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一書,傳為鳳洲門人之作也,或云即風洲手。然麗麗洋洋一百回內,其細針密線,每令觀者望洋而嘆。今經張子竹坡一批,不特照出作者金針之細,兼使其粉膩香濃,皆如狐窮秦鏡,怪窘溫犀、無不洞鑒原形,的是渾《艷異》舊手而出之者,信乎為鳳洲作無疑也。然后知《艷異》亦淫,以其異而不顯其艷;《金瓶》亦艷,以其不異則止覺其淫。故懸鑒燃犀,遂使雪月風花,瓶罄篦梳,陳莖落葉諸精靈等物,妝嬌逞態,以欺世于數百年間,一旦潛形無地,蜂蝶留名,杏梅爭色,竹坡其碧眼胡乎!向弄珠客教人生憐憫畏懼心,今后看官睹西門慶等各色幻物,弄影行間,能不憐憫,能不畏懼乎?其視金蓮當作敝履觀矣。不特作者解頤而謝覺,今天下失一《金瓶梅》,添一《艷異編》,豈不大奇!
時康熙歲次乙亥清明中浣,秦中覺天者謝頤題于皋鶴堂。】
第一奇書凡例
【一、此書非有意刊行,偶因一時文興,借此一試目力,且成于十數天內,又非十年精思,故內中其大段結束精意,悉照作者。至于瑣碎處,未暇請教當世,幸暫量之。
一、《水滸傳》圣嘆批,大抵皆腹中小批居多。予書刊數十回后,或以此為言。予笑曰:《水滸》是現成大段畢具的文字,如一百八人,各有一傳,雖有穿插,實次第分明,故圣嘆只批其字句也。若《金瓶》,乃隱大段精采于瑣碎之中,只分別字名,細心者皆可為,而反失其大段精采也。然我后數十回內,亦隨手補入小枇,是故欲知文字綱領者看上半部,欲隨目成趣知文字細密者看下半部,亦何不可!
一、此書卷數浩繁,偶爾批成,適有工便,隨刊呈世。其內或圈點不齊,或一二訛字,目力不到者,尚容細政,祈讀時量之。
一、《金瓶》行世已久,予喜其文之整密,偶為當世同筆墨者閑中解頤。作《金瓶梅》者,或有所指,予則并無寓諷。設有此心,天地君親其共懨之。】
雜錄
【雜錄小引
凡看一書,必看其立架處,如《金瓶梅》內,房屋花園以及使用人等,皆其立架處也。何則?既要寫他六房妻小,不得不派他六房居住。然全分開既難使諸人連合,全合攏又難使各人的事實入來,且何以見西門豪富。看他妙在將月、樓寫在一處,嬌兒在隱現之間。后文說挪廂房與大姐住,前又說大妗子見西門慶揭簾子進來,慌的往嬌兒那邊跑不迭,然則嬌兒雖居廂房,卻又緊連上房東間,或有門可通者也。雪娥在后院,近廚房。特特將金、瓶,梅三人,放在前邊花園內,見得三人雖為侍妾,卻似外室,名分不正,贅居其家,反不若李嬌兒以娼家聚來,猶為名正言順。則殺夫奪妻之事,斷斷非千金買妾之目。而金梅合,又分出瓶兒為一院,分者理勢必然,必緊鄰一墻者,為妒寵相爭地步。而大姐住前廂,花園在儀門外,又為敬濟偷情地步。見得西門慶一味自滿托大,意謂惟我可以調弄人家婦女,誰敢狎我家春色,全不想這樣妖淫之物,乃令其居于二門之外,墻頭紅杏,關且關不住,而況于不關也哉卜金蓮固是冶容誨淫,而西門慶實是慢藏誨盜,然則固不必罪陳敬濟也。故云寫其房屋,是其間架處,猶欲耍獅子,先立一場;而唱戲先設一臺。恐看官混混看過,故為之明白開出÷使看官如身入其中,然后好看書內有名人數進進出出,穿穿走走,做這些故事也。他如西門慶的家人婦女,皆書內聽用者,亦錄出之,令看者先已了了,俟后遇某人做某事,分外眼醒。而西門慶淫過婦人名數,開之足令看者傷心慘目,為之不忍也。若夫金蓮,不異夏姬,故于其淫過者,亦錄出之,令人知懼。
西門慶家人名數:
來保(子僧保兒、小舅子劉倉)、來旺、玳安、來興、平安、來安、書童、畫童、琴童、又琴童(天福兒改者)、棋童、來友、王顯、春鴻、春燕、王經(系家丁)、來昭(暨鐵棍兒)。后生(榮海)、司茶(鄭紀)、燒火(劉包)、小郎(胡秀)、外甥小郎(崔本)、看墳(張安)。
西門慶家人媳婦:
來旺媳婦(二,其一則宋蕙蓮)、來昭媳婦(一丈青)、來保媳婦(惠祥)、來爵媳婦(惠元)、來興媳婦(惠秀)。丫環:玉簫、小玉、蘭香、小鸞、夏花、元霄兒、迎春、繡春、春梅、秋菊、中秋兒、翠兒。奶子:如意兒。
西門慶淫過婦女:
李嬌兒、卓丟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春梅、迎春、繡春、蘭香、宋蕙蓮、來爵媳婦(惠元)、王六兒、賁四嫂、如意兒、林太太、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
意中人:何千戶娘子(藍氏)、王三官娘子(黃氏)、錦云。外寵:書童、王經、潘金蓮、王六兒。
潘金蓮淫過人目
張大戶、西門慶、琴童、陳敬濟、王潮兒。意中人:武二郎。外寵:西門慶。惡姻緣:武植。
藏春芙蓉鏡:鄆哥口、和尚耳,春梅秋波、貓兒眼中,鐵棍舌畔、秋菊夢內。
附對:潘金蓮品的簫,西門慶投的壺。
西門慶房屋
門面五間,到底七進(后要隔壁子虛房,共作花園)。
上房(月娘住)、西廂房(李嬌兒住)、堂屋后三間(孫雪娥住)。
后院廚房、前院穿堂、大客屋、東廂房(大姐住)、西廂房。
儀門(儀門外,則花園也)。三間樓一院(潘金蓮住)、又三間樓一院(李瓶兒住)。二人住樓在花園前,過花園方是后邊。
花園門在儀門外,后又有角門,通看月娘后邊也。金蓮、瓶兒兩院兩角門,前又有一門,即花園門也。花園內,后有卷棚,翡翠軒,前有山子,山頂上臥云亭,半中間藏春塢雪洞也。花園外,即印子鋪門面也。門面旁,開大門也。對門,乃要的喬親家房子也。獅子街乃子虛遷去住者,瓶兒帶來,后開絨線鋪,又獅子街即打李外傳處也。內儀門外,兩道旁,乃群房,宋蕙蓮等住者也。】
第一奇書目錄
一回 熱結 冷遇(悌字起)
二回 勾情 說技 三回 受賄 私挑
四回 幽歡 義憤 五回 捉奸 飲鴆
六回 瞞天 遇雨 七回 說媒 氣罵
八回 占卦 燒靈 九回 偷娶 誤打
十回 充配 玩賞(金瓶梅三字至此全起)
十一回 激打 梳籠 十二回 私仆 魘勝
十三回 密約 私窺 十四回 種孽 迎奸
十五回 賞燈 幫閑 十六回 擇吉 追歡
十七回 彈奸 許嫁 十八回 脫禍 消魂
十九回 邏打 情感 二十回 趨奉 爭風
二十一回 掃雪 替花(金瓶梅三人至此暢聚)
二十二回 偷期 正色 二十三回 輸鈔 潛蹤
二十四回 戲嬌 怒置 二十五回 秋千 醉謗
二十六回 遞解 含羞 二十七回 私語 醉鬧
二十八回 僥幸 糊涂
二十九回 冰鑒 蘭湯(全部結果)
三十回 覃恩 雙喜 三十一回 構釁 為歡
三十二回 認女 驚兒 三十三回 罰唱 爭風
三十四回 乞恩 說事 三十五回 報仇 媚客
三十六回 寄書 留飲 三十七回 說媒 包占
三十八回 棒槌 琵琶 三十九回 寄名 拜壽
四十回 希寵 市愛 四十一回 聯姻 同憤
四十二回 煙火 花燈 四十三回 爭寵 賣富
四十四回 偷金 消夜 四十五回 勸當 解衣
四十六回 走雨 卜龜(兩番結果)
四十七回 害主 枉法 四十八回 私情 捷徑
四十九回 屈體 現身 五十回 偷覷 嬉游
五十一回 品玉 輸金 五十二回 山洞 花園
五十三回 驚歡 求子 五十四回 戲釧 診瓶
五十五回 兩慶 一諾 五十六回 助友 傲妻
五十七回 千金 一笑
五十八回 打狗 磨鏡(孝子著書之意在此,教人以孝之意亦在此,此回以一個“孝”字
照應一百回孝哥的“孝”字。)
五十九回 露陽 睹物 六十回 死孽 生涯
六十一回 醉燒 病宴 六十二回 法遣 大哭
六十三回 傳真 觀戲 六十四回 三章 一帆
六十五回 同穴 守靈 六十六回 致賻 薦亡
六十七回 賞雪 入夢 六十八回 戲啣 密訪
六十九回 初調 驚走 七十回 朝房 庭參
七十一回 再夢 引奏 七十二回 摳打 義拜
七十三回 吹簫 試帶 七十四回 偎玉 談經
七十五回 含酸 撒潑(是作者一腔憤恨無可發泄處)
七十六回 嬌撒 哭躲 七十七回 雪訪 水戰
七十八回 再戰 獨嘗 七十九回 喪命 生兒
八十回 售色 盜財 八十一回 拐財 欺主
八十二回 得雙 冷面 八十三回 含恨 寄簡
八十四回 碧霞 雪洞 八十五回 知情 惜淚
八十六回 唆打 解渴 八十七回 忘禍 祭兄
八十八回 感舊 埋尸 八十九回 寡婦 夫人
九十回 盜拐 受辱 九十一回 愛嫁 怒打
九十二回 被陷 大鬧 九十三回 義恤 孌淫
九十四回 酒樓 娼家 九十五回 竊玉 負心
九十六回 游舊 當面
九十七回 假續 真偕(一部真假總結,照轉冷熱二字)
九十八回 舊識 情遇 九十九回 醉罵 竊聽
一百回 路遇 幻化(孝字結)
竹坡閑話
【《金瓶梅》,何為而有此書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時,上不能問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鳴邑,而作穢言以泄其憤也。雖然,上既不可問諸天,下亦不能告諸人,雖作穢言以丑其仇,而吾所謂悲憤鳴邑者,未嘗便慊然于心,解頤而自快也。夫終不能一暢吾志,是其言愈毒,而心愈悲,所謂“含酸抱阮”,以此固知玉樓一人,作者之自喻也。然其言既不能以泄吾憤,而終于“含酸抱阮”,作者何以又必有言哉?曰:作者固仁人也,志土也,孝子悌弟也。欲無言,而吾親之仇也吾何如以處之?欲無言,而又吾兄之仇也吾何如以處之?且也為仇于吾天下萬世也,吾又何如以公論之?是吾既不能上告天子以申其隱,又不能下告士師以求其平,且不能得急切應手之荊、聶以濟乃事,則吾將止于無可如何而已哉!止于無可如何而已,亦大傷仁人志土、孝子悌弟之心矣。展轉以思,惟此不律可以少泄吾憤,是用借西門氏以發之。雖然,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孝子悌弟哉?我見作者之以孝哥結也。“磨鏡”一回,皆《蓼莪》遺意,啾啾之聲刺人心窩,此其所以為孝子也。至其以十兄弟對峙一親哥哥,未復以二搗鬼為緩急相需之人,甚矣,《殺狗記》無此親切也。
閑嘗論之:天下最真者,莫若倫常;最假者,莫若財色。然而倫常之中,如君臣、朋友、夫婦,可合而成;若夫父子、兄弟,如水同源,如木同本,流分枝引,莫不天成。乃竟有假父、假子、假兄、假弟之輩。噫!此而可假,孰不可假?將富貴,而假者可真;貧賤,而真者亦假。富貴,熱也,熱則無不真;貧賤,冷也,冷則無不假。不謂“冷熱”二字,顛倒真假一至于此!然而冷熱亦無定矣。今日冷而明日熱,則今日真者假,而明日假者真矣。今日熱而明日冷,則今日之真者,悉為明日之假者矣。悲夫!本以嗜欲故,遂迷財色,因財色故,遂成冷熱,因冷熱故,遂亂真假。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趨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所以此書獨罪財色也。嗟嗟!假者一人死而百人來,真者一或傷而百難贖。世即有假聚為樂者,亦何必生死人之真骨肉以為樂也哉!
作者不幸,身遭其難,吐之不能,吞之不可,搔抓不得,悲號無益,借此以白泄。其志可悲,其心可憫矣。故其開卷,即以“冷熱”為言,煞末又以“真假”為言。其中假父子矣,無何而有假母女;假兄弟矣,無何而有假弟妹;假夫妻矣,無何而有假外室;假親戚矣,無何而有假孝子。滿前役役營營,無非于假景中提傀儡。噫!識真假,則可任其冷熱;守其真,則可樂吾孝悌。然而吾之親父子已荼毒矣,則奈何?吾之親手足已飄零矣,則奈何?上誤吾之君,下辱吾之友,且殃及吾之同類,則奈何?是使吾欲孝,而已為不孝之人;欲弟,而已為不悌之人;欲忠欲信,而已放逐讒間于吾君、吾友之則。日夜咄咄,仰天太息,吾何辜而遭此也哉?曰:以彼之以假相聚故也。噫嘻!彼亦知彼之所以為假者,亦冷熱中事乎?假子之子于假父也,以熱故也。假弟、假女、假友,皆以熱故也。彼熱者,蓋亦不知浮云之有聚散也。未幾而冰山頹矣,未幾而閥閱朽矣。當世驅己之假以殘人之真者,不瞬息而己之真者亦飄泊無依。所為假者安在哉?彼于此時,應悔向日為假所誤。然而人之真者,已黃土百年。彼留假傀儡,人則有真怨恨。怨恨深而不能吐,日釀一日,蒼蒼高天,茫茫碧海,吾何日而能忘也哉!眼淚洗面,椎心泣血,即百割此仇,何益于事!是此等酸法,一時一刻,釀成千百萬年,死而有知,皆不能壞。此所以玉樓彈阮來,愛姐抱阮去,千秋萬歲,此恨綿綿無絕期矣。故用普凈以解冤偈結之。夫冤至于不可解之時,轉而求其解,則此一刻之酸,當何如含耶?是憤已百二十分,酸又百二十分,不作《金瓶梅》,又何以消遣哉?甚矣!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上不能告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嗚邑,而作穢言,以泄其憤。自云含酸,不是撒潑,懷匕囊錘,以報其人;是亦一舉。乃作者固自有志,恥作荊、聶,寓復仇之義于百回微言之中,誰為刀筆之利不殺人于千古哉!此所以有《金瓶梅》也。
然則《金瓶梅》,我又何以批之也哉?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針萬線,同出一絲,又千曲萬折,不露一線。閑窗獨坐,讀史、讀諸家文,少暇,偶一觀之曰:如此妙文,不為之遞出金針,不幾辜負作者千秋苦心哉!久之心恒怯焉,不敢遽操管以從事。蓋其書之細如牛毛,乃千萬根共具一體,血脈貫通,藏針伏線,千里相牽,少有所見,不禁望洋而退。邇來為窮愁所迫,炎涼所激,于難消遣時,恨不自撰一部世情書,以排遺悶懷。幾欲下筆,而前后拮構,甚費經營,乃擱筆曰:“我且將他人炎涼之書,其所以前后經營者,細細算出,一者可以消我悶懷,二者算出古人之書,亦可算我今又經營一書。我雖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書之法,不盡備于是乎!然則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與人批《金瓶梅》也哉!】
冷熱金針
【《金瓶》以“冷熱”二字開講,抑熟不知此二字為一部之金鑰乎?然于其點睛處,則未之知也。夫點睛處安在?曰:在溫秀才、韓伙計。何則?韓者冷之別名,溫者熱之余氣。故韓伙計于“加官”后即來,是熱中之冷信。而溫秀才自“磨鏡”后方出,是冷字之先聲。是知禍福倚伏,寒暑盜氣,天道有然也。雖然,熱與寒為匹,冷與溫為匹,蓋熱者溫之極,韓者冷之極也。故韓道國不出于冷局之后,而出熱局之先,見熱未極而冷已極。溫秀才不來于熱場之中,而來于冷局之首,見冷欲盛而熱將盡也。噫嘻,一部言冷言熱,何啻如花如火!而其點睛處乃以此二人,而數百年讀者,亦不知其所以作韓、溫二人之故。是作書者固難,而看書者為尤難,豈不信哉!】
《金瓶梅》寓意說
【稗官者,寓言也。其假捏一人,幻造一事,雖為風影之談,亦必依山點石,借海揚波。故《金瓶》一部,有名人物不下百數,為之尋端竟委,大半皆屬寓言。庶因物有名,托名摭事,以成此一百回曲曲折折之書,如西門慶、潘金蓮、王婆、武大、武二,《水滸傳》中原有之人,《金瓶》因之者無論。然則何以有瓶、梅哉?瓶因慶生也。蓋云貪欲嗜惡,面骸枯盡,瓶之罄矣。特特撰出瓶兒,直令千古風流人同聲一哭。因瓶生情,則花瓶而子虛姓花,銀瓶而銀姐名銀。瓶與屏通,窺春必于隙。屏號芙蓉,“玩賞芙蓉亭”蓋為瓶兒插筍。而“私窺”一回卷首詞內,必云“繡面芙蓉一笑開”。后“玩燈”一回《燈賦》內,荷花燈、芙蓉燈。蓋金、瓶合傳,是因瓶假屏,又因屏假芙蓉,浸淫以人于幻也。屏、風二字相連,則馮媽媽必隨瓶兒,而當大理屏風、又點睛妙筆矣。芙蓉栽以正月,冶艷于中秋,搖落于九月,故瓶兒必生于九月十五,嫁以八月廿五,后病必于重陽,死以十月,總是《芙蓉譜》內時候。墻頭物去,親事杳然,瓶兒悔矣。故蔣文蕙將聞悔而來也者。然瓶兒終非所據,必致逐散,故又號竹山。總是瓶兒心事中生出此一人。如意為瓶兒后身,故為熊氏姓 張。熊之所貴者膽也,是如意乃瓶膽一張耳。故瓶兒好倒插花,如意‘莖露獨嘗’,皆瓶與瓶膽之本色情景。官哥幻其名意,亦皆官窯哥窯,故以雪賊死之。瓶遇貓擊,焉能不碎?銀瓶墜井,千古傷心。故解衣而瓶兒死,托夢必于何家。銀瓶失水矣,竹籃打水,成何益哉?故用何家藍氏作意中人,以送西門之死,亦瓶之余意也。
至于梅,又因瓶而生。何則?瓶里梅花,春光無幾。則瓶罄喻骨髓暗枯,瓶梅又喻衰朽在即。梅雪不相下,故春梅寵而雪娥辱,春梅正位而雪娥愈辱。月為梅花主人,故永福相逢,必云故主。而吳典恩之事,必用春梅襄事。冬梅為奇寒所迫,至春吐氣,故“不垂別淚”,乃作者一腔炎涼痛恨發
于筆端。至周、舟同音,春梅歸之,為載花舟。秀、臭同音,春梅遺臭載花舟且作糞舟。而周義乃野渡無人,中流蕩漾,故永福寺里普凈座前必用周義轉世,為高留住兒,言須一篙留住,方登彼岸。
然則金蓮,豈盡無寓意哉?蓮與芰,類也;陳,舊也,敗也;敬、莖同音。敗莖芰荷,言蓮之下場頭。故金蓮以敬濟而敗,“僥幸得金蓮”,芰莖之罪。西門乃“打鐵棍”,鐵棍,芰莖影也,舍根而罪影,所謂糊涂。敗莖不耐風霜,故至嚴州,而鐵指甲一折即下。幸徐(山封)相救,風少勁即吹去矣。次后過街鼠尋風,是真朔風。風利如刀,刀利如風,殘枝敗葉,安得不摧哉!其父陳洪,已為露冷蓮房墜粉紅。其舅張團練搬去,又荷盡已無擎雨蓋,留此敗莖支持風雪,總寫蓮之不堪處。益知夏龍溪為金蓮勝時寫也。溫秀才積至水秀才, 至倪秀才,再至王潮兒,總言水枯蓮謝,惟余數莖敗葉潦倒污泥,所為風流不堪回首,無非為金蓮污辱下賤寫也。蓮名金蓮,瓶亦名金瓶,侍女偷金,蓮、瓶相妒,斗葉輸金,蓮花飄萎,蕓莖用事矣。他如宋蕙蓮、王六兒,亦皆為金蓮寫也。寫一金蓮,不足以盡金蓮之惡,且不足以盡西門、月娘之惡,故先寫一宋金蓮,再寫一王六兒,總與潘金蓮一而二,二而三者也。然而蕙蓮,荻簾也,望子落,簾兒墜,含羞自縊,又為“叉竿挑簾”一回重作渲染。至王六兒,又黃蘆兒別音,其娘家王母豬。黃蘆與黃竹相類,其弟王經,亦黃蘆莖之義。蘆莖葉皆后空,故王六兒好干后庭花,亦隨手成趣。蘆亦有影,故看燈夜又用鐵棍一覷春風,是蘆荻皆蓮之副,故曰二人皆為金蓮寫。此一部寫金、寫瓶、寫梅之大梗概也。
若夫月娘為月,遍照諸花。生于中秋,故有桂兒為之女。“掃雪”而月娘喜,“踏雪”而月娘悲,月有陰晴明晦也。且月下吹簫,故用玉簫,月滿兔肥,盈已必虧,故小玉成婚,平安即偷鍍金鉤子,到南瓦子里要。蓋月照金鉤于南瓦上,其虧可見。后用云里守人夢,月被云遮,小玉隨之,與兔俱隱,情文明甚。
李嬌兒,乃“桃李春風墻外枝”也。其弟李銘,言里明外暗,可發一笑。至賁四嫂與林太太,乃葉落林空,春光已去。賁四嫂姓葉,作“帶水戰”。西門慶將至其家,必云吩咐后生王顯,是背面落水,顯黃一葉也。林太太用文嫂相通,文嫂住捕衙廳前,女名金大姐,乃蜂衙中一黃蜂,所云蜂媒是
也。此時愛月初寵,兩番賞雪,雪月爭寒,空林葉落,所 蓮花芙蓉,安能寧耐哉!故瓶死蓮辱,獨讓春梅爭香吐艷。而春鴻、春燕,又喻韶光迅速,送鴻迎燕,無有停息。來爵改名來友,見花事闌珊,燕鶯遺恨。其妻惠元,三友會于園,看杜鵑啼血矣。內有玉簫勾引春風,外有玳安傳消遞息,簫有合歡之調,薰蓮、惠元以之。簫有離別之音,故“三章約”乃陽關聲。西門聽之,能不動深悲耶?惹草粘花,必用玳安。一曰“嬉游蝴蝶巷”,再日“密訪蜂媒”,已明其為蝶使矣,所謂“玳瑁斑花蝴蝶”非歟?書童則因簫而有名。蓋篇內寫月、寫花、寫雪,皆定名一人,惟風則止有馮媽媽。太守徐崶,雖亦一人。而非花嬌月媚,正經腳色。故用書童與玉簫合,而蕭疏之風動矣。未必云“私掛一帆”,可知其用意寫風。然又通書為梳,故書童生于蘇州府長熟縣,字義可思。媚客之唱,必云“畫損了掠兒稍”,接手云“賁四害怕”。“梳子在座,篦子害怕”,妙絕!《艷異》遺意,為男寵報仇。金蓮必云“打了象牙”,明點牙梳。去必以瓶兒喪內,瓶墜簪折,牙梳零落,蕭疏風起,春意闌珊,《陽關三疊》,大家將散場也。《金瓶》之大概寓言如此,其他剩意,不能殫述。推此觀之,筆筆皆然。
至其寫玉樓一人,則又作者經濟學問,色色自喻皆到。試細細言之:玉樓簪上鐫“玉樓人醉杏花天”,來自楊家,后嫁李家,遇薛嫂而受屈,遇陶媽媽而吐氣,分明為杏無疑。可者,幸也。身毀名污,幸此殘軀留于人世。而住居臭水巷。蓋言元妄之來,遭此荼毒,污辱難忍,故著書以泄憤。嫁于李衙內,而李貴隨之,李安往依之,以理為貴,以理為安。歸于真定、棗強。真定,言吾心淡定;棗強,言黽勉工夫。所為勿助勿忘,此是作者學問。王杏庵送貧兒于晏公廟任道土為徒。晏,安也;任與人通,又與仁通。言“我若得志,必以仁道濟天下,使天下匹夫匹婦,皆在晏安之內,以養其生;皆入于人倫之中,以復其性。”此作者之經濟也。不謂有金道士淫之,又有陳三引之,言為今人聲色貨利浸淫已久,我方竭力養之教之,而今道又使其舊性復散,不可救援,相率而至于永福寺內,共作孤魂而后已。是可悲哉!夫永福寺,涌于腹下,此何物也?其內僧人,一曰胡僧,再曰道堅,一肖其形,一美其號。永福寺真生我之門死我戶,故皆于死后同歸于此,見色之利害。而萬回長老,其回腸也哉。他如黃龍寺,脾也;相國寺,相火也。拜相國長老,歸路避風黃龍,明言相火動而脾風發,故西門死氣如牛吼,已先于東京言之矣。是玉皇廟,心也。二重殿后一重側門,其心尚可問哉?故有吳道士主持結拜,心既無道,結拜何益?所以將玉皇廟始而永福寺結者,以此。
更有因一事而生數人者,則數名公同一義。如車(扯)淡、管世(事)寬、游守(手)、郝(好)賢(閑),四人共一寓意也。又如李智(枝)、黃四,梅、李盡黃,春光已暮,二人共一寓意也。又如‘帶水戰’一回,前云聶(捏)兩湖、尚(上)小塘、汪北彥(沿),三人共一寓意也。又如安沈(枕)、宋(送)喬年,喻色欲傷生,二人共一寓意也。又有因——人而生數名者,應伯(白)爵(嚼)字光侯(喉),謝希(攜)大(帶)字子(紫)純(唇),祝(住)實(十)念 (年),孫天化(話)字伯(不)修(羞),常峙(時)節(借),卜(不)志(知)道,吳(無)典恩,云里守(手)字非(飛)去,白賴光字光湯,賁(背)第(地)傳,傅(負)自新(心),甘(干)出身,韓道(搗)國(鬼)。因西門慶不肖,生出數名也。又有即物為名者,如吳神仙,乃鏡也,名無夾,冰鑒照人無失也。黃真人,土也,瓶墜簪折,黃土傷心。末用楚云一人遙影,正是彩云易散。潘道士,撤也,死孽已成,撤著一做也。又有隨手調笑,如西門慶父名達,蓋明捏土音,言西門之達,即金蓮所呼達達之達。設問其母何氏,當必云娘氏矣。桂姐接丁二官,打丁之人也。李(里)外傳,取其傳話之意。侯林兒,言樹倒猢猻散。此皆掉手成趣處。他如張好問、白汝晃(謊)之類,不可枚舉。隨時會意,皆見作者狡滑之才。
若夫玉樓彈阮,愛姐繼其后,抱阮以往湖州何官人家,依二搗鬼以終,是作者窮途有淚無可灑處,乃于愛河中搗此一篇鬼話。明亦無可如何之中,作書以自遣也。至其以孝哥結入一百回,用普凈幻化,言惟孝可以消除萬惡,惟孝可以永錫爾類,今使我不能全孝,抑曾反思爾之于爾親,卻是如何!千秋萬歲,此恨綿綿,悠悠蒼天,曷有其極,悲哉,悲哉!】
苦孝說
【夫人之有身,吾親與之也。則吾之身,視親之身為生死矣。若夫親之血氣衰老,歸于大造,孝子有痛于中,是凡為人子者所同,而非一人獨具之奇冤也。至于生也不幸,其親為仇所算,則此時此際,以至千百萬年,不忍一注目,不敢一存想,一息有知,一息之痛為無已。嗚呼,痛哉!痛之不已,釀成奇酸,海枯石爛,其味深長。是故含此酸者,不敢獨立默坐。茍獨立默坐,則不知吾之身、吾之心、吾之骨肉,何以栗栗焉如刀斯割、如蟲斯噬也。悲夫!天下尚有一境,焉能使斯人悅耳目、娛心志,一安其身也哉?蒼蒼高天,茫茫厚地,無可一安其身,必死用戶庶幾矣。然吾聞死而有有知之說,則奇痛尚在,是死亦無益于酸也。然則必何如而可哉?必何如而可,意者生而無我,死而亦無我。夫生而無我,死而亦無我,幻化之謂也。推幻化之謂,既不愿為人,又不愿為鬼,并不愿為水石。蓋為水為石,猶必流石人之淚矣。嗚呼!蒼蒼高天,茫茫厚地,何故而有我一人,致令幻化之難也?故作《金瓶梅》者,一曰“含酸”,再曰“抱阮”,結曰“幻化”,且必曰幻化孝哥兒,作者之心,其有余痛乎?則《金瓶梅》當名之曰《奇酸志》、《苦孝說》。嗚呼!孝子,孝子,有苦如是!】
第一奇書非淫書論
【詩云“以爾車來,以我賄遷”,此非瓶兒等輩乎?又云“子不我思,豈無他人”,此非金、梅等輩乎??“狂且狡童”,此非西門、敬濟等輩乎?乃先師手訂,文公細注,豈不曰此淫風也哉!所以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注云:“詩有善有惡。善者起發人之善心,惡者懲創人之逆志。”圣賢著書立言之意,固昭然于千古也。今夫《金瓶梅》一書作者,亦是將《褰裳》、《風雨》、《籜兮》、《子衿》諸詩細為摹仿耳。夫微言之而文人知儆,顯言之而流俗知懼。不意世之看者,不以為懲勸之韋弦,反以為行樂之符節,所以目為淫書,不知淫者自見其為淫耳。但目今舊板,現在金陵印刷,原本四處流行買賣。予小子憫作者之苦心,新同志之耳目,批此一書,其“寓意說”內,將其一部奸夫淫婦,翻批作草木幻影;一部淫詞艷語,悉批作起伏奇文。至于以“睇”字起,“孝”字結,一片天命民彝,殷然慨側,又以玉樓、杏庵照出作者學問經綸,使人一覽無復有前此之《金瓶》矣。但恐不學風影等輩,借端恐虎,意在騙詐。夫現今通行發賣,原未禁止;小子窮愁著書,亦書生常事。又非借此沽名,本因家無寸土,欲覓蠅頭以養生耳。即云奉行禁止,小子非套翻原板,固我自作我的《金瓶梅》。我的《金瓶梅》上洗淫亂而存孝悌,變帳簿以作文章,直使《金瓶》一書冰消瓦解,則算小子劈《金瓶梅》原板亦何不可!夫邪說當辟,而辟邪說者必就邪說而辟之,其說方息。今我辟邪說而人非之,是非之者必邪說也。若不予先辨明,恐當世君子為其所惑。況小子年始二十有六,素與人全無恩怨,本非借不律以泄憤懣;又非囊有余錢,借梨棗以博虛名:不過為糊口計。蘭不當門,不鋤何害?鋤之何益?是用抒誠,以告仁人君子,共其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