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這個星期中,莫瑞爾的脾氣簡直讓人不能忍受。像所有的礦工一樣,他非常喜歡吃藥。更令人奇怪的是,他常常自己掏腰包買藥吃。
“你給我帶一劑芳香酸。奇怪,家里竟然一口藥也喝不上。”
于是,莫瑞爾太太給他買了他最喜歡喝的芳香酸,他給自己煮了一罐苦艾茶。
閣樓上掛了成捆的干草藥:有苦艾、蕓香、夏至草、接骨木花、蕪萎菜、蜀葵草、牛膝草、蒲公英和矢車菊。平常爐邊鐵架子上總是放著一罐他要喝的藥汁。
“好極了!”他說。喝完了苦艾茶之后咂著嘴唇說。“好極了!”他還慫恿孩子們嘗一嘗。
“這比你們任何一種茶和可可都好喝。”他發誓說。但孩子們沒有嘗。
然而這次他得的是腦炎。無論藥片、藥酒,還是草藥,都無法治好“他討厭的頭疼”。自從那次他和杰里去諾丁漢途中在野外睡了一覺后,他就一直不舒服。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喝酒,發脾氣,現在他覺得病入膏盲。莫瑞爾太太只好護理他這個最難侍候的病人。不管怎么樣,她從來沒有想讓他去死。除去他能掙錢養家之外,她內心深處還是對他有一絲眷戀的。
鄰居們對她也非常好,偶爾有人會叫孩子們去吃飯,有人替她干些樓下的家務活,也有人會照看一天嬰兒。但不管怎么樣,這個病也是個大累贅。鄰居們也不是每天都來幫忙的。那樣,她就得同時照顧小孩和丈夫。收拾屋子,做飯,什么都得干。她筋疲力盡。但她還是盡自己所能地干。
錢也只是剛夠全家用度。她每星期從俱樂部里得到17先令。每個星期五,巴克和其他朋友們會均出來一份錢給莫瑞爾的妻子。而且,鄰居們給她煮肉湯,給她雞蛋,以及類似的零用品。如果這段時間沒有他們的慷慨幫助,莫瑞爾太太只好借債,那會把她拖垮的。
八個星期過去了,幾乎沒有希望的莫瑞爾病情有了好轉,他的體質很好。因此,一旦好轉,很快就會復原的。不久,他就能在樓下活動了。他生病期間,妻子有一點寵慣他。現在他希望她能繼續那樣,他常摸著腦袋,撇著嘴。裝出頭疼的樣子。
但這些騙不了她。起初她只是暗自好笑,后來就很不客氣地罵他。
“上帝啊。別這樣哭哭啼啼的!”
這有一點傷害他。但他仍繼續裝病。
“我不是一個好哄的小娃娃。”他的妻子簡短地說。
為此,他生氣了,像個孩子似的低聲罵著。后來,他不得不恢復他的正常語調,不再嘀咕。
不過,家里這一段時間比較太平。莫瑞爾太太對他多了份容忍,為此他喜不自禁。而他像個孩子似的依賴她,他們倆彼此都沒意識到,她對他的寬容是因為她對他的愛在漸漸消失。不管怎么樣,在這之前,她的心目中,他仍是她的丈夫,仍是她的男人。她多少還有點同甘共苦的感覺,她的生活依靠著他。這種愛的凋零是潛移默化不易察覺的,但愛情畢竟在衰退。
隨著第三個孩子的出生,她不再與他無謂地爭執。對他的愛就像不會再漲的潮水離他而去。此后,她幾乎不再想他了。而且離他遠遠的。不再覺得他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只是她周圍環境的一部分。她不再計較他的言行,完全讓他自生自滅。
接下來的這一年,他們之間的感情處于無可奈何,悵然若失的境地,就像人生的秋季。妻子拋棄了他。雖然感到有缺憾,但是還是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把愛情和生活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他象個無價值的苦殼。像許多男人一樣,他或多或少接受了這種現象,把位置讓給了孩子們。
在他恢復期間,倆人都曾努力重溫他們的婚后頭幾個月的溫情。實際上,他倆的情感已經煙消云散了。孩子們已經上了床后,他坐在家里,她在做襯衣,要做孩子們的衣服。每逢這時,他就給她念報,慢條斯理地讀著,象一個人在扔鐵環似的。
她常催他快點,預先告訴他下面估計是什么字。而他總是謙恭地接過她的話繼續往下讀。
他們之間的沉默很特別,會聽到她的針發出輕快的嗖嗖聲。他吸煙時嘴唇發出的很響的“啪啪”聲,還有他往火里吐唾沫時爐子冒熱氣的聲音。于是,他開始想威廉,他已經是個大男孩子。在班里是拔萃的,老師說他是學校里最聰明的孩子。
他想象他成為一個男子漢。年輕、充滿活力。這給她的生活燃起了一縷希望之火。
莫瑞爾孤孤單單地坐在那兒,沒有什么可想的,隱隱感到不自在。他在內心盲目與她交流,或發現她已離他遠去,他體驗到空虛,內心深處一片空白,一片渺茫。
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久,他在這種氣氛中再呆不下去了,他的這種情緒也影響了他的妻子。他倆都覺得他們單獨在一起時,連他們的呼吸都有一種壓力。于是,他上床睡覺了。而她樂得獨自一人,邊干活,邊思考,邊消磨時間。
此時,另一個孩子出生了。這是當時正在疏遠的父母在短暫的和平日子的結晶。
這個小孩出生時,保羅才十七個月,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孩。有一雙深藍色的好奇的眼睛,微微皺著眉頭。最小的這個孩子仍是個漂亮而健康的男孩。莫瑞爾太太知道自己懷孕后,感到非常為難。一方面由于經濟原因,另一方面因為她不再愛她的丈夫了。不過,對孩子倒沒什么可后悔的。
他們叫這個小孩亞瑟。他很漂亮,滿頭金色的卷發。而且,生來就喜歡他的父親。莫瑞爾太太對此很高興,聽到這個礦工的腳步聲,孩子就會伸出小手搖搖擺擺地歡呼。如果莫瑞爾心情好,他就會立刻用熱情、柔和的聲音回答。
“怎么了,我的寶貝。我馬上來。”
他一脫下工作服。莫瑞爾太太就會用圍裙把孩子裹好。然后遞給他爸爸。
有時候,父親的吻和逗弄,給孩子臉上沾滿煤灰。當她抱回孩子時,不禁驚呼:“小家伙成什么樣子了!”這時,莫瑞爾就會開心地大笑。
“他是一個小礦工。上帝保佑這個小家伙。”他大聲說。
當心里有著孩子和丈夫時,她仿佛覺得生活充滿歡樂。
威廉長得更高更壯了,也更活潑了。而保羅十分文弱安靜,愈加清瘦,如影子般地跟著媽媽。平時,他也好動,也對別的東西非常好奇,有時他意氣消沉悶悶不樂。這時,母親就會發現這個三、四歲的男孩在沙發上流淚。
“怎么啦?”她問。卻沒有回答。
“怎么啦?”她有點生氣她追問著。
“不知道。”孩子抽咽地說。
母親又哄又勸地安慰他,但沒用,這讓她忍無可忍。這時父親總是不耐煩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大喊:“他要再哭,我就打得他住口。”
“這不關你的事。”母親冷冷地說。然后,把孩子領到園子里,把他重重地放在椅子上,說:“現在哭吧,苦命的家伙。”
落在黃葉上的蝴蝶吸引了他,或者他自己哭著睡了。保羅的憂郁癥不常發生,但在莫瑞爾太太心里投下了一塊陰影。因此她在保羅身上操的心更多一些。
一天早晨,她朝河川區巷道張望著等待賣酵母的人。突然,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她,原來是瘦小的安東尼太太,她穿著一身棕色絲絨衣服。
“嗨,莫瑞爾太太,我要給你說說威廉的事。”
“噢,是嗎?”莫瑞爾太太回答。“怎么啦,發生了什么事?”
“他從后面抓住了我的孩子,撕了他的衣服。”安東尼太太說:“這還了得。”
“你家的阿爾弗雷德和威廉一樣大呀。”莫瑞爾太太說。
“是一樣大。但那也不能扭著別人的孩子,撕人家的衣服。”
“好。”莫瑞爾太太說:“我不會打孩子的。即使打他們,我也要讓他們說明原因。”
“發生這樣的事,應該好好教訓他們一頓才是。”安東尼太太反駁道。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莫瑞爾太太說。
“你的意思是我在說謊?!”安東尼太太喊了起來。
莫瑞爾太太走了,把門也關上了。她端著杯酵母的手在發抖。
“我要告訴你當家的。”安東尼太太在身后喊道。
午飯時,威廉吃完飯又想走——他已經11歲了——他媽媽問話了。
“你為什么撕壞了阿爾弗雷德。安東尼的衣領?”
“我啥時撕了他的衣領?”
“我不知道啥時,他媽媽說你撕了。”
“噢——是昨天。那個領子早已破了。”
“但你把它撕得更破了。”
“是這樣。我的砸果,贏了他17個——于是阿爾弗雷德。安東尼就喊:”亞當夏娃掐人精,河里去干壞事情,亞當夏娃淹死啦,猜猜是誰得救啦?‘我就說:“好,掐你一下。’我就掐了他一下。他像瘋子一樣搶了我的”砸果“
就跑了。我就在后面追,抓住了他的時候,他一躲,就把領子給撕破了,但我搶回了我的砸果……“
他從口袋里掏出用根繩子串上的七葉樹果,黑色陳舊的老“砸果”——擊碎了其它十七顆掛在同樣繩子上的砸果,因此這個男孩對自己百戰不敗的功臣感到驕傲。
“得了,”莫瑞爾太太說:“你應該明白你不應該撕別人的領子。”
“唉,媽媽呀!他回答:”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再說,那只是一個舊的橡膠領子,而且早就破了。“
“下次,”他媽媽說:“你應該小心些,如果你回家時領子也被撕破了,我也會不高興的。”
“我不在乎,媽媽,我不是有意撕的。”
小男孩子挨了訓,表情很可憐。
“得了——你得加小心。”
威廉慶幸媽媽饒了他,飛也似地跑了。一向討厭跟鄰居鬧糾葛的莫瑞爾太太,覺得她應該給安東尼太太解釋一下,平息了這場風波。
但是,那天晚上,莫瑞爾從礦井回來,看上去怒氣沖沖。他站在廚房里,四下瞅著,好幾分鐘沒吭聲,然后說:“威廉去哪兒了?”
“你找他干什么?”莫瑞爾太太心里揣測著問道。
“我找到他后,他就知道了,”莫瑞爾說著,“砰”地把他的井下喝水的瓶子摔在碗柜上。
“安東尼太太找你,胡扯阿爾弗雷德領子的事吧?”莫瑞爾太太冷笑著說。
“別管誰找我。”莫瑞爾說:“我找到他,把他的骨頭揍扁。”
“真滑稽,”莫瑞爾太太說:“你竟相信別人的胡扯,想和母老虎站在一起冤枉你兒子。”
“我要教訓他,”莫瑞爾說:“我不管誰的孩子,他不能隨便去撕別人的衣服。”
“隨便撕別人的衣服!”莫瑞爾太太重復了一遍,“阿爾弗雷德搶走了他的‘砸果’,他就去追,無意中抓住了他的領子,那個孩子一躲閃——安東尼家的孩子都會這么做。”
“我知道!”莫瑞爾恐嚇地喝道。
“你知道,別人告訴你之前,你就知道。”他的妻子挖苦地回敬道。
“你別管,”莫瑞爾咆哮著,“我知道該怎么辦。”
“可不一定,”莫瑞爾太太說:“假如有的長舌婦挑撥你去打你的兒子怎么辦?”
“我知道。”莫瑞爾重復。
他不再說話,坐在那里生悶氣。突然間,威廉跑了進來,說道:“媽媽,我可以吃茶點嗎?”
“我讓你吃個夠!”莫瑞爾太太說:“看你丑態百出的樣子。”
“我如果不收拾他,他豈止丑態百出。”莫瑞爾從椅子上站起身,瞪著兒子。
在威廉的這個年齡,他算是身材夠高大的了,但他非常敏感,這時已臉色蒼白,惶恐地看著父親。
“出去!”莫瑞爾太太命令兒子。
威廉傻傻地沒動。突然,莫瑞爾捏起拳頭,彎下腰。
“我要湊他‘出去’!”他像失去理智似地喊。
“什么!”莫瑞爾太太喊道,氣得呼呼地喘:“你不能只聽她的話就打他,你不能!”
“我不能?”莫瑞爾喊著,“我不能?”
他瞪著孩子,向前沖去,莫瑞爾太太跳起身來攔在他們中間,舉著拳頭。
“你敢!”她大喊。
“什么?”他喊道,愣了一會,“什么?”
她轉過身來對著兒子。
“出去!”她生氣地命令他。
男孩好象中了她的魔法似的,突然轉身跑了。莫瑞爾沖到門口,但已晚了。他轉回身來,盡管他的臉滿是煤灰,仍然氣得發白。但現在他的妻子更是怒火沖天。
“你敢!”她聲音響亮地說:“你敢碰這個孩子一指頭,老爺,我讓你后悔一輩子。”
他害怕她,只好生氣地坐下。
孩子們長大了,不再讓人操心。莫瑞爾太太參加了婦女協會。這個協會是附屬于批發合作社的小型婦女俱樂部,協會每星期一晚上在貝斯伍德合作社的雜貨鋪樓上的一間長屋里聚會,婦女可以在那里討論合作社的好處和其他一些社會問題。有時候,莫瑞爾太太也看看報。孩子們每每驚奇地看到整天忙著家務的媽媽坐著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凝神沉思,時而批閱書冊,然后繼續書寫,不禁對母親懷有深深的敬意。
不過,他們很喜歡這個協會,只有在這件事上他們沒有埋怨它搶走了他們的母親——一半因為母親從中享受到快樂,一半因為他們受到一些優待。一些心懷敵意的大丈夫們稱這個協會是“咭咭呱呱”店,即說閑話的店,他們感覺妻子們太獨立了。從這個協會的宗旨上說,這種感覺也許是正確的,女人們應該審視一下她們的家庭,她們的生活條件,從而發現生活有許多缺憾。礦工們發現他們的妻子有了自己新價值標準,感到非常恐慌。莫瑞爾太太在星期一的晚上總是帶來很多新聞,因此,孩子們希望母親回來的時候,威廉在家,因為她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很多事。
威廉十三歲時,她給他在合作社辦公室里找到一份工作。他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坦率真誠,相貌粗獷,長一雙北歐海盜般的藍眼睛。
“為什么讓他去坐冷板凳?”莫瑞爾問,“他只會把褲子磨破,什么也掙不到,剛去多少錢?”
“開始掙多少沒關系。”莫瑞爾太太說。
“不行!”讓他跟我去下井,一開始我可以輕松地每周掙十個先令。不過,我知道,在凳子上磨破褲子掙六先令,還是比跟我下井掙十先令好。“
“他不能去下井,”莫瑞爾太太說,“再別提這件事了。”
“我下井沒關系,他下井就不行啦?”
“你母親讓你十二歲下井,這并不意味著我讓我的孩子也這么做。”
“十二歲?還沒到十二歲呢!”
“管你幾歲!”莫瑞爾太太說。
她以有這樣的兒子而驕傲。他去了夜校,學會速記,到他十六歲時,除了另外一個人,他已經是當地最好的速記員和簿記員了。后來,他在一家夜校教書。但他的脾氣大暴躁,要不是因為他的熱心腸、大塊頭保護著他,真不堪設想。
所有男人干的事——好事——威廉都會。他跑起來快得像風,十二歲時,他在一次比賽中榮獲一等獎,一個鐵砧形狀的玻璃墨水瓶,神氣地擺在碗柜上,這給莫瑞爾太太莫大的喜悅。孩子是為她而跑的,他拿著那個獎品飛奔回家,氣喘吁吁地說:“看,媽媽!”這是他給她的第一件真正的禮物,她像皇后一樣接過了它。
“真漂亮!”她驚嘆。
于是,他開始雄心勃勃,想把所有的錢都給了母親。他每星期掙到十四先令,她給他兩先令。由于他從不喝酒,他覺得自己很富有,便和貝斯伍德的中產階級有了來往。小鎮上地位最高的是牧師,然后是銀行經理、醫生、商人,還有煤礦老板。
威廉相交的有藥劑師的兒子、中學校長、商人。他在技工禮堂打彈子,竟然不顧母親的反對去跳舞。他沉迷于貝斯伍德所有的活動,教堂街六便士的便宜舞會、體育運動、打彈子,無不躬親。
保羅常聽威廉描述那花枝招展的少女們,但大部分就像摘下的花朵一樣,在威廉心中只活上短短兩星期。
偶爾,也有情人來找她那行蹤不定的情郎。莫瑞爾太太發現一個陌生的女孩站在門口,立刻嗅出了不對勁。
“莫瑞爾先生在嗎?”年輕的女人用一種動人的神情問道。
“我丈夫在。”莫瑞爾太太回答。
“我——我是說,年輕的莫瑞爾。”少女費力地重復了一遍。
“哪一個?這里有好幾個呢。”
于是,女孩臉色緋紅,說話也結巴了。
“我——我是在舞會上碰到莫瑞爾先生的——在里普斯。”她解釋著。
“哦——在舞會上!”
“是的。”
“我不喜歡兒子在舞會上結識的女孩,而且,他也不在家。”
他回家后,為母親如此不禮貌地趕走了那個姑娘大為惱火。他是粗心大意,性情熱烈的小伙子,時而昂首闊步,時而蹙額皺眉,常常喜歡把帽子扣到后腦勺上。
此刻,他皺著眉頭走了進來,把帽子扔到了沙發上,平托著下巴瞪著母親。她身材矮小,頭發朝后梳著。她平靜,又讓人敬畏,然而又非常親切。知道兒子生氣了,她內心有點不安。
“昨天有位小姐來找我嗎,媽媽?”他問。
“我不知道什么小姐,倒是一位姑娘來過。”
“為什么你不告訴我?”
“因為我忘了。”
他有點激動。
“一個漂亮的女孩——看上去不像一位小姐?”
“我沒看她。”
“褐色的大眼睛?”
“我沒看。孩子,告訴你的那些姑娘們,她們想追求你時,不要到你媽媽這兒來找你。告訴那些你在跳舞班認識的厚顏無恥的女人。”
“我肯定她是一個好女孩。”
“我肯定她不是。”
這次爭吵結束。關于跳舞,母子之間發生過一次唇槍舌劍的沖突。有一次,威廉說要去哈克諾?特米德——被認為是下等小鎮的地方——參加一次化妝舞會,兩人之間的不滿到了高潮。他要扮成一個蘇格蘭高地人,就去租朋友的那套非常合適他穿的衣服。高地人服裝送到家時,莫瑞爾太太冷冷地接下它,連包都沒打開。
“我的衣服到了嗎?”威廉喊道。
“前屋里有一個包裹。”
他沖進去,剪斷了包上的繩子。
“你兒子穿這個怎么樣?”他說著,欣喜若狂地給她看那套衣服。
“你知道我不喜歡你穿那身衣服。”
舞會那天傍晚,他回家來換衣服,莫瑞爾太太已經穿上大衣,戴上帽子。
“你不等一會看我嗎?媽媽。”他問。
“不,我不想看到你。”她回答。
她蒼白的面孔板得很緊。她害怕兒子重蹈他父親的覆轍。他猶豫了一會,心里還是火燒火燎。突然,他看到那頂裝飾著彩帶的蘇格蘭高地的帽子,拿起帽子,高興得忘乎所以,把母親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十九歲時,突然離開了合作社辦公室,在諾丁漢找到了一個差使。在新地方,他可以每周掙30先令而不再是18先令了。這確實是個飛躍。父母都很得意,人人交口稱贊威廉,好象他會很快飛黃騰達。莫瑞爾太太希望,他能幫幫他的兩個弟弟,安妮正在念師范;保羅,也相當聰明,成績不錯,正跟著那位當牧師的教父學法語和德語。牧師仍是莫瑞爾太太的好朋友。亞瑟是個倍受寵愛的漂亮男孩,正上公立小學,有人說他正在爭取進諾丁漢中學的獎學金。
威廉在諾丁漢的新職位上呆了一年。他學習刻苦,人也嚴肅起來了,似乎有什么事使他煩惱。他仍然出去參加舞會和河邊派對,他滴酒不沾。幾個孩子都是絕對戒酒主義者。他晚上回來很晚,但還要坐在那里學習很長時間。母親懇切地囑咐他保重身體,不要急于求成,想干這,又想干那。
“要想跳舞就跳吧,我的孩子,不要以為自己既能工作,又能學習,還是可以玩的。不要樣樣想干——或者好好玩,或者學習拉丁語,但別同時兼顧兩件事,人的身子骨是支撐不住的。”
后來,他在倫敦找到一份工作,年薪一百二十鎊。這確實是很大一筆收入。他母親不知道是喜是悲。
“他們讓我星期一去萊姆大街,媽媽,”他喊道,他念信的時候,眼睛泛著光。
莫瑞爾太太覺得內心一片沉寂。他念著信:“‘無論您接受與否,請予星期四之前做出答復。您的忠實的×××。’他們要我了,媽媽,一年一百一十鎊,甚至不要求面試。我告訴過你,我會成功的!想想吧,我要去倫敦了!我可以每年給你二十鎊,媽媽。我們都會有很多的錢。”
“我們會的,我的孩子。”她感傷地回答。
他從沒料到,在母親的心里,母子分別的感傷遠遠甚于兒子成功的喜悅。
隨著他動身的日子的迫近,她越來越感到絕望傷心。她多么愛他呀!而且,她對他的希望多大呀!他是她生活的動力,她喜歡為他做事,喜歡給他端一杯茶,喜歡給他熨衣服。因為當地沒有洗衣房。看著他穿上領口挺括的衣服那種自豪的神情時,她內心洋溢著喜悅。她常常用一個凸肚的小熨斗把衣領熨得干干凈凈,甚至在領口上用力摸出光澤來。如今,他要離開了,她再不能為他做這些了,她仿佛覺得他將要離開她的心。似乎他并沒有想讓她和他住在一起的意思,這更讓她悲痛,他徹徹底底地走了,帶走了所有的一切。
他出發前幾天——只有二十歲的他——焚燒了他所有的情書。這些情書夾在文夾里,放在碗柜上面,有些他曾摘要似的給母親讀過,有些她不厭其煩地親自讀過。
不過大多數信寫得無聊淺薄。
到了星期六,他說:“快來,圣徒保羅,我們一起翻翻我的信,信封上的花鳥給你。”
莫瑞爾太太把星期六的活在星期五就干完了。因為這是威廉在家的最后一個休息天。她給他做了一塊他很愛吃的米糕讓他帶走。他幾乎一點兒沒有察覺她內心的痛苦。
他從文件夾里拿出一封信,信封是淡紫色,上面印著紫色和綠色的薊草。
威廉嗅了嗅信紙。“好香啊,聞聞!”
他把信遞到保羅鼻子下。
“哦,”保羅說著,吸了一口氣,“什么味兒,聞一聞,媽媽。”
母親把她那小巧的鼻子匆匆湊近紙張。
“我才不想聞她們那些垃圾呢。”說著,她吸了吸鼻子。
“這女孩兒的父親,”威廉說:“和克利蘇斯一樣富有,他有無數的財產。她叫我拉法耶特,因為我懂法語。‘你會明白,我已經原諒了你’——我很高興她原諒了我。‘我今天早晨把你的事告訴母親了,如果星期天你能來喝茶,她會很高興的,不過她還需要征得父親的同意。我衷心地希望他能同意。有結果,我會告訴你的。但是,如果你——’”
“‘告訴你’什么呀?”莫瑞爾太太打斷他。
“‘結果’”——是的!“
“‘結果’”莫瑞爾太太挖苦地重復一遍。“我以為她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呢。”
威廉覺得有點兒尷尬,就丟開了這姑娘的信,把信角上的花送給了保羅。他繼續念著信中段落,其中的有些話逗樂了母親;有些使她不快,讓她為他而擔心。
“我的孩子,”她說,“她們聰明透頂。她們知道只需說幾句恭維話來滿足你的虛榮心,你就會像一只被搔過頭的小狗一樣緊緊地跟著她們。”
“得了吧,她們不能永遠這么搔下去,”他回答道,“等她們搔完了,我就走開。”
“但是有一天你會發現有一根繩子套著你的脖子,你會扯也扯不掉的。”
“我不會的!媽媽。我和她們中的任何人都一樣,她們用不著恭維自己。”
“你在恭維你自己。”她平靜地說。
一會兒,那文件夾里帶香味的情書變成一堆黑色的灰燼。除了保羅從信封角上剪下來三、四十張漂亮的信花——有燕子,有勿忘我,還有常春藤。威廉去了倫敦,開始了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