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廊里到處是男式和女式的外套,一串急速的鋼琴聲從客廳里傳出來。門廳里的穿衣鏡中映出維克多的身影,正在拉直領帶上打的結。女仆使勁地往上夠,要把他的外衣掛起來,可是沒掛牢,連另外兩件也帶了下來,這樣她只好從頭再來。
維克多踮著腳尖輕輕走進客廳,音樂聲一下子變得響亮起來,頗有氣勢。坐在鋼琴前面的是沃爾夫,是這個家里的稀客。其余的人——共有三十來個,姿勢各異地聽著音樂,有的握拳托腮,有的對著天花板噴云吐霧。燈光搖曳,照在一動不動的客人們身上,宛如朦朧的畫面。女主人笑容可掬,老遠就示意維克多坐到一個空位子上去。這是一張有豎條靠背的小扶手椅,幾乎被遮在大鋼琴的影子下。他謙讓地擺手回應——沒關系,沒關系,我站著就行。但沒過多久,他還是往女主人建議的那個方向移動過去,小心地坐下來,又小心地抱起雙臂。演奏者的妻子半張著嘴,眼睛飛快地眨巴,準備翻樂譜,剛才已經翻過一頁了。曲調漸漸升高,如德國西南部的山林一般,一段上坡,一道斷口,然后像是雜技小演員一組一組地表演高空秋千。沃爾夫的眼睫毛又細又長,有光澤的耳朵呈淡淡的紫紅色。他敲擊琴鍵的速度非同尋常地快,也非同尋常地有力,打開的琴鍵蓋漆光閃閃的底部映出他那雙忙碌的雙手,幽靈一般變幻莫測,甚至有點像小丑一般滑稽。
維克多知道的樂曲也就是十來首傳統曲目,所以任何一首他不知道的曲子在他聽來都像是一種外語在嘰里呱啦地對話:你想至少聽出個大概意思,可就是聽不明白,只聽見嘰里呱啦一溜而過,什么都沒聽清;耳朵跟不上趟,就開始厭倦起來。維克多想專心致志地聽,但很快就不由自主地盯住沃爾夫的雙手,看那雙手幽靈般閃動在琴蓋上。當琴聲如滾滾雷鳴時,演奏者的脖子就鼓起來,撐開的手指緊繃,嘴里還輕哼了一聲。有一處他妻子樂譜翻得太快,他立刻用張開的左手手掌在樂譜上拍了一下,讓那一頁暫停片刻,然后親自翻頁,速度快得不可思議,才見翻頁的手又和另一只手一起在任他拿捏的琴鍵上縱橫馳騁。維克多仔細觀瞧此人:高聳的鼻子,突出的眼瞼,脖子上生瘡后留下了一個疤,一頭絨毛般的金發,寬肩樣式的黑色夾克衫。有一陣,維克多想重新關注音樂,但他注意力集中不起來,很難專心聽下去。他慢慢轉過頭,掏出香煙盒,開始審視其他的客人。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中,他發現有些是熟人——好心人胖子科恰羅夫斯基就在那兒,我要和他點頭打招呼嗎?他倒是點頭了,不過沖誰點的就說不準了。原來是沖另一個熟人什瑪科夫的,他點頭回應。我聽說他要離開柏林去巴黎了——這事得問問他。沙發床上是豐滿的紅頭發安娜·薩莫伊羅夫娜,兩個老太太分坐兩邊。薩莫伊羅夫娜閉著眼睛半躺著,她的丈夫,一個咽喉科醫師,坐在扶手椅上,胳膊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他手里沒拿什么東西,那把玩在手指間閃閃發光的東西又是什么呢?啊,對了,是一副夾鼻眼鏡,配有和契訶夫一樣的帶子。再過去一點是一個留著胡子的駝背男人,一只肩膀隱在暗處。這是個有名的音樂愛好者,這會兒聽得很專心,食指伸直了抵在太陽穴上。維克多怎么也記不起他的姓名來。鮑里斯?不對,不是那名字。鮑里謝維奇?也不是。還有很多人。不知道哈如琴夫婦來了沒有。來了,就在那邊。沒有朝這邊看。再過去一點,就在他們的正后方,維克多看到了自己的前妻。
他趕緊垂下目光,不自然地彈彈香煙,要彈掉煙灰,其實煙頭上還沒有蓄下煙灰。他的心一沉,又像個要打出一記上勾拳的拳頭一般沖了上來,然后縮回去再次出拳,接下來便是狂跳亂蹦,和音樂發生了抵觸,蓋過了音樂。他不知道該向哪邊看,斜眼一瞥演奏者,卻沒聽見聲音:沃爾夫似乎在敲打一個無聲的鍵盤。維克多胸口憋得難受,便直起身來深吸一口氣。這時音樂又響了起來,仿佛喘著氣匆匆來自遙遠的地方,他的心也恢復了比較正常的跳動。
他們兩年前分手,在另外一個小鎮上。那里晚上能聽見大海呼嘯,他們婚后就一直住在那兒。他的眼皮仍然垂著,盡量不去想過去的雷霆風暴,只關心眼前的瑣事。比如,她肯定幾分鐘前看見了自己,他剛才是踮著腳尖,跨著大步,悄無聲息地走過整個房間,才坐到這個座位上的。這就好比有人看見了他脫衣服或干什么蠢事一般。他剛才溜來溜去,撞來撞去,全然不知就在她的眼皮之下。她看著他是何感受?厭惡?輕蔑?好奇?這么想了一陣,轉念又想女主人或別的人是否也注意到他進來時的情形。前妻怎么到這里來了?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和新丈夫一起來的?那他,維克多,現在該怎么辦:就這么坐著還是往她那邊看看?不行!現在往那邊看是不行的。首先,這間屋子很大,空間卻受到限制,他先得習慣一下她的存在——因為音樂包圍著他們,音樂變成了禁錮他們的監獄。在這樣的監獄里,他們注定都是音樂的俘虜,除非鋼琴家停止建造這個監獄,停止堆砌聲音的拱頂。
剛才看到她時那短暫的一瞥,讓他看到了什么呢?沒看到多少:她避開的目光,蒼白的臉頰,一綹黑發,還隱隱得到一個次要的印象,好像她脖子上掛著珠鏈一類的東西。就這么一點點!但就這幅草草素描,這個沒畫完整的圖像,已經是他的妻子了。燈光和陰影瞬間交匯,已經形成了獨一無二的實體,非她莫屬。
一切似乎那么久遠了!那個激情的夜晚,陶醉的天空下,在網球俱樂部涼亭外的平臺上,他和她瘋狂地墜入愛河。一個月后,就在他們的婚禮之夜,雨下得那么大,連海浪聲都聽不見了。那是何等的幸福啊。幸福——好一個潮漉漉、濕答答、水漬漬的詞,如此鮮活,如此順從,又哭又笑,我行我素。第二天早晨,花園里綠葉閃閃,大海幾乎無聲,乳白色、銀光閃閃的大海疲憊了。
煙卷燃到頭,該扔煙蒂了。他轉過頭去,心又一次停止了跳動。有人動了一下,擋住他的視線,幾乎完全看不見她了。擋他的那人掏出一塊手帕,死人一樣蒼白。不過一會兒后,那個陌生人的胳膊老是錯開,就時不時地又看見她了。對,一下一下出現得很快。不行了,我沒辦法再看了。鋼琴上擺著一個煙灰缸。
聲音的障礙仍然很高,難以逾越。那雙幽靈般彈鋼琴的手,映在琴蓋的油漆底部,還在繼續曲曲扭扭地彈。“我們會永遠幸福”——那句話說得多么動聽啊!多么閃亮啊!她全身像天鵝絨那般柔軟,真想像捧起四肢蜷縮的小馬駒一樣抱起她來。擁抱她,裹住她。然后呢?怎么才能徹底地占有她?我愛你的肝,愛你的腎,也愛你的血液細胞。她回應說:“別討厭了。”他們的生活既不富裕也不貧困,幾乎全年都去海邊游泳。沖上粗石沙灘的水母在風中發抖,克里米亞的懸崖在浪花中閃現。一次,他們看到漁民們抬走一個溺水者的尸體,尸體赤裸的雙腳從蓋著的毯子下面伸出來,看起來很嚇人。晚上,她經常做可可飲料。
他又看了一眼。她現在垂下眼皮坐著,腿交叉起來,指關節支著下巴:她很懂音樂,沃爾夫肯定在演奏某部名曲,優美極了。維克多望望她白皙的脖子,又望望她膝蓋柔軟的彎角,心想我恐怕得失眠好幾晚了。她穿一條輕薄的黑色連衣裙,他看著眼生,她脖子上的項鏈在燈光下不停地閃爍。是的,我要失眠,那就只好再不來這里了。一切都無濟于事:兩年的苦苦適應,心情差不多平靜了——現在又得從頭開始,要努力忘記一切,忘記那幾乎已經忘卻的一切。要忘記的一切中今晚更在首位。突然間他覺得她在偷偷看他,就把頭轉到一邊去了。
音樂肯定要結束了。要是暴風雨般的急促和弦出現,通常意味著臨近曲終了。又一個迷人的詞:結束……撕裂,逼近……雷霆撕裂天空,沉云逼近終結。春天來了,她變得少言寡語,非常奇怪。她說話幾乎連嘴唇都不動。他問:“你怎么了?”“沒什么,沒什么特別的事兒。”有時她瞇起眼睛盯著他看,神情古怪。“究竟怎么了?”“沒什么。”每到黃昏,她就像死人一般一動不動,你對她無計可施。幸虧她是個瘦小的女人,要不然這么下去就會長得又重又笨,宛如石頭做的一般。“你不會死也不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就這樣過了差不多一個月。然后,一天早晨——對,是她生日的那個早晨,她輕描淡寫地說,好像說個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不能這樣下去了。”鄰居家的小女孩突然進來了,想讓我們看看她的小貓(流浪貓中唯一一只活下來的,其余的都給淹死了)。“走開,走開,等會兒再看。”小女孩走了。漫長的沉默。一會兒后,他緩緩地、默默地擰她的手腕——他恨不得把她撕碎,恨不得把她的全身關節噼里啪啦都給卸開。她哭了起來。于是他在桌旁坐下,假裝看報紙。她出去進了花園,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我再也不能隱瞞下去了。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她告訴了他,全告訴了他,帶著奇怪的驚訝神色,好像在講另一個女人的事情,為另一個女人而驚奇,還要他聽了也和她一樣驚奇。說到的那個男人體格健壯,內向低調,經常來打牌,喜歡說自流井的事情。第一次是在公園里,以后在那男人的住所。
余下的事情如今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在沙灘上散步,一直到天黑。是的,音樂的確快要結束了。我在碼頭上扇了那人一個耳光,那人從地上撿起帽子說:“你要為此付出沉重代價。”然后就走了。我也沒有向她道別。要是想著宰了她,那可就太傻了。活下去,好好活著。就像現在一樣活著,就像現在坐著一樣活著,就這樣永遠坐著。嗨,瞧我,求你了,求你看看我。我原諒你了,全原諒了,因為我們遲早都要死,那時候一切都明白了,一切也就都原諒了——那為何還要遲遲不肯原諒呢?看我,看我,轉過你的眼睛來吧,也轉過我的眼睛,轉過我的寶貝眼睛吧。不行,音樂結束了。
最后幾個復雜沉重的和弦——又是一個和弦,剛夠喘個氣的工夫,又是一個。在這個結尾和弦之后,音樂好像徹底交出了自己的靈魂。演奏者瞄準了一個個鍵,像貓捉老鼠一般精準,彈出了一個簡單的、相當獨特的小小金色音符。音樂造成的障礙消解了。鼓掌。沃爾夫說:“好長時間沒有彈奏這首曲子了。”沃爾夫的妻子也說:“你們知道的,我丈夫好長時間沒彈過這支曲子了。”咽喉科醫師走上前去,用他的大肚子擠他,推他,對他說:“精彩!我一貫認為這是他寫的最好的曲子。結尾的地方你將聲音的色彩現代化了,我認為有點太過。不知我說清楚了沒有,不過,你明白的……”
維克多正在朝門的方向看。那邊一位身材小巧的黑發女士,面露無可奈何的笑容,與女主人道別,女主人驚訝不已,叫道:“我們不聽告別的話,大家馬上都要去喝茶,然后還要聽一位歌唱家演唱呢。”可是那位女士還是一臉無奈的笑容,朝門口走去了。維克多意識到,剛才的音樂,宛如狹小的地牢一般,共鳴的聲音把他們鎖在了一起,他們不得不面對面相隔二十多英尺坐在一起,那實際上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幸福,神奇的透明罩子把他和她擁在一起,圈在一起,這才使他有可能與她呼吸著同樣的空氣。現在一切都破碎了,散開了,她要出門走了,沃爾夫也蓋上鋼琴了,迷人的拘禁再也不可能恢復了。
她走了。好像沒人注意到他的反應。一個叫伯克的人過來向他問好,輕聲說道:“我一直在看你。音樂招你惹你了?知道嗎,你剛才看樣子厭煩得很,我都替你難為情。也許你對音樂根本沒興趣?”
“才不是呢。我剛才并沒有厭煩,”維克多尷尬地答道,“只是我聽不大懂,也就鑒賞不來。順便問一下,他彈奏的是什么樂曲?”
“你說什么曲就什么曲,”伯克用純粹外行的語調故弄玄虛地低聲說,“《少女的祈禱》,要么叫《克萊采奏鳴曲》,隨你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