授自己說日記不是偽造的!”瑪薩·克拉克嚷道。
“哦,這書的真實性沒有問題。”肖教授顯得不高興,“但它可能只是一種簡單的文學杜撰,克拉克小姐。森林中盡是這些東西。我恐怕也得等找到那個里面裝東西的銅盒子來證實這個故事……”
“哦,親愛的,”妮奇沖動地說,她這會兒確實為瑪薩·克拉克而感到難過。
埃勒里說:“我相信這件事。賓西法尼亞的農民們在一七九一年還沒聽說文學杜撰,肖教授。至于華盛頓,帕奇先生——沒有人能夠如此執著。加上他的妻子剛剛從病中恢復過來——在他回家過生日的路上……”
埃勒里再次陷入沉思。
突然,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克拉克先生!”
托比爾斯在角落里動了一下:“什么事?”
“你曾經聽到你的父親或者祖父——你們家族的任何人——說過房子后面還有別的谷倉嗎?”
瑪薩一直盯著他。此刻她大聲說:“爸爸,是這樣!在別的地方還有過不同的谷倉,當年華盛頓栽種的小樹林被砍掉了,或者死了——”
“不對,”托比爾斯·克拉克說,“除了這個谷倉外沒別的。當初的一些木材還留著呢。刻在上面的日期還清晰可見——一七六一年。”
妮奇早早地起了床。一陣有節奏的劈砍聲穿過冰冷的寒氣吵醒了她。她把床罩一直裹到鼻子上面,從后窗往外看,只見埃勒里·奎因在晨曦下揮舞著一把大斧,活像一位披荊斬棘的開拓者。
妮奇很快穿好衣服,渾身冷得發抖,把毛皮披肩搭在肩膀上,沖下樓,出了屋,跑到了谷倉那邊。
“埃勒里!你這是在干什么?現在還是半夜!”
“我在砍這些樹樁呢,”埃勒里邊說邊繼續砍了起來。
“這里的柴火已經堆成山了,”妮奇說,“真的,埃勒里,我想你這俏也賣得太過分了吧。”——埃勒里沒有回答——“不過,有些事——砍伐喬治·華盛頓栽種的樹是令人討厭和不體面的。這是故意毀壞文物的行為。”
“我有個想法,”埃勒里氣喘吁吁地說,他停了一下又說,“一百五十多年是個很長的時間,妮奇。很多奇怪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即使對一棵樹來說也是這樣,在那個時候。比如說——”
“那個銅盒子,”妮奇呼吸有些急促,能看得出來,“被樹根包起來了。它一定是在其中一個樹樁里面!”
“現在你也會動腦子了。”埃勒里說,他又揮起了斧頭。
兩個小時后,當瑪薩·克拉克叫吃早飯時他還在那兒。
上午十一點半。當妮奇開車將教授、巴倫尼斯和詹姆斯·伊齊基爾·帕奇送到火車站返回時,她發現奎因先生穿著汗衫坐在廚房的爐火旁,而瑪薩·克拉克則正在抱著他的胳膊撫摸著。
“啊!”妮奇無力地說,“請原諒。”
“你去哪兒了,妮奇?”埃勒里急躁地說,“快進來,瑪薩正給我涂藥呢。”
“他還不很習慣砍柴,是嗎?”瑪薩·克拉克轉以興奮的口氣問道。
“把那些骯臟的‘橡樹’弄碎,”埃勒里呻吟地說,“瑪薩,啊嗚!”
“這回你該滿意了吧,”妮奇冷冷地說,“我建議我們還是學學人家帕奇、肖,還有巴倫尼斯吧,埃勒里——三點零五分還有一班火車。我們不能總是利用克拉克小姐的好客。”
瑪薩·克拉克這時突然大哭了起來。妮奇著實被嚇了一跳。
“瑪薩!”
妮奇感到像是自己跳到了她的身上并將冷酷的表情甩進她那不忠貞的眼睛里。
“好了——好了,別哭了,瑪薩。”沒錯,妮奇輕蔑地想,他當著自己的面擁抱了她!“那三個鼠輩。就那樣跑了!別著急——我一定幫你找到那柄短劍和那半角銀幣。”
“你永遠不會找到它們,”瑪薩哭訴道,淚水打濕了埃勒里的汗衫,“因為它們不在這里。它們從來就沒有過。可當你停——停下來想這事的時候……埋下那枚錢幣和他的短劍……如果這故事是真的,那他應該是把它們給了西米恩和薩拉……”
“不一定,不一定,”埃勒里急忙說,“那個老頑童有強烈的歷史感,瑪薩。那時候他們都是這樣的。他們知道自己身上的歷史使命,子孫后代的眼睛看著他們。埋掉它們正是華盛頓所要做的事!”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哦……”
“但即使他確實埋掉了它們,”瑪薩吸著鼻子說話,“也不能就說西米恩和薩拉會讓它們一直被埋在地下。他們應該是在喬治·華盛頓一離開之后就像兔子一樣把那個銅盒子挖出來。”
“兩個淳樸的鄉下人?”埃勒里大叫道,“社會的中堅?新美洲的大陸的脊梁?他們難道會漠視美國首屆總統喬治·華盛頓的意愿?你們難道精神不正常了嗎?再說了,西米恩要那一把禮服佩劍有什么用呢?”
用它打造犁鏵,妮奇憤憤地想——肯定會這么做。
“還有那個半角錢幣。當時它在一七九一年能值多少錢呢?瑪薩,他們現在就在你家農場的某個地方。你就等著瞧吧——”
“我希望我能夠相信這一切……埃勒里。”
“行了,孩子。現在別再哭了——”
波特小姐在門口生硬地說:“你或許可以在你患肺炎之前,超人,把襯衣穿上。”
在那天余下的時間里,奎因先生一直在克拉克家的農場徘徊。他低垂著頭,在谷倉里面待了一會兒,又將地上的十二個洞一個個仔細看過,對每個洞至少觀察了有二十秒鐘。他重新檢查了一遍他砍碎的橡木殘骸,就像一位古生物學家在檢查一個古代印有恐龍腳印的化石,又測量了一遍每個洞之間的距離。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感覺到一陣輕微的戰栗。喬治·華盛頓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測量員;這里發生的事可以證明他對精確性的感情并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疏談。埃勒里經過測量得知,那十二棵橡樹之間的距離是絕對相等的,呈等邊三角形。
圖
埃勒里開始在這個問題上琢磨了起來。他坐在谷倉后面那臺耕田機的坐位上,對這一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奇怪。 小小的記憶在敲門。當他開門讓它們進來時,就好像是在迎接一個大人物。他的腦子里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沖突。他不得不閉上眼睛。他眼前出現了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正在仔細地步測著十二個點之間的距離——好像是在向未來提出挑戰,測量著某一尚未發生的事實。喬治·華盛頓……
華盛頓這人從小就對數字著迷。他一生都是這樣。數數,大概并不是特別為了所數的東西,只是他認為重要。還在威斯特摩蘭做威廉先生的學生時,他就擅長算術、擅長除法、減法、稱重和測量——計算柴堆的體積和豌豆的重量。在別的孩子熱衷于喧鬧的嬉戲時,小喬治卻熱衷于配克、品脫、加侖和常衡制這些計量單位。長大成人后,他一直保持著這一特殊愛好。他能夠通過計算自己的財產滿足好奇心。對于他來說,計算不只是意味著知道自己擁有多少土地、多少奴隸和多少錢,以及土地上有多大產量。埃勒里想起了華盛頓計算種子那個不尋常的案例。他有一次用金衡制計算出一磅紅花草籽的數量。算完后覺得不過癮,于是又去算一磅梯牧草籽的數量。他的結論是:七萬一千和二萬九千八百。他的欲望還是沒能得到滿足,然后他就開始解決新河草的問題。他完成了這一項目,充分展示了他在計算方面的超凡能力:他得出了巨大而令人滿意的數字八十四萬四千八百。
凝視著華盛頓小樹林的遺跡,埃勒里想,這個人對數字如此著迷,就像一個饑餓的人要求定期吃喝一樣。一七四七年,喬治·華盛頓才十五歲,但他已經草擬了“大法綱要:我所測量的華盛頓蕪菁地”。
一七八六年,華盛頓將軍在過五十四歲生日的時候,這位世界上最著名的人,卻在忙著確定波托馬克河上的高水位線離他上方陽臺的準確高度。毫無疑問這件事令他非常興奮,給了他極大的滿足,他終于知道了當他坐在陽臺上往下看河水時,他是坐在海拔一百二十四英尺十點五英寸的位置上。
埃勒里繼續想,一七九一年,他作為美國總統,在這里栽樹,他總共栽了12棵,呈等邊三角形;他把一個銅盒子埋在了其中一棵樹的下面,盒子里面裝著他的短劍和那枚用他自己的銀子打造的半角銀幣。在其中一棵下面……但它不在。或者曾經在過?很久以前被克拉克家族的一名成員挖走了?但這故事顯然是隨著西米恩和薩拉消失的。另一方面……
埃勒里發現自己很不理智,對顯而易見的事情猶豫不決。喬治·華盛頓終生癡迷于數據這件事不斷闖進他的腦海。十二棵樹,距離相等,呈等邊三角形。
“這是什么?”他不停地在問自己,幾乎有些憤怒,“為什么就不能令我滿意?”
然后,到黃昏時刻,埃勒里的腦子里有一種非常古怪的解釋自動冒了出來。
真傻,埃勒里突然自言自語道。它有令人滿意的全部標記。在幾何圖中沒有比等邊三角形更令人滿意的圖形。它封閉、對稱、穩定,體現著完整、平衡和完美。但僅僅因為其對稱和完頭還不能令喬治·華盛頓滿意——或許會有圖形之外的一種對稱和完美?
對這個問題,埃勒里百思不得其解,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假設……完全沉浸在黑暗中,進入了他的時空……
他們十點半發現的他蜷縮在耕田機的座位上,表情麻木呆滯。
他任由別人把自己拉到屋里,任由妮奇脫掉他的鞋襪并將他的凍腳擦出活力,他吃了瑪薩·克拉克做的晚餐——表情超然而冷淡,這可嚇壞了兩個姑娘,甚至連老托比爾斯也變得坐立不安。
“要是把他弄成這樣的話,”瑪薩開口說道,“埃勒里,放棄吧。忘掉這件事。”但埃勒里根本沒有在聽,她不得不去搖他。
他搖搖頭:“它們在那兒。”
“在哪兒?”兩個女孩同時叫道。
“在華盛頓的小樹林里。”
“你找到它們啦?”托比爾斯·克拉克扯著嗓子說,身子半站立起來。
“沒有。”
克拉克父女和妮奇交換了一下眼色。
“那你怎么能這樣肯定它們在那兒呢,埃勒里?”妮奇輕輕地問。
埃勒里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豈有此理,要是我知道我怎么知道就好了,”他說,他甚至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也許是喬治·華盛頓告訴我的吧。”說完他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徑直向爐火正旺的客廳走去,進去后還帶上了門。
午夜過去十分鐘后瑪薩·克拉克不再爭論了。
“他能從這種狀態恢復過來嗎?”她打著哈欠問。
“你永遠不能說出埃勒里會干什么,”妮奇回答道。
“啊,我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
“滑稽,”妮奇說,“我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你們城里女孩。”
“你們鄉下女孩。”
她們笑了笑。然后又過了一會兒,廚房里面除了祖父發出耐心的換哨聲和托比爾斯的呼嚕震得天花板顫動外,再沒有一絲響動。
“好了,”瑪薩說。然后她又說,“我堅持不住了。你還不睡嗎,妮奇?”
“再等一會兒。你先睡吧,瑪薩。”
“好。那好。晚安。”
“晚安,瑪薩。”
在門口瑪薩突然轉過身:“他說過是喬治·華盛頓告訴他的嗎?”
“說過。”
瑪薩回屋睡覺去了。
妮奇等了十五分鐘,然后她踮著腳尖走到樓梯腳去聽。她聽到托比爾斯在床上翻身時鼻孔中發出的響亮的吸氣聲和嘶嘶的排氣聲,從瑪薩的臥室里則傳來了不自在的呻吟,好像她在做一個不衛生的夢。妮奇鼓起勇氣走到客廳門口輕輕地把門推開。
埃勒里雙膝著地爬在火爐前,胳膊肘放在地板上,雙手撐著臉,臀部撅得比腦袋還要高好多。
“埃勒里!”
“哦?”
“埃勒里,是什么——?”
“妮奇。我以為你早就睡了。”他的臉色在火光中顯得很憔悴。
“可你是在干什么呢?你看上去疲憊不堪?”
“是啊。我在和一個能夠赤手掰彎馬掌的男人摔跤呢!這人可真有勁,手段也很多。”
“你在說什么呀?誰?”
“喬治·華盛頓。去睡吧,妮奇。”
“喬治……華盛頓?”
“去睡吧。”
“……和他摔跤?”
“我在試圖撕開他的防御,進入他的內心。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已經死了這么久了——現在情況大不相同。死者很頑固,妮奇。你還不去睡嗎?”
妮奇顫抖著退了出去。
房子里冷冰冰的。
臥室的革命墻在顫動,還有人在喊叫,妮奇從睡夢中被驚醒,房間里更冷了。
是埃勒里在敲瑪薩·克拉克的門。
“瑪薩。瑪薩!快醒醒,你這家伙,告訴我你家什么地方能找到一本書!一本華盛頓的傳記——一部美國歷史——一部歷書……隨便什么吧!”
客廳里的火早已熄滅。妮奇和瑪薩穿著睡衣出來了。
托比爾斯·克拉克裹著他那鑲有云紋邊的長內衣,外面又套了一件浴衣,站在那里瑟瑟發抖,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埃勒里頭發蓬亂,惡魔般地猛翻著一本一九二一年版的《農場主記事和完整綱要》。
“在這兒呢!”這幾個字就像子彈一樣從他嘴里射出,留下一股煙霧。
“看到什么了,埃勒里?”
“你到底是在找什么呢?”
“他發瘋了,我告訴你們吧!”
埃勒里轉過身,臉上的表情不可言喻地平和,他合上了書。
“就是它,”他說,“就是它。”
“是什么?”
“佛蒙特。佛蒙特州。”
“佛蒙特……?”
“佛蒙特?”
“佛蒙特。佛蒙特這小爬蟲怎么了——”
“佛蒙特,”埃勒里說,臉上露出了疲憊的微笑,“在一七九一年三月還沒有加入聯邦。所以這就證明了它,你們不明白嗎?”
“證明了什么?”妮奇尖叫道。
“喬治·華盛頓埋下自己短劍和半角銀幣的地方。”
站在谷倉后面迅速變亮的晨曦中,埃勒里說:“因為佛蒙特是第十四個加入聯邦的州。第十四個。托比爾斯,請你給我一把斧子,好嗎?”
“一把斧子,”托比爾斯咕噥道。他拖著腳走開了,搖了搖頭。
“過來,埃勒里,我都快凍死了!”妮奇喋喋不休地說,在耕田機前面來回蹦跳。
“埃勒里,”瑪薩·克拉克憐憫地說,“我對這一切都不明白。”
“這很簡單,瑪薩——噢,謝謝你,托比爾斯——是一道很簡單的算術題。數字,我親愛的各位——數字說出了這個奇怪的故事。數字對我們的首任總統影響很大,他首先是一個數字人。這便是我的鑰匙。我只需要發現能夠插進這把鑰匙的鎖。佛蒙特就是我要找的鎖。門現在開了。”
妮奇坐在耕田機上。在這種情形下,你不得不順著埃勒里;你不能逼他去做什么。看著他經過一夜同華盛頓摔跤后的臉色是那么蒼白、疲倦和可憐,還是由著他吧。
“這數字是錯的,”埃勒里嚴肅地說,靠在托比爾斯的斧子上,“十二棵樹。華盛頓種了十二棵樹。雖然《西米恩·克拉克的日記》里從未提到過數字十二,但這一事實好像是沒有疑問的——在一個等邊三角形里有十二棵橡樹,每棵樹和鄰近的數之間距離都相等。
“然而……我覺得十二棵橡樹還不夠完美。這樹如果是喬治·華盛頓種的,就不可能是十二棵。尤其是在公元一七九一年二月二十二日,他不可能種十二棵。
“因為佛蒙特是一七九一年三月四日加入聯邦的,所以在二月二十二日,聯邦共有十三個州。另外一個數字在美國也是非常重要的,這個數字是公眾話題和生活——以及死亡——很重要的一部分,其重要性超過了其它所有數字,其意義遠遠超出了數字本身;它甚至帶有某種神秘的色彩。它被放在新生的美國國旗上作為紀念,它是國旗上面的星和條的數目。而喬治·華盛頓是這面旗幟的偉大旗手!他是全體人民用血肉換來的新生共和國的領袖。它是所有美國人心里、意念里和嘴里所掛記的一個數字。
“如果喬治·華盛頓在一七九一年曾經希望種下幾棵橡樹來紀念他的生日……他可以從所有數字中自由選擇,但他最有可能選擇的數字只有一個——這個數字就是十三。
“喬治·華盛頓那天種下了十三棵數,在其中之一下面埋下了保羅·里維爾鑄造的那個銅盒子。其中十二棵樹呈等邊三角形,我們已經知道這些具有歷史意義的物品不在這些樹的下面,所以,可以肯定,他把盒子埋在了第十三棵樹下面了——第十三棵橡樹長大以后,在過去一個半世紀的某段時間枯萎死掉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以至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連一點根都沒有。
“他把第十三棵橡樹種在哪兒呢?在這棵樹曾經站立的地方下面——放著那個銅盒子,里面裝著華盛頓的短劍和首枚在新生的美國打造出來的銀幣。”
埃勒里親切地看著托比爾斯·克拉克六年前栽在華盛頓小樹林正中央的那棵櫻桃樹。
“華盛頓,測量員,幾何學家,他的內心里竭力追求總體對稱。顯然,只在一個地方:在三角形的中央。其他地方是不可能想到的。”
埃勒里舉起托比爾斯的斧頭掂了掂,大步走向那棵長到六歲的櫻桃樹。他舉起了斧頭。
但他突然又停了下了,轉過身,以非常吃驚的口氣說:“嘿,這就對了!今天……”
“華盛頓的生日,”妮奇說。
埃勒里張嘴笑了笑,開始往倒砍那棵櫻桃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