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02章》愛的饑渴 三島由紀夫作品集

    6

    次日晚上開始,良輔的熱度突然升到三十九度八。他訴說腰痛,訴說頭痛。他不停地轉動著頭部,找枕頭上的涼爽的地方,弄得枕巾全是發油和頭皮。從這天晚上起,悅子給他枕上冰枕了。他勉強接受了流質食物。悅子將蘋果榨成果汁倒在鴨嘴壺里讓丈夫喝。次日早晨出診的醫生說:只是患感冒而已。

    悅子心想:這樣,我看到丈夫終于回到了我的身邊,回到了我的跟前。猶如看到漂流到膝前的漂流物一樣,我蹲下來仔細地檢查了在水面上的這具奇異的痛苦肉體。我每天活像漁夫的妻子,每天都來到海邊孤身獨影地過著等待的生活。這樣,終于發現在峽灣巖石縫的混濁的水里,漂浮著一具尸體。那是還有生命的肉體。我當場從水里把它打撈上來了嗎?不!沒有打撈上來。那才是真正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熱情。我只是熱心地蹲下來定睛凝視著水面。而且,一直看守著這具還有生命的軀體,直到它整個被水淹沒,再也不會呻吟,再也不會叫喚,再也不會呼出熱氣為止……我知道,倘使讓這漂流物復蘇,無疑它會立即拋棄我,然后被海潮送到無限的遠方,逃之天天。也許下次再也不會回到我的跟前。

    她心里還想:盡管我的看護存在無目的的熱情,可是誰能理解它呢?誰能理解丈夫彌留之際我所淌流的淚水原來就是同燒毀我自己每天的時光的這股熱情相告別的淚水呢?……

    悅子想起丈夫躺在出租汽車車廂里,前往與丈夫熟悉的小石川內科博士醫院住院當天的事。其后,住院的翌日,照片上的女人到病房來探視丈夫,她同這女人激烈地爭吵起來……這女人是怎樣打聽到的呢?難道是從前來探病的同事的嘴里了解到的?按理說,同事是不了解任何情況的。抑或是那些女人像狗一樣,嗅到了病的氣味才知道的?……又一個女人來了。一個女人接連三天都前來。又另一個女人前來探視。兩個女人偶爾碰上,相互交換了蔑視的目光就匆匆離去……悅子不希望任何人前來侵犯惟有他倆存在的這個孤島。第一次給米殿發病危電報的,是在他斷氣之后。確定丈夫的病當天的事,在悅子的記憶中,是曾使悅子高興過的。提起這家醫院,二樓上只有三間并排的病房。走廊盡頭是一扇窗。從這殺風景的窗,可以嘹望到殺風景的市鎮的風景。那走廊上飄蕩著木鎦油的氣味。悅子很喜歡這種氣味。每次丈夫陷入短暫的假寐時,她總是在走廊上來回走動,盡情地呼吸這股氣味。比起窗外的空氣來,這種消毒液的氣味更適合她的嗜好。凈化病和死的這種藥品的作用,也許不是死的作用,而是生的作用。這種氣味,也許就是生的氣味。

    這種劇烈的殘酷的藥品的體臭,猶如晨風能給鼻腔爽快的刺激。

    丈夫已經連續十天四十度高燒,悅子就是坐在丈夫這樣的肉體旁。肉體被封閉在這種高燒之中,痛苦地尋找出路。他活像臨近最后沖刺的長跑運動員,鼓起鼻翼在喘氣。躺在被窩里,他的存在化為一種拼命不停地奔馳著的運動體。而悅子呢?……悅子在聲援。

    “加油!加油!”

    ……良輔的眼梢上吊,他的指尖企圖切斷沖線。然而,這手指只不過是抓住了毛毯邊而已。那毛毯宛如充滿熱氣的干草,而且散發著宛如躺在干草上的野獸發出的嗆人的氣味。

    早晨前來診察的院長,讓丈夫裸露出胸部來。這胸部由于急促的呼吸,顯得活活有生氣。一觸摸它,熱燙的皮膚就像噴出的溫泉涌到手指上。所謂病,說起來不正是一種生的亢進吧?院長把象牙聽診器按在良輔的胸部上,發黃的象牙聽診器壓出一點點的白色斑痕,旋即侵犯了充血的皮膚,到處泛起了不透明的薔薇色的小斑點。悅子目睹這種情況,詢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院長用厭煩似的口吻說。這種口吻卻又讓人信服這是充滿職業以外的親切感。“薔薇疹……就是薔薇花的薔薇,發疹的疹。過一會兒……”

    診察過后,院長把悅子帶到門外,若無其事地說:“是傷寒。腸熱病。血液檢查的結果也好不容易出來了。良輔君在什么地方感染上這種病呢?據他說是出差期間喝了井水,是這樣嗎?……不要緊的。只要心臟沒問題,就不要緊的……當然,這是異型傷寒,診斷晚了……今天辦好手續,明天轉到專科醫院去吧。因為這里沒有隔離病房的設備。”

    博士用干癟的手指關節敲了敲貼有“防火須知”招貼的墻壁,半帶厭煩地期待著這個因看護病人弄得疲憊不堪而眼圈發黑的女人的呼喚和傾訴。“先生!求求您了。請不要申報,就讓病人留在這兒吧。先生!病人一搬動就會死的。人的生命比法律更重要啊。先生!

    請不要讓他轉到傳染病醫院去吧。請關照一下,讓他住進大學附屬醫院的傳染病房吧。先生!……“博士以演繹式的好奇心等待著從悅子的嘴里吐出來的這般老一套的哀訴。

    然而,悅子卻沉默不語。

    “累了吧?”博士說。

    “不!”悅子以^們愿意形容的“堅強”的語調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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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悅子不害怕感染。她想:這是惟一足以說明自己終于沒有受到感染的理由。她回到丈夫身邊的椅子上繼續編織毛線衣。快到冬天了,她在給丈夫織毛線衣。這房間,上午寒冷。她脫掉一只草鞋,用這只穿著布襪子的腳背,摩挲另一只腳的腳背。

    “病已經確診了吧?”良輔氣喘吁吁地操著少年說話般的語調問了一句。

    “是啊。”

    悅子站起身來,本想用含有水份的藥棉濕潤一下丈夫那因高燒而起了倒戧刺并裂璺的嘴唇。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卻將臉頰貼在丈夫的臉頰上。病人長滿胡碴的臉頰,猶如海邊的熱砂,燙著悅子的臉頰。

    “不要緊的。悅子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不必擔心。倘使你死了,我也跟著你死(誰會注意到這種虛偽的誓言呢!悅子不相信作證的第三者,甚至也不相信神這個第三者)…不過,這種事決不會發生的。您一定、一定會痊愈的!”

    悅子在丈夫起倒戧刺的嘴唇上瘋狂地親吻。嘴唇不斷地傳出了宛如地熱的熱氣。悅子的嘴唇滋潤著丈夫那像長滿刺的薔薇似的滲出鮮血的嘴唇……良輔的臉,在妻子的臉下掙扎著。

    ……纏著紗布的門把手動了,門扉微微敞開了。她注意到這一動靜,離開了他的身體。護士在門后用眼睛向悅子示意:請她出來一會兒。悅子走到廊道上,只見一個憑倚在窗邊上的身穿長裙、上罩毛皮短外套的女人,立在走廊的盡頭。

    她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人。乍看她像個混血兒。她的牙齒完美無暇得像一口假牙,鼻孔像翼的形狀。她手持的花束那濡濕了的石臘紙,沾在深紅的指甲上。這女人的姿勢,有點像用后肢立起走路的野獸,身體不能自由動彈。也許是年近四十,外眼角的小皺紋如隱蔽的伏兵會突然出現似的。她看上去是二十五六歲。

    “初次見面!”女人招呼了一聲。

    她的話音,帶點說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在悅子看來,糊涂的男人的確會將這女人當作神秘的人物而加以珍視的。就是這女人一直使自己痛苦。對悅子來說,那種痛苦和這種痛苦的實體之間,很難引起瞬間的聯想。悅子的痛苦,早已成長為與這種實體無緣的東西(盡管這是一種奇怪的說法),如今成為更具獨創性的一種東西了。這女人是被拔掉了的齲齒,再也不使她感到痛苦了。好像治愈了假裝的微不足道的病以后又被追面臨真正的絕癥病人那樣,悅子認為這樣一個女人就是使自己痛苦的原因,這種想法只能看作是對自己的一種懦怯的馬虎的判斷。

    女人出示了一張男人的名片,說是代表她丈夫前來探視病人的。是悅子丈夫的公司經理的名字。悅子說,病房謝絕會客,不能領她進去。頓時女人的眉宇間掠過了一道陰翳。

    “但是,我丈夫囑咐我親自來看看病人的病情。”

    “我丈夫的病情,已經到了不能會見任何人了。”

    “我只求見一面,對我丈夫好有個交待。”

    “您先生親自來的話,我就讓他見見。”

    “為什么我丈夫能見,我就不能見昵?哪有這種不合情理的事呀?聽您的口氣,好像在懷疑什么?”

    “那么,是不是要我重申一遍謝絕會見任何人,您才心安理得呢?”

    “這話有點不太合適了吧,您是太太?是良輔先生的太太?”

    “除了我以外,沒有哪個女人是管我丈夫叫良輔的。”

    “請別這么說。拜托啦,讓我見見吧。我懇求您吶。這個,微不足道,請您放在他身邊作裝飾用吧。”

    “謝謝。”

    “太太,請讓我見見吧。他的病情怎么樣昵?不要緊吧?”

    “是活是死,誰也不知道。”

    這時,悅子的嘲笑對女人的刺激很大。女人忘了檢點,盛氣地說:“那么,好吧,我隨便進去見見。”

    “請!只要您不介意,就請便吧!”悅子站在前面,回過頭來說。

    “您知道我丈夫患的什么病嗎?”

    “不知道。”

    “是傷寒病。”

    女人戛然卻步,立即變了臉色,嘟喃了一句:“是傷寒?”

    她無疑是個無知識的女人。猶如老板娘一聽說肺病就作出驚愕的反應一樣,她嘴里不停地念叨:吉祥如愿,吉祥如意。這女人很可能還會劃十字架吶。賤貨!磨磨蹭蹭,什么勁兒嘛?……悅子和藹地打開了房門。對這女人出乎意料的反應,悅子十分高興。不僅如此,悅子還將靠近丈夫頭部的椅子推到更接近病床,勸女人坐下。

    7

    事情既已發展到這地步,女人只好硬著頭皮走進病房。讓丈夫看看這女人的恐懼,是一大樂事啊!

    女人把短外套脫下,猶猶豫豫不知放在哪兒。放在帶病菌的地方是危險的,把它遞給悅子也是危險的。悅子肯定侍候丈夫解糞便。結果還是不脫保平安……她又把它穿上,然后將椅子挪得離病床很遠處,這才坐了下來。

    悅子按名片上的名字告訴了丈夫。良輔只向女人瞥了一眼,沒有言語。女人蹺起二郎腿,臉色蒼白,默默無言。

    悅子像個護士似的,站在女人的背后,凝視著丈夫的表情。不安的心緒使她喘不過氣來。心想:倘使丈夫、倘使丈夫一點也不愛這女人,怎么辦?我不就白白痛苦一場了嗎?丈夫和我不就成了只不過做了一場徒勞的折磨的游戲了嗎?這樣一來,我的過去不就成了唱空虛的獨腳戲了嗎?現在,我無論如何必須從丈夫的目光中找到他對這女人的愛,否則就活不下去。萬一丈夫并不愛這女人,以及我謝絕會見的三個中的任何一個女人……啊,事到如今,這種結果太可怕了!

    良輔依然仰臥著,羽絨被在動。羽絨被已經險些滑落。良輔的膝頭還在動,被子順著病床沿滑落下來了。女人悄悄縮了縮腳,無意伸手去撿。悅子驅上前去,將被子重新蓋好。

    這數秒之間,良輔把臉朝向女人。悅子忙著給他蓋被子,無法發現這般情狀。然而,她憑直感,知道這時丈夫與女人互相遞了眼神,互相遞了藐視悅子的眼神……這個連續高燒的病人……雙眉頻蹙,浮現了一絲微笑,同那女人在擠眉弄眼。

    雖說是憑直感,其實是悅子通過當時丈夫的臉部表情體察到的。她體察到,而且感覺到光憑一般的了解辦法。誰也不會了解到這份上,也就釋然了。

    “不過,您,不要緊的,會治好的。您很大膽,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女人抽冷子用毫不隱諱的口吻說。

    良輔那胡碴臉頰上浮現出溫存的微笑(這種微笑,他從沒有向悅子流露過,哪怕是一次)。他氣喘吁吁地這么說道:“遺憾的是,這種病癥沒能傳染給你。你遠比我更能經受得起折磨。”

    “啊,這話未免太失禮啦。”

    女人第一次沖著悅子笑了。

    “我,我受不了啊!”

    良輔重復了一遍。一陣不吉利的沉默。女人猝然發出了鳴囀般的笑聲……

    幾分鐘之后,女人走了。

    這一夜,良輔并發了腦病。傷寒菌侵入了腦子里。

    樓下候診室里收音機在高聲地播放著。那是喧囂的爵士音樂。

    “真受不了啊!分明有重病人,收音機聲竟肆無忌憚……”良輔訴說了頭部劇痛,艱難地說了這么一句。

    病房里的電燈掛上了包袱皮半遮掩著,為的是讓病人不晃眼。

    這是悅子沒有借助護士的手,自己站在椅子上將麥斯林紗包袱皮系在燈上的。透過紗包袱皮的光,照射在良輔的臉上,反而投下了濃綠色的不健康的影子。在這影子中,他那雙充血的眼睛噙著熱淚,充滿了憤怒。

    “我下樓讓他們將收音機關掉吧。”

    悅子扔下了這句話,放下手中的毛線活,站起身來剮走到門邊,背后立即響起了一陣可怕的呻吟聲。

    這像是遭到蹂躪的野獸發出的吼叫。悅子回過頭去,良輔已經在床輔上支起了上半身,雙手像嬰兒的動作,猛抓住羽絨被,轉動著眼珠子望著門口。

    護士聽見聲音,走進了病房,敦促著悅子幫她的忙。她簡直像收拾折疊椅一樣,讓良輔的身體橫躺下來,將他的兩只胳膊放進羽絨被里。病人呻吟著聽任她的擺布。片刻,他將目光到處掃視了一遍,呼喊道:“悅子!悅子!”

    ……這天深夜,良輔叫喚著含意不清的話:“真黑!真黑!真黑!

    真黑!“從病榻上跳了下來,把桌面上的藥瓶和鴨嘴壺打翻在地板上,地板上濺滿了玻璃碴子,他赤腳走在上面,扎得滿腳是血。包括勤雜工在內的三個男人跑了過來,這才制止住了。

    翌日,注射了鎮靜劑的良輔,被人用擔架抬上了救護車。

    六十多公斤重的軀體并不算輕。而且,那天一大早就下雨,從醫院門廳到大門這段路,是由悅子撐著雨傘相伴的。

    傳染病醫院……在雨中,它的影子投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行人天橋的那邊。這種煞風景的建筑物逼將過來的時候,悅子以多么喜悅的心情凝視著它啊!…孤島的生活,悅子渴望已久的理想的生活形態即將開始了……再也不會有誰能夠追到這里面來了。誰也不能進來了…這里面,只有以抵抗病菌作為惟一存在理由的人們在生活。承認生命的不間斷,承認無須忌諱粗野的沒有規范的人眼目……夢話、失禁、便血、吐瀉物、惡臭…這些東西在擴展著,而且這些東西每秒鐘都在要求承認生命的粗野、無道德…。正像在菜市場上吆喝芹菜價錢的商販那樣,這里的空氣每時每刻都必須不斷地呼喚:“活著,活著。”……這忙亂的車站,生命在進進出出,有出發也有到達。乘客有下車也有上車……背著傳染病這種明確的存在形式而被統一了的這些運動群體……在這里,人類同病菌的生命價值往往接近于同等價值,患者和看護人都化身為病菌……化身為那無目的的生命…在這里,生命僅僅是為了獲得承認而存在。

    因此不存在煩人的欲望。在這里,幸福主宰一切。也就是說,幸福這種最容易腐敗的食物,是處在完全不能吃的腐敗狀態…

    悅子在這種惡臭和死亡中,貪婪似地生活著。丈夫不斷失禁,住院翌日便血。發生了令人畏懼的腸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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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持續高燒,可是他的肉體沒有瘦削,也沒有蒼白。毋寧說,在堅硬窮酸的病床上,他那帶光澤的紅撲撲的軀體,如嬰兒般地閑著無事。已經沒有力氣折騰了。他時而懶洋洋地雙手捧腹,時而用拳頭上下撫摸胸口。偶爾還將手不靈便地舉在鼻孔前張開五指,嗅嗅它的氣味。

    提起悅子……她的存在已是一種眼神,一種凝視。這雙眼睛全然忘卻了關閉,猶如任憑無情的風雨吹刮進來也無法防御的窗戶。

    護士們對她這種狂熱的看護都瞠目而視。在散發著失禁惡臭的這個半裸病人的身旁,悅子一天充其量只能瞇上一二個鐘頭。即使在這種時候,她也會做夢,夢見丈夫一邊呼喚自己的名字,一邊把自己拽進深淵,夢至此就驚醒了。

    作為最后的措施,醫師建議給病人輸血,同時又委婉地暗示這是沒有指望的一種措施。輸血的結果,良輔稍稍安靜一些,繼續沉睡了。護士手拿付款通知單走了進來。悅子來到走廊上。

    一個頭戴鴨舌帽、臉色不佳的少年,站在那里等候著。一見她走來,他就默默地摘下帽子,施禮致意。他左耳上方的頭發中有一片小禿點。眼睛稍斜視,鼻肉甚單薄。

    “你干么?”悅子問道。

    少年只顧擺弄帽子,右腳一味在粗糙的地板上劃著圈圈,沒有回答。

    “哦,是這個吧!”悅子指著付款通知單說。

    少年點點頭。

    ……悅子望著領了錢離去的、穿著污穢工作服的少年的背脊,心想:眼下良輔體內循環著的血,就是這個少年的血啊!這樣做,是無濟于事的!應該讓有更多余的血的男人賣血才好。讓這樣的少年賣血,是一種罪惡。為什么不讓有多余血的男人?…悅子驀地想起病榻上的良輔。把良輔凈是病菌的過剩的血賣掉才好,把這樣血賣給健康的人才好……這樣一來,良輔就會健康起來,而健康的人就會生病……這樣一來,撥給傳染病醫院的城市預算也就會有效…然而,不應讓良輔健康起來。一康復,他又要逃跑,又要飛掉……悅子朦朧地感到自己是在混濁的思考軌跡上運行。突然,太陽西沉,四周暮色蒼茫了。窗口展現出白花花的朦朧暮色…悅子子倒在走廊上,不省人事了。

    她患的是輕度腦貧血癥,人們強令她在醫療部作短暫的休息。

    就這樣,約莫休息了四個鐘頭,護士前來通知說:良輔在彌留之際。

    良輔的嘴唇沖著悅子的手所支撐的輸氧器,看上去他似乎在說些什么。丈夫為什么要用那種無法聽見的語言,拼命地,毋寧說愉快地、接連不斷地在說話?

    這時……悅子我盡量支撐著輸氧器。最后我的手僵硬了,我的肩膀麻木了。我用叫喚似的尖銳的聲音說:“請誰來替我一下好嗎?

    快點!“護士嚇了一跳,她替代我拿起了輸氧器……

    其實,我并不疲勞。我只是害怕。害怕那,不知沖著誰說話的丈夫那無法聽見的話…難道又是我的忌妒?抑或是我對這種忌妒所產生的恐懼?這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我連理性都喪失的話,也許我就會這樣叫喊:“趕快死吧!快點死吧!”

    其證據是,即使到了深夜,良輔的心臟依然跳動,沒有停止的征兆。這時,兩個去睡覺的醫師交頭接耳地說:“說不定得救了。”

    我不是以憎惡的目光送走了他們嗎?……丈夫且不死呢。這一夜,就是我和丈夫的最后斗爭……

    8

    這個時候對于我來說,假使丈夫活過來,丈夫同我之間想象的幸福的不可靠性,與目前丈夫的生命的不可靠性幾乎是同樣性質的。要是獲得那種靠不住的幸福,我寧可獲得片刻短暫的幸福。這時,我覺得比起盼望丈夫那靠不住的生來,倒不如看到他確實的死更容易些。事到如今。我的希望聯系著丈夫所能維持的每時每刻的生命,就如同希望他死一樣……然而,丈夫的肉體還活著,在企圖背叛我……醫生透露愿望說:“或許是最危險期。”……忌妒的記憶又復蘇了。我將眼淚灑在右手抱著的良輔的臉上。而且,我的左手好幾次想從他的嘴里把輸氧器拔掉。護士在椅子上打瞌睡。夜間的空氣冷颼颼的。透過窗戶,可以望見窗那邊新宿站的信號機和徹夜都在轉動的廣告燈的燈火。汽笛和隱隱的車輪聲,夾雜著疾馳的汽車的喇叭聲,在空氣中劇烈地旋蕩。我用毛線披肩擋住了從領口悄悄鉆進來的冷空氣…現在,即使把輸氧器拿掉,也不會有人知道的,沒有一個人在看我。我不相信有人眼以外的目擊者……但是,我下不了手。直到拂曉,我不時倒手拿著輸氧器。一直如此…是什么力量促使我下不了手呢?是愛情?不是。絕對不是。……因為我的愛是一心一意盼著他死…是理智?也不是。我的理智僅在確認沒有目擊者就足夠了……是怯懦?也不會。連傷寒病的感染都不害怕的我怎么會!……至今,我仍然不清楚那是什么力量。

    …但是,我明白了,在黎明前最嚴寒的時刻,這是沒有必要的。天空吐白。隨著清晨的到來,理應映出朝霞的云朵的斷層,卻一味使上空的氣氖愈發險惡了。良輔的呼吸突然變得明顯的不規則。好像吸夠乳汁的嬰兒那樣驀地背過臉去,拿掉臉上的輸氧器,就像把線切斷了一樣。我沒有驚訝。我把輸氧器放在他的枕邊,從腰帶間掏出一面手鏡。這是我兒時母親過世遺留下來的紀念品,背后還貼有紅錦鍛的古色古香的手鏡。我把它貼近丈夫的嘴邊,鏡面也沒有模糊。胡子鑲邊的嘴唇清晰地映在鏡面上,他仿佛要訴說什么不平……

    …悅子所以愿意應彌吉的邀請來到米殿,也許是因為她打算去傳染病醫院,不是嗎?她所以到這兒來,也許是因為她打算回到傳染病醫院,不是嗎?

    越體味就越覺得杉本家的氣氛,與傳染病醫院的氣氛一模一樣,不是嗎?無可名狀的靈魂的腐蝕作用,用肉眼看不見的鏈條把悅子緊緊地鎖住了…

    彌吉為了催要翻修的衣服到悅子房里那天晚上,確實是在四月中旬。

    那天晚上直至十點光景,悅子、謙輔夫婦、淺子和兩個孩子、三郎,還有女傭美代都齊聚在八鋪席寬的工作間里,忙著制作裝枇杷用的紙袋,今年的枇杷活兒開始稍晚了些。往年從四月初就開始裝袋,可今年是竹筍豐年,大家只顧收竹筍而把枇杷的活計稍許耽擱了。倘使不趁枇杷長到指頭般大的時候套上紙袋,就會長象鼻蟲把果汁全部吸盡的。所以,必須糊數千個紙袋,大家圍坐在盛漿糊的鍋前,一個個拿著摞在自己膝旁的舊雜志頁,你追我趕地賽著糊紙袋。偶爾發現一些有趣的頁,也無暇看上一眼,因為不趕緊糊,就追趕不上了。

    特別是夜間作業,謙輔那張帶難色的臉色就很是值得看看了。

    他一邊糊紙袋,一邊一個勁地抱怨:“真膩味,簡直是奴隸勞動嘛!有什么理由強迫我們干這種活計啊!老爸已經先睡了吧。好主意啊。這種活計幸虧大家順從地干了。鼓起勇氣鬧一場革命如何?不掀起一場提高工資的斗爭,老爸就更得意忘形了。喂,千惠子,提高工資一倍怎么樣?不過,我這號人的工資是零,就是提高一倍也白搭…什么呀,這本雜志刊登了‘華北事變之時的日本國民精神’真令人震驚……在它的背后卻登了‘非常時期下的四季菜譜’……”

    大家已經糊了十個紙袋,可謙輔由于發了這通牢騷,好不容易才糊了一二個。或許他意識到自己幾乎等于零的生活能力,正在大家面前暴露,所以動不動就喋喋不體地抱怨,聊以解嘲。他估計自己有可能當眾出丑,從而搶在別人的前頭,做好出洋相的準備。其實,他的這股子喧囂勁,在能夠對等爭吵的光榮中懷著滿腔尊敬丈夫的千惠子的眼睛里,似乎映現出某一種冷嘲的英雄形象來。她所以不時抱怨公公,是因為看透了一般體貼丈夫的女人的感情,與丈夫一道在內心里竭盡全力地輕蔑公公。這樣一個天才女人,除了糊自己份內的紙袋隊外,還要伸過手去悄悄幫助丈夫糊好丈夫的份額。悅子看見她這份柔情,自然地在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

    “悅子糊得真快啊!”淺子說。

    “我來作中間報告。”

    謙輔說著挨個檢查糊好的紙袋數。悅子第一,糊了三百八十個。

    淺子對此毫無感受,三郎和美代天真地驚愕不已,謙輔夫婦對悅子的能力似乎感到有點毛骨悚然。悅子也知道他們會這樣。特別是對謙輔來說,活像生活能力的代名詞的這些數目,對他是個莫大的譏諷。所以,他挖苦說:“嘿,咱們當中,惟獨悅子靠糊紙袋能吃得上飯。”

    淺子認真地接受了這句話,問道:“悅子,你過去是不是有糊信封的經驗呢?”

    悅子很不喜歡這些人仰仗農村的微不足道的名聲和戀戀不舍的階級偏見。戰國時代的名將后裔的血,是絕對不能容忍這些暴發戶的劣根性存在的。她故意順勢反擊說:“嗯,有啊!”

    謙輔和千惠子面面相覷。議論秀氣的、乍看溫文爾雅的悅子的素質,就成了當晚枕邊的熱門話題了。

    那時候,悅子對三郎的存在,幾乎沒有給予稱得上是注意的注意。甚至他的姿態都沒有留下明晰的印象。這也是很自然的。三郎一言不發,不時對主人的家屬們的閑聊,露出了微笑,同時用笨拙的手在埋頭糊紙袋。他經常上身穿滿是補丁的襯衫,再套一件彌吉送的不臺身的舊西服,只有下身穿了一條嶄新的草黃色褲子。在昏暗的燈光下,他低著頭,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直到八九年前,杉本家一直使用白熱煤氣燈。了解過去的人們都說,他們覺得還是煤氣燈更亮些。自從裝上電燈以后,反而只好依靠微弱的電力,微弱得一百瓦的燈泡只能發出四十瓦的光。收音機只有在晚上才能收聽到。有時由于氣象變化,就完全收聽不到了……對了,說一點兒也沒有給予注意,這不是真實的。悅子親自糊紙袋,不時被三郎那笨拙的手所吸引,這粗粗的木訥的手,令悅子著急起來了。她望了望身旁,只見千惠子正在幫助丈夫糊紙袋。悅子也漠然地覺得幫幫三郎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這么想著的時候,坐在三郎身邊的美代,趕巧糊完了自己的份額,開始幫忙三郎。悅子目睹這般情景,也就釋然了……

    她想:那時候,我放心了。對了,決沒有感到什么妒忌。甚至免除了負擔,稍微感到輕快些了…這回,我有意識地極力不看三郎一眼。這種努力并不費事…我的沉默、我的俯首跪坐的姿勢,以及我的專心致志,盡管我不看三郎一眼,但最后我也不知不覺地競模仿起三郎的沉默、姿勢和專心致志來了……

    …但是,任何事情也沒有發生。

    到了十一點鐘,人們各自奔向自己的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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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夜里一點,悅子正在房間為彌吉翻修衣服,彌吉走了進來,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問悅子睡眠怎樣的時候,她有什么感受呢?

    每天夜里都朝向悅子寢室的老人的耳朵,整夜傾耳靜聽隔著走廊的悅子房間里起居動靜的老人的耳朵……大家已經沉睡,在夜深人靜中,就像孤獨的動物屏住氣息、徹夜不眠的這雙耳朵的存在,猝然使悅子感到親切。所謂老人的耳朵,不就像清凈而充滿智慧的徹底洗凈了的貝殼那樣嗎?人類的頭部最像動物模樣的耳朵,在老人的頭上活像智慧的化身。悅子所以覺得彌吉的這種心態不一定是丑陋,原因也許就在于此?抑或是她通過智慧而感受到他的照顧和愛呢?……

    不。不,這種美名未免太牽強附會了。彌吉站在悅子的后面,望了望柱子上的掛歷,說:“什么呀,真夠拖沓的。還是一周前的老樣子。”

    悅子稍稍回過頭來說:“啊,真對不起。”

    “有什么可對不起的。”

    彌吉悅聲嘟噥了一句,接著傳來了連續撕碎日歷的聲音。聲音中斷了。悅子旋即感到肩頭被人擁抱住,猶如冰涼的矮竹般的手,探入了她的胸窩。她用軀體稍許反抗,卻沒有呼喊。井非想喊而喊不出來,而是沒有喊。

    悅子這瞬問的思緒應該作如何解釋昵?或許這不過是自甘墮落?

    貪圖安逸?或許她接受了,像口渴的人連漂浮著鐵銹的濁水也要把它喝下?不會是那樣的。悅子并不渴嘛。不期望什么,早就成了悅子的秉性。她似乎是為了再次尋求傳染病醫院——那種叫做傳染病的可怕的自我滿足的根據地,才來到了米殿村的吧……悅子大概只不過是像溺水者出于無奈而咽了海水一樣,遵循自然規律把它喝下去罷了。不期望什么本身,就是喪失了取合選擇的權限。既然如此,就得把它喝盡。哪怕是海水……

    ……然而,此后在悅子的臉上,也看不出溺死女人的那種苦澀的表情。也許直到彌留之際,她的溺死也不被人發覺,只此而已。

    她沒有呼喊。這女人是主動地用她自己的手來堵住自己的嘴的。

    四月十八日是游山的日子。這地方將觀花叫做游山。這里的習俗是,這一天人們終日休息,全家暢游山問,探尋櫻花。

    杉本家的人們,除了彌吉和悅子以外,近來吃一種叫做筍泥的筍屑,吃傷了。本是傭農的大倉,把貯藏在小倉庫里的竹筍裝上拖車,運到市場去出售。按質分一等、二等、三等,按等論價。這些裝車運往市場后剩下來的筍,其實是打掃小倉庫清掃出來的大量筍屑,杉本家的人們四五兩月必須吃掉這一鍋鍋的筍屑。

    可是,游山這天卻很講究排場。漆套盒里裝滿了美食佳肴,抱著花席子,偕同一家前去游山,在鄉村小學走讀的淺子的長女最為高興的是,這一天學校也放假了。

    悅子想起來了……這是像在小學課本插圖里所描繪的明媚的春天景色中度過的一天。大家都成了簡明插圖中的人物。或許是已擔任了其中的角色……

    空氣中充滿了可親的肥料的氣味——在村里人的互相親熱中,總覺得有那種肥料的氣味——還有那漫天飛舞的昆蟲,充滿樂褐角和蜜蜂慵懶的振翅聲的空氣,沐浴在陽光下的燦爛的風。在風中翱翔的燕腹……游山的清晨,人們在家中作準備,忙煞了。悅子把什錦飯團的盒飯準備停當后,透過帶欞子的窗戶,望見淺子的長女獨自在通往大門口的石臺階旁邊游戲。由于母親的惡作劇,她身旁有一件像菜花原色的長袖對襟黃毛衣。這八歲的小女孩兒低著頭蹲在那里干什么呢?一看,石臺階上放置了一只冒著熱氣的鐵壺。八歲的信子出神地定睛望著在石頭和泥土縫間蠕動著的小動物……

    那原來是將熱水灌進了巢穴口后漂浮出來的密密麻麻的螞蟻,是在溢出蟻穴口的熱水中掙扎著的無計其數的螞蟻。快滿八歲的女孩,把剪短發型的腦袋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一聲不響地直勾勾盯視著這番景象。她雙掌捂住臉頰,連頭發飄在臉頰上也無意把它拂開。

    9

    ……看見這種情景,悅子體味到一種爽朗的感情。在淺子發現鐵壺被拿走、從廚房里出來叫喚女兒以前,悅子一直眺望著信子那小小的脊背——她身上的黃毛衣微微卷了起來——簡直就像是望著某個時期自己的姿影一樣…打這天起,悅子開始用母親僅有的感情去愛護這個與其母一樣長相丑陋的八歲的女孩兒。

    臨出發時,在決定誰在家留守這個問題上,出現了小小的摩擦,結果大家采納了悅子的妥當意見,由美代承擔留守了。悅子看見自己漫不經心地提出的意見就這樣毫不費事地通過,不禁瞠目結舌了。其實。理由很簡單,因為彌吉支持了她的意見。

    從杉本家的土地盡頭到鄰村的小路上,他們開始排成一路縱隊行進的時候,悅子再次感到震驚的是,這一家族無意識地養成了令人不快的敏感的反應。這樣敏感的動物式的反應,如同工蟻對其他蟻穴的工蟻、女王蟻對工蟻,或工蟻對女王蟻,它們僅憑觸覺和氣味就能嗅出來…一他們是不會意識到的。再說,也沒有意識到的根據……然而,這一行人很自然地依次排成:彌吉、悅子、謙輔、千惠子、淺子、信子(比信子小的、五歲的夏雄已托付給美代),還有背著用蔓草花紋包袱皮包裹的大包袱的三郎在殿后。

    這一行人從距房后稍遠的田地一角穿了過去。這片土地是彌吉戰前栽種葡萄的地方,戰后他才完全放棄了種植。三百坪土地中的一百坪種植了矮矮的、花兒盛開的桃林。其余的土地一派荒蕪,有三問已經歪斜的溫室,臺風幾乎把它所有的玻璃窗都刮破了,有腐銹而積著雨水的汽油筒,有在化成野生葡萄上的藤蔓…一還有灑落在稻草堆上的陽光。

    “真荒蕪啊!這回賺到錢就修理吧。”彌吉一邊用粗藤手杖捅了捅溫室的柱子一邊說。

    “爸爸總是這么說,可這溫室大概將永遠保持這般模樣啦。”謙輔說。

    “你是說永遠也賺不到錢嗎?”

    “不是這個意思。”謙輔多少來勁兒,爽朗地說道,“因為爸爸賺到的錢,用作修理這溫室的往往是,不是太多就是太少啊。”

    “不錯。你是繞著彎子說,給你的零花錢要么太多,要么太少,對吧?”

    說著說著,一行人不覺間已經來到了夾雜著四五棵山櫻的小山頂上的松林。這一帶,沒有什么聞名的櫻林,所謂觀花,無非是在僅有的山櫻下攤開花席子罷了。可是,各株櫻樹下早已被捷足先登的農民占用了。他們看到彌吉一行人,便和藹可親地施禮招呼。但是,無意像往昔那樣將位置讓給他們。

    爾后,謙輔和千惠子一直在竊竊地嘀咕著農民們的壞話。大家按彌吉的指點,在大致能望及櫻花的斜坡一角上,攤開了花席子。

    一個熟悉的農民——這個五十光景的漢子,身穿處理的方格花紋西服,系著一條粉紅色領帶——手拿酒壺和酒杯,特意前來勸酒……

    謙輔滿不在乎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為什么呢?要是我,就不喝下這杯酒。——悅子一邊望著此刻的謙輔,一邊犯傻地在思考,思考著一些不值得思考的問題——謙輔為什么要接受那杯酒呢?他不是一直在說這人的壞話嗎?倘使真想喝酒,接受敬酒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可是一看就會明白,謙輔決不是因為想喝什么酒,只是因為對方不知道謙輔在說他的壞話才前來敬酒,謙輔感到高興才喝這種酒的。這是一種無聊的小小不知廉恥的喜悅、嘲笑的喜悅、暗自輕蔑一笑的喜悅……世上竟有專為完成這種任務而誕生的人,上帝是多么喜歡干這種徒勞的事啊!

    其次,千惠子接受了敬酒。理由只是丈夫已經喝了。

    悅子拒絕了。這樣,在她是個古怪女人的傳聞上,又增加了一條理由。

    這天全家團圓,蕩著一種好容易才造成的秩序的氣氛。其實,悅子并非全都是一五一十地以不悅的神色來接受的。她滿足于彌吉無表情的高興,以及在他身旁的無表情的自己之間猶如兩種物體的無表情的關系,滿足于三郎訥訥不擅于言的沒有話伴而顯得無聊的模樣,還滿足于對謙輔夫婦佯裝通情達理的反感,以及滿足于淺子的身為母親的那副感覺遲鈍的模樣。這些秩序不是別人而正是悅子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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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子手拿小野花靠在悅子的膝上,探問道:伯母,這種花叫什么花?悅子不曉得這花名,就問了三郎。

    三郎瞧了瞧,馬上將花兒遞到悅子手里,答道:“嗯,這叫村雀花。”

    比起花名的奇異來,他把花兒退還時的胳膊動作的迅速晃眼,更使悅子驚愕不已。聽覺敏銳的千惠子聽見了他們這番交談后說:“他佯裝什么都不曉得,其實不然。你不信,讓他唱支天理教的歌試試。他居然學會了,令人欽佩啊!”

    三郎漲紅著臉,把頭耷拉下來。

    “唱呀,口昌唱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唱唱嘛!”千惠子說著,掏出一只煮雞蛋,“那么,這個給你,唱吧!

    三郎瞥了一眼千惠子手中的雞蛋,千惠子的手指上戴著鑲有廉價寶石的戒指。他那雙小狗般的黑眼珠閃動著銳利的光芒,接著說道:“我不要雞蛋,我來唱。”

    說罷,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勉強的微笑。

    “什么萬世的伙伴!”

    “是遙望……”

    他恢復了認真的表情,把視線投向遙遠彼方的鄰村,背誦敕諭似地背誦起來了。鄰村是塊小盆地。戰爭期間,陸軍航空隊的基地就設在這里,將校軍官們是從這里的牢固而隱蔽的建筑物往返螢池飛機場的。那邊小河畔栽有櫻樹。興建了一所擁有小巧整潔庭院的小學。小學里也栽有櫻樹。可以看見兩三個孩童玩架在沙池上的單杠。看上去恍如被風吹而翻動著的小小的廢團線。

    三郎背誦的,是這樣一首詩:

    遙望萬世的伙伴

    主旨糊涂不明白

    不曾告知何道理

    委實難怪不明自

    此番神靈顯尊態

    仿佛對我來細說…

    “戰爭期間,這首詩歌是被禁止的。因為‘遙望萬世的伙伴,主旨糊涂不明白’,從邏輯來看,就把天子也包括在內了。據說,是情報局禁止的。”彌吉表現出他的學識淵博。

    ……游山這一天,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此后過了一周,三郎按往年慣例請了三天假去天理參加四月二十六日的大祭祀。他在故鄉的教會集體宿舍與母親相會,一起去參拜大殿。悅子沒有去過天理。她曾聽說:這座雄偉的大殿是用全國教友的捐贈和稱作“檜新”的義務勞動建造起來的。大殿正中央筑有一名叫“甘露臺”的壇,據說一旦世界末日就會降下甘露的這個壇,每到冬天,風就會夾著幾片雪花,從它的上方天窗似的通風口的屋頂上飄落下來。“檜新”……這個詞,含有新木的香的意思,含有光明的信仰和勞動的喜悅的反響。據說,上了年紀不堪勞動的人參加時,就讓他們用手絹包土運送……

    悅子心想:……這些事都無關緊要。三郎不在僅僅三天,不管怎樣,對我來說,他的不在所帶來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新的感情。

    猶如園藝師把精心栽培的大桃子放在掌心上掂量時的愉悅一樣,我也把他的不在放在掌心上掂量,以此為樂。若聞這三天他不在是不是會寂寞呢?決不會的。對我來說,他的不在,仿佛是一種充實而新鮮的有分量的東西。這就是喜悅。家中的每一角落,我都能發現他的不在,諸如在庭院、工作室、廚房,以及他的寢室……

    ……他的寢室那扇外凸窗戶上晾曬著棉被,是藏青色粗布套的薄棉被。悅子到屋后的地里去摘小松葉,準備晚餐做涼拌芝麻小菜用。三郎的寢室朝西北,下午夕曬。連室內深處的破隔扇上也灑滿了陽光。當時,悅子走過去,不是為了窺視室內,而是被夕照中飄逸著的淡淡氣味、像俯臥在向陽處的小動物散發出的氣味所吸引。

    她自然地站在棉被旁,久久地站在那稍稍磨損的結實的粗布發出皮革似的氣味和光澤中,仿佛觸摸到有生命的東西似的,稀奇地用手指去按了按它。手指感覺到棉花已曬得松軟,內里充滿了暖烘烘的彈力。悅子離開那里,從經常來往于屋后田地的柯樹蔭下的石階慢慢走了下去……

    ……于是,悅子等得不耐煩,好歹再次進入了夢鄉。

    10

    燕窩空了。昨天以前確實還有燕子在。

    二樓謙輔夫婦的房間,朝東朝南開著兩扇窗。夏季里,一窩燕子就在門廳的檐下搭窩,從朝東的窗可以望及,它已成為熟悉的景致。

    悅子到謙輔的房間還書去,她憑依在窗欄桿的時候,發現了這種情況,說:“燕子已經全飛走了。”

    “比這更重要的,就是今天可以望見大阪城哩。夏天空氣混濁,是不容易望見的啊。”

    謙輔將這之前躺著閱讀的書臺上,然后打開了朝南的窗,指了指東南方地平線上的蒼穹。

    從這里眺望大阪域,它不像是建在堅實的土地上,倒像飄浮在空中,浮游在空中。空氣清澄的時候,從遠處似乎可以望及城樓的精靈擺脫了城樓的實體,裊裊上升,居高臨下環視四方的姿影。大阪城的天守閣映現在悅子的眼里,猶如漂流者屢屢出現錯覺似的,是夢幻般的島影。

    悅子心想:那里大概沒有人居住吧?說不定埋沒在灰塵中的天守閣里,也有人居住呢。

    下了沒有人居住的論斷,她好歹才放下心來。這種不幸的想像力,甚至弓I起她揣摩臆測遠方的古老的天守閣是不是有人居住……

    這種想像力,經常來威脅她那什么都不想的幸福的根據。

    “悅子,你在想什么呢?是想良輔的事?還是……”坐在外凸窗戶邊上的謙輔說。

    這聲音——與往常迥異——不知怎的,昕起來酷似良輔的聲音,悅子受到這突然的襲擊,吐露了真言。

    “剛才嘛,我在想那座城樓里是不是有人居住呢。”

    她含著淡淡的笑,刺激了謙輔的嘲諷。

    睫子還是喜歡人啊!……人,人,人。你的確健全,具有我所望塵莫及的健全的精神啊!有必要對自己更誠摯,這就是我的分析判斷……這么一來……

    這時,恰巧將晚吃的早餐后的碗碟端到井邊洗涮的千惠子端著蓋上抹布的托盤,登上二樓來了。她的中指上拎著一個小包,實是讓人擔心,她沒有放下托盤,就先把小包放在坐在窗邊的謙輔的膝上。

    “剛寄來的。”

    “啊,這是盼望已久的藥啊!”

    打開一看,是個小瓶,上面寫著“哮喘靈”幾個字,這是美國產的治哮喘特效藥,由大阪一貿易公司的友人弄到手后給寄來的。

    直至昨日,托購的這些藥品還不見寄來,謙輔一個勁地埋怨那位朋友。

    悅子看準這個時機,剛要站立起來,千惠子就說道:“喲,干嗎我一來你就走呢?好像有什么事。”

    盡管悅子大體估計到她會這么說,但這樣呆下去不知還會提出什么話題來呢。因為謙輔夫婦有著一顆厭倦者所特有的、病態般的、親切的心。人們的流言和強加于人的親切…——鄉下人這兩種特性,不覺間裝成極高級的樣子,侵犯了謙輔夫婦。這就是所謂批評和忠告的高級的擬態。

    “瞧你說的,不能置若罔聞啊!方才我正忠告悅子呢。所以悅子正想?留走。”

    “不要解釋噦。……不過,我也要對悅子提點建議。是絕對作為悅子的朋友提出來的。毋寧說是鼓動,更接近鼓動啊。”

    “干吧,盡情地干吧!”

    這番活像新婚夫婦的對話,實在讓旁人聽不下去。謙輔和千惠子被安置在寂寞的農村里,日日夜夜都在沒有觀眾的環境中連續表演這出新婚的家庭劇……他們百演不厭地來回扮演這熟悉的角色,上演叫座的狂言。對自己扮演的角色,他們已經無疑問了。即使活到八旬。他們也會繼續演下去,或許會被人稱為形影不離的夫婦吧……悅子不理睬這對夫婦,轉過身就下樓去了。

    “還是走了。”

    “噢,我溜狗去噦。回來再談吧。”

    “你真是個有鋼鐵意志的人啊!”千惠子說。

    農閑期的一個上午,距收割還有一段時間的這個閑暇的季節,是非常寧靜的。彌吉去修整梨園。淺子時而背著夏雄,時而讓他行走。學校放“秋分”假,信子也一起到村里配給所去領取配給嬰兒用的發放物資。美代悠然地打掃完一個房間又打掃另一個房間。悅子解開了系在廚房門口的樹上拴瑪基的鏈條。

    彌吉來到了箕面街,心想:繞道去鄰村看看?昭和十年光景,彌吉夜間獨自走這條路,據說狐貍一直尾隨跟到箕面街來了但是,這條路整整走了兩個鐘頭。去墓地嗎?……這又太近了。

    瑪基跑動時鏈條的震動傳到了悅子的掌心。她任瑪基牽著走。

    走進了栗樹林,秋蟬啼鳴不已。日光斑斑點點地灑落一地。枯葉的下面已經發現了草蘑菇。彌吉將這周圍的草蘑菇充作他和悅子的專用品。信子漫不經心地把它摘來玩,為此曾經挨過彌吉的打。

    農閑期的這種強制性休養,每天都給悅子的心靈帶來沉重的負擔,猶如毫無自覺癥狀的病人被強制休養一樣。失眠愈發嚴重。這期間,她怎樣生活才好呢?現在每天的日子實在太長、生活太單調了。倘使反思過去,這種痛苦會波及一切。悅子只能用早已沒有休假條件的畢業生似的眼睛,去觀察那些飄浮在風景上、季節上的閑暇的美……但是,她的情況又不盡然。她從學生時代就討厭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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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暑假簡直是盡義務。是必須自己走路、自己開門、自己投身到戶外的陽光里的義務。這對于從小不曾自己穿過布襪子、不曾自己穿過衣裳的女學生來說,是不如每天去被強制上學的學校,心情上更覺自由和舒暢一。盡管如此,成了都市式的厭倦的俘虜,農閑期具有多么不慈悲的光明啊!……是什么東西唆使悅子呢?是經常使她自己感到在盡義務的一種壓迫般的饑渴。是害怕把水喝下去當即會引起嘔吐而卻又祈求水的一種饑渴。

    這些感情的元素,也存在于拂過栗樹林的風之中。這些風早已失去臺風的兇暴性,如今是屏住氣息在悄悄地搖曳著下邊的葉子而掠過。在這微風中,悅子覺得仿佛存在似是誘惑者的姿影…‘從佃農家的方向旋蕩著用斧頭劈柴的聲音。再過一兩個月,又將開始燒炭了。林子盡頭掩埋著一個大倉每年為杉木家燒炭的小炭窯。

    瑪基拽著悅子在林中到處轉悠。她那孕婦般懶洋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變成快活的步調了。她照例穿一身和服。似乎是為了避免被樹墩子刮破,她稍稍地提起衣裳的下擺,跑著。

    狗忙不迭地嗅著味兒,粗粗地呼吸,看起來肋骨也在動。

    林子一處的地面隆了起來,像是鼴鼠留下的痕跡。悅子和狗都把目光投在那上面。于是,她隱約地嗅到了微微的汗味兒a三郎站在那兒。狗攀上他的肩膀,舔了舔他的臉頰。

    三郎笑著想用沒有扛鎬頭那邊肩的空手把瑪基拽下來,可瑪基糾纏不放,拽不下來,他說:“少奶奶,請拉拉鏈條。”

    悅子好容易才明白過來,立即拉了拉鏈條。

    這精神恍惚的一瞬間,要說她看到什么,她所看到的,是她拽狗的時候,他左肩扛著的鎬頭好幾回順勢蹦上空中的動作,是鎬頭帶著半干泥土,鎬刃尖上的青白色在林間篩落下來的陽光中跳躍的動作。悅子心想:危險啊!說不定鎬刃快掉落在我的頭上啦!

    這是一種明確的危險意識,她卻莫名地放下心來,紋絲不動地呆在那兒。

    “到哪兒去耕種?”悅子問道。

    問罷,她依然不動地站立在那兒。所以,三郎也沒有邁開腳步。

    倘使就這樣邊說邊折回去,那么住在二樓的千惠子一定可以看見他們兩人并肩而行的情景。但是,如果她往前走,三郎還得往回走。

    悅子所以原地止步,也是急中生智的結果。

    “去茄子地,把那塊收完茄子的地耕出來。”

    “留待來年春天耕也可以嘛。”

    “嗯。不過,現在閑著沒事。”

    “你閑不住啊。”

    “嗯。”

    悅子盯視著三郎那曬黑了的柔韌的脖頸。她喜歡他不拿鎬頭就呆不住的內在過剩的熱能。她還喜歡這個缺乏感受性的年輕人同她一樣覺得農閑期是一種負擔。

    她忽地把視線投在他那雙光著腳直接穿上的破運動鞋上。

    心想:……事到如今,唉!散布我的流言蜚語的人,倘使知道拘泥于送襪子的我還在猶豫不定,不知該作何感想呢?村里人風傳我這個女人行為不檢點。可他們的放蕩行為遠遠超過我不知多少倍,卻滿不在乎。我的行為的困難,是從哪兒來的呢?我無所求。我可以肯定,某天早晨我閉上眼睛的時候,世界將會改變。這樣的早晨,這樣純潔的早晨,也該運轉到這兒來啦。不屬任何人所有,不為任何人企求而到來的早晨……我卻夢見這一瞬間,我無所求,而且我的行為竟徹底背叛了這種無所求的我。我的行為是微不足道的,不引人注目的的,對了。對于昨夜的我來說,哪怕僅僅考慮把兩雙襪子送給三郎,都是一種極大的安慰……此刻卻不是這樣…把襪子給他,這又有什么意義呢?……他會帶笑地怯生生地說聲“謝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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