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關上窗子:雨敲打著窗臺,濺在鑲木地板和扶手椅上。伴隨著一聲清脆滑溜的聲響,巨大的銀色幽靈迅速穿過花園,穿過樹叢,沿著橙色的沙地走來。排水管咯咯作響,阻塞了。你正在演奏巴赫的曲子。鋼琴已經抬起了噴漆涂蓋的側翼,側翼下面擺著里拉琴,小音錘正在琴弦上跳動。織錦小掛毯扭曲出粗糙的褶皺,從鋼琴的尾部滑落了一半,把一曲打開的樂譜碰落在了地板上。每時每刻,透過賦格曲的狂亂,你的戒指老在鍵盤上發出叮當聲,伴著六月的雨,持續地、壯觀地打在窗玻璃上。你沒有停下彈奏,輕輕揚起頭來,合著節拍驚呼:“雨啊雨……我的琴聲要蓋過你……”
可是你蓋不過它。
影集擺在桌上,像一口口天鵝絨棺材,我扔開它們,注視著你,聽你彈奏賦格曲,聽著雨聲。一種清新的感覺涌上我的心頭,像康乃馨帶露的清香。那清香飄散在每一個地方:架子上,鋼琴的側翼上,枝形吊燈的長方形金剛石上。
每當你手指壓向波光閃閃的琴鍵,你的斜肩就會輕輕抖動,我就會感覺到你抖動的斜肩和銀色的雨神之間存在的音樂聯系,這時我會產生一種平靜的喜悅感。每當我深深地陷入沉思,整個世界也似乎是這個樣子——單一,和諧,遵循著協調一致的規律。我自己,你,還有康乃馨,在這一刻都成了五線譜中垂直的音符。我意識到,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包含了不同聲音的相同顆粒相互作用而成的,如樹木,水,你……一切都是統一的,相等的,神圣的。你站起身來。雨仍然在殺傷陽光。昏暗的沙地上,小水坑看上去如同一個個洞——自地下升出的另一片天空上鉆出的一些小孔。一條長凳,像丹麥瓷器那樣閃閃發亮,上面放著你的球拍。球拍的網繩因雨變成了褐色,球拍的框架也扭曲成了一個“8”字形。
我們走進那條小巷,巷子里陰影雜亂,還有蘑菇腐爛的氣味,我覺得有點發暈。
我記得你碰巧走在一小塊陽光之中。你的雙肘很尖,眼睛蒼白,灰蒙蒙地沒有光彩。你說話的時候,瘦削的小手邊緣總是凌空揮舞,細手腕上閃著一只鐲子。閃著陽光的空氣在你的頭發周圍抖動,你的頭發和空氣融在了一起。你抽煙抽得很厲害,神經質一般地抽。你從鼻孔里往外噴煙,手一歪彈掉煙灰。你的鴿灰色莊園離我們的莊園五俄里。莊園里面空曠,豪華,涼爽。莊園的一張照片登在了一家光面的都市時尚雜志上。幾乎每天早晨,我都會跳上我的皮革自行車車座,沿著小路沙沙地前行,穿過樹林,再沿著公路,穿過小村子,然后沿著另一條小路朝你家騎去。你盼著你的丈夫九月不回來,這樣我們就什么也不擔心了,就你和我——不擔心你家仆人們的流言蜚語,不擔心我家里人的懷疑。我倆都信命,方式不同而已。
你的愛有點沉默,就像你的聲音不那么響亮一樣。有人會說你愛得不真,你也是從不談情說愛。你屬于那種不善言談的女人,和你交往,馬上就會習慣了你的沉默。不過有些心里話倒是經常聽你脫口而出。然后你那架貝克斯坦大鋼琴會發出雷鳴般的聲音。要么你會兩眼迷茫,直視前方,把你從你丈夫或他的伙伴那里聽來的軼聞趣事講給我聽。我記得你那雙手——修長的、蒼白的手,布滿青筋。
在那愉快的一天,雨如鞭抽,你彈奏得出人意料地好,我也下決心解決我們相戀最初幾周后隱隱約約出現在我們之間的講不明白的事情。我意識到你沒有能力控制我,也意識到我愛的并非只有你一個,我也愛整個大地。就好像我的靈魂延伸出了無數的敏感觸角,我生活在每一樣事物中,看到了尼亞加拉大瀑布遠隔重洋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又同時看到了眼前巷子里細長的金色雨滴刷刷落下,滴答有聲。瞥一眼白樺樹閃亮的樹皮,我突然覺得它那斜垂的枝變成了我的胳膊,枝頭上小樹葉還帶著雨滴;又覺得它那數以千計的細根變成了我的雙腿,深深扎入大地,吸取大地的養分。我多想將自己像樹一樣融入大自然之中,去感受做一株有海綿般黃色底部的牛肝菌老蘑菇會是怎樣的情景。要么做一只蜻蜓,要么做一會兒太陽系。我想得痛快,突然間大笑起來,親吻你的鎖骨和脖頸。要不是你討厭詩歌,我甚至會對你吟誦一首。
你淡淡一笑,說道:“這里雨后很舒服。”接著你沉思片刻,又說:“你看,我剛想起來——今天有人請我喝茶……地方叫什么來著……帕爾·帕里奇家。他是個很無聊的人,但你知道,我不得不去。”
帕爾·帕里奇是我的一個老熟人了。我們經常一起釣魚,他還動不動就突然揚起他帶點男高音的破嗓子唱起《晚鐘》(1)來。我倒是很喜歡他。這時樹葉上一滴熱騰騰的雨珠正好落在了我的唇上。我說我陪你去。
你有點為難地聳聳肩。“我們會在那兒悶死的。太可怕了!”你瞥了瞥手腕上的表,嘆了口氣,“到時間了。我得換鞋去。”
你的臥室光線朦朧,陽光從拉下來的軟百葉窗透入,在地板上形成了兩道金色的梯子。你壓低聲音說了點什么。窗外的樹滴著雨水低語,舒暢地沙沙作響。我沖著這沙沙響聲微微一笑,輕輕地、很節制地擁抱了你。
事情就是這樣。你家的花園和草場在河的這一邊,小村子在河對岸。公路上到處是深深的車轍。路上的泥是深紅色的,坑洼里是冒泡的牛奶咖啡色的水。黑色的小木屋投下斜斜的影子,格外清晰。
我們沿著一條已有很多人踏踩過的小徑往前走,走在陰涼里。走過了一個雜貨店,走過了一個掛著翠綠色招牌的小旅館,走過了幾處灑滿陽光的庭院,院子里散發著糞便和新鮮干草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學校是新建的石頭房,周圍種著楓樹。校門口一個農婦正把一塊抹布擰干放進桶里,她的兩條白色小腿肚閃現在門檻上。
你在問:“帕爾·帕里奇在嗎?”這個長著雀斑、扎著許多小辮的女人迎著陽光瞇著眼睛說:“他在,他在。”說著用腳后跟推推水桶,水桶叮當作響,“進來吧,太太。他們都要到工作室去。”
我們沿著一道昏暗的走廊走過去,又走過了一間寬敞的大教室。
路過那個教室的時候,我瞥見了一幅蔚藍色的地圖,心想俄國就是這樣的——陽光燦爛,幅員遼闊……教室的一角散落著一支碾碎了的粉筆。
再往前去,就到了那間小小的工作室。里面有木工膠水和鋸末的氣味,很好聞。帕爾·帕里奇沒穿外衣,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伸出左腿壓在一塊呻吟的白色木板上,正對著白板津津有味地作規劃。汗津津的禿腦袋在一道揚著灰塵的陽光中來回搖晃。他的工作凳子下面散落著刨花,卷卷曲曲像輕薄的鬈發。
我大聲說:“帕爾·帕里奇,你有客人!”
帕爾·帕里奇吃了一驚,隨即手忙腳亂起來。你打了個熟悉的手勢,無精打采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禮節性地在手背上拍了拍,緊接著馬上把他的潮濕手指塞進我的手里,握手問候。他留著柔軟的八字胡,臉上布滿未老先衰的皺紋,看上去整張臉像是油膩子制作出來的一般。
“不好意思——你看我這么衣衫不整的。”他帶著一絲歉疚笑著說道。說罷抓起一對襯衫袖套,匆匆戴上。這對袖套剛才一直放在窗臺上,像兩個圓筒一般并排放著。
“你這是在做什么啊?”你問道,你的手鐲閃了一下。帕爾·帕里奇掙扎著穿上他的夾克衫,動作幅度很大。“沒什么,混時間罷,”帕爾·帕里奇急急忙忙地說,發唇輔音的時候有點結巴,“在做個小架子之類的東西。還沒做好。還得打磨上漆。不過看看這個——我稱它為‘飛翔’……”他兩手一并,一邊摩擦,一邊旋轉,一架木制小型直升機發射了出去,嗡嗡響著向上飛,撞在天花板上,掉了下來。
一個禮節性的微笑影子一般掠過你的臉面。“啊,我好糊涂,”帕爾·帕里奇又是一驚,“我的朋友們,剛才就要請你們上樓……這個門總是吱吱響。不好意思。請允許我先上去。上面恐怕很亂……”
我們開始沿著吱吱作響的樓梯上樓時,你用英語說道:“我覺得他忘了是他請我來的。”
我走在你后面,看著你的背,看著襯衣上的絲織小方格。樓下什么地方,可能是院子里,傳來了一個農婦洪亮的聲音:“杰羅西姆!喂!杰羅西姆!”突然間我頭腦里豁然開朗,數百年來,世界一直在花開花落,旋轉變化,目的只是為了現在,在此刻,將剛才樓下的那聲喊叫,將你柔軟光滑的肩頭動作,還有松木板的香味,組合起來,化成一個垂直的音符。
帕爾·帕里奇的房間灑滿陽光,多少有點狹小。床頭上方的墻上釘著一條深紅色的壁毯,正中央繡著一頭大黃獅。另一面墻上掛著一幅裝裱好的《安娜·卡列尼娜》的選段,做得很講究,一行行的文字安排巧妙,在明暗光線的相互作用下,構成了托爾斯泰的臉部輪廓。
主人搓著手請你坐下,他的夾克衫將桌子上的那張唱片打翻在地,他將它撿了起來。茶、酸奶和一些淡而無味的餅干被端了上來。帕爾·帕里奇從餐柜的抽屜里拿出一罐水果硬糖,糖罐上畫著花。他一彎腰,衣領后面一褶腫泡的皮膚凸了出來。窗臺上掛著一張蜘蛛網,網絲上粘著一只已經死去的大黃蜂。你無精打采地從椅子上拿起一張報紙,刷刷地翻,突然問道:“薩拉熱窩在哪里?”正忙著倒茶的帕爾·帕里奇回答道:“在塞爾維亞。”
這時他伸出一只抖抖索索的手,小心翼翼地用銀茶托托著一杯滾燙的茶,遞給你。
“茶來了。我可以給你拿點餅干嗎?……他們為什么要扔炸彈呢?”這是在問我,肩頭聳了一下。
我正在把玩一方厚實的玻璃鎮紙,已經把玩一百遍了。這方鎮紙透著雪青色,里面是點綴著金色沙粒的圣以撒大教堂(2)。你笑著大聲讀道:“昨日,一位第二行會的商人,名叫葉羅欣,在魁希薩納飯店被捕。結果那位葉羅欣,借口說……”你又笑了起來,“算了,下面的話太不文雅了。”
帕爾·帕里奇變得慌亂起來,臉上飛起一陣褐色的紅暈,手里的勺子也掉了。窗下的楓葉刷刷閃亮。一輛馬車扎扎駛過。不知從哪里傳來一陣哀傷柔弱的叫賣聲:“冰淇淋!……”
他開始談論學校,談論醉酒,談論河里出現過的鱒魚。我開始仔細地觀察他,覺得我現在才是第一次真正看他,盡管我們已是老熟人了。我們初次見面時,他的形象想必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永遠不變了,好像是先入為主,已成習慣了。一想到要說說帕爾·帕里奇,我不知為何就有這樣的印象:他不光留著一撮黑黃色的八字胡,也留著一縷黑黃色的長胡子。這縷長胡子是我假想的,不過它是許多俄羅斯面孔的特點吧。現在,對他進行了一番所謂的仔細觀察后,我定睛一看,他的下巴其實很圓,光禿禿沒有胡子,(3)還有一點輕微的凹槽。他長著一個肥厚的鼻子。我還注意到他的左眼皮上有一顆粉刺一般的痣,換了我,情愿把它割掉——可是割了說不定會要命。那個小顆粒牽制著他,全面地、絕對地牽制著他。我對他進行了全面觀察。看清這一切后,我做了個極其輕微的動作,仿佛抬肘輕推一下我的靈魂,讓它向下滑行,滑進帕爾·帕里奇的體內,讓我自己在他體內安營扎寨,宛如以他之心來感受長在皺巴巴眼皮上的東西,也感受一下他的硬領側翼,還有那只爬過他禿下巴的蒼蠅。我兩眼轉來轉去,目光犀利,把他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床頭的那頭黃獅子現在仿佛也成了我的老朋友,好像從孩提時代起它就一直掛在我的墻上似的。裝在凸面玻璃里的彩色明信片顯得十分特別,雅致好看。我坐在低矮的柳條扶手椅里,脊背已經習慣了椅背,但坐在我對面的人不是你,而是學校的女贊助人,一位沉默寡言的女士,我不大認識。這時我和剛才一樣輕輕一動,又立刻滑進了你的身體,感受你膝蓋上方的吊襪絲帶,再往上一點,是細棉布毛織物引起的癢癢。又換成你的想法,覺得很枯燥,很熱,想抽煙。就在此刻,你從你的小包里摸出了一個金盒子,往煙嘴里裝了一支香煙。我便鉆進了各樣東西里——鉆進了你,鉆進了香煙,鉆進了煙嘴,鉆進了笨手笨腳摸索著火柴的帕爾·帕里奇,鉆進了玻璃鎮紙,鉆進了窗臺上死去的大黃蜂。
許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那個靦腆、臃腫的帕爾·帕里奇。有時候,盡管他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人,我居然會在夢里見到他,就在我現在生活的環境里。他邁著緊張的步子,微笑著走進一個房間,手里拿著褪了色的巴拿馬草帽。他弓著背走路,拿著一塊大手帕擦拭他光禿禿的下巴和紅潤的脖子。我夢見他的時候,你總是從頭至尾出現在我的夢里,懶懶的樣子,穿著一件低腰絲綢上衣。
在那美妙愉快的一天,我沒有多說話。我吞下了滑滑的凝乳,用心聽每一種聲音。當帕爾·帕里奇陷入沉默時,我能聽見他的胃在低語——一陣輕微的吱吱聲,隨后是一陣細細的汩汩聲。這么響了一陣后,他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匆匆開講了。找不到合適的字眼時,他就會打結巴,一打結巴便眉頭緊皺,指尖像打鼓一般敲擊桌子。你斜倚在低矮的扶手椅子里,面無表情,沉默不語。你一偏頭,抬起你瘦削的胳膊肘,整理你腦后的發卡時,會透過眼睫毛瞥我一眼。你以為我會因為和你一起來而在帕爾·帕里奇前面感到尷尬,他也可能對我們的關系有所耳聞。你這樣認為的話,我就覺得可笑了。我還覺得可笑的是,當你故意提起你的丈夫及其工作時,帕爾·帕里奇臉紅了。
學校前面,太陽的赭石色熱力潑濺在楓樹下。帕爾·帕里奇站在門檻邊向我們鞠躬,感謝我們順便來訪。他退到門庭里,再次鞠躬。屋外墻上的一個溫度計閃著玻璃的白光。
我們離開了村莊,過了橋,爬上了通向你家的小路。我從胳膊肘下扶著你,你側目一笑很特別,等于告訴我你很快樂。突然間,我想給你講講帕爾·帕里奇的小皺紋,講講金光閃閃的圣以撒大教堂。可是我剛開始說,就覺得要說出錯話了,說出怪話了。你親切地說“頹廢”,我就換了話題。我知道你需要什么:簡單的感覺,簡單的話語。你的沉默不費氣力,風平浪靜,像云彩或植物的沉默。所有的沉默都可以認為是神秘的,你身上似乎就有很多神秘之處。
一位穿著蓬松上衣的工匠,喘著粗氣,穩穩地磨他的大鐮刀。蝴蝶飛舞在尚未收割的山蘿卜花叢中。一個年輕姑娘沿著小路朝我們走來,肩上披著一塊淡綠色的方巾,黑頭發中戴著雛菊。我已經見她三四回了,她那曬黑的細長脖子牢牢地印在我的記憶之中。她過去時,只將眼睛稍稍一斜,關切地看了你一眼。然后她小心地跳過溝去,消失在榿木林里了。一陣銀色的顫音抖過質地粗糙的灌木叢。你說:“我打賭她剛才在我家園子里愉快散步。我多么討厭這些到處度假的人……”一只獵狐狗,是條肥大的老母狗,跟在它主人后面一路小跑。你非常喜歡狗。這小動物拖著肚子爬到我們跟前,耳朵貼到后面扭動著身子。你伸出一只手,它在你手底下打滾,露出粉紅色的肚子,上面布滿了灰色斑點。“怎么啦,你這心肝寶貝。”你用你那特有的又疼愛又生氣的聲音說道。
獵狐狗在你身邊打了一會兒滾后,發出一陣細微的尖叫,越過溝,往前跑去了。
我們已經快到你家莊園的低側大門時,你決定要抽煙。可是翻了翻你的手提包,你咯咯輕笑起來:“我多傻呀,把煙嘴放在他那里了。”你拍拍我的肩膀,“最親愛的,跑去拿一下吧。沒它我不能抽煙呀。”我笑著吻了你閃動的睫毛,還有眼睛瞇起來的微笑。
你在我身后大聲呼喊:“快點啊!”我奔跑起來,倒不是我跑得快,而是我周圍的一切在跑——灌木的彩虹色在跑,映在濕草上的云影在跑,淡紫色的花朵在跑——它們趕在刈草機的疾光之前沖進溝里逃命。
十來分鐘后,我喘著騰騰粗氣爬上了學校的臺階。我揮拳猛擊褐色的門。屋里床墊的彈簧吱吱作響。我轉了轉把手,但門是鎖著的。“誰呀?”傳來帕爾·帕里奇慌亂的聲音。
我叫道:“快點,讓我進去!”床墊再次響了起來,也傳來赤腳啪啪走路的聲音。“你干嗎把自己反鎖在屋里,帕爾·帕里奇?”我馬上注意到他的眼睛發紅。
“進來,進來……見到你真高興。你看,我剛才在睡覺。快進來。”
“我們把個煙嘴忘在這里了。”我說道,盡量不去看他。
我們終于在扶手椅子底下找到了那個綠琺瑯管兒。我把它裝進上衣口袋。帕爾·帕里奇正沖著手帕大口喘氣。
“她是個美妙人兒。”他沉重地坐到床上,不合時宜地說道。說完嘆口氣,斜眼往一旁看去。“俄國女人身上有一種氣質,一種——”他眉頭緊皺,伸手搓著眉結,“一種——”他發出一陣輕柔的咕嚕聲,“一種自我犧牲精神。世上沒有什么比這種精神更崇高的了。那種自我犧牲精神,非同尋常地微妙,非同尋常地崇高啊。”他雙手交叉在腦后,熱情奔放地笑起來。“非同尋常……”他突然沉默了,然后問起來,已經是全然不同的語調,我聽了老覺得可笑。“你還要告訴我什么,我的朋友?”我真想抱他一下,說些充滿熱情的話,說些他想聽的話。“你應該出去散散步,帕爾·帕里奇。為什么悶悶不樂地待在這沉悶的屋里呢?”
他輕蔑地揮了揮手。“該看的我全都看了。出去啥也沒有,就是個熱……”他揉揉紅腫的眼睛,然后往下捋捋八字胡,“也許今晚我去釣魚。”那個粉刺一般的痣在他皺起的眼皮上抽動。
真該這樣問他:“親愛的帕爾·帕里奇,你剛才為什么躺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里?是因為得了枯草熱,還是有什么特別悲傷的事?你曾經愛過一個女人嗎?為什么偏在屋外陽光明媚、池水似鏡的這樣一天哭?……”
“好了,我得走了,帕爾·帕里奇。”我說道,看了一眼棄在一旁的眼鏡,重新排版印制的托爾斯泰著作,還有桌子底下那雙帶著像耳朵一樣的飾環的靴子。
紅色的地板上停著兩只蒼蠅,一只趴在另一只身上。它們嗡嗡叫著,分開飛走了。
“沒有痛苦的感覺,”帕爾·帕里奇緩緩舒了一口氣說,他又搖搖頭,“我會微笑著承受它——去吧,不要讓我拖住你。”
我又沿著小路奔跑,一旁是榿樹林。我覺得自己沉浸在另一個人的悲傷之中,因為我高興時他在流淚。這是一種快樂的感覺,以前不常有:比如看到一棵彎倒的樹,一只扎破了的手套,一匹馬的眼睛。這種感覺之所以快樂,是因為它有一股和諧的流動。它就像任何快樂的行動或快樂的光輝一樣快樂。從前有這種快樂感時,我被分裂成了百萬個個體和物體。今天我是一個整體,明天我就有可能再行分裂。因此,世上每樣事物都會注入他物,與之融合。那一天是我最走運的一天。我知道我的周圍的一切都是同一部和聲的音符,知道——隱秘地知道——聲音的來源和聲音不可避免的力度霎時間組合起來,每一個即將消散的音符又產生出新的旋律來。我靈魂深處的音樂之耳知道并聽懂了每一種事物。
你在花園里鋪設了石子的地段迎接我,這地方靠近陽臺的臺階。你的第一句話是:“我剛才不在時我丈夫從城里打來電話。他十點鐘到家。肯定出了什么事。也許他現在正在轉車。”
一只鹡鸰,像一陣灰藍色的風,輕輕地快步跑過沙地。停了一下,走了兩三步,又停了一下,又走了幾步。鹡鸰,我手中握著的煙嘴,你的話,你衣服上落下的陽光點……不可能出了別的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皺著眉頭說道,“你在想有人會告訴他之類的事。不過告訴不告訴都一樣……你知道我已經……”
我直直地盯著你的臉。我用我全部的心靈直接看著你。你我的眼神撞在一起。你的眼睛那么清澈,仿佛眼睛上飄走了一片薄薄的軟紙——那種珍貴書籍里保護插圖的薄膜。你的聲音也是第一次顯得清澈:“你知道我已經做了怎樣的決定嗎?聽好了。我沒有你就活不下去。這就是我要講給他聽的話,一字不差。他會和我馬上離婚。然后,比如在秋天,我們就可以……”
我的沉默打斷了你的話。你輕輕離開我一點,一個光斑從你的裙子上移到了沙地上。
我能對你說什么呢?我能說我要自由,不要受人束縛,能說還不夠愛你嗎?不能,絕對不能說。
就過了一剎那。就在那一剎那間,世上發生了很多事:某個地方一艘巨輪沉沒了,一場戰爭爆發了,一個天才誕生了。那一剎那過去了。
“這是你的煙嘴,”我說,“在扶手椅底下。你知道不,我進去的時候,帕爾·帕里奇肯定一直在……”
你說道:“好。現在你可以走了。”你轉過身快步跑上臺階。你抓住玻璃門的把手,沒能馬上打開門。你肯定備受折磨。
我在花園里站了一會兒,周圍是略帶甜味的濕氣。隨后,我雙手深深插入衣袋,沿著斑駁的沙地繞到房屋前面去。我在前廊找到了我的自行車。我伏在車把手的兩個低角上,順著莊園的車道搖搖晃晃地騎走了。沿途四處躺著蛤蟆。我沒注意壓上了一只,車輪下噗的一聲響。車道盡頭有一張長凳。我把自行車靠在一截樹樁上,在長凳誘人的白色木板上坐下來。我想一兩天后,我會收到你寫來的一封信,不論你怎么呼喚我,我就是不回返。你的房子遠去了,和我拉開了一段不可思議的憂傷距離,一同遠去的還有屋里的鋼琴、落滿灰塵的《藝術評論》雜志、房屋周圍的輪廓。失去你是件開心的事。你固執地猛拉玻璃門,消失了。不過一個不同的你用另一種方式和我分別,在我快樂的親吻下睜開了蒼白的眼睛。
我就這樣一直坐到傍晚。蚊蟲忽上忽下飛蕩,仿佛受著無形之線的牽引。突然間,在附近什么地方,我覺得有個亮點閃動——那是你的裙裾,原來是你——
難道最后的顫動還沒有消盡?于是,你又來了,我倒覺得不安。你遠遠地躲在一邊,在我的視線之外。你正在走動,越走越近。我使勁地轉過臉來。原來不是你,而是那個戴著綠色圍巾的女孩——還記得嗎?就是我們遇到過的那個女孩,還有她那只長著個可笑肚皮的獵狐狗……
她走了過去,穿過枝葉間的縫隙,過了橋。橋那邊有個小電話亭,裝著彩色玻璃窗。女孩覺得煩悶,就到你家莊園里散步,我也許不久就會和她熟起來。
我緩緩起身,騎上車緩緩離開沉寂的莊園,上了大路。我直接騎進了廣闊的夕陽之中,在一個彎道的外側,超過了一輛馬車。那是你的車夫謝苗,用正常速度趕著車朝火車站駛去。他看見了我,緩緩摘下帽子,梳理了一下后腦勺上幾縷油光閃亮的頭發,然后又戴上帽子。一條方格護膝毯折疊起來放在座位上。黑騸馬的目光中反射出周圍迷人的景色。因是下山,我沒踩踏板,一路飛馳而下,來到河邊。從橋上望去,我看見帕爾·帕里奇的圓肩和巴拿馬草帽。他坐在橋的下游方向游泳換衣間投下的陰影里,手中握著一根釣魚竿。
我剎住車,一只手扶在橋欄桿上。
“喂,喂,帕爾·帕里奇!魚怎么上鉤的?”他抬頭望望,朝我親切隨便地揮揮手。
一只蝙蝠掠過如鏡的玫瑰色水面。樹木的倒影宛如黑色的緞帶。遠處的帕爾·帕里奇在喊著什么,邊喊邊揮手。帕爾·帕里奇的又一聲喊叫在黑色的水波上抖動。我放聲大笑,推開欄桿離去。
我沿著緊緊擠在小木屋之間的小路一陣無聲地猛騎。牛叫聲飄了過去,飄進了沒有光彩的天空中,仿佛一些小柱子碰撞著向上飛去。遠處就是公路,沿公路再往遠看,在無邊的夕照中,水氣隱隱蒸騰的原野間,是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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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he Evening Bells,原是愛爾蘭詩歌,由俄羅斯詩人科茲洛夫翻譯成俄語,遂成為一首動人的俄羅斯民歌,流傳很廣。
(2) Saint Isaacs Cathedral,位于圣彼得堡,始建于一八一八年,歷四十載而成,用了四百多公斤的黃金做裝飾。
(3) 編者德米特里·納博科夫原注:熟悉俄語原文的雙語讀者,眼尖的話,可能注意到這里是用“hairless”(光禿禿沒有胡子)替換了“irresolute”(優柔寡斷)。俄語里這兩個詞意思相近,“irresolute”幾乎可以肯定是抄寫員疏忽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