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六章》青色時代 三島由紀夫作品集

    見耀子進來,誠心里忽而有一種莫名的感動。誠懇求耀子留在自己身邊,語調中有種心情舒緩后的真摯。耀子半垂著眼簾坐了下來。

    誠感覺從未像此刻這樣愛著眼前這位純潔無瑕的女人,然而他卻認為此刻并非放任感情的時候。人是堅強的,亦是脆弱的。為了能夠認識到優點往往暗示著缺點,還需要假以時日。他的自以為是,便是將這判斷過于潔癖地驅逐于外的結果。他將與他年齡相符的甜美情愫與溫柔,有意識地用夸張的形式發揮在了其他場所。無論學習成績如何優秀的小學生,也需要一個運動場。然而誠的人生,則幾乎等同于教室。誰能說誠老成世故呢?

    誠吩咐了耀子兩三件關于工作的事。誠溫柔地注視著耀子,目光中流露出他所構筑的晦澀難懂的“觀念性”的愛。人們對所愛的人抱有的觀念,往往從初始便預感到其中的謬誤。然而,有如動物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足跡,觀念的印跡是切實的,即使之后發現了謬誤,亦無法將這印跡消除。

    誠在銀座一帶的酒吧很是風光。邀愛宕和貓山常去的酒吧叫“莫雷拉”。那里的女人,周末大都輪流陪誠一起旅行。誠這種與年紀不相符的博愛主義,被女人們在背后講閑話時老套地稱作“嘗鮮”。某一天,女人們發現他送給所有女人的手提包全都一模一樣,簡直是怒火中燒。喜劇的策劃是這樣:所有的女人輪了一圈之后,某個早晨,誠打發送信的差使給每人的住處送去一份附著小花束的禮物。傍晚女人們在店里碰面時,發現彼此手中拎著的簇新的手提包,面面相覷,耳邊仿佛聽見不在場的看客在哈哈大笑。女人們極盡惡語地咒罵著。及至晚間,誠光臨時,女人們卻悲戚地多了一分競爭心,絕口不提謾罵的事,而是爭先恐后地向誠獻殷勤。

    對這類女人,誠從不心存幻想。誠的刻薄,不過是不愿讓人將自己當作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的虛榮心在作祟。而上述的惡作劇,反而進一步顯出了他的幼稚。

    “關于做人,”誠如是想,“處處提防著不被人嘲弄的生活之中,絕對要留出一部分無須戒備的空間。”——誠的意思是說,僅允許耀子擁有嘲弄他的權利。現如今,恐怕沒有比這更為熱烈而真摯的愛情了吧。

    耀子小心地聽著誠的吩咐。誠將今晚需要加班完成的資料交給耀子。看著這一堆龐大的資料,耀子不由得抬起頭,視線與誠溫柔的目光交匯在一起。耀子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要做這懲罰式的工作,露出困惑的神情。

    “這是明天一早要用的文件,看來你得加班了。”

    誠重復了一遍。話音里透著不由分說的冷漠,不像是平素開玩笑的樣子。耀子順從地答了一聲“好的”,抱起重重的一堆文件回到自己的座位。凝視著耀子纖弱的背影,誠只想從背后緊緊擁抱住她,哪怕幫她搬運一下沉重得幾乎令她趔趄的資料也好。可是,他克制住了,旋即又為自己的克制而痛苦起來。誠拿起大衣和圍巾,沖出了公司。

    “車呢?”耀子吃驚地站起來在身后追問。誠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打了一個“不要”的手勢。直到走進熙熙攘攘的街頭,那句“車呢”似乎還在身后回響。誠回過頭望去,路上只有往來不絕的行人。

    誠特意繞了遠路,沿著大道往筑地的公寓走去。人生啊,當人們欲將其視作一場戲時,卻被迫登上舞臺,由此更加難以將其視作一場戲。因此,若不粉墨登場,則不可能在戲中生存下去。對于這一“可能”所抱的幻想,我們將其稱為“人生”。

    夜風漸漸猛烈起來,路上的行人豎起衣領加快了腳步。誠意識到自己擠在喧攘的人群中間,這些自己曾極度蔑視的庸眾。這些家伙裝著空飯盒的折疊提包、廉價的酩酊、通勤月票、皺皺巴巴的底褲和毛線肚兜、鼻涕、對可憐的妻小蓄謀的小小的反抗……為了蔑視這一切,曾拼卻全力演繹著戲劇性的人生。此時此刻夾雜在這些人中間,誠感覺自己竟然是如此抽象的存在。

    霓虹燈閃爍的街頭,春天流行的披肩已擺上貨架。夜店的女人正在用凍僵的手指擰著單杠人偶的發條。誠停下腳步望著人偶,回憶著是否是什么時候的抵押品。面無表情的人偶,直勾勾地盯著雜沓的人群。引體向上,翻筋斗,又引體向上……不斷重復著同樣的動作。

    誠仰望從凋零的樹枝間露出的一隅夜空。幾乎看不清星星。不計其數的霓虹燈將夜空染成污穢的葡萄酒色。合成酒廣告的霓虹燈、夜總會的霓虹燈……在空氣中哆嗦著,重復著單調的顫栗。誠不意想起了昨夜和初次光顧的酒吧女招待,在新橋車站后面的旅館里做的單調運動。

    朝著筑地方向走去。迎面過來一位身穿粗呢大衣的男人。臉色烏青,蓄著考爾曼[Ronald Colman(1891—1958),英國演員,后成為好萊塢影星,出演過《鴛夢重溫》等影片]式的八字胡。男人一邊的肩膀微微向上聳,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像靜悄悄的黑夜一般走了過來。近來流行不出響聲的鞋底。擦肩而過時,外套底下吱吱嘎嘎的響聲喚醒了誠的記憶,誠不禁打了個寒戰。適才從公司出來時曾經和這個男人碰過面。一條腿是諳熟而精巧的假肢。假肢的男人也同自己一樣,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中,毫無意義地在城市的暗夜里游蕩。

    誠嗅到一種迄今為止從未允許自己擁有過的、具體性的氣味。昨天像今天,今天又似明天一般,所有事物之上所具有的單調而頑強的具體性的氣味。這氣味在城市中無所不在,厚顏無恥地發著光,并將此外的存在統統打上“抽象”的烙印。唯有具體性,目空一切,高高在上。

    “我與這種東西無緣。是的,從小時候起,這種具體性便與我毫無關系。”誠抵御著襲入眼睛的寒氣,邊走邊思考,“我所做的一切,最終也不足以打破屹立在自己與世界之間的玻璃墻。想想看,在北極探險的大冒險家,一天總得上一次廁所吧。而我卻對只字不提大小便的探險記深信不疑。”

    反省的習慣,不過是切割成碎片的誠日課的一部分。回到公寓,在門口的棕櫚墊上蹭著鞋底的泥,突然,毫無預期的欲念襲上心來。

    打開三樓的房門,開了燈。遽爾萌生的欲念使誠的體內火一般灼熱,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誠困惑不已。熄滅燈,穿著鞋和衣躺在床上,兩手緊緊握住床頭的鐵柵欄。鐵的冰涼讓手心感到舒適,身體卻受到一陣陣寒氣的侵襲。誠起身點燃了瓦斯爐。紫色法蘭絨般柔和的火焰,漸漸讓誠的目光恢復了柔和。

    誠想象著正在加班的耀子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雪山般的文件,仿佛是壓在自己身上的重荷。必須做點兒什么。是的,還有工作要做。誠想著,在黑暗的屋子里走來走去,一不小心碰到茶幾,將早晨忘記清洗的咖啡杯打翻在地上。誠拿起來一看并沒有打破,反而加劇了焦躁。誠將杯里的咖啡殘渣慢慢滴到手心。就這樣毫無意義地又過了幾分鐘。城在桌前坐了下來,卻無事可做。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電話。

    耀子接了電話。耀子的聲音在夜晚的辦公室里回蕩。也許是心有所想,耀子的聲音里似乎帶著幾分訴求的熱意。誠簡短地說明要事。資料有一部分需要修改,請她盡快將那幾份文件送至他的住處。

    接下來的幾十分鐘,有如死囚在等待執行一樣漫長而迫不及待。這段時間里,奇妙的是,誠忘我地歷數著非難耀子的每一個理由,得出她已然被抽象性所毒害的結論。大筆大筆的錢往牛車的飼料桶里扔,簡直是豈有此理。那女孩對現實的報復行為過于隨便,卻不明白,對于現實,籠絡的方式才是最有效的復仇……

    年輕而充滿偏見的兩人會面的時刻終于到了。聽到耀子的敲門聲。仿佛細細品味注入耳朵的醇酒,誠的耳朵為這美妙的聲音而醉了。耀子見房間漆黑一片,露出驚訝的神色,卻仍舊在瓦斯爐前和誠面對面坐了下來,平靜地取出文件。打字機的蠅頭細字在瓦斯爐的火光下看不太清楚。耀子在一旁注視著無意閱讀、只是怔怔盯著紙面的拘謹的誠。稍過片刻,開口問:

    “是這些文件嗎?”

    “沒錯。”誠回答。

    耀子接著又問起了誠,話音里透出世人諂媚地將之稱為“母性”的自以為是的笑意。

    “這么黑看得清嗎?”

    這句巧妙混合了媚態與挑釁的話惹惱了誠。

    “你太不認真了!”

    “哦?為什么我……”

    “是的,太不認真!你與人生的關系是如此輕率隨便。自以為是在玩弄人生,卻沒有意識到是人生像寬恕淘氣的孩子一樣微笑著寬恕你。像你這樣誰都不愛的狀態是無法永遠持續的。避免被愛的危險,除了去愛之外別無選擇。”

    “沒有任何人能夠與人生結成切實可靠的關系。”耀子干脆地反駁,“董事長自己不也是如此么?你將‘合議必受約束’奉為宗旨,先以誠實將自己束縛起來。好比想捉黑猩猩,先綁住自己的腳來讓它看,一旦黑猩猩模仿,便很容易捉住了。但是對我來說,對人生表現自己的誠實,就像掀開裙子展示一樣,絕對做不到。我下過決心,對人生絕不表露自己的誠意。只在將大筆的錢丟進飼料桶時,才與人生發生關系,發生背叛的關系。……金錢從該有的地方移動至不可能出現的地方,這移動的瞬間幾乎讓人癡迷。那一刻,我對親手制成的這枚與人生相連的小小的繩結,像自己創造的小小的神靈一樣崇拜呢。”

    “你的理論,說實話就是處女邏輯。同時也是義賊與革命家的邏輯。你簡直中了邪了。”

    “隨你怎么講。我并沒有輕蔑的意思,但也談不上尊重。如果說相互依存的社會是一個圓圈的話,我希望自己是這圓圈上的裂縫。”

    “裂縫是會立刻接上的喲!”誠繼續說,“最初我的想法也和你差不多。但是這圓圈,蛇一樣圍成的圓圈,卻是不死之身。平庸能夠被救贖的,只是一瞬間而已。想以玩世不恭來挽救平庸,就像讓當鋪的掌柜去寄席聽落語[落語是日本的傳統曲藝形式之一。表演形式及內容與中國的傳統單口相聲相似],不過是讓心靈得到片刻的洗滌而已。我一直在思考如何能長久持續的方法。那就是忘記目的。太陽商社憧憬著征服。依我的觀點,就是為了爭得蔑視的權利而斗爭,這就是征服。對于某種價值,想征服它的目的,不過是想爭取蔑視它的權利罷了。我的處世之道,就是忘記目的。為此,甚至可以誠心誠意地向征服的對象表示敬意。”

    “能夠忘記目的嗎?”耀子冷靜地懷疑,“即使是一剎那,我也不會閉上我的眼睛。因為女人有羞恥心。男人總說女人功利,是羞恥心讓女人保持著清醒。況且,女人也不能夠將‘蔑視’當作目的。”

    “是生孩子的緣故么?”

    “大概是吧。不過,對我來說還是很遙遠的事。”

    “可是,蔑視的欲望就像精神上的肉欲一樣。精神無法生成肉體,所以才以殺戮的欲望代替占有的欲望。‘精神之高地’完全就是一派謊言,應該叫‘精神之凹地’還差不多。因此,在忘記精神上的目的期間,我們才多少像個人的樣子。哲學家之所以能活到八十歲,是因為八十年間忘了哲學的目的。換句話說,能夠如此,全是托哲學的福。”

    “是嗎?可是,你可不像是能夠忘記的人。要是有忘記的才能,一開始就不會想那么多了。那些人比起目的來首先會忘記行為,因此才能在行為的另一頭呼呼睡午覺呢。所以說個個都長得肥肥胖胖、臉色紅潤。董事長這么瘦,臉色也不紅潤,你是那種連十年前忘在電車行李架上的書都記得一清二楚的那類人。你總是對自己說不后悔。不過是蒙騙自己罷了,因為你知道你不能后悔。只要你后悔一次,就會像被打上沙灘的海蜇,所有的組織都會毀壞殆盡吧。不是行為推動著你向前。你的行為,如同貨物從超載的卡車上掉落一樣,從你身上不得已地掉落下來。你的行為是你記憶的剩余吧。你的體驗可以說是太過濃厚了,所以需要用行為的水分將其稀釋。而體驗這東西,如果一開始就不夠稀薄的話,人是會很痛苦的。你的‘目的’、就是被你稱作為了忘卻的‘目的’,并非未來,而是過去。你的童年,大概是在使命感的夢魘之下度過的吧。從那時起,對你來說人生就像沉甸甸地壓在嘴上的過于沉重的乳房吧。”

    “真是令人嘆服的人物論。”誠忍不住叫道,“對我而言,正如你所說的,人生的確是過于濃厚了。我也覺得如此。我想嘗試達到人的能力之極限,且為此焦慮不安,其中原因就在于此。而且,(不幸)這家伙,沒有過剩的外表卻慣于以有欠缺的外表出現。因此,反而令人產生一種人生太過稀薄的幻覺,并為此而煩惱不已。”

    “用猜謎似的批評來相互尋找對方的缺點,”聰明的女孩說,“既有益,也很有趣呢。剛才你說我是一個被人生以微笑寬恕的人。只有被寬恕的人才能隨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為我們被寬恕,所以比任何人都自由。”

    “我可沒想過自己是被寬恕的。”誠憤然反駁,“我絕不會乞求垂憐,只是盡力做到讓對方無可挑剔罷了。”

    “那也就是寬恕嘛。”

    “如果對方有寬恕的權利的話。”

    “寬恕的權利是最平庸的東西。無論嬰兒還是乞丐都有權利吧。只是我們沒有罷了。”

    “我還暫時不想擁有這份權利呢。”

    兩人這才相視而笑。這句話,一直鮮明地留在誠的腦海。可以想見沒有寬恕權的兩人之間所產生的諒解是如何的無力。

    時間在說話之間不知不覺地過去。誠笑著若無其事地站起身,用藏在手帕下的鑰匙將門反鎖。耀子聽見細微的鎖門聲神色一變。為了讓她安心,誠打開了房間的燈。耀子蒼白的臉頰浮出一絲薄冰般易碎的不安的微笑。誠向耀子輕輕眨了眨眼,對方卻沒有讀懂自己意思的反應。耀子毫無防范的樣子,甚至有種可以稱之為高貴的風韻。唯有烤火的手,神經質地左右不停交替。

    誠揣度耀子會不會叫喊起來,繼而又想起自己曾偷偷發過的誓,像士兵一樣在心里默念著——“沒有足夠自信將她拋棄之前,無論有多痛苦也絕不會碰她一根手指頭!”——誠為虹吸咖啡壺點上火。耀子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你要去哪兒?”

    “我該回去了。”

    “門上鎖了。”

    “給我鑰匙。”

    “喝杯咖啡吧!”

    “給我鑰匙!”

    耀子嚴厲地重復了三遍。每當見到女人在這種場合一本正經的樣子,誠就覺得滑稽。女人所維護的價值本身,本來是男人賦予的,卻似乎一旦到手就不再想歸還了似的,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子。貞潔又何嘗不是一種慳吝。

    盡管如此,不知所措的耀子失去血色的臉上流露出羞怯驚恐的神色。接受或者拒絕,二者只有幾乎相同的意義。緊張與自失的界線,如為拂曉微明時云彩所陶醉。陶醉中的耀子,與其說美麗,毋寧說是圣潔。這是慳吝的圣潔,修女的圣潔,緊閉的房間積滿灰塵的圣潔,粘繞在水底石子上青苔的圣潔,圣者衣服上陳漬的圣潔。而清潔并非圣潔的必要條件。

    耀子只好坐回原來的椅子。誠端來煮好的咖啡遞給耀子。耀子并不伸手,只默默搖了搖頭,雙手交叉放在膝上垂著頭拘謹地坐著,從雙層衣領深處瞥見瀑布般飛瀉而下的雪白柔美的后背。誠將咖啡杯放在飾品架上時,咖啡勺掉在了地上。這清脆的響聲緩和了緊張氣氛。兩人不約而同伸手去撿勺子,手和手碰在了一起。誠順勢將耀子的手攬入懷中,彎腰的瞬間在耀子臉頰上吻了一下。耀子睜大眼睛吃驚地望著誠。

    “你要干什么?”耀子的質問像第一次見到大象的孩子。誠一時沒轉過彎,笨拙地反問是什么意思。耀子站起身又重復了一遍,誠這才明白,輕描淡寫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

    耀子沉默了片刻,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我討厭這種事!”不容她說完,誠吻上了她的唇。耀子掩面無力地倒在了椅子上,生怕臉掉下來似的用雙手托住臉,仿佛托著沉甸甸的憂郁。

    誠的吻像蒼蠅一樣游移在她的發絲和后頸,女人微晃著柔嫩纖細的頸項喃喃道:“不要、不要。”“真的是第一次嗎?”誠唐突地問。愚拙的提問往往直指靶心。“是呀,我還從未接過吻呢。”耀子也坦率地回答。兩人之間的會話倉促地結束了,真實性往往會隨著失速而消失,旋轉的陀螺中出現的彩虹,誰能夠否認其色彩的真實性呢。

    沒有比細述閨帷之事離此類真實性更為遙遠的了。這對奇妙的男女在床笫間的一舉一動,有如雙重疊影,一筆一畫地描繪著自身的行為。而代替純粹的行為存在的,是一種合作、一種共謀。

    燈熄滅了。誠的行為被稱為強奸也無可奈何。半夢半醒之間,耀子執著而柔軟地拒絕著。推開他的姿勢幾乎像是祈禱。執拗的拒絕幾近執著的愿望。“我討厭董事長,討厭你!”她反復地說。音量適中,絕不會到叫喊的程度。敵意中混雜著微妙的香料般的適度的體貼。這份溫存,這份柔情,讓誠感到說不出的適意。如此恰到好處而似是而非的厚意,到底該稱之為愛還是虛與委蛇?

    總之,一個儀式,一段音樂。這不合情理而破綻百出的行為之下,一種心照不宣、一種克制與調和在鮮活地覺醒。耀子純潔的、火一樣的身體赤裸著。對于發生的一切,自始至終不忘表現出她的苦痛與嫌惡。她的雙眉、臉頰、唇和手冰冷僵硬,臉上帶著痛楚而苦澀的表情漸漸沉溺于汗水中,似乎在傾其之力地表明,唯有痛苦才能帶來慰藉的寧靜。

    事后,他吻著她。唇下第一次覺出她微笑的肌肉輕微的牽動。她在怯怯地模糊地回應著他的吻。小巧精致的牙齒僅僅一閃,微笑轉瞬消失在黑暗中。

    就算是夢中,又有誰曾有幸目睹過如此純粹的處女呢?羞澀、純潔、嫌惡、恐怖、好奇心、欲毀滅自身的不可預知的熱望、擬死、為了不被對方蔑視而守護身體的本能的媚態、憤怒、對于肉欲的歡愉與憎惡……一切都完美地集于一身。準確地說,耀子自身,便是處女性的集大成。在這充滿羞怯的肉體中,像薄冰下融化的雪水,一種清冽的陶醉在暗暗涌動。誠凝視著眼前的耀子,內心感到無上的歡悅。

    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電車聲驚擾了夜的寧靜之外,沒有任何聲音。只有被瓦斯爐的火焰裹挾著的空氣發出微弱的呼吸。耀子宛如殘雪般靜謐地躺在那里,仿佛剛剛誕生并完成的一具完美的女體。不久,耀子醒了過來,在床上顫抖著支起上身,拉起揉皺的床單慵懶地蓋在膝上,像個孩子似的,忘記了自己毫無遮掩的乳房。

    “還我的內褲!”耀子生氣地說,像受了多大冤枉似的。誠索性開了燈四下里尋找了起來,卻不見蹤影。磨蹭了半天,誠從毛毯的折縫里變戲法似的抽出了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粉色絲質內褲。耀子羞紅了臉,猶豫不決地接了過來。

    “嚇著你了?”誠問道。

    “嗯,嚇了我一大跳。”快穿好衣服的耀子回答,“不光是吃驚,簡直是令人惡心。沒想到人居然做這種事。大家都這樣么?”

    “你也是你父母這么做才出生的嘛。”

    “真討厭!是真的嗎?”耀子皺了皺眉。似乎從心眼里厭惡的對象與皺著的眉頭之間,有一種不負責任的距離感。

    “父母會做這種事?如果這件事很尋常的話,今晚回家看到媽媽的臉肯定會覺得很丑吧。從今天起,也許會比恨你更恨媽媽一些呢。”

    離末班車還有一些時間,誠重新煮了咖啡,想讓耀子多留一會兒。耀子的眼眸像遠處的火災隱隱約約地閃爍著微紅,不安地轉動著。忽而站起又坐下,擔心頭發凌亂而不停地用手整理,甚至不安地詢問自己的頭發和臉上會不會留下與這事有關的某種特別的痕跡。之后的三十分鐘,兩人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缺乏文學話題的誠,對耀子展開了關于性知識的解說。此刻,耀子的眼眸因純粹的求知欲和貪婪的好奇心——粗俗的世間稱之為“科學精神”——以及對知識露骨的渴望而閃閃地發亮。在耀子純粹的求知欲面前,誠體會到小學教師在學生面前感受到的全能的、藐視一切無知的喜悅。在耀子的好奇心中,誠看到了她不知害羞的自然而質樸的欲望的萌芽。

    坐計程車先到新宿車站,改乘小田急線的話,耀子十一點多便可到家。誠披上外套,出門為耀子叫車。走到門口,誠回頭說道:

    “這時候談工作的事有些不太合適。”誠頓了一下,“帶過來的文件煩請你保存到明天早晨。明天上午我要去拜訪政府機關,帶著文件不太方便。還有,這個你也拿著。”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大號的牛皮紙信封,“差點忘了!請你明早看完之后送去打印。記住,一定要親自開封,仔細讀過之后再送去打字哦。這份文件非常重要,千萬別弄丟了!”

    若放在平時,耀子定會拿在手里掂一掂分量,眼角掠過淡淡的笑意問:“是錢嗎?”此時卻沒了往日的從容,只是接過來倉促地塞進包里。月島棧橋的方向傳來汽笛聲。眼前晃晃悠悠過去了幾輛拉客的三輪車。誠向馬路對面的計程車招了招手,車轉了一個急彎,帶著笨拙的媚態在兩人身邊停了下來。夜晚行人稀少的街頭,誠夸張地揮著手看著車子走遠之后,點了一支香煙,久久地佇立著。誠的臉在發燙,凜冽的寒風似乎要劃破他的臉頰。這個冷血的男人,想到自己的臉竟然偶爾也會發燒,心中忽而生出一種惡意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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