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批:西門慶倒,而金蓮日“虧其扶住”;殷天錫辱,而月娘云“虧其正經”。乃作者特寫一樣筆墨, 以丑月娘也。有一笑談云:一人夏月戴氈笠走而熱極,乃取其笠以作扇,而向人曰:“不是戴了他來,豈不執死?”與此兩回文字,一樣成趣。
敬濟托薛嫂稍信,明言敗荷于雪中,而回想蓮開之意,寫出消敗光景也。
夫寫春梅,原為炎涼翻案,故用特寫其不垂別淚,以為雪中人放聲一哭也。一部炎涼大書,而有一不垂別淚之人,宜乎為炎涼之翻案者也。故后文極力寫其盈滿,總為作者有此不肯垂下之淚郁結胸中故耳。日玉樓亦不受炎涼所拘之人也,奈何獨寫春梅?不知玉樓之身分又高春梅一層。不在金、瓶、梅三人內算帳,是作者自以安命待時、守禮遠害一等局面自喻,蓋熱亦不能動他,冷亦不能逼他也。然則何以含酸?此又玉樓睹瓶兒死,人分其財而作, 自有韶華速迅之感,生不逢時之嘆。言我若死矣,亦與瓶兒一樣。是其知機處,是其行破處。故云因抱恙,非有所爭如金蓮之琵琶,亦非若月娘之滿肚經卷,全變作一腔貪癡勢利。故春梅不垂別淚,玉樓辭靈不哭。一樣出門,止覺春梅是一腔憤懣,玉樓是深淺自知。故玉樓結至李衙內, 以一死知之而即住,而春梅必結如許狼藉不堪。是又作者示人, 見得人固不可炎涼我,我亦不可十分于得意時大揚眉吐氣也。故舊家池館之游,春梅形愈下而心愈悲矣。宜平有敬濟、周義諸人之紛紛不已也。】
詞曰:
情若連環總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夾批:真有此情。】好事多磨成又
敗,應難捱,相冷眼誰揪采?【夾批:過來人語。】
鎮日愁眉和斂黛,闌干倚遍無聊賴。但愿五湖明月在,權寧耐,
終須還了鴛鴦債。【夾批:春梅也。】
話說月娘取路來家,不題。單表金蓮在家,和陳敬濟兩個就如雞兒趕蛋相似,【夾批:妙喻。】纏做一處。一日,金蓮眉黛低垂,腰肢寬大,終日懨懨思睡,茶飯懶咽,【夾批:偏有此等事。】教敬濟到房中說:“奴有件事告你說,這兩日眼皮兒懶待開,腰肢兒漸漸大,肚腹中撲撲跳,茶飯兒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時,我求薛姑子符藥衣胞那等安胎,白沒見個蹤影。今日他沒了,和你相交多少時兒,便有了孩子。【夾批:作者弄筆,直與造化爭功。】我從三月內洗身上,今方六個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時我排磕人,今日卻輪到我頭上。你休推睡里夢里,趁你大娘未來家,那里討貼墜胎的藥,趁早打落了這胎氣。不然,弄出個怪物來,我就尋了無常罷了,再休想抬頭見人。”敬濟聽了,便道:“咱家鋪中諸樣藥都有,倒不知那幾樣兒墜胎,又沒方修治。【夾批:點明為武大砒石一映。】你放心,不打緊處,大街坊胡太醫,他大小方脈,婦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問他那里贖取兩貼,與你下胎便了。”婦人道:“好哥哥,你上緊快去,救奴之命。”
這陳敬濟包了三錢銀子,徑到胡太醫家來。胡太醫正在家,出來相見聲喏,認的敬濟是西門大官人女婿,讓坐說:“一向稀面,動問到舍有何見教?”敬濟道:“別無干瀆。”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藥資之禮,敢求下胎良劑一二貼,足見盛情。”胡太醫道:“天地之間,以好生為德。人家十個九個只要安胎的藥,你如何倒要打胎?沒有,沒有。”敬濟見他掣肘,又添了二錢藥資,說:“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處。此婦女子生落不順,情愿下胎。”這胡太醫接了銀子,說道:“不打緊,我與你一服紅花一掃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于是取了兩貼,付與敬濟。敬濟得了藥,作辭胡太醫,到家遞與婦人。婦人到晚夕,煎湯吃下去,登時滿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旁批:可是象膽乎?】只情揉揣。【夾批:瓶兒、官哥想應含笑九泉,報應固一絲不爽。】可霎作怪,須臾坐凈桶,把孩子打下來了。只說身上來,令秋菊攪草紙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漢子挑出去,一個白胖的孩子兒。常言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消幾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蓮養女婿,偷出私孩子來了。
且說吳月娘有日來家。往回去了半個月光景,來時正值十月天氣。家中大小接著,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月娘到家中,先到天地佛像前燒了香,然后到西門慶靈前拜罷,就對玉樓眾姐妹,把岱岳廟中的事,從頭告訴一遍,因大哭一場。【夾批:亦有何辭?自知羞矣。】合家大小都來參見了。月娘見奶子抱孝哥兒到跟前,子母相會在一處。【夾批:即此一句,月娘燒香之罪,可勝言哉?】燒紙,置酒管待吳大舅回家。晚夕,眾姊妹與月娘接風,俱不在話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風霜跋涉,著了辛苦,又吃了驚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兩三日。【夾批:燒香者看樣。】那秋菊在家,把金蓮、敬濟兩人干的勾當,聽的滿耳滿心,要告月娘說。走到上房門首,又被小玉噦罵在臉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臉上,罵道:“賊說舌的奴才,趁早與我走!俺奶奶遠路來家,身子不快活,還未起來。氣了他,倒值了多的。”罵的秋菊忍氣吞聲,喏喏而退。【夾批:一頓,亦是文字伏而后起之法。】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敬濟進來尋衣服,婦人和他又在玩花樓上兩個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邊,叫了月娘來看,說道;“奴婢兩番三次告大娘說不信。娘不在,兩個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來。與春梅兩個都打成一家。今日兩人又在樓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說謊,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邊,兩個正干的好,還未下樓。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見,連忙上樓去說:“不好了,大娘來了。”兩人忙了手腳,沒處躲避。敬濟只得拿衣服下樓往外走,被月娘撞見喝罵了幾句,說:“小孩兒家沒記性,有要沒緊進來撞甚么?”敬濟道:“鋪子內人等著,沒人尋衣服。”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廝進來取,如何又進來寡婦房里做甚么?沒廉恥!”幾句罵得敬濟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婦人羞的半日不敢下來。然后下來,【夾批:四字寫得千金之難。】被月娘盡力數說了一頓,說道:“六姐,今后再休這般沒廉恥!你我如今是寡婦,比不得有漢子,香噴噴在家里。【夾批:月娘疏失之罪,正以此一句。】瓶兒罐兒有耳朵,有要沒緊和這小廝纏甚么!教奴才們背地排說的磣死了!常言道,男兒沒性,寸鐵無鋼;女人無性,爛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你若長俊正條,肯教奴才排說?他在我跟前說了幾遍,我不信;今日親眼看見,說不的了。【夾批:大為秋菊吐氣。】我今日說過,你要自家立志,替漢子爭氣。像我進香去,被強人逼勒,若是不正氣的,也來不到家了。”【夾批:正是自言如此,才可問罪。】金蓮吃月娘數說,羞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夾批:此處又當云“紅蓮花對白蓮花”矣。】口里說一千個沒有,只說:“我在樓上燒香,陳姐夫自去那邊尋衣裳,【夾批:西門自失計如此。】誰和他說甚話來!”當日月娘亂了一回,歸后邊去了。【夾批:月娘既無防患之先機,又無處事之急智,亂了一回,便爾如此。】
晚夕,西門大姐在房內又罵敬濟:“賊囚根子,敢說又沒真贓實犯拿住你?【夾批:將前事一提,便使月娘不在家,金蓮敬濟諸事,大姐亦有風影,特未真贓實犯耳,否則大姐豈不真木偶哉!】你還那等嘴巴巴的!今日兩個又在樓上做甚么?說不的了!兩個弄的好磣兒,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婦要了我漢子,還在我面前拿話兒拴縛人,毛司里磚兒--又臭又硬,【夾批:又補月娘燒香,金蓮在家驕橫,大姐處處刺眼處。】恰似降伏著那個一般。他便羊角蔥靠南墻--老辣已定。你還要在這里雌飯吃!”敬濟罵道:“淫婦,你家收著我銀子,我雌你家飯吃?”使性子往前邊來了。
自此已后,敬濟只在前邊,無事不敢進入后邊來。取東取西,只是玳安、平安兩個往樓上取去。【夾批:取東取西,西門設法既如彼,月娘此日不為之移出外廂,依違糊涂又如此,不壞事安往?】每日飯食,晌午還不拿出來,把傅伙計餓的只拿錢街上燙面吃。【夾批:如斯便了乎?】正是龍斗虎傷,苦了小獐。各處門戶,日頭半天就關了。由是與金蓮兩個恩情又間阻了。【夾批:又一間。】敬濟那邊陳宅的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張團練看守居住。張團練革任在家閑住,敬濟早晚往那里吃飯去,月娘也不追問。
兩個隔別,約一月不得會面。婦人獨在那邊,挨一日似三秋,過一宵如半夏,怎禁這空房寂靜,欲火如蒸,要見他一面,難上之難。兩下音信不通,這敬濟無門可入。忽一日見薛嫂兒打門首過,有心要托他寄一紙柬兒與金蓮,訴其間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門外討帳,騎頭口徑到薛嫂家,拴了驢兒,掀簾便問:“薛媽在家?”有他兒子薛紀媳婦兒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著人家賣的兩個使女,聽見有人叫薛媽,出來問:“是誰?”敬濟道:“是我。”問:“薛媽在家不在?”金大姐道:“姑夫請家來坐,俺媽往人家兌了頭面,討銀子去了。有甚話說,使人叫去。”連忙點茶與敬濟吃。坐不多時,只見薛嫂兒來了,與敬濟道了萬福,說:“姑夫那陣風兒吹來我家!”叫金大姐:“倒茶與姑夫吃。”金大姐道:“剛才吃了茶了。”敬濟道:“無事不來。如此這般,與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頭戳舌,把俺兩個姻緣拆散。大娘與大姐是疏淡我。【夾批:大姐取死以此。】我與六姐拆散不開,二人離別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數字進去與他。無人得到內里,須央及你,如此這般通個消息。”向袖中取出一兩銀子來:“這些微禮,權與薛媽買茶吃。”那薛嫂一聞其言,拍手打掌笑起來,說道:“誰家女婿戲丈母?【夾批:敬濟說得與金蓮勾搭,何等得親密!入旁人口中便名分昭然,所謂癡心做處人愛也。】世間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實對我說,端的你怎么得手來?”【夾批:總是怪異之辭。】敬濟道:“薛嫂禁聲,且休取笑。我有這柬貼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與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說:“你大娘從進香回來,我還沒看他去,兩當一節,我去走走。”敬濟道:“我在那里討你信?”薛嫂道:“往鋪子里尋你回話。”說畢,敬濟騎頭口來家。
次日,薛嫂提著花箱兒,先進西門慶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樓房中,然后才到金蓮這邊。【夾批:月娘又不防閑。】金蓮正放桌兒吃粥。春梅見婦人悶悶不樂,說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憂心。是非有無,隨人說去。【夾批:二人相對猶自說是非有無,然則使人伏罪無辭,片言折獄,真難也。】如今爹也沒了,大娘他養不出個墓生兒來,莫不是也來路不明?【夾批:“莫不也是”,妙絕。】他也難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開,料天塌了還有撐天大漢哩。【旁批:此大漢為誰?】人生在世,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夾批:是春梅結果。】于是篩上酒來,遞一鐘與婦人說:“娘且吃一杯兒暖酒,解解愁悶。”因見階下兩只犬兒交戀在一處【夾批:丑絕。】,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夾批:求為狗而不能矣。】正飲酒,只見薛嫂兒來到,向金蓮道個萬福,又與春梅拜了拜,笑道:“你娘兒們好受用。”因觀二犬戀在一處,又笑道:“你家好祥瑞,【夾批:罵盡。】你娘兒每看著怎不解悶!”婦人道:“那陣風兒今日刮你來,怎的一向不來走走?”一面讓薛嫂坐。薛嫂兒道:“我整日干的不知甚么,只是不得閑。大娘頂上進了香來,也不曾看的他,剛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夾批:見三娘有待慚意。】留了我兩對翠花,一對大翠圍發,好快性,就稱了八錢銀子與我。【夾批:玉樓不惱薛嫂,在是深心。】只是后邊雪姑娘,從八月里要了我兩對線花兒,該二錢銀子,白不與我。好慳吝的人!【夾批:是對金蓮說的話。】我對你說,怎的不見你老人家?”婦人道:“我這兩日身中有些不自在,不曾出去走動。”春梅一面篩了一鐘酒,遞與薛嫂兒。薛嫂忙又道萬福,說:“我進門就吃酒。”婦人道:“你到明日養個好娃娃。”【夾批:與說王婆時,悲樂自是不同。】薛嫂兒道:“我養不的,俺家兒子媳婦兒金大姐,倒新添了個娃兒,才兩個月來。”又道:“你老人家沒了爹,終日這般冷清清了。”【夾批:引入。】婦人道:“說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的俺娘兒們一折一磨的。不瞞老薛說,如今俺家中人多舌頭多,他大娘自從有了這孩兒,把心腸兒也改變了,姊妹不似那咱親熱了。【夾批:將向日月娘一提。】這兩日一來我心里不自在,二來因些閑話,沒曾往那邊去。”【夾批:漸漸說來。】春梅道:“都是俺房里秋菊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里面,好不亂哩。”【夾批:是春梅語。】薛嫂道:“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這個使不的。”婦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又來聽。”【夾批:藏春塢中,不以竊聽為能乎?】春梅道:“他在廚下揀米哩!這破包簍奴才,在這屋就是走水的槽,【夾批:春梅語氣不敗。】單管屋里事兒往外學舌。”薛嫂道:“這里沒人,咱娘兒每說話。昨日陳姐夫到我那里,如此這般告訴我,干凈是他戳犯你每的事兒了。陳姐夫說,他大娘數說了他,各處門戶都緊了,不許他進來取衣裳拿藥材了。【夾批:乃知西門失計在先。】把大姐搬進東廂房里住。【夾批:又知西門失計在先。】每日晌午還不拿飯出去與他吃,餓的他只往他母舅張老爹那里吃去。一個親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廝,有這個道理?他有好一向沒得見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個柬兒,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心焦,左右爹也是沒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點根香怕出煙兒;放把火,倒也罷了。”【夾批:一味不經事之言。】于是取出敬濟封的柬貼兒遞與婦人。拆開觀看,別無甚話,上寫《紅繡鞋》一詞:
襖廟火燒皮肉,藍橋水淹過咽喉,緊按納風聲滿南州。洗凈了終是染
污,成就了倒是風流,不怎么也是有。六姐妝次
敬濟百拜上
婦人看畢,收入袖中。薛嫂道:“他教你回個記色與他,或寫幾個字兒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個下落。”婦人教春梅陪著薛嫂吃酒,他進入里間,半晌拿了一方白綾帕,一個金戒指兒。帕兒上又寫了一首詞兒,敘其相思契闊之懷。寫完,封得停當,走出來交與薛嫂,便說:“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兒,往他母舅張家那里吃飯,惹他張舅蜃齒,說你在丈人家做買賣,卻來我家吃飯。顯得俺們都是沒生活的一般,【夾批:猶以丈母自居。】教他張舅怪。或是未有飯吃,教他鋪子里拿錢買些點心和伙計吃便了。你使性兒不進來,和誰鱉氣哩!卻相是賊人膽兒虛一般。”【夾批:難道不是!觀金蓮語氣,總是未妨春梅即去也。】薛嫂道:“等我對他說。”婦人又與了薛嫂五錢銀子。
作別出門,來到前邊鋪子里,尋見敬濟。兩個走到僻靜處說話,把封的物事遞與他:“五娘說,教你休使性兒賭鱉氣,教你常進來走走,休往你張舅家吃飯去,惹人家怪。”因拿出五錢銀子與他瞧:“此是里面與我的,漏眼不藏絲,久后你兩個愁不會在一答里?對出來,我臉放在那里?”敬濟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與他唱喏。那薛嫂走了兩步,又回來說:“我險些兒忘了一件事,剛才我出來,大娘又使丫頭繡春叫我進去,叫我晚上來領春梅,【夾批:如此出賣,梅雪紛紛,公案如是。】要打發賣他。說他與你們做牽頭,和他娘通同養漢。”敬濟道:“薛媽,你且領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見他一面,有話問他。”那薛嫂說畢,回家去了。
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時分,走來領春梅。【旁批:是梅花掩映。】到月娘房中,月娘開口說:“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兩銀子買的,你如今拿十六兩銀子來就是了。”分付小玉:“你看著,到前邊收拾了,教他罄身兒出去,休要帶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兒到前邊,向婦人如此這般:“他大娘教我領春梅姐來了。對我說,他與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養漢子,【夾批:你老人家貫下數字,不堪。】不管長短,只問我要原價。”婦人聽見說領賣春梅,就睜了眼,半日說不出話來,不覺滿眼落淚,【夾批:是大關目處,此如椽之筆也。】叫道:“薛嫂兒,你看我娘兒兩個沒漢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時兒,就打發我身邊人。他大娘這般沒人心仁義,自恃他身邊養了個尿胞種,就把人躧到泥里。【夾批:又以孩兒為言,可知后幻化可殺,前吃符藥更可殺也。】李瓶兒孩子周半還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計,就心高遮了太陽!”【夾批:瓶兒、官哥悲應含笑。】薛嫂道:“春梅姐說,爹在日曾收用過他。”婦人道:“收用過二字兒!死鬼把他當心肝肺腸兒一般看待!說一句,聽十句,要一奉十,正經成房立紀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個小廝十棍兒,他爹不敢打五棍兒。”薛嫂道:“可又來,【夾批:三字非為春梅稱冤,乃言既非原物,還要原價為不通也。】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個出色姐兒,打發他,箱籠兒也不與,又不許帶一件衣服兒,只教他罄身兒出去,鄰舍也不好看的。”婦人道:“他對你說,休教帶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分付,小玉姐便來。教他看著,休教帶衣裳出去。”那春梅在旁,聽見打發他,一點眼淚也沒有。【夾批:又是大關目處,又是如椽之筆,寫此數句。】見婦人哭,說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兒過,休要思慮壞了你。你思慮出病來,沒人知你疼熱。【夾批:動人,千古知已之感。】等奴出去,不與衣裳也罷,自古好男不吃分時飯,好女不穿嫁時衣。”【夾批:直照寺會。】正說著,只見小玉進來,說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顛四的。【夾批:又單重衣服,非相留也。】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場,瞞上不瞞下,你老人拿出他箱子來,揀上色的包與他兩套,教薛嫂兒替他拿了去,做個一念兒,也是他番身一場。”婦人道:“好姐姐,你到有點仁義。”小玉道:“你看,誰人保得常無事!蝦蟆、促織兒,都是一鍬土上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夾批:有玳安在,各有心事也。】
一面拿出春梅箱子來,是戴的汗巾兒、翠簪兒,都教他拿去。婦人揀了兩套上色羅段衣服鞋腳,包了一大包,婦人梯己與了他幾件釵梳簪墜戒指,小玉也頭上拔下兩根簪子來遞與春梅。余者珠子纓絡、銀絲云髻、遍地金妝花裙襖,一件兒沒動,都抬到后邊去了。【夾批:必如此,乃映不垂別淚,方是有志氣。】春梅當下拜辭婦人、小玉,灑淚而別。【夾批:此處不灑淚是無金蓮矣,故上寫其不垂淚;此處又寫其灑別,正是與金蓮刻骨一痛,非別淚也。】臨出門,婦人還要他拜辭拜辭月娘眾人,【夾批:邇日金蓮如此。】只見小玉搖手兒。這春梅跟定薛嫂,頭也不回,揚長決裂,出大門去了。【夾批:如椽之筆,為炎涼場中吐此一口惡氣。蓋不屑受之之意也。】
小玉和婦人送出大門回來。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說:“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沒與他。”這金蓮歸到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兒兩個相親相熱,說知心話兒,今日他去了,丟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覺放聲大哭。【夾批:西門死無此育哭,潘姥姥死又無此痛哭。】有詩為證:
耳畔言猶在,于今恩愛分。
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