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對自己甚至對世間的一切都不滿意。最深沉的愛屬于他母親。每當他感到自己傷害了母親,或損傷了他對她的愛,他就不堪忍受。已經是春天了,他和米麗亞姆之間有了激烈的沖突。這一年來,他老是和她對著干。她對此也隱約有所察覺。
每當她祈禱時,那種自己注定要成為這場戀愛的犧牲品的一貫的感覺就會和她的各種情感交織在一起,她打心底里就不相信自己會擁有他。首先她就不相信自己,她懷疑自己是否能成為一個保羅所要求的那樣的人,她也不會設想自己能跟他過一輩子幸福生活。她看到的前途就是悲劇、憂傷和犧牲。能夠做出犧牲,她為此感到驕傲,能夠克制自己,證明她堅強,因為她不相信自己能承受生活的重負。她準備著對付悲劇之類的大事和難事。她不屬于日常生活的小事。
復活節假期歡樂地開始了,保羅還是那個坦率的保羅。然而她卻總覺得什么事不對勁。星期四下午,她站在臥室窗前,眺望著對面樹林和那片橡樹。在午后的明媚的陽光下,枝椏間透著斑斑駁駁的微光。一叢叢淺綠色的冬樹葉懸在窗前,她想或許有的已經發芽了吧。既會恐懼又歡喜的春天來了。
大門咯吱一響,她不安地站在那兒。天氣陰沉著。保羅推著锃亮的自行車進了院子。平時,他總是摁著車鈴走向屋子。今天,他走進來時,卻雙唇緊閉,舉上露出一股冷酷、懶散而嘲諷的神情。她現在已對他了如指掌,從他那敏銳、高傲的外表,就能推測出他的內心。他不經意地把車停在老地方,米麗亞姆看著不禁心里一沉。
她緊張地下了樓,身穿一件她認為比較配她的新網眼罩衫。高高的皺領于,使她聯想到蘇格蘭的瑪麗女王,并且暗自認為自己看上去一定漂亮而又矜持。二十歲的她已經發育得胸部豐滿,體態啊娜。可她的臉卻仍象戴著個柔軟多彩的面具,毫無變化。不過一旦她抬起眼簾,那簡直妙不可言。她有些害怕,怕他會注意到她的新罩衫。
他用那種嘲諷刻薄的語氣繪神繪色地向她家人講美以美教會守舊派一個著名的傳教士在教堂里做禮拜的情形。他坐在餐桌的一頭,臉上表情豐富多變,學著那個他嘲諷的對象的模樣。兩只漂亮迷人的眼睛一會兒閃著柔和的光,一會兒又眉飛色舞。他的嘲弄傷害了她:因為模仿得太逼真了。他過于敏銳,也過于殘忍。每當他眼睛這樣冷,這樣充滿嘲諷的恨意,她就知道他一定不會放過任何人,甚至她自己。
可是雷渥斯太太卻笑得直擦眼淚。剛從星期日午睡中醒來的雷渥斯先生,也樂得直摸腦袋,三個兄弟只穿著襯衫坐在那兒,臉上還掛著睡意,聽得也不時地哈哈大笑,全家人都非常欣賞他這種模仿和嘲弄他人的“表演”。
保羅沒有理會米麗亞姆,過了一會兒,她看到他注意到了她的新罩衫。從他臉上,她看到了畫家的贊賞,但卻沒有贏得一點熱情的贊揚。她有點緊張,幾乎沒法從架于上把茶杯拿下來。
屋里的男人們都出去擠牛奶了。米麗亞姆這時壯著膽獨自跟他打了聲招呼。
“你來晚了。”她說。
“是嗎?”他答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路難走嗎?”她問。
“我沒在意。”
她繼續飛快地擺著餐桌,擺完之后——“茶還得沏幾分鐘,你要不要來看看水仙花?”她問。
他站起身來,默不做聲。他倆走進了后花園,站在含苞欲放的西洋李樹下,群山和大空晴朗而略帶寒意,一眼看上去都好象被洗過一般,顯得格外刺眼。米麗亞姆看了保羅一眼,只見他臉色蒼白,表情漠然。在她看來,她深愛的那雙眼睛,眉毛會看上去如此傷人,這對她太殘忍了。
“風塵仆仆的,累了吧?”她問,她覺察到他隱隱有點倦意。
“不,我不覺得累。”他回答道。
“路一定很難走——風吹得樹林直響。”
“看看云,你就知道這是西南風,到這兒來是順風。”
“你知道,我不騎車,所以我也不懂這些。”她低聲說。
“難道這需要騎車才知道嗎?”他說。
米麗亞姆認為他的譏諷毫無必要。他倆默默地往前走著,有一堵荊棘樹籬繞著屋后的那片長滿野草的草坪,樹籬下的水仙花正從淺綠色的葉叢中探出頭來。花瓣呈綠色,略透著寒意,不過還是開了幾朵,金黃色的花朵搖曳多姿,燦爛生輝。米麗亞姆跪在一簇水仙花前,捧起一朵野花似的水仙,低下頭去,用嘴唇、臉頰和額頭接受著金黃色的花瓣。他站在旁邊,雙手插在口袋里看著她。她把花一朵一朵地轉向保羅。一邊兩手仍不停地撫弄著這些花。
“這些花挺美,是嗎?”她喃喃地說。
“挺美!只是花開得有點密了——不過,還算漂亮!”
盡管保羅對她的贊賞橫加挑剔,她還是低下頭看花。他看著她蹲下身子,用熱情的吻啜吮著花朵。
“為什么你一定要撫弄它們?”他煩躁地說。
“我就是喜歡撫愛花朵。”她不高興地回答。
“難道你喜歡什么東西就一定得緊緊抓住不放,好象要把它們的心掏出來不可嗎?為什么你不能多少克制一點,或者保守一點呢?”
她痛苦地抬起頭來看著保羅,接著又慢慢用唇去碰這一朵朵搖曳生姿的花兒。
她聞著花的芳香,覺得它要比保羅友好。這種感覺使她想痛哭一場。
“你能把什么東西都哄騙得靈魂出竅。”他說,“我決不會這樣。我總是直來直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這些話是無意識地說出來的。她望著他。他的身子仿佛象一把堅硬挺直毫不容情的尖刀直指著她。
“你總是在乞求愛,”他說,“仿佛你是愛情的乞丐,甚至對花朵,你也這般乞求……”
米麗亞姆有節奏地用嘴一下一下地撫弄著花朵,呼吸著花的芳香,幽幽花香撲鼻而來,她不禁渾身顫抖起來。
“你不想去愛——你只是沒完沒了地、反常地渴望別人來愛你,你不主動,而是消極等待,你吸啊吸,好象你內心某個角落有什么缺憾必須用愛來填充自己似的。”
她被他的刻薄狠毒驚得發呆,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么。由于熱情遭到打擊,他那煩惱痛苦的心靈激情仿佛無法自制。因此,這一番話就象閃電火花似的冒了出來。她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只有在他對她的刻薄和厭惡下,蜷縮著身子坐在那里。她沒有一下子清醒過來,只是默默地思索著思索著。
用過茶點后,他和艾德加兄弟們呆在一起,不再理會米麗亞姆。她呢,對這個盼望已久的節日感到極度的失望,只好等著他。到了后來,他總算是讓了步,來到她身邊,她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他心情變化的緣故,她認為這只不過是心情不好罷了。
“我們再穿過林子走一程好嗎?”她問他。她知道他從不拒絕一個直截了當的要求。
他們來到狩獵區,半路上他們路過了一個陷阱,是用小縱樹枝編的馬蹄形樹籬蓋著,里面放著當作誘餌用的兔子內臟。保羅皺著眉看了一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很可怕,是不是?”她問。
“我不知道!難道這比黃鼠狼叼住兔子的喉嚨更可怕么?是逮一只黃鼠狼呢,還是讓許多兔子遭殃?二者必居其一!”
他對生命的痛苦大發感慨,米麗亞姆為他感到難過。
“我們回屋子去吧,”他說,“我不想再在外面走了。”
他們經過丁香樹,上面古銅色的葉芽就要綻開,有一堆方形的干草堆在那兒,呈棕色,像個石柱子,這是上次割草時留下的一個小草垛。
“我們在這坐一會吧。”米麗亞姆說。
他不太情愿地坐了下來,背靠著干草堆。他倆面對著晚霞有如圓形的戲臺的群山,遠處一排排小小的白色農舍。牧場泛著金光,樹林陰暗,然而還不時閃著亮光,清楚地看到層層疊疊的樹頂漸漸遠去,傍晚時分,天朗氣清,遠方天際有一抹霞光,霞光下的大地多彩而寂靜。
“這景色是不是很美啊?”她追問他。
他只是皺著眉頭,其實他倒希望景色不堪入目。
這時,一只高大猛大跑了過來,張著嘴,兩只爪子搭在保羅的肩頭,舔著他的臉,他大笑著往后退,比爾對他是一大安慰。他把狗推到一邊,可它又撲了上來。
“走開,”小伙子說,“要不就打你了。”
但是狗推也推不開,保羅就跟這畜牲打鬧起來,把可憐的比爾推到一邊,它卻更掙扎著往回撲,高興地發起野來,兩個撕打成一團。他勉強笑著,狗也張牙舞爪。
米麗亞姆看著他們,覺得保羅有些可憐,他如此迫切地渴望得到愛,渴望得到溫存,他跟狗廝打玩鬧,其實就是愛。比爾跳起身,樂得喘著粗氣,褐色的眼珠直轉個不停,蹣蹣跚跚地又靠近過來。它很喜歡保羅,保羅卻皺著眉。
“比爾,我跟你鬧夠了。”他說。
這只狗卻用有力的爪子站了起來,顫抖著滿心歡喜地撲在他的大腿上,沖著他伸著紅舌頭。他往后退著。
“別,”他說,“——別,我已經鬧夠了。”
沒多久,狗就夾著尾巴一溜煙地跑了,另找樂去了。
他依舊感傷地凝望著對面的群山,依舊在怨恨著群山的美麗,他想去找艾德加騎車玩,然而他又鼓不起勇氣丟下米麗亞姆。
“你為什么傷心啊?”她謙卑地問。
“我沒有傷心,我為什么傷心?”他回答道,“我很正常。”
她很納悶為什么他心里不痛快,而嘴上總說自己正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好聲好氣地懇求他。
“沒事!”
“不是這樣!”她低聲說。
他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刺著。
“如果你不說話,那再好不過了。”他說。
“但我希望知道……”她回答。
他報復似的大笑起來。
“你總是這樣。”他說。
“這對我可不公平。”她低聲說。
他用這根尖尖的樹枝在地上戳著、刺著,挖起了一小堆土,好象他滿肚子的煩躁苦惱沒處發泄。她溫柔而堅定地握住他的手腕。
“別這樣!”她說,“扔掉吧。”
他才把枝條扔進了醋栗叢中,然后斜躺下來。現在,他的情緒總算控制住了。
“什么事?”她溫柔地追問。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只有眼睛還在轉著,里面飽含著痛苦。
“你清楚,”最后他消沉地說,“你清楚……我們還是分手的好。”
這正是她所害怕的。立刻,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暗淡下來。
“為什么?”她喃喃地說,“發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事,我只是認清了我們自己的處境。這樣下去,沒有好處……”
她耐著性子默默地等著,非常傷心,跟他在一起下放松,一直是這樣的,不管怎么說,現在他會告訴她是什么讓他苦惱。
“我們說定了保持友誼,”他聲調沉重而呆板地說,“我們不也一直說定保持友誼嗎?而且——我們的關系既沒止于友誼,也沒有進一步地發展。”
他又沉默了。而她內心琢磨著,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啊?他是如此的消沉。他肯定有什么事不愿意說出來,她一定得耐心地對待他。
“我只能給你友誼——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我的性格有點缺陷。事情發展到了一個極端——我討厭這種不穩定的關系。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他的最后幾句話含有激憤的情緒。她的意思是她愛他甚于他愛她。也許他不能愛她,也許她內心沒有他所需要的東西。她靈魂深處最隱密的行為動機就是自我懷疑。她的行為動機埋藏得很深。她既不敢去認識,也不敢去承認。也許她是有缺陷的。這象極為強烈的羞恥感那樣,使她總往后退縮,如果他真是這樣,那么她沒有他也行。她寧愿控制自己,不讓自己想他。她現在只是在觀望事情的發展。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問。
“什么也沒發生——只是我自己的緣故——現在才發泄出來了。到復活節時總是這樣。”
他如此絕望地求饒,讓她覺得同情起來。至少他從沒這樣可憐兮兮的前言不搭后語過,畢竟,這回主要還是他丟了面子。
“你到底要怎樣?”她問他。
“哦——我絕不能來得太頻繁——就這些。我為什么要獨占你呢,我又不是……
你看,和你比起來,我有點缺陷……“
他在告訴她,他不愛她,因此應該給她機會去找其他的人,他簡直太愚蠢,太糊涂,大盲目!對她來說,其他男人是什么呀!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他,哼!她愛他的靈魂,他有缺陷嗎?也許是的。
“可我不明白,”她沙啞著嗓子說,“昨天……”
夜暮漸漸降臨,對他來說,夜變得喧鬧而可恨。她則痛苦地低著頭。
“我知道,”他叫起來,“你絕不會,你絕不會相信我會象只云雀那樣飛翔,我也不會在肉體上……”
“什么?”她喃喃地說。這下她有點害怕了。
“愛你。”
她這時候恨極了他,因為他在使她痛苦。愛她!她知道他愛她。他確實屬于她。
至于什么在身體上、肉體上不愛她,那只是他的任性胡說,因為他知道她愛他。他愚蠢得象個孩子,他屬于她,他的靈魂需要她,她猜測可能什么人在影響他。她覺得受了外來影響,態度生硬蠻橫。
“在家時,他們說了些什么?”她問。
“這和那無關!”他回答。
然而,很清楚和那有關系。她看不起他家人的那種俗氣。他們不懂事物的真正價值。
這天晚上,他倆再沒談什么。他還是丟下她和艾德加騎車玩去了。
他只要回到了母親身邊,母愛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紐帶。每當他就這么左思右想時,米麗亞姆就被他置之腦后,她只是一種模糊而虛幻的感覺。這世上,別人都無關緊要。只有一塊地方牢不可摧,也不會變得虛無縹緲,那就是他母親所處的位置。在他眼中,其余的人都會逐漸模糊,甚至完全消失,但她不會。母親仿佛是他的主心骨,生命的支柱,讓他無法逃避。
同樣,母親也在等待著他。如今她的生命就寄托在他身上,已往的生活畢竟沒能給莫瑞爾太太很多東西,她知道人們能在這個世界上有所作為,而她的機會,將由保羅來證實。他要做個沒有什么能拖往他后腿的男子漢,他要以某種特別的方法改變世界的面貌。不論他去哪兒,她都覺得自己的心靈在陪伴著他;不論他做什么,她都覺得自己的心靈和他在一起,仿佛隨時準備好替他傳替工具。他和米麗亞姆在一起時,她就忍受不了。威廉已經死了,她要為留住保羅而斗爭。
他回到了她身邊。在他內心有一種自我犧牲的滿足感,因為他是忠于她的。她最愛的是他,而他,最愛的是她,不過這還不能讓他滿足,他正年輕,身強力壯,還迫切需要一些別的。這讓他苦惱得煩躁不安。他知道這一點,苦苦地祈求米麗亞姆是他所希望的那種女子,只占有他新萌發的生命力,而把根基留給她。他竭力抵抗著母親,幾乎就象抵制米麗亞姆的誘惑一樣。
一個星期后,他才去了威利農場。米麗亞姆心里痛苦極了,生怕再見到他。她現在要忍受他拋棄她的屈辱嗎?這不過是表面的和暫時的。他會回來的。她掌握著他靈魂的鑰匙。但是,與此同時,想到他會處處跟她作對來折磨她,她就不由得退縮了。
然而,復活節后的星期天,他來吃茶點了,雷渥斯太太看到他很高興。她猜測可能他碰上什么困難讓他煩惱不已。他好象是來到這里尋求慰藉。她對他很好,用非常友好,幾乎有些謙卑的態度對待他。
他在前面的院子里碰到她和幾個孩子在一起。
“我很高興你來了,”這位母親說,那雙富有魅力的棕色的大眼睛看著他,“天氣真好。我正要到田野里走走。這還是今年的頭一回呢。”
他感覺到她對他的到來十分高興,這讓他心里感到慰藉,他們一路走著,一路隨便聊著,他恭敬而有禮。她對他的尊敬幾乎要讓他感激得哭了。他感到自己太軟弱。。在草場盡頭,他們發現了一個畫眉的鳥巢。
“要不要我給你摸幾個鳥蛋?”他說。
“要!”雷渥斯太太說,“這真讓人感到春天的來臨,一切都充滿希望。”
他撥開荊棘,掏出鳥蛋,把它們捧在手掌上。
“它們還是熱的呢——我想我們把正在孵它們的母親給嚇跑了。”他說。
“唉,可憐的東酉!”雷混斯太太說。
米麗亞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這些蛋,碰碰他的手。她感覺他小心地牢牢地捧著蛋。
“這真是奇怪的溫暖!”她喃喃說著靠近了他。
“是體溫。”他回答。
她看著他把蛋放回去。他身體緊靠著樹籬,胳膊慢慢地伸進荊棘叢里,手里小心翼翼地握著鳥蛋。他正全神貫注地這么做著。看到他這副神態,她疼愛極了。他看上去天真而滿足,但她卻無法接近他。
茶點后,她猶豫不決地站在書架前,他取出一本《達拉斯貢城的達達蘭》,他倆又坐到草垛邊的干草上,保羅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那條狗又和上次一樣跑來跟他鬧著。狗把鼻子拱到了他懷里,保羅撫摸著狗的耳朵,然后把它推開了。
“走開,比爾。”他說,“我不想讓你過來。”
比爾跑開了。米麗亞姆有些奇怪,心里害怕什么事會發生。小伙子的沉默仍然叫她擔心。她害怕的倒不是他發火生氣,而是害怕他那種沉默的決心。
他稍稍側了一下臉,這樣她就看不到了,接著,他開始痛苦地一字一句地說:“你覺不覺得——如果我沒有來得這么頻繁——你也許會喜歡上別人——另外一個男人?”
原來,還是那句話。
“但我不認識別的男人,你為什么要問這句話?”她用低沉但責備的口氣回答。
“哦,”他沖口而出,“因為別人說我沒有權利如此頻繁地來這兒—一如果我們不想結婚的話……”
米麗亞姆向來討厭別人干涉他們之間的事。她曾因為父親笑呵呵地對保羅暗示,說他知道保羅為什么來的這么勤,而大發脾氣。
“誰說的?”她問,想知道是否自己家人和這閑話有關。然而,他們與此無關。
“媽媽說的——還有別人,他們說到了這個程度大家都會認為我已經訂婚了,我自己也應當這樣考慮,否則就對你不公平。我一直想弄清楚—一我認為我并沒有象一個男人愛他的妻子那樣愛著你。對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米麗亞姆不高興地低著頭。她為這種糾葛而生氣。別人不應該干涉他們倆的事。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說。
“你覺得我們彼此深愛,到了結婚的程度嗎?”他明確地問她。這話讓她不禁顫抖起來。
“不。”她坦率地說,“我認為還沒有—一我們太年輕了。”
“我想或許。”他可憐巴巴地接著說,“你,凡事較真,寄予我的期望太高——也許超過了我所能承受的一切。即使是現在——如果你覺得比較合適的話——我們還是訂婚吧。”
米麗亞姆現在真想大哭一場。同時她也很生氣。她總象個孩子似的任人擺布。
“不,我覺得不行。”她堅決地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他說,“與我在一起——我覺得沒有任何人能夠獨占我——成為我的一切——我覺得決不會有。”
這點她確實沒有想到。
“是的,”她喃喃地說,停了一下之后,她抬頭望著他,黑黑的眼睛突然一亮。
“是你媽媽說的。”她說,“我知道她從不喜歡我。”
“不,不,不是這樣。”他急忙說,“這次完全是為了你好她才說的。她只是說,如果我們再這樣下去,我就應該認為自己已經是個訂了婚的人了。”一陣沉默。
“倘若以后我叫你來我家,你不會不來的,對嗎?”
她沒有回答。但此時她已怒不可遏了。
“好吧,那我們該怎么辦?”她急促地問:“我想我最好還是扔了法語。雖然我才剛剛摸到了一點門道,但我覺得我可以自學了。”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他說,“我可以繼續給你上法語課,沒問題。”
“噢——還有星期天的晚上,我不會停止做禮拜的。因為我喜歡它,況且那是我僅有的社交活動,但你不用送我回家,我可以自己走。”
“好的,”他說,顯出很吃驚的樣子,“但如果讓艾德加和我們一起走的話,他們就沒話說了。”
又是一陣沉默。其實,她并沒有失去太多。接下來的談活,他們之間沒多少分歧。她祈愿那些人少管閑事。
“你不會老想著這件事,為它感到煩惱吧?”他問。
“哦,不會。”米麗亞姆回答道,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默不作聲,她認為他反復無常,沒有堅定的目標,也沒有指導自己行動規范的固定準則。
“因為,”他繼續說,“男人跨上自行車——就去工作了——干各種各樣的事。
但女人呢,老愛想事。“
“不,我不會因此而煩惱的。”米麗亞姆說,而且她決定這么做。
天冷,他們走進了屋子。
“保羅的臉色多蒼白啊!”雷渥斯太太驚呼道,“米麗亞姆,你不該讓他呆在外面。你是不是著涼了,保羅?”
“哦,沒有!”他笑著說。
然而,他自己覺得精疲力竭,內心的矛盾拖垮了他。米麗亞姆此刻非常同情他,保羅起身想走,但時間還早,不到九點。
“你要回家嗎?”雷渥斯太太焦急地問。
“嘿,”他說,“我告訴他們我會早點回來的。”他異常尷尬。
“可現在還早呢。”雷渥斯太太說。
米麗亞姆在搖椅里,沒有作聲,他猶豫著,期望著她能站起來和往常一樣陪他一起去馬廄取自行車,可她獨自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吧,那么各位晚安。”他結結巴巴地說。
她和別人一起跟他道了聲晚安。不過當他走過窗戶時朝里張望了一下。米麗亞姆看見他臉色蒼白,像慣常那樣緊鎖著眉,黑黑的眼睛里滿是痛苦。
她站起來走到門口,在他走過大門時揮手與他告別。在松樹下他慢慢騎著車,覺得自己是個可憐蟲、窩囊廢。他的自行車橫沖直撞地沖下了山。他想要是把脖子摔斷了,那倒是一種解脫呢。
兩天后,他給了她一本書和一張紙條,催促她看書和用功。
這段時間,他和艾德加已成了摯友。他狂熱地愛著這家人。愛著這個農場。對他來說,這是世上最可親的地方了,他自己的家沒有這么可愛。只是他的母親讓人留戀。然而,和母親在一起,他只是高興罷了。而他卻深愛著威利農場。他愛那個小小的簡陋的廚房。在那兒,男人們的靴聲陣陣,那只狗也警惕地睡著生怕被踩著。
晚上,那里桌子上還掛著盞燈,一切都是那么寂靜。他愛米麗亞姆那間長長的、矮矮的起居室,愛屋里那種浪漫的氣氛,還有那鮮花和書,以及那高高的花梨木鋼琴。
他愛那些花園和分布在光禿禿的田野的紅屋頂房子。這些房于向后面的樹林延伸過去,仿佛在尋求庇護。山谷這邊向下一直延伸到另一邊的荒山坡。那是一片曠野,只有在這里,他才會覺得心情快樂,精神振奮,他愛雷渥斯太太。她文雅脫俗,有些玩世不恭;他愛雷渥斯先生,他充滿熱情,充滿活力,可親可愛;他愛艾德加,每當保羅到來時,他都會興奮不已。他還愛那些孩子們,還有比爾——甚至還愛老母豬塞西和叫替浦的那只印度斗雞。除了米麗亞姆外,他舍不下這一切。
因此,他還是經常去,只不過他通常都是和艾德加呆在一起,只有到了晚上全家人包括父親,聚在一起玩字迷、做游戲。爾后,米麗亞姆又把大家都聚攏來,朗誦《麥克白斯》之類的書,大家各自扮演一個角色,玩的可真痛快。米麗亞姆很高興,雷渥斯太太也很高興,連雷渥斯先生也玩得很投入。接著,一家人就圍著火爐,根據首調唱法學著唱歌。這樣一來,保羅就很少單獨和米麗亞姆在一起。她等待著。
每當她和他還有艾德加從教堂或從貝斯伍德文學聯誼會堂一起往家走時,她終于明白了他的意圖。深情的、常帶有異端邪說的話都是說給她聽的。然而,她還是嫉妒艾德加,嫉妒他陪保羅騎自行車,嫉妒他每星期五晚上與保羅呆在一起,嫉妒他們白天又一起在田里勞動。因為她的星期五晚上和法語課都已成為了過去。她幾乎總是獨自一人散步,在樹林里溜跶,看書、學習、冥想、等待。他仍然頻繁地寫信給她。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他們的關系又達到了過去那少有的和諧。艾德加留下跟莫瑞爾太太一起等領圣餐——他不知道領圣餐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保羅就獨自陪米麗亞姆一起回到自己家。他又或多或少地被她迷住了,象往常一樣,他倆又談論著布道。此時他正在不可知論領域里游蕩。米麗亞姆對宗教的不可知論沒有什么受不了的。他們對勒南的《耶穌傳》爭論不休,米麗亞姆成了他爭論的講壇,他借助它把自己的信念都擺了出來。就在他把自己的思想竭力向她的內心灌輸時,他似乎覺得真理越來越清晰了。只有她一個人成了他爭論的講壇,只有她一個人幫助他認清道理。她對他的爭論和解釋幾乎無動于衷,絲毫不加辯解。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因為她這樣,他逐漸認識到自己錯在哪兒。而他所意識到的,她也意識到了。她覺得他少不了她。
他們走向靜悄悄的屋子,保羅從洗碗間的窗戶上掏出鑰匙,進了屋。他一直談著自己的論點。他點亮了煤氣燈,撥旺了火,從伙房里拿了幾塊蛋糕給她。她默默地坐在沙發上,膝頭上擱著盤子。她帶著一頂插著幾朵粉色花的大白帽子,帽子雖然是便宜貨,可他喜歡,帽子下她的臉平靜安詳,似在沉思,金黃色紅撲撲的臉,耳朵掩藏在短短的卷發后面。她望著他。
她喜歡他星期天的裝束。他身穿著一套深色衣服,顯得身體富有活力,看起來干凈利落。他繼續跟她談著他的想法。突然他伸手去拿《圣經》,米麗亞姆很喜歡他伸出手去拿什么東西的樣子——又快又準。他迅速翻開書,給她念了一章《約翰福音》。他坐在扶手椅上,一心一意地念著,聲音仿佛只是在出神地沉思著。她感到他是在不知不覺地利用她,就好象一個男人專心干活時利用工具一樣。她喜歡這樣,他渴望的聲音仿佛祈求得到什么,仿佛她就是他要得到的。她坐在沙發上朝后仰靠過去,離他遠了點,可仍覺得自己似乎還是他手中的工具。這讓她感到愉快。
后來,他開始變得結結巴巴,不自在起來,他碰到這句話“婦女臨生產的時候,就憂愁,因為她的產期到了。”就沒念這句話,米麗亞姆發現他越來越不自在了。
當她發現他沒念這句很有名的句子時,心里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仍舊念著,但她卻沒聽。一陣悲傷和羞愧讓她低下了頭。要是六個月前,他會徑自念出來的。現在,他和她之間的關系有了一道裂痕,她覺得他們之間確實存在某種敵意,某種使他倆感到羞愧的東西。
她機械地吃著蛋糕,他還打算再議論下去。但卻沒說到點子上。一會兒,艾德加進來了,莫瑞爾太太去看朋友了。他們三個動身去威利農場。
米麗亞姆苦苦思索著他和她之間的裂痕。他還需要別的什么東西,他無法滿足,也無法給她安寧。現在,他們之間老有發生磨擦的理由。她想考驗他。她相信他生活中第一需要就是她。如果她能對他也對自己證明這一點,其它一切問題都好辦了。
她就可以寄希望于未來。
因此,在五月份,她請他到威利農場來見道伍斯太太。這正是他心里所渴慕的事情。她發現每當他們談起克萊拉。道伍斯時,他就有些生氣和不高興。他說他不喜歡她,可他又很想了解她。好吧,他應該讓自己接受一下考驗了。她相信他心里既有對高尚事物的欲望,也有對低俗事物的欲望。不過,對高尚事物的欲望總會占上風的。不管怎么說,他應該考驗一下。正是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所謂的“高尚”和“低俗”都相當武斷的。
想到要在威利農場見到克萊拉,保羅不禁有些激動,道伍斯太太來呆了一天,她那濃密的暗褐色頭發盤在頭頂,穿了件白罩衫,加一條海軍藍裙子。不知為什么,不管她走到哪兒,哪兒的東西就相形見細,自慚形穢。當她進了屋,廚房就顯得狹小而寒愴。米麗亞姆家那間幽暗漂亮的客廳也顯得局促和土氣。雷渥斯家的人都象一支支蠟燭,黯然失色。他們發現這屋子都很難忍受她。然而,她倒是相當友善,雖然對人處事有點冷漠,甚至還有些無情。
保羅下午來了,他來得還早,他剛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米麗亞姆就看見他急切地朝屋子四下張望著。如果那個拜訪者還沒來,他準會失望的。米麗亞姆出去接他,由于陽光太刺眼她微低著頭。金蓮花在陰涼的綠蔭下開著深紅色的花朵。姑娘站在那兒,滿頭烏黑秀發,正含笑看著他。
“克萊拉來了嗎?”他問。
“來了。”米麗亞姆那動聽的聲音回答著。“她正在看書呢。”
他把自行車推進了馬廄。今天他打著一條為之感到自豪的漂亮的領帶,還穿上一雙般配的襪子。
“她是早晨來的?”他問。
“嗯。”米麗亞姆回答,在他身邊走著,“你說過要把‘自由’酒館里那個人寫的信帶給我,你記得嗎?”
“哦,糟糕,我沒帶!”他說,“你可要不斷提醒我,直到你拿上信為止。”
“我可不喜歡嘮叨。”
“隨你的便吧。她現在是不是比較隨和了一些?”他接著說。
“你知道我一直認為她很隨和。”
他沉默了。很明顯,今天他這么急切地趕到,就是為了這個新來的人。米麗亞姆心里已經老大不痛快了。他們一起朝屋里走去,他取掉了褲腳上的夾子。雖然襪子和領帶那么漂亮,但他卻,懶得把鞋子上的灰擦一擦。
克萊拉坐在有些涼意的起居室里看著書。他看到了她白皙的脖頸和高高盤起的秀發。她站起身來,冷淡地望著他,伸直胳膊跟他握了握手,那種態度就好象是要立即跟他保持一段距離,但又多少賞了他點面子。他注意到了她罩衫下的一對乳房高高聳起,胳膊上方的薄紗下面露出富有曲線的肩膀。
“你挑了一個好天。”他說。
“碰得巧罷了。”她回答。
“是啊,”他說,“我很高興見到你。”
她坐下了,沒有對他的殷勤表示謝意。
“一早上都干了些什么?”保羅問著米麗亞姆。
“哦,你知道。”米麗亞姆沙啞地咳嗽著說,“克萊拉是和爸爸一起來的——所以——她才來不久。”
克萊拉倚著桌子坐著,神情冷淡。他注意到她的手很大,但保養得不錯。手上的皮膚看上去好象又粗又白,沒有光澤,長著細細的金黃色的汗毛。她沒有在意他是不是在打量她的手。她故意不理會他。她那壯實的胳膊懶散地搭在桌子上,雙唇緊閉,好象誰冒犯了她似的,臉微微側著。
“那天晚上你去了瑪格麗特。邦弗德的聚會了吧?”他對她說。
米麗亞姆從沒見過保羅如此彬彬有禮。克萊拉瞟了他一眼。
“是的。”她說。
“咦,”米麗亞姆問,“你怎么知道?”
“火車沒到站時,我在那呆了幾分鐘。”他答道。
克萊拉又傲慢地掉轉頭。
“我覺得她是一個挺可愛的女人。”保羅說。
“瑪格麗特。邦弗德!”克萊拉大聲說,“她要比大多數男人聰明得多。”
“哦,我沒說她不聰明。”他分辯地說,“不過她挺可愛的。”
“哦,那當然了。這是最重要的。”克萊拉咄咄逼人。
他摸了摸腦袋,有些困惑,也有些氣惱。
“我認為這比聰明更緊要,”他說,“畢竟,聰明不會把她帶到天國。”
“她要的不是去天國——而是在地球上得到公平的待遇。”克萊拉反駁道。她說話的口氣仿佛他應該對邦弗德小姐被剝奪什么權利負責似的。
“哦,”他說,“我覺得她很熱心,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只是太脆弱了,我希望她能安安閑閑地坐著……”
“給她丈夫補襪子。”克萊拉刺了他一句。
“我保證,即使替我補補襪子她也不在意,”他說“而且我也保證,她一定會干得很好的。就象如果她要我給她擦皮鞋,我也毫不介意一樣。”
然而,克萊拉并沒有理會他這句俏皮話。他跟米麗亞姆又聊了一會兒,克萊拉還是一副高傲的樣子。
“好了,”他說,“我想我得去看看艾德加,他是在地里吧?”
“我想他拉煤去了,應該馬上就回來的。”米麗亞姆說。
“那么,”他說,“我去接他。”
米麗亞姆不再敢建議他們三人一同去。他站起身走了。
在路那頭,金雀花盛開的地方,他看見艾德加正懶洋洋地走在一匹母馬旁邊,馬頭一點一點地正吃力地拉著一車煤。看到他的朋友后,這位年輕的農夫臉上立刻露出笑容,艾德加有一雙黑色熱情的眼睛,長相英俊。他的衣服又舊又破,可他走路卻很神氣自豪。
“嗨!”看見保羅光著頭,就問:“你要去哪兒?”
“來接你,受不了那個‘一去不返’。”
艾德加樂呵呵地笑著,露出閃亮的牙齒。
“誰是‘一去不返’?”他問。
“那位太太——道伍斯太太——應該說是渡鴉夫人說的‘一去不返’。”
艾德加被逗得哈哈大笑。
“你不喜歡她?”他問。
“一點也不喜歡。”保羅說,“那你呢?”
“不喜歡!”這聲回答干凈利索。“不喜歡。”艾德加又噘起嘴來說,“我覺得她和我不是一條線上的人。”停了一會兒,又說:“但你為什么要叫她‘一去不返’呢?”
“哦,是這樣,”保羅說,“如果她看了一個男人一眼,她就會盛氣凌人地說‘一去不返’,如果她回憶往事,她就會厭惡地這么說,如果她展望未來,她也會玩世不恭地這么說。”
艾德加思量著這句話,沒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就笑著說,“你覺得她是一個厭惡男人的人嗎?”
“她認為她是這種人。”保羅答道。
“難道你不這么認為嗎?”
“不這么認為。”保羅回答。
“那么,她對你好嗎?”
“你能想象她會對人好嗎?”年輕人問道。
艾德加大笑起來。兩人一起把煤卸到了院子里。保羅非常謹慎,因為他知道如果克萊拉往窗外望的話,就能看見他,可她沒望。
馬要在星期六的下午刷洗、調理一下,保羅和艾德加一起干著,吉米和弗拉握尬躡子掀起的土嗆得他們直打噴嚏。
“有沒有新歌可以教我?”艾德加問。
艾德加一直干著活,當他彎下腰時就可以看見他頸背被曬得通紅,那握著刷子的手很粗壯。保羅不時地看他一眼。
“《瑪麗。莫里遜》?”保羅建議。
艾德加表示同意。他有一副很好的男高音嗓子。他喜歡從朋友那兒學各種各樣的歌。學會了后,他就可以在趕車時放聲高歌。保羅的男中音嗓子就不怎么樣了,不過耳朵很靈。不管怎么樣,他還是低聲唱了,唯恐被克萊拉聽見。艾德加卻用男高音嗓子一句句地跟唱著。他倆不時地打著噴嚏,這個人打完,那個人打,還責罵著馬。
米麗亞姆對他們感到厭煩。他們——包括保羅在內——為一點小事就欣喜若狂。
他竟會如此樂此不疲于瑣碎小事,她以為簡直不可思議。
他們干完時已經到了吃茶點的時候了。
“那是首什么歌?”米麗亞姆問。
艾德加告訴了她。話題轉到了唱歌上去。
“我們常常這么快活。”米麗亞姆對克萊拉說。
道伍斯太太慢慢地文雅地吃著茶點。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有男人在,她就變得很冷淡。
“你喜歡唱歌嗎?”米麗亞姆問她。
“如果是好歌,我就喜歡。”她說。
保羅臉刷地紅了起來。
“你是說得陽春白雪的歌,經過專門訓練嗓子嗎?”他說。
“我認為嗓子需要訓練才能談得上唱歌。”她說。
“你不如叫人的嗓子在經過訓練后才讓他們張口說話。”他答道,“事實上,人們唱歌一般都是為了自己消遣。”
“可別人聽了也許覺得很難受。”
“那么他們就應該把耳朵堵上。”他答道。
孩子們都哈哈笑起來,接下來又是一片沉默,保羅臉色赤紅,只顧默默吃著。
茶點后,除了保羅外別的男人都走了。雷渥斯太太對克萊拉說:“你現在過得快活了點嗎?”
“快活極了。”
“那你也很滿意了?”
“只要我能獨立,能自由就夠了。”
“你覺得生活中不缺少什么東西嗎?”雷渥斯太太溫和地問。
“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保羅極不自在地聽著她倆的談話,便站了起來。
“你會發現你會被自己從不考慮的事情絆倒。”他說。然后,他就去了馬棚。
他覺得自己剛才說得很妙,那種男子漢的自豪又高漲起來。他順著鋪著磚石的小路走著,嘴里還吹著口哨。
不一會,米麗亞姆來找他,問他是否愿意陪她和克萊拉去散步。他們就向斯特雷利磨坊的畜牧場走去。他們沿著威利河畔走著,溪邊剪秋蘿在陽光照耀下,色彩濃艷,從樹林邊上的空缺看過去,只見在樹林和稀稀朗朗的樟木叢那邊,一個人牽著匹高大的棗紅馬穿過溪谷,這匹棗紅大馬遠遠地在昏暗的光彩下,浪漫地邁著舞步穿過那片朦朧的綠色榛樹叢,在曾為竇德綠和伊帶特開放過的已經凋謝了的藍玲花中出沒,真象是遠久時代的情景。
這三個人站在那兒,都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做個騎士,”他說,“在這兒搭個大帳篷,那該是多好的享受啊!”
“我們與世隔絕,過隱逸生活,對么?”克萊拉回答道。
“是這樣的。”他回答,“你們可以繡著花,和你們的使女唱著歌。我會給你們扛起白、綠、紫三色旗,并在盾牌上刻上一頭兇狠的母獅,然后下面刻上‘婦女社會政治協會’的字樣。”
“我相信,”克萊拉說,“你情愿為婦女的生存去斗爭,而不愿讓她自己去斗爭吧。”
“我情愿。如果她為自己的生存去斗爭,那就好象是一條狗在鏡子前對著自己的影子狂吠一樣。”
“那么,你就是那面鏡子了?”她撇著嘴問。
“或是影子。”他答道。
“我想你這個人恐怕有些聰明過頭了。”她說。
“那好,那我就把好人留給你做吧。”他笑著回答,“做個好人吧,美人兒,就讓我聰明就行了。”
然而克萊拉已經厭倦了他的貧嘴。他看著她,突然發現她那張高傲地仰起的臉上并沒有諷刺的意味,而是一副傷心的神色。他的心不由得軟了下來。他趕忙轉過身去,對已被他冷落了半晌的米麗亞姆溫柔起來。
他們在林邊碰上了利博,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身材消瘦,皮膚黝黑,他是斯特雷利磨坊的佃戶,他把磨坊改成了養牛場。利博似乎很累,手里漫不經心地牽著那頭健壯的種馬的韁繩。這三個人停站到一旁,讓他從第一條小溪的踏腳石上過去。
保羅看著這一匹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的雄馬,竟然踏著如此輕快的步伐,不禁贊賞不已。利博在他們面前勒住了馬。
“回去告訴你爸爸,雷渥斯小姐,”他說,嗓門尖得出奇,“他的小牲口一連三天拱壞了底下的那排柵欄。”
“哪一排?”米麗亞姆怯生生地問。
那匹壯馬呼呼地喘著粗氣,掉轉過它那棗紅色的身子,微低著頭,披散著鬃毛,疑惑地瞪著兩只神氣的大眼睛。
“跟我來,”利博回答,“我指給你看。”
這個男人牽著馬往前走去。那匹公馬搖搖擺擺地在一旁跟著,當它發現自己踩進了小溪,就驚慌地抖動著毛。
“不許耍花招!”男人親熱地對馬說道。
那匹馬邁著小步躍上了溪岸,然后,又輕巧地嘩啦嘩啦濺著水渡過了第二條小溪。克萊拉繃著臉,隨意地走著。她用一種好奇而鄙視的目光看著那匹馬。利博停住了,指著幾棵柳樹下的柵欄。
“那兒,你看那就是牲口鉆洞的地方,”他說,“我的伙計已經把它們趕過三四次了。”
“哦,是這樣。”米麗亞姆回答時臉也紅了,好象這是她的過錯一樣。
“你們要進來嗎?”男人問道。
“不了,謝謝。我們只想從池塘邊繞過去。”
“好的,請便吧。”他說。
快到家里,馬高興地嘶叫起來。
“到家了它很高興。”克萊拉說道,她對這匹馬挺感興趣。
“是啊,它今天一路很高興。”
他們在走過大門口,看見大農舍里有位大約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迎面走來。她身材嬌小,皮膚黝黑,神情看來很容易激動,頭發略有些灰白,黑眼睛看起來十分任性。她倒背著雙手走了過來,她哥哥爬了上去,馬一看到她,又開始嘶鳴起來,她激動地走上前去。
“你又回家了,好小子!”她溫柔地沖著馬說,而不是對著那個男人。那匹雄壯的大馬低下頭來,掉轉身子挨著她。她把藏在背后手里的皺皮蘋果偷偷地塞進了馬嘴,然后在馬的眼睛邊上親了一下。那匹馬高興地喘了一口粗氣,她雙臂摟著馬頭,貼在胸口。
“這馬真棒!”米麗亞姆對婦人說。
利博小姐抬起頭來,一雙黑眼睛直直地掃向保羅。
“哦,晚上好,雷渥斯小姐,”她說,“你有好久沒來了。”
米麗亞姆介紹了一下她的朋友。
“你的馬可真不錯!”克萊拉說。
“是嗎?”她又親親馬,“就和男人一樣可愛。”
“我倒認為比大多數男人都可愛!”克萊拉答道。
“是匹不錯的馬!”那女人大聲說著,又摟了摟馬。
克萊拉被這匹馬迷住了,不由得走上去撫摸馬脖子。
“這馬很溫馴,”利博小姐說,“你見過這么大的馬還會這么溫馴嗎?”
“是匹駿馬!”克萊拉回答。
她想看著馬的眼睛,想讓馬也看見她。
“可惜它不會說話。”她說。
“噢,它會說——簡直像會說話。”那女人應道。
接著她哥哥牽著馬走進農舍。
“你們進來嗎?進來吧,先生——我沒記住您的姓。”
“莫瑞爾。”米麗亞姆說。“不了,我們不進去了,不過,我們想從磨坊邊的池塘繞過去。”
“行——行,可以。你釣魚吧,莫瑞爾先生?”
“不。”保羅說。
“如果你想釣魚,可以隨時來。”利博小姐說,“我們一連幾個星期都難得見到一個人影,看到人,我就謝天謝地。”
“池塘里有什么魚啊?”他問。
他們穿過前面的園子,翻過水閘,走上陡峭的堤岸來到池塘邊。整個池塘被綠蔭籠罩著。中間有兩個長滿樹木的小島。保羅和利博小姐一起走著。
“我倒很想在這兒游泳。”他說。
“可以啊。”她回答說,“我哥哥會非常高興地和你聊天。他非常寂寞,因為這兒沒人可以跟他聊聊,來游泳吧。”
克萊拉走近池塘。
“這里水很深。”她說,“而且水也很清。”
“是的,”利博小姐說。
“你游泳嗎?”保羅說,“利博小姐說我們什么時候想來就可以來。”
“當然,我們這兒還有牧場的雇工。”利博小姐說。
他們談了一會,便繼續朝荒山上爬,把這個雙眼憔悴暗淡、神情孤獨的女人獨自留在堤岸上。
陽光灑滿山坡,遍地都是野草,野兔在此出沒。三個人一言不發地走著。是后保羅說:“她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你是說利博小姐?”米麗亞姆問道,“是這樣的。”
“她怎么了?是不是太孤獨而變得有些瘋癲?”
“是的,”米麗亞姆說,“她不應該過這種生活,我覺得把她埋沒在這兒真是殘酷,我真應該多去看看她。可是——她讓我感到心神不安。”
“她讓我替她難過——是的,她真叫我厭煩。”他說。
“我想,”克萊拉突然說,“她需要一個男人。”
其他兩人沉默了片刻。
“孤獨把她弄得瘋瘋癲癲。”保羅說道。
克萊拉沒有回答,而是大步上了山。她垂著頭走在枯枝敗葉中,兩腿一擺一擺的,甩著兩只胳膊。她那苗條的身體與其說是在走路,不如說是跌跌撞撞地爬。一股熱流涌過保羅全身。他對克萊拉非常好奇,也許生活對她很殘酷。他忘了正走在他身邊跟他說話的米麗亞姆。米麗亞姆發現他沒有回答她的話,便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眼睛正盯在前面的克萊拉身上。
“你還以為她不太隨和嗎?”她問。
他沒有覺得這個問題的突然,因為他心里也正想著這個問題。
“她可能心里有什么事吧?”他說。
“是的。”米麗亞姆答道。
他們在山頂上發現了一片隱蔽的荒地,兩邊都有樹木擋著,另外兩邊是山植樹和接骨木,稀稀拉拉地形成了兩排村籬。這些灌木叢中有幾個豁口,要是眼前有牲口的話,就可以闖進去。這兒的草地就象平絨那么光滑,上面有野兔的足跡和洞穴。
不過,整個這一大片荒地卻粗糙不平,到處是從來沒人割過的高大的野櫻草。粗粗的葦草叢中到處都開著旺盛的野花,就像一片錨地停滿了桅桿高聳、玲瓏可愛的船。
“啊!”米麗亞姆叫道,她看著保羅,黑眼睛睜得很大。他微笑著。他們一起觀賞著荒地上的野花。幾步之外的克萊拉正悶悶不樂地看著野櫻草,保羅和米麗亞姆靠得很近,低聲說著話。他單膝著地,手忙腳亂地一簇一簇地采著美麗的花朵,嘴里一直在輕聲慢語地說著什么。米麗亞姆則慢慢地充滿柔情地摘著花兒。她覺得他干什么都象經過嚴格訓練似的,非常快。不過,他采的花束倒是比她的更具有天然美。他喜愛這些花,仿佛這些花屬于他的,他也有這個權利。她則對花充滿敬意,因為它門具有她所沒有的東西。
花兒十分新鮮而芬芳。他很想暢飲花計。他采的時候,就把嫩黃的小花蕊吃掉了。克萊拉仍然悶悶不樂地來回走動著。他向她走去,說,“你為什么不采些花?”
“我不喜歡這樣,花兒還是長著好看。”
“你真的不要幾朵嗎?”
“花兒寧愿長在那兒。”
“我不信。”
“我可不想要一些花兒的尸體。”她說。
“這種想法有些太古板做作了。”他說,“花在水里決不會比在土里死得快。
再說,養在花盆里很好看——看上去生趣盎然。你只是因為花斷了根就叫死尸。“
“那么這到底是不是死尸?”她分辨道。
“對我來說,不是。采下的花不是花的死尸。”
克萊拉不再答理他了。
“就算是這樣—一你又有什么權利把它們采下來呢?”她問道。
“因為我喜歡花,我也想要花——況且這兒花多的是。”
“這就夠了嗎?”
“夠了。為什么不夠?我相信如果這些花插在諾丁漢姆你的房間里一定很好聞。”
“那我就有幸親眼看著這些花死掉了。”
“不過——即使花真死了,也沒什么。”
于是,他撇下她,俯在枝葉茂盛的花叢間,花叢就象蒼白發亮的泡沫堆,到處都是。米麗亞姆走了過來,克萊拉正跪在那兒,聞著野櫻草的幽香。
“我想,”米麗亞姆說,“只要你敬重這些花,就不算傷害花。重要的是你采花時的心情。”
“這話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說:“你采花就是因為你想要花。就是這么回事。”他把那束花舉了舉。
米麗亞姆默默地無語。他又采了一些花。
“看這些!”他接著說,“又粗又壯,像小樹一樣,也像腿胖乎乎的小孩。”
克萊拉的帽子擱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她仍舊跪在那里,俯身聞著花香。看到她的脖子,保羅感到一陣悸動,她是如此的美,而且沒有一點自我欣賞的樣子。她的乳房在罩衫下輕輕地晃動著,背部彎成拱形曲線,顯得優美而健壯。她沒穿緊身胸衣,突然,他竟下意識地把一把野櫻花撒在她頭發和脖頸上,說:“人本塵身,終歸塵土,上帝不收,魔鬼必留。”
冰冰的花兒落在她脖子上,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可憐地睜著那雙驚恐的灰眼睛,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花兒落在她臉上,她閉上了眼睛。
他原本高高地站在她身邊,突然間他感到有些尷尬。
“我以為你想來一場葬禮呢。”他極不自然地說。
克萊拉奇怪地笑了起來,站起身,把野櫻草從頭發上拂掉。她拿起帽子扣在頭上,還有一朵花仍纏在頭發上。保羅看到了,不過沒有告訴她。他俯身收起她身上拂落的。
樹林邊,一片藍鈴花像發洪水似的,蔓延進田野,不過現在都已經凋謝了。克萊拉信步走去,他在后面漫不經心地跟著。這片藍鈴花真叫他喜歡。
“看這片藍鈴花,從樹林里一直開到外邊!”他說。
她聽了之后,轉過身來,臉上閃過一絲熱情和感激。
“是的。”她笑了起來。
他頓時覺得熱血沸騰。
“這讓我想起林中的野人,他們最初赤身裸體的面對這片曠野時,不知被嚇成了什么樣子!”
“你覺得他們害怕嗎?”她問。
“我不知道哪一個古老的部落更感到害怕?是那些從黑暗的樹林深處沖到陽光燦爛荒野上的部落,還是那些悄悄地從開闊天地摸進森林里的野人?”
“我想是第二者。”她回答。
“是的,你一定覺得自己很像開闊荒野的那種人,竭力強迫自己走進黑暗世界,是不是?”
“我怎么會知道呢?”她神情古怪地問。
這次談話就此為止了。
大地籠罩著暮色。山谷已是一片陰影。只有一小塊亮光照在對面克羅斯利河濱的農場上。亮光在山巔移動。米麗亞姆慢慢地走上前來,臉俯在那一大把散亂的鮮花中,踏過齊腳腕的野櫻草叢。她身后的樹木已經隱隱綽綽。
“我們走嗎?”她問。
三人都轉過身,默默地踏上歸程。沿著小路往下走時,他們看見對面農舍里燈火點點。天際遠處,山脊上的煤礦居民區,只有一抹淡淡的模糊的輪廓,微光明滅可見。
“今天玩得真開心,是不是?”他問。
米麗亞姆喃喃地表示同意,但克萊拉沒有吭聲。
“你不覺得嗎?”他又追問道。
但克萊拉昂首走著,仍然沒有答理。從她的舉動上,他可以看出,她表面上滿不在乎的樣子,實際上心里很難受。
在這一段時間里,保羅帶著母親去了林肯城。她和往常一樣興高采烈,不過,當保羅與她面對面坐在火車上時,她顯出疲憊憔悴的神色。有一刻他甚至感覺到她要從他身邊溜走,而他想要抓住她,牢牢地抓住,幾乎想用鏈子拴住她,他覺得必須親自把她牢牢抓住才好。
快到林肯城區了。兩人都坐在窗旁尋找著教堂。
“在那兒,媽媽!”他大聲叫道。
他們看見高大的教堂威嚴地矗立在曠野上。
“哦,”她驚呼道:“教堂原來是這樣啊?”
他看著母親。她那雙藍眼睛默默地看著教堂,似乎又變得高深莫測了。大教堂那永恒的寧靜中似乎有什么東西,什么命中注定的東西折射到她的身上。教堂高聳入云,顯得莊嚴而肅穆。反正,命該如此,就是如此。即使他的旺盛青春也奈何不了命運。他注視著她那紅潤的面頰,長著絨毛,眼角出現了魚尾紋,眼眨也不眨,眼皮略有點松弛,嘴巴總是帶著絕望的神情,臉上也是同樣的那種永恒的神情,仿佛她已經看透了命運。他用盡心力叩著她的心扉。
“看,媽媽,這座教堂高高屹立在城市之上,多么雄偉啊!想想多少條街道都在它下面,她看上去比整個城市還要大。”
“真是這樣!”母親驚呼道,又開始活躍起來。但是他看到母親仍目不轉睛地坐在那兒盯著窗外的大教堂,那呆滯的臉色和眼神似乎在思索著人生的無情。母親眼角的魚尾紋和緊緊閉著的嘴巴,簡直讓他覺得自己會發瘋。
他們吃了一頓她認為太奢侈的飯。
“別認為我喜歡吃這頓飯,”她一邊吃著炸肉排一邊說:“我不喜歡,我真的不喜歡!你想想浪費了你多少錢!”
“你不用計較我的錢,”他說:“你忘了我現在是帶著女朋友出游的人。”
他還給她買了幾朵藍鈴花。
“別買,先生。”她命令道:“我要這些花干什么?”
“你別管,就站在那兒。”
走在馬路中間,他把花插在了她的外套上。
“我太老了!”她鼻子哼了一聲,說道。
“你知道,”他說,“我想讓人們都認為我們是非常有身份的人物。神氣點兒。”
“瞧我不把你的頭揪下來。”她笑道。
“大搖大擺地走!”他命令道,“要像扇尾鴿那樣神氣。”
他用了一個鐘頭才陪她逛完了這條街。她在神洞前停了停,又在石弓前停了停,她每到一處都站著不走,高興得直嚷嚷。
一個男人走上前來,脫下帽子,給她行了個禮。
“要不要我帶你參觀一下這個城市,夫人?”
“不用了,謝謝。”她回答說:“我有兒子陪著。”
保羅就怪她在回答時沒有顯得高傲一點。
“走開吧,你。”她叫道:“哈!那兒是猶太教堂。喂,你記不記得那次布道,保羅……?”
可是,她幾乎爬不上教堂的那條陡坡,開始時他沒注意。后來,他突然發現母親累得幾乎連話都不能講了。于是就帶著她走進一間小酒店,讓她休息一下。
“沒事兒。”她說,“就是我的心臟有點衰老了,這是難免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望著她。他的心又一陣抽搐,痛苦萬分。他想哭,想搗毀所有的東西。
他們又動身了,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著。每一步就像一個重擔壓在他胸口上。
他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要爆炸。最后,母子倆終于爬上了山頂。她出神地站在那里,望著城堡大門,望著教堂正面,簡直都入迷了,忘記了自己。
“這要比我想象中的好!”她叫道。
不過,他卻不喜歡她這副神情。他一直跟著她,始終思慮重重。他們一起坐在教堂里,跟唱詩班一起做禮拜。她有些膽怯。
“我想這是人人都可以參加的吧?”她問兒子。
“是的。”他回答道:“你認為他們會那么無禮地把我們趕走?”
“可是,我相信,”她叫道:“他們要是聽到了你的這番話,就會這么做的。”
做禮拜時,她臉上好象閃著興奮和喜悅的光。而保羅卻始終想發火,想搗毀東西,想痛哭一場。
后來,他們趴在墻上,探身俯瞰著下面的城市。保羅突然說:“為什么一個人就不能有一個年輕的媽媽?她為什么要老?”
“哦,”母親笑了起來:“她對此也無能為力啊。”
“可我為什么又不是長子呢?瞧——別人總是說小兒子占便宜——可是瞧,長子有年輕的媽媽。你應該讓我作長子。”
“我可沒法安排這個。”她分辯說。“你想想,抱怨我還不如怨你。”
他沖她轉了過來,臉色蒼白,眼睛里閃著憤怒。
“你為什么要老呢!”他說。保羅因自己無能為力而火冒三丈。“你為什么走不動,你為什么不能陪我到處走走?”
“以前啊,”她回答說:“我能比你還快地跑上那座山。”
“這話對我有什么用?”他大聲喊著,一拳打在墻上。接著,他變得很傷心。
“你病了真糟糕。親愛的媽媽,這是……”
“病!”她喊著說:“我只是有點老了,你得容忍這點。”
兩人都沉默不言,不過他們都難以忍受。后來,吃茶點時,他們又高興了。他們坐在布雷福河畔觀看游船。這時,他把克萊拉的情況告訴了母親。母親問了他一連串的問題。
“那她跟誰住在一起?”
“跟她媽媽住在藍鈴山上。”
“她們的日子還過得去嗎?”
“我不認為。她們可能在干挑花邊的工作。”
“那么,她有什么魅力,孩子?”
“我不知道她是否很迷人,媽媽。但她不錯,而且她很直率,你知道——一點也不是使心眼的人。”
“可是她比你大得多。”
“她三十歲,我快二十三歲了。”
“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么喜歡她?”
“因為,我不知道——她有一種挑戰似的性子——一種憤世嫉俗的神態。”
莫瑞爾太太考慮著。兒子愛上了一個女人,她應該高興才是,那女人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可是,他如此煩躁,一會兒暴跳如雷,一會兒又意氣消沉。
她希望他結識了一個好女人——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什么,但也不想去弄清楚。不管怎么說,她對克萊拉倒沒有什么敵意。
安妮快要結婚了。倫納德已經去伯明翰工作了。有個周末,他到家里來,母親對他說:“你看起來氣色不太好,孩子。”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只覺得心煩意亂,媽。”
他已經叫她“媽媽”了,叫起來像個小孩。
“你真的覺得你住的地方條件不錯嗎?”她問。
“是的——是的。只是——總覺得有點別扭,你得給自己倒茶,即使你把茶倒在菜碟里,一口一口地把它喝光,也沒人管你怨你。可不知為什么就覺得喝茶也不那么有味兒了。”
莫瑞爾太太笑了。
“這就讓你受不了啦?”她說。
“我不知道。我想結婚。”他脫口而出,說罷扭著手指頭,盯著腳上的靴子。
屋里沉默了一陣。
“可是,”她叫道。“我記得你說過要再等一年。”
“是的,我是這么說過。”他固執地回答。
她又考慮了一陣。
“你知道,”她說:“安妮花錢有點兒大手大腳。她只存了十一鎊。而且我知道,孩子,你的運氣也不大好。”
他的臉刷地紅到了耳朵根上。
“我已經攢了三十四鎊。”他說罷,就低下頭,兩只手在扭著手指頭。
“而且你知道,”她說,“我是一無所有……”
“我不要你的,媽!”他叫道,臉色通紅,看樣子是又難受又想辯解什么。
“當然,孩子,我清楚。我只是希望我有錢。拿出五英鎊來操辦婚禮和買用的東西——只剩下二十九鎊,派不了多大的用場。”
他仍舊扭著手指頭,執拗而無力地耷拉著腦袋。
“不過,你是真想結婚嗎?”她問:“你覺得自己應該結婚了嗎?”
他那雙藍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是的。”他說。
“那么,”她回答道,“我們都得為此盡力而為了,孩子。”
他再抬起頭時,已是熱淚盈眶。
“我不想讓安妮覺得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他掙扎著說。
“孩子,”她說,“你的情況已經比較穩定——有一份體面的職業。如果有個男人想要我的話,我只憑他最近一星期的工資操辦婚事我也會嫁給他的。剛開始過緊日子她可能覺得不太習慣。年輕姑娘都這樣,她們總認為理所應當地該有個舒適的家。我曾經有過比較講究的家具,但這又不能代表一切。
就這樣,婚禮幾乎立即就舉行了。亞瑟回家了,穿著軍裝十分神氣。安妮穿著一身她平時星期天才穿的鴿灰色禮服,看上去漂亮可愛。莫瑞爾覺得安妮這么早結婚真是個傻瓜,因此對女婿很冷淡。莫瑞爾太太戴著帽子,穿的襯衫上也鑲滿白色飾針。兩個兒子都取笑她自命不凡。倫納德快樂而興奮,活像個大傻瓜。保羅不明白安妮為什么要結婚。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不過,他還是悲傷地希望這件婚事美滿幸福。亞瑟穿著紫紅加橙黃兩色相間的軍裝,英俊極了,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不過,他在內心里為這身軍裝而羞愧。安妮因為就要離開母親了,在廚房里號陶大哭。莫瑞爾太太也落了淚,后來,她拍著安妮的肩膀說:“快別哭了,孩子,他會待你好的。”
莫瑞爾跺著腳說,安妮把自己嫁出去是作繭自縛,真是個大傻瓜。倫納德看上去臉色蒼白,過于緊張和勞累。莫瑞爾太太對他說:“我把她交給你了,孩子,你可得好好負責啊。”
“您放心好了。”他說。這場考驗差點要了他的命,如今婚事終于結束了。
莫瑞爾和亞瑟都上了床。保羅仍象往常一樣,坐著跟母親聊天。
“她結婚了你不難過吧,媽媽?”他問。
“她結婚我不難過。可是——她要離開我卻有些讓我不適應。她情愿跟倫納德走,這簡直讓我傷心。做媽媽的就是這樣——我也知道這樣未免太傻。”
“你會為她傷心嗎?”
“每當我想起我結婚的那一天,我就傷心。”母親答道:“我只希望她的生活與我的不同。”
“你相信他會待她好嗎?”
“是的,我相信,別人說他配不上她。但我認為,如果一個男人像他這樣真心實意,而姑娘又喜歡他的話——那么——婚姻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他配得上她。”
“那你放心了?”
“我決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我覺得不是太真心的男人。然而,她走了,總還是覺得像丟了什么似的。”
母子倆都感到傷心,希望她能回來。保羅覺得,母親穿著鑲著白色飾邊的黑綢新外罩,似乎顯得非常孤獨。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結婚的,媽媽。”他說。
“哦,誰都這么說,孩子。你只是還沒碰上意中人罷了,再等上一、兩年你就知道了。”
“但我不要結婚,媽媽。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們雇個傭人。”
“咳,孩子,說起來容易啊。我們走著瞧吧。”
“瞧什么?我都快二十三啦。”
“是的,你不是早婚的人,但是三年之內……”
“我還會同樣陪著你的。”
“我們走著瞧吧,孩子,我們走著瞧吧。”
“可你不希望我結婚吧?”
“我可不愿意你一輩子沒個人照顧——不。”
“你覺得我應該結婚?”
“每個人遲早都要結婚。”
“可是你寧愿我晚些結婚。”
“結婚很難,——非常難。就像別人所說的。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還是女兒孝心長。”
“你認為我會讓媳婦把我從你身邊奪走嗎?”
“可是,你不會讓她嫁給你,又嫁給你媽媽吧?”莫瑞爾太太答道。
“她可以干她想干的事,但她也不能干涉別的事。”
“她不會——等到她得到你——那時你就明白了。”
“我永遠也不會明白。有你在身邊,我永遠也不會結婚——我永遠不會。”
“我不愿意留下你沒人照顧,孩子,”她叫道。
“你不會離開我的,你以為你有多老?才不過五十三歲罷了!我想你至少可以活到七十五歲。那時你瞧著吧,我就是一位開始發福的四十四歲的男人,我再娶個穩重的媳婦,明白嗎!”
母親坐在那兒大笑起來。
“睡覺去吧——睡覺去吧。”她說。
“你和我,我們會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再雇個傭人,一切都會令人滿意。也許我能靠畫畫發財呢。”
“你睡不睡覺了!”
“而且那時候你還會有一輛小馬駒拉的車子。想想吧,——就像一位小小的維多利亞女王出巡。”
“我告訴你,上床睡覺去。”她大笑道。
他親了親母親走了。他對將來的宏圖都是一成不變的。
莫瑞爾太太坐在那兒沉思著——想著女兒,想著保羅,想著亞瑟。安妮離去,令她煩惱不堪。全家人本來是親密地團聚在一起的。她覺得自己如今一定要和孩子們生活在一起。生活對她還是慷慨的,保羅要她,亞瑟也要她。亞瑟從沒意識到自己愛她有多深。現在他還是個只顧眼前的人,他從來沒有強迫自己去了解自己。部隊訓練了他的身體,卻沒有觸及他的靈魂。他體格健康,相貌英俊,濃密的黑發蓋在腦袋上,鼻子有點兒稚氣,長著一雙少女般藍黑色的眼睛。不過,褐色的小胡子下面的那張嘴倒是豐滿紅潤,很有男子氣,下巴也挺結實。這張嘴象他爸爸的,鼻子和眼睛象他媽媽的娘家人——長相漂亮,但都軟弱,沒有主見。莫瑞爾太太替他擔憂,假如他一旦離開軍隊,就會平安無事的,但是,他可能走到哪一步呢?
服兵役其實對他并沒有什么真正的好處,他痛恨那些軍官們作威作福。他厭惡像個動物似的,非得服從他們的命令不可。不過他還算聰明,不會捅亂子。因此他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尋歡作樂。他會唱歌,也會吃喝玩樂。他經常陷入困境,不過這些都是男人的困境,可以得到諒解。他就這樣一方面壓抑著自尊,一方面又盡情享樂著。他相信自己的相貌英俊,身材健美,舉止溫文爾雅,又有良好的教養,因此他自信憑這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果然如愿以償,然而他還是煩躁不安。他從來沒有內心平靜地獨自呆一會兒。他在母親身邊時,順從得低聲下氣。他愛保羅,羨慕保羅,但還有點瞧不起。而保羅對他也是羨慕又喜愛,還有點鄙視感。
莫瑞爾太太還有他爸爸留給她的一些私房錢,她打算把兒子從部隊里贖出來。
他對此欣喜若狂,就像小孩子過節一般。
他過去一直愛戀著比特麗斯。懷爾德。在他休假期間,兩人又相逢了,她身體比過去更健壯。兩人、常去遠足,亞瑟以他那種士兵的方式拘謹地挽著她的胳膊。
她彈鋼琴時他就唱歌。這時,亞瑟就會解開軍裝領子,臉色通紅,眼睛發亮,用雄渾的男高音唱著。唱完后,倆人就并肩坐在沙發上,他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身材,她對此很清楚——發達的胸肌,結實的兩肋,還有緊身軍褲里兩條健壯的腿。
他喜歡用方言跟她說話,有時她會跟他一起抽煙,偶爾直接從他嘴上拿過煙卷吸幾口。
一天晚上,她伸手去拿他嘴上的煙卷時,他說:“別,別,你別拿。要抽,我就給你一個帶煙味的吻。”
“我要抽一口煙,不要吻。”她答道。
“好,就給你抽一口,”他說,“再給你一個吻。”
“我就要抽你的煙卷。”她大叫著,一面伸手想奪下他嘴里的煙卷。
他肩膀挨著她坐著,比特麗斯身材嬌小,動作快得象閃電,他好不容易才閃開了。
“我就要給你一個帶煙味的吻,”他說。
“你是個討厭的家伙,阿蒂。莫瑞爾。”她說著,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要來一個帶煙味的吻嗎?”
這個士兵笑著向她湊過去,他的臉挨近了她的臉。
“不要!”她轉過頭去說。
他抽了一口煙,噘起嘴,把嘴唇湊近她,他那理得短短的深褐色的小胡子象刷子似的一根根豎起。她看著他那張皺攏的鮮紅的唇,突然從他的指縫間奪下煙卷,轉身逃開了。他跳起來追,從她頭發上把梳子給搶去了。她轉過身來,把煙卷向他扔去。他撿起來,銜在嘴里,坐了下來。
“討厭!”她喊道,“給我梳子!”
她擔心她那特意為他梳好的頭發會散開,她站著,兩手擾著頭發,亞瑟把梳子藏在兩膝之間。
“我沒拿。”她說。
他說話時笑著,煙卷也在唇間顫動不已。
“騙人!”她說。
“真的,要不你看!”他笑著,伸開兩手。
“你這個厚臉皮的家伙。”她叫著沖過去扭著他要夾在膝下的梳子。她跟他扭打時,使勁地扳著他緊緊裹在軍褲里的膝頭,他哈哈大笑著,笑得仰躺在沙發上直打顫,煙卷也笑得從嘴里掉了出來,差點燙著他的喉嚨。淡褐色皮膚下的血液漲得通紅,兩只藍眼睛也笑花了,嗓子也噎住了,這才坐起了身,比特麗斯把梳子插在頭上。
“你撩撥我,比特。”他含糊地說。
她那白嫩的手閃電般打了他一耳光。他吃了一驚,對她瞪著雙眼,兩人互相瞪著。她的臉慢慢紅了,垂下雙眼,接著,頭也低下去。他繃著個臉坐下來。她走進洗碗間去梳理亂發,也不知為了什么,她竟暗自捧著眼淚。
等到她回到屋子時,她又高高地噘著嘴,但這只不過是想掩飾心頭的怒氣罷了。
亞瑟頭發亂糟糟的,正坐在沙發上生氣。她坐在他對面的一張扶手椅上。兩人誰也沒說話。靜靜的連時鐘的滴嗒聲都像一下下的撞擊聲。
“你象只小貓,比特。”他終于半帶歉意地說。
“哼,誰叫你厚臉皮。”她回答。
接著,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他吹著口哨,就像很不服氣似的,突然,她走到他身邊,吻了他一下。
“來吧,可憐蟲!”她嘲弄地說。
他抬起臉,詫異地笑著。
“吻?”他問她。
“當我不敢嗎?”她問。
“來吧!”他挑戰似的說,沖她仰起了嘴巴。
她故意古怪地顫聲笑了,渾身都跟著顫動了一下,這才把嘴貼到他的嘴上,他的雙臂立即擁住了她。長吻結束后,她立即仰著頭,纖細的手指伸到了他敞開的衣領里摟著他的脖子。接著,閉上了眼睛,讓他再給了自己一個吻。
她的一舉一動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愿,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誰也管不著。
保羅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孩提時代的一切一去不復返了。現在家里全是成年人了。安妮已經結婚,亞瑟正在背著家里人尋歡作樂。長期以來,他們全家人都是住在一起,而且一起出去玩。但現在,對于安妮和亞瑟來說,他們的生活已經是母親的家之外的天地了。他們回家只是來過節和休息的。因此,家里總是有一種陌生的人去樓空的感覺,就像鳥去巢空一樣。保羅越來越覺得不安。安妮和亞瑟都走了。他也焦躁不安地想走,然而家對他來說就是在母親身邊。盡管如此,外面還是有些東西,這些才是他最想要的東西。
他變得越來越不安了。米麗亞姆不能讓他感到滿足,過去他那瘋狂地想跟她在一起的念頭淡薄了。有時,他會在諾丁漢姆碰上克萊拉,有時他會跟她一起開會,有時他在威利農場會見到她。不過,每當這個時候,氣氛就有些緊張。在保羅、克萊拉和米麗亞姆之間有一種三角關系。和克萊拉在一起,他總是用一種俏皮而俗氣的嘲諷口吻說話,這讓米麗亞姆很反感。不管在此之間的情況怎樣,也許她正和他親密地坐在一起。可只要克萊拉一出現,這一切就消失了,他就開始對新來的人演起戲來了。
米麗亞姆跟保羅一起過了一個愉快的傍晚,他們在一起翻干草。他原來正使著馬拉耙,剛干完,就幫她把干草堆成圓錐形小堆。接著,他跟她說起自己的希望和失望,他的整個靈魂都似乎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她覺得她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那顫動的生命。月亮出來了,他倆一起走回了家,他來找她好像是因為他迫切地需要她。而她聽著他的傾訴,把她所有的愛情和忠貞都給了他。對她來說,他好像帶來了最珍貴的東西交給她,她要用全部生命來衛護。是啊,蒼天對星星的愛撫,也遠遠不及她對保羅。莫瑞爾心靈中善良的東西衛護得那么無微不至。她獨自往家走去,心境盎然,信心百倍。
第二天,克萊拉來了。他們到干草地里去用茶點,米麗亞姆看著暮色由一片金黃色變成陰影,保羅還跟克萊拉在嬉戲。他堆了一個比較高的干草堆,讓他們跳過去。米麗亞姆對這種游戲不太感興趣,就站在一旁。艾德加。杰弗里、莫里斯、克萊拉和保羅都跳了。保羅勝了,因為他身子輕。克萊拉熱血直往上涌,她能像女戰士那樣飛奔。保羅就喜歡她那向干草堆沖過去、一躍而起落在另一邊的那副果斷的神態。她那乳房不住地顫動,厚密的頭發披散開來。
“你碰著草了!”他叫道,“你碰到了!”
“沒有!”她漲紅了臉,轉向艾德加,“我沒碰到,是不是?我挺利索的吧?”
“我說不上。”艾德加笑著說。
沒有一個人能說得上來。
“但你就是碰上了,”他說,“你輸了。”
“我沒有碰上。”她大叫道。
“清清楚楚,你碰到了。”
“替我打他耳光。”她對艾德加說。
“不,”艾德加大笑著,“我不敢,你得自己去打。”
“但什么也改變不了這事實。”保羅哈哈大笑。
她對保羅非常生氣。她在這些男人和小伙子面前的那點威風已蕩然無存。她忘了自己只是在做游戲,但現在他卻讓她下不了臺。
“你真卑鄙!”她說。
他又哈哈大笑起來。這對米麗亞姆來說真是一種折磨。
“我就知道你跳不過這草堆。”他取笑她。
她背轉過身。然而每個人都明白她唯一關心的就是保羅。而保羅呢,也只對她一個人感興趣。他們的爭吵讓小伙子們覺得很開心。可這卻深深刺痛了米麗亞姆。
她已經看出來,保羅完全可能因低落的情緒而拋棄了對崇高事物的追求。他完全可能背叛自己,背叛那個真正的、思想深刻的保羅。莫瑞爾。他大有可能變得輕浮,像亞瑟像他父親那樣只追求個人欲望的滿足。他可能舍棄自己的靈魂,草率地和克萊拉進行輕浮的交往。一想到這些,她就感到心痛。當他們倆互相嘲弄,保羅開著玩笑時,她痛苦地無言地走著。
事后,他會不承認這些。不過,他畢竟有些為自己感到羞愧,因此完全聽從米麗亞姆,隨后他又會再次反悔。
“故作虔誠并不是真正的虔誠。”他說,“我覺得一只烏鴉,當它飛過天空時是虔誠的。但它這么做只是因為它覺得自己是不由自主的飛往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它認為自己這樣做正在成為不朽的功績。”
但是米麗亞姆認為一個人不論在任何事情上都應該虔誠。不管上帝是什么樣子,它總是無所不在的。
“我不相信上帝對自己的事就那么了解。”
他叫道:“上帝才不了解情況,他自己本身就是事物,而且我敢說他不是生氣勃勃的。”
在她看來,保羅是在借上帝為自己辯護,因為他想耽于享樂,為所欲為。他倆爭吵了很久。甚至在她在場的時候,他也會做出對她完全不忠實的事來。過后他就愧悔交加,接著,他又厭惡痛恨她,就再次背叛她。這種情況周而復始。
米麗亞姆使他極度的煩躁不安。她仍然是一個憂郁的、多思的崇拜者。而他卻令她傷情。有時,他為她悲傷,有時他又痛恨她。她是他的良知,然而,不知為什么,他覺得對這個良知太難接受了。他離不開她,因為她的確掌握著他最善良的一面,但他又不能跟她在一起,因為她不能接受另一個他。所以他心里一煩就把氣撒在她身上。
當她二十一歲時,他給她寫了一封只能寫給她的信。
“請允許我最后一次談談我們之間這段衰退的舊情。它同樣也在變化,是不是?
就說說那段愛情吧,難道不是軀體已經死了,只留下一個永久的靈魂給你嗎?你明白,我可以給你精神上的愛,我早就把這種愛給了你,但這絕不是肉體上的愛。要知道,你是一個修女。我已經把我應該獻給圣潔的修女的東西獻給你——就像神秘的修士把愛獻給神秘的修女一樣。你的確很珍惜這份感情。然而,你又在惋惜——不,曾經惋惜過另外一種愛。在我們所有的關系中沒有一點肉體的位置。我不是通過感覺同你交談,而是用精神來同你交流。這就是我們不能按常規相愛的原因。我們的愛不是正常的戀情。假如,我們象凡人那樣,形影不離地共同生活,那太可怕了。因為不知為什么,你在我身邊,我就不能長久地過平凡日子。可你知道,要經常超脫這種凡人的狀態,也就是失掉凡人的生活,就會失去這種生活。人要是結了婚就必須像彼此相親相愛的平常人那樣生活在一起。互相之間絲毫不感到別扭——而不是像兩個靈魂聚會在一起。我就有這種感覺。
我不知道該不該發這封信。不過——最好還是讓你了解一下,再見。“
米麗亞姆把信看了兩遍。看完后又把信封了起來。一年后,她才拆開信讓她母親看。
“你是個修女——你是個修女。”這句話不斷刺痛著她的心,他過去說的話從來沒有像這一句話深深地、牢牢地刺進她的心,就像一個致命傷。
她在大伙聚會后的第三天給他回了信。
“我們的親密的關系是美好的,但遺憾的是有一個小小的差錯。”她引證了一句他的話:“難道這是愛我的錯誤嗎?”
他收信后,幾乎立刻就從諾丁漢姆給她回信,同時寄了一本《莪默。伽亞嫫詩集》。
“很高興收到你的回信,你如此平靜,讓我感到很羞愧。我,真是個太夸大其辭的人。我們經常不和諧。不過,我想我們從根本上來說還可以永遠在一起。
“我必須感謝你對我的油畫和素描的贊賞。我的好多幅素描都是獻給你的,我盼望得到你的指正。你的指正對我來說總是一種賞識,這讓我感到羞愧和榮幸。開玩笑別當真。再見。”
保羅的初戀就到此為止了。當時,他大概二十三歲了。雖然,他還是處男,可是他的那種性的本能長期受到米麗亞姆的凈化和壓抑,如今變得格外強烈。他跟克萊拉。道伍斯說話時,滿腔熱血會越流越快越流越猛,胸口堵得慌,好像有個活躍的東西。一個新的自我,一個新的意識中樞,預告他遲早會向這個或那個女人求歡。
但他是屬于米麗亞姆的。對此,米麗亞姆絕對肯定,堅信他給了她這份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