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摩的侄兒》拉摩的侄兒 狄德羅作品集

    生于維爾圖努斯發怒之時。(1)

    ——賀拉斯

    天氣好也罷,壞也罷,每天傍晚五點鐘光景,到王宮(2)廣場花園去散步,在我已成習慣。人們會看見,有一個人總是孤孤單單地坐在阿讓松小徑的長椅上沉思默想,這個人就是我。我在心中與自己交談,討論政治、愛情、格調或哲學,任我的思想自由馳騁。一個念頭浮上腦際,不管是明智還是愚蠢,我都任憑自己的思路發展下去。這種情形,恰如人們在福阿小徑上所見到的浪蕩青年:一個舉止輕浮、笑容滿面、雙眼滴溜溜地轉、鼻孔朝天的妓女走過來,小伙子們立即追隨而去。轉眼間,他們又甩下這個去追那個。這些人見到女人就進攻,卻一個也不愛戀。我的思想,就像我說的這些妓女一般。逢到天氣太冷或者雨下得太大,我就躲進攝政咖啡館(3),以觀看別人下棋為消遣。巴黎是全世界棋下得最高明的地方,而攝政咖啡館則是全巴黎棋下得最高明的地方。高深莫測的勒加爾(4),機敏細致的菲利多爾(5)和穩扎穩打的梅歐(6),都來這里廝殺。在這里可以看到最驚人的棋藝,也可以聽到最粗野的話語。有的人可以像勒加爾那樣,既是著名棋手,又才智過人;有的人也可以像福貝爾和梅歐那樣,既是著名棋手,又是蠢貨。有一天下午,我在攝政咖啡館,多觀棋,少說話,盡量不聽別人說些什么。這時,有一個人上前與我攀談。上帝使我們這個國度里各種怪物應有盡有,這個人便是一位最稀奇古怪的人物。他是高尚和卑下、理智和不理智的混合物。在他的頭腦里,正直與不正直這兩種概念,肯定莫名其妙地相互混淆。當他將天性賦予他的優秀品質表露出來時并無炫耀之意,而將從天性獲得的惡劣品質表現出來時,亦無羞恥之心。此外,他稟有堅強的體魄,極其豐富的想象力,嗓音洪亮,實屬罕見。萬一你遇到了他,又沒有注意到他這一不同尋常的地方,那你一定會要么用手指堵住耳朵,要么拔腿逃走!哎呀,他的嗓門真是大得不得了!他的外表此時彼時差異懸殊。他有時瘦削憔悴,像個三期肺病患者,仿佛兩腮都透亮,能數得出他嘴里有幾顆牙齒來。那樣子簡直就像幾天沒吃飯,或者剛從特拉普修道院出來。再過一個月,他又變得肥肥胖胖,好像一直不曾離開過哪一位金融巨頭的餐桌,或者給關進了圣伯爾納鐸修道院。今天,他襯衣骯臟,褲子撕破,一身襤褸,幾乎不穿鞋,低著腦袋走路,避開別人。見他這副模樣,你真想叫住他,給他一點施舍。可是明天,他又面撲香粉,穿著皮鞋,一頭鬈發,衣著華麗,昂首闊步,神氣十足,你幾乎要將他當成一位體面的紳士。他得過且過,時而憂愁,時而快活,視境遇而定。他早晨起來第一件心事,是要知道在何處用午飯;午飯過后,他就考慮到什么地方去用晚餐。黑夜降臨也給他帶來焦慮不安。他住一間閣樓,只要女房東沒有因為等他交房租等得不耐煩而將他的房門鑰匙收回,他就步行回到小閣樓去。不然的話,他就只好轉到城關的小酒店去,面對一塊面包、一升啤酒等待天明。有時他口袋里連六個蘇(7)也沒有,小酒店也不能進。這時他要么求助于他朋友的馬車,要么求助于某位貴族大老爺的車夫,請車夫允許他睡在馬匹旁邊,以麥草為床。第二天早晨起來,他的床墊仍有一部分沾在頭發上。如果是天氣暖和的季節,他就整夜在皇后林蔭大道或香榭麗舍大街踱來踱去。天亮了,他又在城中出現,頭天的衣服穿到第二天,有時又從第二天穿到一星期末了。我并不欣賞這種怪人。有人愿和這種怪人交往,成了他們的熟人,甚至朋友。我與這些人相遇,一年里大概有一次能令我矚目,這是因為他們的性格與別人迥然不同,也因為我們的教育、社會習俗、慣用的禮節導致了什么都是千篇一律、單調乏味,他們倒是打破了這種單調的緣故。一個圈子里出現了一個這樣的人,他就是一粒酵母,他會發酵,會使每個人恢復一部分自然個性。這種人使你震動,使你不安,令你表示贊同或譴責,使得真理脫穎而出,叫你認識善良正直的人,也揭露了惡棍的真實面目。只有這時,有理性的人才能傾訴和分辨他周圍的人。

    這個人,我認識他已經很久了。有一家人十分賞識他的才能,向他敞開了大門,他常常登門拜訪。這家人家有一個獨生女,他在這女孩的父母面前起誓發愿,非要娶那女兒為妻不可。父母聳聳肩膀,對他嗤之以鼻,當面說他是發了瘋。這件事發生時,我就在現場。他向我借過幾個埃居,我也就送給他了。后來,他不知道用什么辦法,竟然擠進了幾戶體面人家,在那里做食客。不過有一個條件,就是得不到允許不能插嘴。他默默無語,惡狠狠地吃飯。他那副受拘束的模樣,真是精彩好看!若是他興之所至,破壞了約法,開起口來,一語未竟,滿座便高叫起來:“哎呀,拉摩,你怎么搞的!”于是,他眼中迸射出狂怒的火花,更加兇狠地繼續吃下去。看到這里,你一定早已迫不及待,想知道此人姓甚名誰了。好,你馬上就會知曉。一百多年來,我們念經一般哼唱呂利(8)的宗教曲調。后來,我們自己有一位著名的音樂家,叫拉摩(9),使我們擺脫了這種圣歌式的調子。在樂理方面,拉摩寫了許多著作,其見解令人費解,闡述的道理十分隱晦,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別人,恐怕沒有一個理解得了。拉摩為我們創作了一些歌劇,劇中有和聲,有短歌,有不連貫的思想,有高聲喧嘩,有飛躍,有凱旋,有投槍,有卓著的軍功,有喃喃的低語,有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勝利,也有將永世流傳的舞曲。他埋葬了那個佛羅倫薩人(10),但他自己也將斷送在意大利的名家高手手里。他預感到這一命運,因此郁郁寡歡、痛苦憂傷、性情乖戾。一個文人,人尚未亡名望已去,馬里沃(11)和小克雷比庸(12)便是例證。面臨這樣的危險,確實心情不能再壞了。恐怕一個標致的女子,起床時忽然發現自己鼻子上長了一個疙瘩,心情也不至于如此吧?好,我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上面這位著名音樂家的侄子。

    他上前與我攀談起來……

    他:啊!啊!哲學家先生,你也在這里呀!你鉆到這幫懶蟲堆里干什么呢?難道你也來推木頭塊(13)浪費時間么?

    我:我不下棋。不過,沒什么更合適的事好做的時候,誰推得精彩,我就觀看一會兒,作為消遣。

    他:這么說,你是難得消遣一次了。除了勒加爾和菲利多爾以外,別人都是一竅不通。

    我:那德·比西(14)先生怎樣呢?

    他:他在棋手中的水平,也就相當于克萊蓉(15)小姐在演員中的水平。凡是從這兩種技藝中能學到的東西,他們倆人也都會。

    我:你真夠挑剔的。看得出來,只有無與倫比的人才能得到你的稱贊。

    他:對了,在象棋、跳棋、詩歌、辯論、音樂以及諸如此類的瑣事上,我都是如此。在這些方面,庸才有什么用呢?

    我:確實用處不大,我也同意。不過,必須有大批的人搞這些東西,才能涌現天才。從大批群眾之中,才會產生某個天才人物。好,咱們不談這個。我好長時間沒看見你了。不見你的時候,倒也不常想起你,可是跟你見了面,我總是很高興。你這一向做些什么呢?

    他:你、別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做點好事,做點壞事,什么也不干。還有,我肚子餓了,遇到適當的機會就吃。飯后我口渴了,有時也喝點酒。這期間,我的胡子也在長。胡子長出來了,我就刮掉。

    我:這你可就錯了。就差這一樣,你就是圣賢了。

    他:對呀!我的前額很高,又多皺紋,目光炯炯,鼻梁高聳,面頰肥大,眉毛濃黑,唇緣大口,面孔方方正正。若是這寬下頜上再長一把長髯,那鑄成銅像或雕成大理石像大概是很漂亮的,你知道么?

    我:愷撒,馬可·奧勒留,蘇格拉底,再下來就是你了。

    他:不,不,不,我在第歐根尼(16)和芙里尼(17)之間大概更合適。我像第歐根尼一樣厚顏無恥,又喜歡與芙里尼這類人交往。

    我:你身體一直很好么?

    他:平時很好,不過今天不大好。

    我:怎么可能呢?看你現在,肚子大得跟西勒努斯(18)似的,面孔也……

    他:光看這張臉,人家說不定把我當成西勒努斯的對手了呢!這是因為我親愛的叔叔心情不好,越來越瘦,倒好像使他親愛的侄兒長胖了。

    我:對啦,說起這位叔叔,你有時看見他么?

    他:看見,看見他在街上走。

    我:他一點好處也不給你么?

    他:他若是給誰點好處,那肯定是在自己根本料想不到的情況下干出來的。他是特種哲學家。他只想到自己,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對他來說,猶如一顆彎釘子,一錢不值。他的女兒,他的老婆,什么時候不想活,盡管死好了,只要本區教堂為她們敲的喪鐘繼續回響的是十二度音程和十七度音程,那就萬事如意,他就心滿意足了。這正是我特別佩服天才人物的地方。他們只會一件事,除此之外,他們什么也不會。他們不懂得怎樣做一個公民、父親、母親、兄弟、親戚和朋友。不瞞你說,倒是哪一點上都應該像他們,但是絕不應該希望所有的人都是這號人。人是應該有的,但不應該有天才人物。老實說,根本就不應該有什么天才。正是這些人要改變地球的面貌。可是從每一件最細小的事情,都可見其荒謬愚蠢之處,這是普遍現象,力量又那么強大,不大叫大嚷,根本就改革不了。他們的設想,有一部分已經成為現實,有一部分仍然與以前一樣原封未動。于是便出現了一套小丑服、兩本福音書的情形。拉伯雷筆下的修士那么明智,使他自己和別人都得到安寧,那才叫真正的明智:馬馬虎虎盡自己的義務,總是說修道院院長的好話;至于世界嘛,愛怎么樣就怎么樣,隨它去好了。既然蕓蕓眾生都感到滿意,情況就是不錯。可惜我不懂歷史,否則我要給你證明,這人世間的不幸,一向是某個天才人物帶來的。可我不懂歷史,因為我什么也不懂。我什么也學不會!可是,倒也沒有因為什么也學不會就更加倒霉!見它的鬼去吧!有一天,我在國王手下一位大臣家里用餐。這個人,很有頭腦,一個頂好幾個。噯,他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清清楚楚地給我們證明,對于百姓來說,沒有什么比謊言更有用,沒有什么比真理更有害。他的論據我記不清了。不過,很顯然,從中必然得到這樣的結論:天才人物可憎可惡。若是一個嬰兒出世的時候,額頭上就帶著這種危險天賦的標記,那就應該要么把他悶死,要么把他扔進水里淹死。

    我:說這話的人那么敵視天才,可是他們每個人都自認為頗有天才呢!

    他:他們心里這么想,我倒相信;可是我不相信他們敢于公開這么承認。

    我:那是謙虛。那么,你對天才是極度仇恨的了。

    他:對,我永不反悔。

    我:可是有一陣我見你也頗為自己僅僅是個凡人而悲觀失望哩!若是肯定和否定都使你苦惱,那你就永遠也不會快樂了。必須作出決斷,然后信守不移。天才一般說來都有些怪,或者正如俗話所說,“無智不癲狂”,在這一點上,我不得不同意你的意見。盡管如此,人們對天才仍然驚嘆折服。一個時代若是沒有產生任何天才,人們是看不起這個時代的。天才生活在哪個民族中,就會給哪個民族增光。遲早會給他們樹碑立傳,將他們看成造福人類的功臣。你剛才對我提到的那位聰明的大臣,叫他不高興好了!我認為,謊言即使一時可以有用,從長遠來說,它必然是有害的;相反,雖然真理可能一時有害,從長遠來說,它必然是有益的。所以,我傾向于得出這樣的結論:一位天才,糾正了一個普遍的錯誤,或者傳播了一個偉大的真理,他永遠是值得我們崇敬的人物。這位人物很可能成為偏見和法律的犧牲品。但是有兩種法律:一種是絕對公正的、適用于一切的法律;另一種則是莫名其妙的法律,只是由于盲目無知或臨時所需,才通過了這種法律。對于違反這后一種法律的罪人,法律只能使他們蒙受暫時的恥辱。而隨著時光的流逝,恥辱會反過來落在法官和民族的頭上,并使這些人永遠不得翻身。蘇格拉底和判處他服毒自盡的法官,時至今日,是誰聲名掃地呢?

    他:那蘇格拉底又占什么便宜了呢?難道因此他就被從輕發落了么?難道因此他就不被處死了么?難道因此他就不是犯法作亂的公民了么?他蔑視不正當的法律,難道這不又鼓勵了那些瘋子去蔑視正當的法律么?難道因此他就不是膽大妄為、稀奇古怪的家伙了么?你剛才這一番話,倒快要承認天才沒有用了呢!

    我:親愛的朋友,你聽我說。一個社會本來就不該有不正當的法律。如果社會只有正當的法律,就永遠不會發生迫害天才的事件了。我并沒有對你說,天才必與邪惡密切相連不可分,或者邪惡必與天才密切相連不可分。與一個聰明人相比,一個愚蠢的人常常心眼更壞。如果說一個天才常常難以相處,性喜挑剔,容易動怒,叫人難以忍受,甚至心眼很壞,從這里你應該得出什么結論呢?

    他:就該把他淹死。

    我:親愛的朋友,你不要激動。這事,你告訴我吧,我絕不拿你叔父當例子。他冷酷、粗暴、無情、吝嗇,他是不稱職的父親、不稱職的丈夫、不稱職的叔父。可是,他是不是天才,他在藝術上是否大有發展,十年以后他的作品是否還站得住,這都還沒有完全定局。可是拉辛(19)呢?他無疑是有天才的,可是人家卻說他人品不大好。還有伏爾泰,又怎么樣呢?

    他:你不要激我,我的立場可是一貫的。

    我:我們把兩個方面分開來說:一個拉辛是好人,像布里阿松(20)一樣與他的柜臺結為一體,或者像巴爾比哀(21)一樣與他的量尺寸步不離;他是一個好丈夫,每年照例讓他的老婆生一個合法子女;他是一個好父親、好叔父、好鄰居、正直的商人,但也不過如此而已。還有一個拉辛,狡猾奸詐、背信棄義、野心勃勃、爭風吃醋、心地惡毒,卻創作了《安德洛瑪刻》《布里塔尼居斯》《伊菲革涅亞》《費德爾》《阿達莉》。這兩個拉辛,你更喜歡哪一個呢?

    他:說老實話,這兩個拉辛當中,對他自己來說,他如果是頭一個,可能更好一些。

    我:確實如此。太正確了,你自己都想不到的那么正確!

    他:哎呀!你們這些人,原來是這樣!我們若是說了幾句合情合理的話,就仿佛是狂人受了神示一般,純屬偶然。只有你們才知道自己說話的分量。對了,哲學家先生,我也知道自己說話的分量,我的話也像你的話一樣有分量啊!

    我:看你說的!那好,為什么要說“對他自己來說”呢?

    他:這是因為,他創作的全部杰作,才拿了不到兩萬法郎。可他若是圣德尼大街或圣奧諾雷大街上殷實的絲綢商人,或者是殷實的雜貨批發商,生意興隆的藥房老板之類,早就積聚了萬貫家財了;而且一面發財,一面盡情享樂;他會不時地將一枚金幣送給像我這樣一貧如洗的小丑;這小丑會逗他發笑,有時也會為他尋個年輕姑娘,給他同太太永久同居的單調生活解解悶;我們會上他家吃上等大菜,下大賭注賭錢,喝上等紅酒、上等烈酒、上等咖啡,到鄉間去游玩。你看,我的話很有點分量吧!你笑起來了。讓我說好了!說不定這樣他對周圍的人態度還會好些。

    我:這我不反對。不過,但愿他不要將合法營業賺來的錢財用到不正當的地方去;但愿他把那幫賭徒、食客、乏味的阿諛奉承之徒、游手好閑之流、心懷叵測的廢物,統統從家里趕出去!丈夫與自己老婆住在一起,慣常會感到厭倦,于是就有無事生非的人前來,要用變變花樣的辦法來給他們消愁解悶。對這種無事生非的家伙,但愿他能叫他的伙計操起棍子將這種人痛打一頓!

    他:痛打!先生,要痛打,那還了得!在一座高度文明的城市里,是不能痛打任何人的!何況干這種事是正當職業。好多人,甚至有貴族頭銜的人,也參與其中呢!有錢若是不用在吃喝嫖賭、各種各樣的享樂上,那你想讓人家怎么用呢?真見鬼!如果空有大量家財,這些享受卻一樣沒有撈到,那我倒寧愿當乞丐了。不過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回到拉辛身上來吧!我認為,只有對于不認識他的人,對于他死后的時代,他才是好人。

    我:這我同意。可是你權衡一下得失吧!一千年以后,他的劇作依然催人淚下;他將在地球上每一塊國土上受到人們的贊美;他還會激起人們的同情心、憐憫心和千種柔情。人們要問他是誰,他是哪國人,人們要羨慕法蘭西產生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人。他曾經使少數幾個人感到痛苦,可是這些人早已不在人世,我們對這些人也幾乎沒有任何興趣。他的惡習、他的缺點,我們也一點用不著為此擔心。若是他從自然同時秉承了好人的善良品德與偉人的才能,那當然再好也不過了。他好比一株參天大樹:大樹使栽種在附近的幾棵樹枯萎,欺死了生長在自己腳下的花草,但是,樹冠聳入云端,枝葉遠遠伸展開去。對于來到這株大樹蒼勁挺拔的軀干周圍歇息的人們,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大樹都奉獻出自己的濃蔭。這株樹結出了甘甜味美的果實,并且年年歲歲永遠如斯。我們當然希望伏爾泰具有杜克洛(22)那樣溫和的性格,特呂勃萊教士(23)那樣的質樸坦率,奧里維教士(24)那樣的公正爽直。不過,既然這是不可能的,那我們還是從真正有益的角度來看問題吧!我們自己在空間中和時間上所占的這一點,讓我們暫時把它忘卻!把我們的視野擴大,看到未來的世紀、最遙遠的地區和尚未出世的人吧!為我們同類的幸福著想吧!即使我們自己不夠寬宏大量,可是自然比我們更豁達,至少我們應該諒解這一點。如果你們往格勒茲(25)頭上潑冷水,說不定在撲滅他的虛榮心的同時,也使他的天才黯淡無光了。如果你們要叫伏爾泰對他人的批評不那么敏感,他也就再也不能進入梅羅珀(26)的靈魂深處,他也就再不能感動你了。

    他:既然自然的力量這樣強大,又這樣豁達,既然能將他們造成偉大的人物,那為什么不把他們造成善良的人呢?

    我:照你這樣推理,豈不要把事物的一般秩序全部推翻?如果這人世間的一切都完美無缺,就等于沒有什么東西是完美無缺的了。你懂嗎?

    他:你說得很對。你和我都存在,我們就是你和我。這才是關鍵所在。此外的一切,隨它怎樣吧!在我看來,最好的秩序,乃是必須我在其中的秩序;如果我不在其中,再完美無缺的世界,也是見鬼!我覺得,存在,甚至做一個話不得體的空想家,也總比不存在強。

    我:沒有一個人不像你這么想,沒有一個人不譴責現存的秩序。可是他們沒有發現,這樣想,這樣做,實際上是拋棄了自己的存在。

    他:確實。

    我:所以,還是承認事物的本來面目吧!看看這些事物給我們造成的得與失。對宇宙萬物,我們還了解得不夠,不能任意褒貶。說不定正像許多正直的人設想的那樣,必要時,它是既不好也不壞的呢!

    他:你這一席話,我不大理解,看來這是哲學。我可要事先告訴你,我是不摻和哲學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很希望自己是個別的樣子,甚至湊巧是個天才,是個偉大人物。對,我必須承認,在這個問題上,有些事真叫我這么想。每次我聽到稱贊什么人,那贊美之辭就沒有一次不使我暗暗氣憤的。我生性妒忌。有人告訴我他們的私生活中有件什么事,一傳揚開去就可以使他們聲名狼藉時,我簡直聽得津津有味。這樣我們之間的距離就縮小了,我就能更心平氣和地忍受自己的默默無聞。我心想:當然,你永遠也寫不出《穆罕默德》(27)來;可是你也永遠不會贊揚莫布(28)。我過去、現在都為自己默默無聞而感到惱火。對,對,我既默默無聞,又很惱火。每當我聽到演奏《多情的印度女郎》序曲的時候,每當我聽到演唱《德那爾的深淵》《夜,永恒的夜》(29)的時候,都不無痛苦地自言自語道:“這些東西,你永遠也創作不出來!”所以我很忌妒我的叔叔。若是他去世的時候,在他的夾子里留下幾首優美的大鍵琴曲,那我肯定毫不猶豫地不再做我,而去做他了!(30)

    我:如果使你憂心忡忡的就是這個,那倒大可不必。

    他:這也沒什么,無非一會兒就過去了。

    他開始唱起《多情的印度女郎》序曲和《深淵》的曲調,補充道:

    他:這音樂里面有點什么東西與我相通,仿佛在說:拉摩,你多么希望這兩首曲子是你作的;若是你能作出這兩首曲子,你也一定還能作出兩首別的曲子;等你作出一定數量的曲子以后,就會有人到處演奏和演唱你的作品,你就會昂首闊步,你會意識到自己的價值。別人也會拿手指頭指點著你,說:“他就是作出了那些美妙的加沃特舞曲的人。”(說到這里,他哼起那些舞曲來。然后,他擺出一個人深受感動、沉醉在快樂之中并因此而熱淚盈眶的樣子,搓著手,補充道)你會有一幢漂亮的房子(用手臂比劃著房子的大小),一張舒適的床(作出懶洋洋躺在床上的樣子),上等好酒(舌頭貼住上顎嘖嘖有聲,似乎在品嘗美酒),金碧輝煌的馬車(抬起腳來登車欲去),漂亮的女人(作出已經將女人摟在懷里,淫蕩地凝望著她的姿態);每天有上百的無賴來阿諛奉承我。(他似乎看見這些人就在自己身邊。他看見了巴里索,布萬西奈,弗勒龍父子,拉波爾特(31)。他仿佛在聽他們講話,自己則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他時而贊成他們的觀點,對他們微微一笑;時而厭惡他們,蔑視他們;時而將他們趕走;時而又將他們召回。然后他繼續說道)就這樣,早上起來,有人會對你說,你是一個偉人;白天你在《三個世紀》(32)中會讀到,你是一個偉人;到了晚上,對你是偉人這一點,你就會深信不疑。這個偉人,拉摩的侄兒,軟綿綿、甜蜜蜜的贊美之辭在耳際回響,進入了夢鄉;就算睡著了,也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胸脯舒張,一起一伏,不緊不慢,像一個大人物一樣鼾聲大作……

    他一邊說著,一邊任自己懶洋洋地躺在一張長凳上。他閉上雙眼,模擬著自己設想的安睡神態。他品味了一會兒這甜蜜的休憩,然后醒過來,伸伸胳膊,打個呵欠,揉揉眼睛,還四下尋找那些無聊的馬屁精。

    我:那么,你是相信一個幸運兒睡起覺來也與眾不同嘍?

    他:那還用問嗎?我這個窮光蛋,夜里回到我的小閣樓,爬上破床,鉆進被窩的時候,我胸口發悶,呼吸困難,只能發出微弱的如嘆息一般的鼾聲,別人幾乎聽不見。可是一位金融家鼾聲大作,則會使整座房屋打顫,使整整一條街驚訝不已呢!不過,今天叫我心里難受的事,倒還不是像窮光蛋那樣可憐巴巴地打鼾、睡覺。

    我:那畢竟也是挺慘的。

    他:我碰到的事,比那更要慘得多哩!

    我:是什么事呢?

    他:你對我一直有些好感,因為我是一個老實人。你內心深處當然看不起我,不過我還能給你開開心。

    我:這倒是真話。

    他:那我就告訴你吧!

    開始講以前,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雙手撐住額頭。后來,他又恢復了平靜的表情,對我說道:

    他:我是個無知的人,傻瓜、小丑、莽漢、懶蟲,是勃艮第人所謂地地道道的懶鬼、食客、饞鬼,這你知道……

    我:瞧你這一大套贊美詞!

    他:這都確確實實,一個字也減不下去。在這個問題上,請你不要辯駁了。沒有誰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我還沒說全呢!

    我:我不想使你不快,什么都順著你好了。

    他:那好。正是因為我具備上述一切品質,而且達到罕見的程度,有些人才接納了我,我也得以與他們在一起鬼混。

    我:這倒奇了!直到現在,我一直以為,這些品質,如果在自己身上,人們要么將其遮掩起來,要么找出些理由原諒自己;如果在別人身上,人們則會嗤之以鼻。

    他:遮掩起來?你說得倒輕巧,能做到么?巴里索一人獨處、躬身自省的時候,他心里肯定不這么想,你放心好了!他與他的同僚(33)兩人單獨相對的時候,他們也會坦率地承認,他們無非是一對無獨有偶的惡棍。你說對別人身上的這些品質嗤之以鼻,根本不可能!我那些朋友倒還比較公平,他們這種性格使我跟他們在一起混得如魚得水。我那時簡直跟個公子哥一般。人們對我熱烈歡迎,盛情款待。一會兒看不見我,就想念我。他們管我叫小拉摩、俊拉摩、狂拉摩、莽拉摩、蠢拉摩、懶拉摩、饞拉摩、小丑拉摩、大傻瓜拉摩。這些親昵的形容詞,每次使用時都伴以微微一笑,撫摩一下,拍一下肩膀,打一個耳光,踢上一腳,在餐桌上往我的盤子里扔一塊好肉,不吃飯時就對我隨意耍笑。我也不當回事,因為我這個人本來就無足輕重。對我,和我一起,在我面前,人們可以為所欲為,無論怎樣,我都不生氣。嘿!送給我的小小饋贈,那簡直美不勝收!可我這個笨蛋,現在失去了這一切!我之所以失去了這一切,就是因為有一次,而且是有生以來惟一的一次,我合乎常情地說了一句話。唉!碰上這種事情,可真倒霉透了!

    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一件愚不可及、不可思議、無法原諒的蠢事。

    我:什么蠢事?

    他:拉摩啊,拉摩!難道款待你是為了讓你干這個的么?蠢就蠢在有點鑒賞力、有點機敏、有點理智。拉摩,我的朋友,這回可該教訓教訓你,上帝將你造就成什么樣子,你的保護人希望你什么樣子,你就應該老老實實地老是那個樣子!你不老實,所以人家就揪住你的肩膀,把你趕出門外。人家對你說:“臭無賴,滾吧,再別上這兒來!”我看,有理性、有理智,就該落得這個下場!“滾開!像你這種東西,我們有的是!”你后悔不已,咬著手指頭,灰溜溜地走開。你早干什么來著?你應該早點咬住自己該死的舌頭啊!你現在流落街頭,一籌莫展,就是因為你不謹慎!你從前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現在又得回到向窮人賣殘羹剩飯的老地方去!你從前住得很舒服,現在若是把小閣樓還給你,你都要喜出望外了!你從前睡得很愜意,現在等待你的,是德·蘇比茲大老爺的馬棚(34)和朋友洛貝(35)的麥草。你以前甜美安靜地呼呼大睡,現在你將一只耳朵聽到馬匹的嘶叫和馬蹄跺地的聲響,另一只耳朵聽著枯燥無味、生硬、狗屁不通的詩句(36),比前者更加千倍地難以忍受。你這個倒霉蛋!冒失鬼!百萬魔鬼附體的家伙!

    我:可是就沒有辦法再跟他們言歸于好嗎?你犯下的過失就那么不可原諒么?我若是處在你的地位,我就再去找這些人。恐怕他們需要你的程度,你自己都想不到呢!

    他:嗬!我敢肯定,沒有我逗他們發笑,他們現在像狗一樣寂寞煩悶呢!

    我:那我就去找他們。我要叫他們一時一刻都離不開我,我要叫他們沒有工夫轉到什么高尚的消遣上去。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呢?

    他:我怕的倒不是這個。這種事是不會發生的。

    我:不管你怎樣出類拔萃,別人都可能會頂替你呀!

    他:那可不容易。

    我:這我同意。不過我去的時候,就這么去,面容委頓、雙目失神、領口敞開、頭發蓬亂,就像你現在這副慘狀。我要拜倒在女神的腳下,面孔貼在地上,一直不起,用低沉、嗚咽的聲音對她說:“饒恕我吧,夫人!饒恕我吧!我是一個無恥之徒。那一瞬間真是陰錯陽差。我根本不應該按什么常理辦事,這你知道。我向你保證,這一輩子再也不干這種事了。”

    有趣的是,當我講這通話的時候,他在跟我演啞劇。他跪倒在地,面孔貼在地上,似乎兩只手中握著一只拖鞋的尖尖;他哭哭啼啼、嗚嗚咽咽,說道:“真的,我的嬌女王,我向你保證,這一輩子再也不干這種事了,一輩子!”后來他突然站起身來,以嚴肅、深沉的口吻繼續說道:

    他:對,你說得很對。我想這是上策。她心地善良。維埃亞爾先生說,她心地特別善良!我呢,對此也知道一些。不過,要我在這個丑八怪面前低三下四,我可不干!這么個卑賤蹩腳的小戲子,劇院樓下正座不斷喝倒彩的女戲子,要我拜倒在她腳下乞求寬宏大量,我才不干呢!我是拉摩!是第戎(37)藥房老板拉摩老爺的兒子!拉摩老爺是個堂堂正正的人,從來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過!我是拉摩,是人們稱之為偉大拉摩的侄兒。這位偉大的拉摩,自從卡爾蒙戴勒(38)將他畫成彎腰駝背、雙手背在禮服燕尾下面以后,他在王宮廣場花園散步時,人們見他就總是腰板筆直、雙臂飛舞了!我自己也曾創作過幾首大鍵琴曲,雖然現在還沒有一個人演奏,可是將來說不定就是這幾首樂曲使演奏它的人名垂史冊呢!我這樣的人!哼!總之,像我這樣的人,我才不會去呢!……喂,先生,絕對不可能!(他用右手拍拍胸口,補充道)我感到這里有什么東西在往上涌,對我說:“拉摩,這種事你絕對不能干!”某種尊嚴一定與人的本性緊密相連,任何東西都無法扼殺這種尊嚴。現在,無緣無故地,這種情感蘇醒了。確實是無緣無故。因為別的時日,人家要我怎么無恥下流都可以,我根本不在乎。那種時日,為了一個銅板,我甚至會親吻小胡絲(39)的屁股呢!

    我:嘿嘿!朋友,那小胡絲可是肌膚白皙、姿色出眾、青春煥發、溫柔多情、豐滿滾圓哪!這種低三下四的事,就是比你高雅得多的人,有時也會屈尊去干哩!

    他:咱們得把意思理解對了:因為所謂親屁股,有直接意義也有引申意義。胖子貝爾日埃(40)既在直接意義上,也在引申意義上親吻過德·拉馬克夫人的屁股,你問問他吧!說老實話,在這種場合下,無論是直接意義還是引申意義,我都很不喜歡。

    我:既然我給你出的主意對你不合適,那你就鼓起勇氣去當叫化子吧!

    他:當叫化子當然很苦,何況世間還有那么些富足的傻瓜,可以依附他們過活。可是自己看不起自己,也是挺難受的。

    我:這種感覺你也體會得到嗎?

    他:這還用問嗎!有多少次,我自言自語道:拉摩,巴黎有上萬張豐盛的餐桌,每桌十五到二十人進餐。這么多席位,竟然沒有一個是給你預備的,你怎么搞的!有許多錢袋,被金幣脹得鼓鼓的,不時從左右流淌出來,可是沒有一個金幣落到你的手里,你怎么搞的!有上千的文人騷客,既無才,又無德;有上千的小女子,并無魅力;有成千的人詭計多端卻枯燥乏味。這些人全都衣著華麗,而你卻赤身露體跑來跑去,你怎么搞的!你難道就愚蠢到這個地步嗎?難道你就不會像別人那樣阿諛奉承嗎?難道你就不會像別人那樣撒謊,起誓發愿,作偽誓,許下諾言,然后也可以履行諾言也可以違背諾言嗎?難道你就不會像別人那樣手腳并用在地上爬行嗎?難道你就不會像別人那樣為某位夫人與人私通幫點忙,給某位老爺傳遞情書嗎?難道你就不會像別人那樣鼓動這位公子與那位小姐搭話,又勸說那位小姐傾聽這位公子吐露衷腸嗎?難道你就不會暗示我們哪位生意人的女兒,說她的衣著不夠得體,若是戴上漂亮的耳環,略施脂粉,來點花邊,穿上一件波蘭式長袍,那對她是再合適不過了嗎?你就不會對她說,她那一雙纖足生來就不是在馬路上步行的嗎?對她說,有一位先生,少年英俊而又富有,穿著鑲金邊的禮服,坐著華麗的馬車,有六個膀大腰圓的隨從,有一天過路的時候看見了她,覺得她十分可愛,從那天起就茶飯無味,夜不成眠,說不定就要一命嗚呼了。——“那我爸爸呢?”——“對,對,還有你爸爸!一開始他可能有些惱火。”——“那還有我媽媽呢?她對我千叮嚀萬囑咐要當個安分守己的姑娘。她對我說,這人世間就數名譽最要緊。”——“這些話不過是老生常談罷了,毫無意義。”——“那還有聽我懺悔的神父呢?”——“你再不要去見他了。若是你非那么任性,要把你的各種消遣都講給他聽,你就要搭上幾斤白糖和咖啡。”——“這個人很嚴厲。因為我唱了《來吧,到我的修室來》那支歌,他已經有一次拒絕寬恕我的罪過了。”——“那是因為你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送給他……等你穿上鑲花邊的衣服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這么說,我會有花邊了?”——“毫無疑問,而且是各種各樣的花邊……當你戴著漂亮的鉆石耳環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這么說,我會有漂亮的鉆石耳環了?”——“對。”——“跟有時到我家鋪子里來買手套的那位侯爵夫人的耳環一樣嗎?”——“絲毫不差。你還會坐上漂亮的馬車,灰色雜有斑點的高頭大馬,兩個大跟班、一個小黑人殿后,一個馬夫在前。臉上施著脂粉,貼著亮片,有人托著墜地的裙裾。”——“是去參加舞會么?”——“對,參加舞會……上歌劇院,上喜劇院……”

    (她的心已經快活得怦怦直跳。你用手指頭擺弄著一張紙……)——“那是什么?”——“沒什么。”——“好像是什么東西。”——“一封短箋。”——“寫給誰的?”——“你這么想知道?那就是給你的。”——“想知道,我很想知道。給我看看……(她看)見面?這不行。”——“你借望彌撒的機會去。”——“媽媽總是陪我一塊去的。不過,若是他到這里來,早點,倒還可以。我總是第一個起床,別人還沒起床時是我站柜臺……”他來了,很討姑娘喜歡。某一天傍晚時分,姑娘逃走了。為這事人家送了我兩千埃居……怎么!你有這樣的本事,竟然缺面包吃?倒霉鬼,難道你不害羞么?我想起,有一大幫惡棍,他們給我當跟班都不配,卻家財萬貫。我穿著粗布大衣,他們卻絲絨裹身,拄著黃金包頭、烏鴉喙狀的手杖,手指上戴著戒指,刻著亞里士多德或柏拉圖的名字。可是這些人從前是些什么玩意?大部分是窮得要命的蹩腳樂師。可今天,他們成了貴族大老爺了。想到這里,我覺得有了勇氣,情緒高漲,才思敏捷,似乎什么都干得出來。可是這樣良好的精神狀態似乎不能持久。直到如今,我并未能有所前進。不管怎么說,這是我常常進行的內心獨白。你可以隨意解釋其含義,只要得到這樣的結論就行:自慚形穢,或者說,苦于上天賦予我們的才能無法施展而忍受內心的折磨,我是體驗頗深的。這是最殘酷的折磨。人當初就不要生出來,豈不更好?

    我傾聽著他的自白。隨著他步步展開拉皮條的人和他引誘的少女之間那一幕,兩種截然不同的沖動激蕩著我的心。我不知是該放聲大笑,還是大發雷霆。我難過極了。多少次,哈哈大笑止住了我勃然大怒;多少次,我胸中怒氣上升,最后卻成了哈哈大笑。如此洞察深刻,又如此卑鄙下流;有這么多正確的思想,又有那么多錯誤思想與之交替出現;那么普遍邪惡的情感,那么徹底的墮落,卻又那么罕見的坦率,使我驚訝萬分。他發現了我內心的矛盾斗爭,對我說道:“你怎么啦?”

    我:沒什么。

    他:我看你好像心緒煩亂。

    我:是這樣。

    他:那你要我怎么辦呢?

    我:我建議換個話題。唉,可憐蟲,你是天生就這樣下流還是墮落到這種地步的呢?

    他:我是很壞。不過,但愿我這種狀況不要對你刺激過分。我對你赤誠相見,絲毫沒有料想到要使你難過。我在那些人家里,自己有了一點積蓄。你想想看,我那時什么也不需要,絕對不需要任何東西,可是他們給了我那么多閑錢。

    于是他又開始用一只手攥成拳頭敲打自己的額頭,咬嘴唇,迷茫的雙眼往天花板上一翻一翻,他補充道:“不過這件事已經了結。我有了一些積累。時光流逝過去,也等于多積累了一樣東西。”

    我:你的意思是說,也等于失去了?

    他:不,不,等于積累起來了。人們每時每刻都在發財致富:這一輩子又少了一天,或者又多了一個埃居,二者完全是一回事。關鍵之處,乃是每天晚上上一趟廁所,從容不迫地、自由自在地、舒舒服服地、相當豐盛地大便一次:o stercus pretiosum!(41)無論你生活狀況如何,生命的偉大結果無非如此!不論什么人,到了最后的瞬間,其富有的程度都相同:塞繆爾·伯爾納(42)大量盜竊、搶掠,使人破產倒閉,臨死時留下了兩千七百萬金幣;拉摩什么也不會留下,連給他裹身的粗麻布還要慈善院來提供。無論是伯爾納也好,還是拉摩也好,到那時他們富有的程度都相同。反正死人聽不見敲喪鐘。上百的教士為他唱經,搞得聲嘶力竭;他身前、身后點燃的火燭排成長列。其實這些都是枉然,他的靈魂并沒有走在主祭人的身旁。在大理石石碑下腐爛也好,在泥土下腐爛也好,總歸是腐爛。棺材四周刻著紅色和藍色的孩子們(43)也好,什么人也沒有刻也好,又有什么關系?還有,你看看我這手腕吧!以前,這手腕跟魔鬼一般僵硬。這十根手指,簡直就像十根木棍裝在木頭手掌上一般。這些筋腱,簡直就是陳舊的腸衣琴弦,比絞盤輪子上用過的纜繩還要干,還要硬,還要難打彎。可是我把這手指頭使勁扭、使勁彎、使勁折。你不聽話么,好,瞧吧,我就要叫你聽話。到頭來,也就行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用右手抓住左手的手指和手腕,使勁向上扳,向下彎。手指尖觸著了胳膊,關節咯咯作響。我真怕他要把骨頭折斷了。

    我:當心點,你要把自己弄成殘廢了。

    他:不用擔心,這已經習慣了。十年來,我已經叫這些手指頭變了模樣。盡管這些家伙膽子不小,不聽話,可是我叫它們非習慣不可,我要它們非學會在琴鍵上移動,在琴弦上飄舞不可。現在可以了,對,可以了。

    與此同時,他擺出小提琴手的姿態。他哼著洛加泰利(44)的一段快板,右臂模擬著琴弓的運動,左手及手指仿佛沿著琴頸來回移動。有一個音不準,他就停下來,把弦升一升或者降一降;用指甲彈一彈,看看弦到底準了沒有。他又從停下來的地方開始,將曲子繼續演奏下去。他用腳踏著節拍,頭、腳、手、臂、身都晃動著,與你有時在宗教音樂會(45)上所見到的費拉里或夏勃朗(46),或別的什么樂師一模一樣,都是那樣渾身扭動,在我面前呈現出同樣受罪的樣子,使我感到幾乎同樣的難受。一個專心致志于給我描摹快樂的人,那樣折磨自己,豈不讓人見了心里難過么?如果他一定要在我面前表現一個犯人受嚴刑拷問的樣子,那就請你在這個人和我之間拉上一道簾幕,將他遮住吧!在拉摩的扭動與呼喊之中,如果出現一個延長音符,也就是琴弓同時在幾根弦上徐徐移動的和弦,他的面孔便現出陶醉的神情,他的嗓音變得柔和起來,出神地傾聽著自己的演奏。他確信,那音符在他的耳中,也在我的耳中回響。然后,他用剛才握樂器的那只手把小提琴放回左臂下,放下右手和琴弓,對我說道:“喂,你覺得我演奏得如何?”

    我:精彩極了!

    他:我覺得還可以。聽起來倒是和別人差不多。

    緊接著,他又蹲下了,就像一位音樂家坐在大鍵琴旁一般。

    我:為你好,也為我好,算了吧!

    他:不行,不行!既然你落到了我手里,你一定得聽我演奏。人們對我表示稱贊卻不知所以然,我是不要的。你聽了以后,會以更肯定的口氣稱贊我,那就會給我招來個把學生了。

    我:我的交際很有限,你會白白受累的。

    他:我從來累不著。

    剛才演奏小提琴奏鳴曲已經使他大汗淋漓,我很可憐他。可是我看得出來,我要饒了他也沒有用,也就決定隨他的便了。于是他坐在大鍵琴旁,雙腿彎曲,抬頭望著天花板,仿佛從天花板上他能讀到樂譜一般;他唱著,即興彈出一首前奏曲,繼而演奏了阿爾貝蒂(47)或者是格呂比(48)的一首樂曲,我說不準到底是哪一位的作品了。他的歌聲如清風一般飄過,他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時而拋下高音區,到低音區去演奏;時而離開伴奏部分,又回到高音區。他的臉上各種情感相繼出現。柔情、憤怒、歡樂、痛苦,一一可辨;輕奏的樂段和強奏的樂段,感覺分明。我確信,從樂曲的旋律和性質,從他的面部表情和他不時忍不住唱起來的歌曲片斷,一個比我精明的人,一定能認出是什么作品來的。最奇怪的是,有時他摸索著,好像彈錯了再重來一樣,有時手指頭沒有將曲子記熟,他十分氣惱。

    他站起身來,擦著沿面頰流淌的汗珠,對我說道:“總而言之,你看到了,我們也會插上一個三全音,五度裝飾音,屬音怎樣連貫起來,我們也很熟悉。這些等音樂段,我親愛的叔叔曾經那樣大肆渲染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我們也對付得了。”

    我:為了讓我看看你彈得一手好琴,你真是煞費苦心。其實我是你說了我就信的那種人。

    他:一手好琴?啊,談不上!我這一行的事,我差不多都會,這就已經綽綽有余了。在這個國度,教什么東西,難道自己非會不可嗎?

    我:只要知道教的那點東西就行了,無需再多。

    他:對,見鬼!真是再對也沒有了。好,哲學家先生,請你坦率地直截了當地說吧!有一陣,你并不像現在這么有錢。

    我:我現在也還不太富裕。

    他:可是你夏天到盧森堡公園去,大概再也不……你還記得么?

    我:不要說這個了。對,我記得。

    他:穿灰色長毛絨的禮服……

    我:對,對。

    他:禮服有一邊已經磨得發亮,袖口破了,黑色的羊毛襪破了,用白線從后面縫補上。

    我:對,對,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他:那時你在悲歌小徑(49)上干什么呢?

    我:真是一副狼狽相。

    他:出了公園,你就在馬路上游蕩。

    我:是這么回事。

    他:你給人家當家庭教師,教數學。

    我:可我一個字也不會。你要說的,原來就是這個么?

    他:正是。

    我:我一面教,一面學,還教出了幾個好學生哩!

    他:這是可能的。但是音樂與代數或幾何不一樣。現在你已經成了一位胖紳士……

    我:并不怎么胖。

    他:家有資財。

    我:很少。

    他:你給女兒聘請家庭教師。

    我:還沒有。她的教育問題,現在由她母親照管。家里需要相安無事(50)。

    他:家里相安無事?天哪,你說得倒輕巧!只有當仆人或主子,才能相安無事。當然要當就得當主子。我曾經有過一個老婆。愿上帝保佑她的靈魂!她有時頂撞我,我就張牙舞爪,大發雷霆。我像上帝一樣叫道:“掌燈!”燈就點上了。所以在四年時間里,不止十次,我們講話都是一個比一個嗓門高。你的孩子幾歲了?

    我:這跟我們談的事毫無關系。

    他:說你的孩子幾歲了吧!

    我:真見鬼!不要談我的孩子,也不要談她幾歲了吧!我們還是言歸正傳,談談她將來會有什么樣的教師吧!

    他:天哪!我還真沒見過像哲學家這么固執的人!人家低聲下氣地懇求你,哲學家大老爺是否能夠賜教,他家千金大約幾歲?

    我:假設她八歲好了(51)。

    他:八歲!她本應該練了四年琴了嘛!

    我:學那種東西,費時多,用處少。她沒有練琴,大概是我不大愿意將這個納入她的學習計劃的緣故。

    他:那么,請問,你要教她什么呢?

    我:如果可能,我要教她正確地思考。這在男子中已經是很不尋常的事,在女子中就更罕見了。

    他:只要她漂亮、招人喜歡、會賣弄風情,隨她愛怎么胡思亂想就怎么胡思亂想好了!

    我:上天對她相當薄情,賦予她弱不禁風的身體和多愁善感的心靈,可是又要她如同體魄健康、心如鐵石的人一樣去經受生活的磨難。如果可能的話,我要教她勇敢地承受這些磨難。

    他:嘿!只要她漂亮、招人喜歡、會賣弄風情,隨她像別的女人一樣去哭泣、痛苦、撒嬌、心煩意亂好了!怎么,一點也不教她舞蹈么?

    我:也就是行屈膝禮、舉止端莊、儀容大方、步履合度所必需的而已,再也不多教。

    他:一點也不教她唱歌么?

    我:也就是發音準確所必需的而已,再也不多教。

    他:一點也不教她音樂么?

    我:如果有優秀的音樂教師,我倒愿意將孩子托付給他,每天兩小時,學上一兩年。時間絕不超過此限。

    他:你取消了根本的東西,那你教什么取而代之呢?

    我:我安排了語法、神話、歷史、地理、少許的繪畫和很多的道德修養。

    他:在我們這樣的社會里,這些知識都毫無用處!我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向你證明這一點。我說毫無用處,還是輕的哩!說重點兒,說不定還有危險呢!不過此刻我只想提一個問題:難道她不需要一兩位家庭教師嗎?

    我:當然需要。

    他:啊,對啦,我們又說到這上面來了。這些教師,你希望他們都懂得語法、神話、歷史、地理、道德修養,并且給你的女兒上這些課么?這才是廢話,我親愛的大師,全是廢話。若是他們對這些東西很懂,懂到能教別人的程度,他們就不教了。

    我:那是為什么呢?

    他:若是真懂,他們就會花費畢生精力去鉆研這些東西了。對藝術和科學,必須理解深刻才能很好地掌握其精髓。只有畢生鉆研某一門學問熬白了頭發的人,才能很好地寫出經典性的著作來。只有到了中途和末尾,始端的朦朧之處才會明朗起來。你的朋友達朗貝爾(52)先生,是數理科學的泰斗。他是否水平已經太高,教這一門的基礎知識就屈才了,你問問他好了!我的叔父也只是在經過三四十年的實踐之后,才依稀見到樂理的曙光呢!

    這時我情不自禁地大叫起來:“啊,你這個狂人,不能再狂的狂人!在你那不道德的頭腦里,和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混在一起的,竟然還有如此正確的思想,這是怎么搞的!”

    他:那只有天曉得!不過是偶然的機會使你產生了這些思想,后來也就留在頭腦中了。無論如何,另一件事前因怎樣,這兩件事應該放在什么地位,哪一個應該在先,哪一個放在第二位更相宜,都全然不知。不得其法,怎么能教好呢?就說方法吧,又從何而來呢?喂,你聽我說,我的哲學家先生,我有個想法,物理學將始終是一門貧乏的科學,是用針尖從廣闊的大洋中取出的一滴水,也是從阿爾卑斯山脈上分離出的一粒沙。一些物理現象,其道理何在?實際上懂得這么少,這么糊里糊涂,差不多就等于完全無知。剛開始當伴奏和作曲教師的時候,我的情況就恰恰如此。你出神了,想什么呢?

    我:我在想,你剛才說的這一席話,與其說有根有據,不如說是夸夸其談。不過,不要管它吧!你是說,你教過伴奏和作曲?

    他:對。

    我:而你一點都不會?

    他:說老實話,我不會。正因為如此,有的人比我還糟糕,這就是那些自以為懂點什么的人。我至少既不會毀了孩子們的判斷能力,也不會毀了孩子們的手。等他們從我這里再轉到一個優秀教師手里的時候,至少沒什么要遺忘的東西,因為本來就什么也沒學會。這也就等于節省了時間,節省了金錢。

    我:那你怎么教呢?

    他:跟他們別人一樣。我到了,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哎呀,這天氣真壞!哎呀,這石子路真累死人!”然后我聊上幾則新聞:“新排的歌劇,勒米埃爾小姐本來要扮演一個貞潔女子的角色,可是她又懷孕了。還不知道由誰來代替她。阿爾努小姐剛和她那位心愛的小伯爵分手,人家說她又要和貝爾丹言歸于好了。可是小伯爵卻找到了蒙達密老爺的瓷器。前一次業余愛好者音樂會,有一個意大利女郎,唱得好極了,簡直跟天使一樣。這個普雷維爾是個罕見的人才,他演《多情的墨丘利》,你一定要看,謎語那一段簡直精彩極了!那個可憐的杜麥斯尼勒一上臺就胡說胡來。來,小姐,把你的書拿出來吧!”小姐慢騰騰地找書,可是忘了把書放在什么地方了;又把貼身女仆叫來申斥了一頓。這過程中,我就接著說下去:“克萊蓉真叫人無法理解。現在大家都在談論一樁荒唐透頂的婚事,就是……小姐的婚事,你管她叫什么?對,是他供養的一個嬌小的女人,已經給他生了兩三個孩子。這個女人,以前還靠過好些男人活著。”——“算了吧,拉摩,根本不可能有這事。你凈胡說。”——“我一點也不胡說,人家還說這事都辦完了呢!傳說伏爾泰已經死了,那再好不過了(53)。”——“為什么是再好不過了呢?”——“因為這會讓我們高興得發瘋。提前半個月死,這是他的習慣。”我還要告訴你什么呢?對啦,我再開上幾句玩笑,是我從到過的人家販來的,因為我們都是販運能手。我扮成小丑,他們一面聽我說,一面哈哈大笑,失聲叫道:“他總是讓人這么開心。”這工夫,小姐的書終于在靠背椅底下找到了。是小狗或小貓把書拖到椅子底下去了,也把書咬壞了,撕碎了。小姐于是坐到大鍵琴前面。一開始,她一個人彈出幾個音來。我向母親做一個贊許的手勢,然后走到小姐跟前。母親說:“還不錯嘛!只要用心學就行,可她不用心,倒寧愿把時間浪費在閑聊、打扮、跑來跑去,還有不知道是些什么事情上。你前腳走,她后腳就把書合上,一直到你下次來,才又打開書。可你從來不申斥她……”這時,總得干點什么事情擺擺樣子才行,我就抓住小姐的手,換個樣子一擱。我裝出氣惱的神情,大叫:“Sol,Sol,Sol,小姐,這是一個Sol。”那母親說道:“小姐,你沒長耳朵嗎?我不坐在琴旁邊,也看不見你的書,我都覺得應該是一個Sol。你真是讓先生操心透了!真想不到他這么耐心。他教給你的,你就一點也記不住。你一點也不長進……”這時,我壓壓夫人的火氣,搖搖頭,說道:“請原諒我,夫人,請原諒。若是小姐愿意學,努力一些,是會學得更好的。不過現在也是不錯的呀!”母親說道:“我要是你呀,我就叫她盯著一支曲子學一年!”“噢!要這么干,不解決全部難點,她肯定不會罷休的。而且這也用不了夫人設想的那么長時間。”母親說道:“拉摩先生,你這是夸她;你心腸真是太好了。你給她上的課,惟有這件事她肯定牢記不忘,碰到合適時機,她一定還會反復跟我提起呢!”時間就這樣過去。我的女學生會用優雅的手臂動作遞給我一包錢,并且用從舞蹈教師那里學來的動作,行個鞠躬禮。我把錢放進口袋,這時只聽得那母親說道:“這個動作做得好極了,小姐。若是雅維利埃(54)在這,一定會給你喝彩呢!”我出于禮貌,再聊上一會兒,然后就溜掉。這就是那時人稱之為伴奏課的一堂課。

    我:這么說,現在已經完全不那樣了?

    他:活見鬼!我看是不一樣了……我來時,表情嚴肅,急急忙忙脫下手籠,打開琴,試試音。我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若是叫我等一會兒,我就像人家偷了我一個埃居似的大喊大叫。我說,一小時以后,我必須趕到某處;兩小時之后,我必須趕到某某公爵夫人家里;一位美貌的侯爵夫人府上等我去吃晚飯;從那里出來,我還要趕到小田新街德·巴格男爵(55)府上,去聽音樂會。

    我:實際上哪兒都沒人等你,是不是?

    他:對,是這么回事。

    我:那你為什么要使用這些卑鄙小技呢?

    他:卑鄙!請問,為什么卑鄙?在我這種地位的人當中,這乃是司空見慣的事。別人那么干,我也那么干,我一點也不卑鄙。這些做法又不是我發明的,相反,若是不隨大流,我倒成了怪物和笨蛋了。他們人人嘴上津津樂道什么道德準則,但是沒有一個人身體力行。在這些事情上,你如果按照某些道德準則辦,就會發現,原來是黑白顛倒,是非混淆。說真的,這種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哲學家先生,正像有一般語法一樣,也有一般道德。可是每一種語言里,也有些例外情形。我記得,你們這些學者管這叫……叫什么來著?……哎喲,快幫我想想……

    我:叫慣用法。

    他:對,正是。好啦,每一階層除了一般道德以外,也都有其例外之處。這些例外,我真想給它起個名,就叫做各行各業的慣用法。

    我:我明白了。封德內爾(56)雖然作品中有大量的法語慣用法,仍不失為辭藻華麗、文筆優美。

    他:對,那些君主、大臣、金融家、法官、軍人、文人、律師、訴訟代理人、商人、銀行家、工匠、聲樂教師、舞蹈教師,雖然他們的行為在許多問題上背離了一般道德,而充滿了道德的慣用法,仍不失為好人。事物的存在越是由來已久,慣用法也就越多。時風越是不正,慣用法就越是五花八門。膽大藝自高。反過來說,到最后,藝高人膽大。所以,人總是盡量發揮其特長。

    我:從你這一大套彎彎繞、繞彎彎、晦澀費解的演說里,我清楚悟出的道理就是:老老實實、堂堂正正干的行業不多,或者說,在每一行業里,老老實實、堂堂正正的人很少。

    他:嗨!根本沒有!不過,反過來說,到鋪子外頭去行騙的也不多。有那么一些被稱之為勤奮、守時的人,兢兢業業盡職盡忠,一絲不茍。換句話說,這些人堅守店鋪,從早到晚干他們那一行,此外什么也不干。其實,世界上若是沒有這些人,也照樣行。所以,只有他們能發財致富,并且受人尊敬。

    我:由于他們大量使用慣用法。

    他:對啦!我看你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正如每一國度、每一時代有其普遍相同的愚蠢想法一樣,每一國度、每一時代也有其普遍相同的慣用法。幾乎每一階層都普遍相同的慣用法之一,就是盡量給自己拉主顧;一個普遍相同的愚蠢想法,就是以為誰的主顧最多,誰最精明強干。這兩條,對一般道德來說,可構成兩條例外。可對這兩條必須屈從不可。這是一種信譽,本身毫無意義,但在公眾輿論眼中很值錢。常言道:名聲勝過金腰帶。實際上,有名氣的人并沒有金腰帶,相反我看到,如今凡是有金腰帶的人倒不乏名聲在外。應該盡可能地既有名氣,又有金腰帶。我用你稱之為卑鄙小技的手段來吹噓顯耀自己,目的無非在此。我在教課,就說明我教得好。這是普遍的規律。我想讓人相信,我要教的課,比一天有多少小時還要多。這就是慣用法。

    我:你教課果真教得好。

    他:對,不錯,過得去。我親愛的叔叔寫了基礎教程,使這些東西大大簡化了。從前我是騙學生的錢,對,是敲竹杠,這是真真確確的。現在,我是掙錢,至少跟別人一樣。

    我:那你騙人家的錢就心中無愧么?

    他:嘿!我愧什么!常言道:竊賊偷竊賊,魔鬼一笑之。那些少爺小姐的父母家財萬貫,天知道是怎么賺來的!這些人都是宮廷中人、金融家、大商人、銀行家、實業家。我,還有和我一樣被他們雇用的大批人,是幫助他們物歸原主。在自然界中,各個物種相互吞噬;在社會上,各個階層相互吞噬。我們你懲罰我,我懲罰你,而無需法律介入。從前是德桑,現在是吉瑪爾(57),向金融大王報仇;而時裝店老板、珠寶商、地毯商、內衣床上用品商、騙子、女用人、廚師、馬具商,又給德桑的金融家報了仇。在這一切之中,只有傻瓜笨蛋或者游手好閑的人吃了虧,可是也惹惱不了任何人,這也很好嘛!這些一般道德的例外,或者說道德的慣用法,一般人大肆渲染,稱之為“不義之財”。從前面所說,你可以看到,這根本算不了什么。不過,不管什么事,只要眼光準就行了。

    我:我很佩服你的眼光。

    他:再說還有貧困問題。饑腸轆轆的時候,道德和面子的聲音是弱不可聞的。不消說,萬一有一天我富起來,我也一定得把錢還給人家。我已經下定決心以各種可能的方式來償還:吃、喝、嫖、賭。

    我:可我怕你永遠也不會富起來呢!

    他:我也這么懷疑。

    我:可是,如果真的發生了出乎我們意料的事,你會怎樣做呢?

    他:那我就要像所有窮人得志時那么干,我要當一個聞所未聞的最厚顏無恥的惡棍。到那時候,我忘不了他們讓我受的罪。他們當眾對我的羞辱,我也要回敬給他們。我喜歡發號施令,到那時候,我就天天發號施令。我喜歡人家稱贊我,到那時候,別人就會贊美我。整整一群維爾摩良(58)的食客,都會被我雇用。我要像人家對我說過的那樣,對他們說道:“來,小人們,叫我開開心。”于是他們就要想方設法叫我開心。我說:“給我貶貶那些正直的人!”到那時候如果還找得到正直的人,這些家伙就會把他們貶個一錢不值。我們還要玩女人,喝得爛醉的時候,就會輕慢地相互以“你”相稱。我們要喝得酩酊大醉,我們要信口胡言,我們也要干各種道德敗壞的事。那滋味可真夠美的!我們要向人們證明,伏爾泰沒有天才;總是趾高氣揚的布封(59)不過是個文筆浮夸的文人騷客而已;孟德斯鳩只不過有些小聰明罷了;我們要把達朗貝爾打發到他的數學里去。像你這號小加圖(60),出于嫉妒之心而蔑視我們,以謙虛的外表掩蓋著傲慢的內心,生活儉樸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對你們這些人,我們一律要打他個皮開肉綻。而音樂呢?到那時我們就要搞音樂了。

    我:你發了財,如此使用財富,十分令人敬佩。我看到你竟然是個乞丐,多么可惜。你發了財,這種生活方式對人類來說很是體面,對你的同胞來說很有益處,對你自己則很光榮。

    他:我想你這是在諷刺我。哲學家先生,你大概不知道,你這是在耍笑誰。你想不到,此刻我代表著城市和宮廷中的極大一部分人。我剛剛跟你說的這些知心話,咱們那些各行各業的大富翁們,要么自己心里也是這么想的,要么沒有彼此說出來而已。我處于他們地位時要過的日子,正是他們現在過的日子。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你們這些人,在你們所處的地位上,以為人人都享受著同樣的幸福。這是多么莫名其妙的看法!你們的幸福意味著某種浪漫精神,不同尋常的心靈,不同尋常的趣味,而我們是沒有浪漫精神的。你們用美德這個名詞來粉飾這種怪癖,你們把它稱作明理、曠達。可是,美德、明理、曠達,這難道是給一切人預備的嗎?誰能擁有這些品質,讓他擁有好了;誰能保持這些品質,讓他保持好了。請你想象一下那明智和曠達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吧!那大概是很凄慘的,你同意吧!好,所羅門的曠達萬歲!所羅門的明智萬歲!在我看來,喝上等美酒、吃珍饈佳肴、玩漂亮女人、睡彈簧軟床,這就是一切。除此之外,都是瞎吹。

    我:怎么,那你說保衛祖國呢?

    他:瞎吹!還有什么祖國啊!從北極到南極,我看見的無非是暴君和奴隸。

    我:那你說為朋友效勞呢?

    他:瞎吹!難道一個人真能有朋友嗎?就算有吧,還不是必然要變成忘恩負義之人?你睜開眼睛仔細瞧瞧,就會發現,你給朋友效勞得到的報答幾乎總是這個。感恩戴德是一個沉重的包袱,而沉重的包袱注定是要叫人甩掉的。

    我:那么,在社會上有一個職業,并且履行自己的義務呢?

    他:瞎吹!有沒有職業,有什么關系?只要有錢就行!從事某一職業,無非是為了發財致富!履行自己的義務,會導致什么結果呢?無非是招來妒忌、煩惱和迫害。難道這樣能有出息么?還是阿諛奉承,見鬼!阿諛奉承,拜訪大人物,研究他們的所好,順乎他們的心血來潮,為他們的惡習效勞,贊同他們的不義:這才是竅門!

    我:那么,關心自己子女的教育呢?

    他:瞎吹!這是家庭教師的事。

    我:可是,若是這位家庭教師對你的這些原則深信不疑,玩忽職守,那么受害者將是誰呢?

    他:反正不是我。不過也許某一天,受害的是我女兒的丈夫或者我兒子的老婆。

    我:是啊,如果你女兒的丈夫和你兒子的老婆,兩人都墮入放蕩和邪惡之中,那怎么辦呢?

    他:那正切合他們的身份、地位。

    我:如果他們搞得聲名狼藉呢?

    他:只要有錢,無論干什么,都不會聲名狼藉。

    我:如果他們傾家蕩產呢?

    他:那他們就活該了。

    我:我想,如果你對自己妻子、子女、仆人的品行都不關心,大概對自己的銀錢事物也很容易粗心大意了。

    他:這倒請你原諒,搞錢有時頗費周折,還是早些下手才算聰明。

    我:那你對你的妻子照顧得很少了?

    他:可以說毫不關心。我認為,一個人對他親愛的那口子最好的態度,就是做合她心意的事。如果一個社會里每人都忙自己的事,你說這個社會不是很好玩么?

    我:那為什么不可以呢?只有當我對白天感到滿意,我才覺得晚上格外美。

    他:我也這么覺得。

    我:上流社會的人之所以玩樂那么考究,正是因為他們完全無所事事。

    他:別相信這個。他們也忙碌得很哩!

    我:他們從來不吃苦不受累,所以也從來不用消除疲勞。

    他:別相信這個。他們總是精疲力竭哩!

    我:對他們來說,享樂是一宗正事,而從來不是一種需求。

    他:再好也不過了。需求總是一種負擔。

    我:他們損壞了一切。連他們的心靈也變得遲鈍、呆滯,煩悶得要死。他們生活在令人壓抑的闊綽之中,誰若是要了他們的命,說不定是幫了他們的大忙。這是因為對于幸福,他們只領略了很快就煙消云散的那一部分。我并不蔑視感官的享樂。我也有味覺,接觸到珍饈美味或香醇好酒,也感到舒暢;我也有一顆心、一雙眼,我喜歡看見美貌的女子,喜歡在我手中感受到她堅實、豐滿的胸脯,喜歡讓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緊緊貼在一起,喜歡從她的眼波中汲取蕩漾的春情,喜歡為此而死在她的懷抱中。偶爾與朋友們聚在一起,吃喝玩樂一宵,甚至有些放蕩,我也不討厭。可是,不瞞你說,救助一個窮人,了結一件棘手的事情,向人提出一項有益的忠告,讀一本令人愉快的書,與一位朋友或自己心愛的女子散一次步,與我的子女們度過幾小時對他們進行教育,寫出美妙的文章,盡我應盡的責任,向我心愛的女子道出溫柔多情的話語,讓她用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我覺得這一切更加甜蜜無比。有一件我熟知的事情,我要講給你聽。如果我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哪怕付出現在我擁有的一切作為代價,我也心甘情愿。《穆罕默德》是一部優秀作品,但我更愿意為卡拉一家恢復名譽(61)。我認識的一個人,在卡塔赫納(62)蟄居。他是家中的幼子。按照他家鄉的風俗,全部家業都傳給長子。他的哥哥本來嬌生慣養,其父母又過于隨和。哥哥將父母的財產剝奪精光,又將二老趕出家門,害得這兩位心地善良的老人一貧如洗,在內地的一座小城市茍延殘喘。這個幼子,原來受到父母苛待,才到千里之外去碰運氣:現在他在卡塔赫納聽說了這種情形,他怎么做的呢?他給雙親以接濟。他急忙將自己的事務安排好。他衣錦還鄉,將父母接回他們的家宅,給姐妹們完了婚。啊,我親愛的拉摩,這個人將這一段時光看作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日。他與我談起這件事的時候,熱淚盈眶。現在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我也感到心兒在快樂地跳動,簡直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他:你們真是些怪人!

    我:一個人可以超越他的命運。一個人,像這樣的好事,如果做過兩樁,這種善行就會保護他,他是絕不會遭到不幸的。你們不能理解這種事情,你們這些人也真夠可憐的!

    他:這也可以算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幸福吧!我大概很難體驗這種幸福了,這種情形畢竟是極為罕見的。依你看來,是一定要做正直的人了?

    我:你是說一定要做正直的人才能幸福么?那當然啦!

    他:可是我倒看到許許多多正直的人并不幸福,還有許許多多幸福的人并不正直。

    我:是你自己那么感覺。

    他:我之所以落到不知道今天晚上到哪里去用晚餐的地步,難道不就是因為我在一瞬間表現了常理和直率么?

    我:唉,絕非如此!那是因為你并非一貫如此,因為你沒有及早認識到,一個人必須首先自辟生路,不靠卑躬屈膝。

    他:靠也好不靠也好,反正我自己開辟的生路,至少是最輕而易舉的。

    我:也是最不可靠和最不體面的。

    他:但是對我這種懶漢、傻瓜、無賴的性格,卻最適合。

    我:這我同意。

    他:有些惡習我天生就有。要得到它,無需經過艱苦的勞動;要保持它,也不費吹灰之力。既與我國的風俗民情相符,又與我的保護人的口味相投;與美德相比,它與我的保護人小小不然的個人特殊需要更加一致,而美德則會從早到晚譴責他們的行為,礙手礙腳。既然我能夠通過這些惡習而得到幸福生活,我再去像一個該下地獄的人那樣折磨自己,以期將自己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培養與我的性格完全格格不入的另一種性格和高尚的品質,那不是咄咄怪事么!為了不至于跟你吵架,我可以同意說這些品質很高尚。可是要在我身上培養這些品質,要我去身體力行,要花多大的代價!而且毫無結果,說不定比毫無結果還要糟,因為那樣一來,像我這樣的叫化子所賴以生存的闊佬們就會永無休止地嘲弄我們了。人們口頭上稱贊美德,實際上憎惡美德、逃避美德。美德冷冰冰的,可是在這世界上,人們需要渾身暖暖和和的。而且,這肯定會使我心緒惡劣。我們常常看見虔誠的教徒心腸狠毒、令人討厭、難以相處。你知道為什么嗎?就是因為他們硬要把違反自己天性的苦差強加于自己,搞得自己苦不堪言。一個人自己受苦,別人也得跟著受罪。我不想這么干,我的保護人也不想這么干。我要快活,迎合人意、討人喜歡、滑稽可笑。美德令人肅然起敬,可是恭敬別人自己則不舒服。美德令人贊賞,而贊賞別人并不好玩。跟我打交道的人都是窮極無聊的人,我必須逗他們笑。使人發笑的無非是滑稽和癲狂,所以我就要滑稽可笑、瘋瘋癲癲。若是我并非天性如此,最便捷的辦法當然就是裝出滑稽可笑、瘋瘋癲癲的模樣。幸好我還無需扮演偽君子的角色,現實生活中,即使不把那些自己騙自己的人計算在內,各式各樣的偽君子也已經俯拾皆是了。請來看那位拉莫爾里哀騎士,帽子漫不經心地壓到耳朵上,頭抬得高高地,傲視著過往的行人。長長的佩劍在胯間搖晃,見到不帶佩劍的人便口出不遜,侮辱人的話語成篇成套,似乎在向所有的人挑戰。他這是干什么呢?無非是竭其所能相信自己是條勇敢的漢子罷了。可實際上他是一個懦夫。你朝他鼻尖打個響,他會乖乖地受著。你想叫他嗓門低一點么?提高你自己的嗓門就行了。你盡管揚起你的手杖,或者用腳踢他的屁股!發現自己是個懦夫,連他自己也莫名驚詫,他還要向你請教,是誰告訴你,你是從何處得知他是懦夫的。在那之前的一剎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哩!長期以來,他一向擺出武夫的架勢,連自己都上當受騙了;他一貫裝模作樣,以致到最后自己也信以為真了。還有那位女子,自己禁欲苦修,到監獄去照顧犯人,參加各種慈善會,走起路來低眉順眼,大概都不敢正視男子一眼,不斷警惕著感官的誘惑。所有這一切,難道能使她的心靈不燃燒,使她不長吁短嘆,使她不火氣上升,使她不受性欲沖動的折磨么?《查爾特勒修道院守門人》和《阿萊蒂諾的處境》中描寫的情景,難道她的想象力能阻止這種種情景日夜重現么?那么她會怎么樣呢?她的貼身女仆,半夜里聽到女主人大呼小叫,以為她生命垂危,急忙起床,穿著內衣奔到女主人身邊去救助,她會怎么想呢?朱斯蒂娜,回去睡吧!女主人夢囈中呼喚的不是你啊!再說拉摩朋友,如果有一天他開始厭棄財富、女人、美味和安逸,他開始加圖化,他會變成什么人呢?一個偽君子。拉摩應該是什么樣就什么樣:他與富有的盜賊在一起,是一個心滿意足的盜賊,而不是獨自一人或和叫化子一起啃面包皮,卻以美德自夸的牛皮大王,更不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直截了當地說吧,你所說的那種至高無上的幸福也好,像你這樣的幻想家的幸福也好,我是一點也適應不了的。

    我:親愛的朋友,我明白了,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幸福,甚至你生來就不是要來領略幸福的。

    他:那再好也不過了,媽的!再好也不過了。我若是領略了那種幸福,說不定要把我餓死、煩死、悔恨死的。

    我:這么說來,我能給你的惟一忠告,就是趕快回到因為你魯莽而將你趕出門外的那家人家去。

    他:并且去做那些從字面上說來你并不反對,從引申意義上說來卻令我厭惡的事情?

    我: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他:盡管這個比喻此刻使我頗為不快,換個時候就不會使我不快了。

    我:真是咄咄怪事!

    他:這毫不足怪!我很愿意自輕自賤,可是我不希望被迫這樣做。我很愿意從我尊嚴的寶座上走下來……你笑了么?

    我:對,你的所謂尊嚴使我忍俊不禁。

    他: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尊嚴。我可以將我的尊嚴忘卻,但要聽憑我意,而不是遵照別人的命令。難道別人對我說:“爬!”我就非得爬不可么?那是爬蟲的行動方式,也是我的行動方式。讓我們走的時候,爬蟲也好,我也好,我們都采取這種方式。可人家要是踩著我們的尾巴,我們就要豎立起來。我的尾巴已經被踩著了,你看著,我就要豎起來的!再說,你對于那種地方烏七八糟的情形,可以說是毫無概念。請你設想一下一個患憂郁癥的陰陽怪氣的人物,滿腦子異想天開的念頭,室內便袍在身上裹上好幾圈;他討厭自己,也討厭一切。把你的身體和才智變出一百種花樣來,他也難得微微一笑;我臉上作出各種討人喜歡的鬼臉,我的才智也發出更討人喜歡的怪論,他都冷眼相看。咱們說句真心話,你可別告訴別人:那位諾埃勒神父,那個因為扮鬼臉而名氣頗大的該死的本篤會修士,雖然在宮廷里大出風頭,跟我相比,不過是個雞胸駝背、尖嗓門的木偶小丑而已。我這么說可絲毫不是自吹,也不是給他吹啊!我百般折磨自己,想達到巴黎精神病院里關著的那些瘋子的卓越水平。可這是徒勞,毫無效果。他會笑呢,還是不笑?我一面裝腔作勢、擠眉弄眼,一面不得不這樣自問。你可以斷定,這種忐忑不安的情緒是多么影響天才的發揮。我那位憂郁癥患者,一頂便帽壓在頭上,一直遮住眉眼,那模樣活似一尊巋然不動的中國瓷偶。滿可以往這瓷偶的下巴上拴一根繩,讓繩一直垂到他的坐椅下面。你等待著有人牽動這根繩,可這根繩就是一動也不動。或者,下巴偶爾張開一條縫,無非是道出一句話來讓你掃興。原來那句話,是答復你四天以前向他提出的一個問題。你聽了才明白,人家根本沒有注意你,你表演的那些猴子把戲全是白費力氣。這句話說完,肌肉彈力松弛,下巴又合上了。

    然后他開始模擬那個人。他坐到一張椅子上,腦袋一動不動,帽子一直拉到眼皮上,瞇縫著眼睛,耷拉著胳膊,像個木頭人一樣開合著下巴,說道:“對,小姐,你說得很對。在這個問題上,一定要略施小計。”

    他:為什么有這句話呢?因為他就是這樣,晚上、早上、盥洗時、用正餐時、喝咖啡時、玩牌時、看戲時、吃晚飯時、睡覺時,還有,我想,上帝饒恕我,在他情婦的懷抱里時,就把事決定了,而且一旦決定便無可挽回。在這最后一種場合作出的決定,我自然無法聽到,可我對于他在其他那些場合作出的決定,乃是司空見慣。陰陰沉沉、深奧莫測、斬釘截鐵、毫不含糊,如命運之神一般,我們的保護人就是如此。現在,在你面前的,是一個神氣十足的假裝正經的女人。人們倒還可以下個決心對她說,她很標致。雖然臉上東一塊西一塊長著皮癬,體態之肥也快追上布維容夫人了,可還算標致。我喜歡豐滿美觀的肌肉,不過像她這樣渾身是肉未免過分,所以,運動對物質來說,是多么帶根本性的問題!Item(63),她比一只母鵝還要惡毒,還要自負,還要愚蠢(64)。Item,她裝出很有頭腦的樣子。Item,必須叫她放心,人們比相信誰的話都更相信她的話。Item,她什么都不懂,可是還要說了算。Item,她一旦作出決定,你必須拍手頓足表示贊成,歡呼雀躍,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才行:“了不起!考慮得多么周到!說得多么恰當!觀察得多么細致!感受多么獨到!女人這些優點從什么地方來的?她們沒有經過學習,純粹出于本能的力量、天賦的智慧,這簡直不可思議!現在誰再來對我們說,經驗、學習、思考、受教育,都跟這有關系,去他的吧!”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蠢話,還要高興得流出眼淚來。一天之內要不下十次彎下身去,一腿屈膝向前,另一條腿朝后伸出,向這位女神張開雙臂,從她的眼神里探尋她的意愿,專心致志地聽她講話,敬候她的吩咐。命令一下,就閃電一般跑去執行。除了每周兩三次可以在這里使轆轆饑腸得以平靜下來的可憐蟲以外,還有誰能擔任這等角色呢?巴里索、弗勒龍父子、布萬西奈(65)、巴庫拉爾這些家伙,他們小有資財,卻也卑躬屈節。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不能用饑腸轆轆來自我辯解的。人們對他們又該作何感想呢?

    我:要不是你對我說,我恐怕永遠也料想不到,你還這么愛挑毛病。

    他:我并不愛挑毛病。開始時,我看見別人那樣干,我也照著干。我甚至比他們干得還漂亮,因為我厚顏無恥更直截了當,扮演丑角比他們要高明,肚子餓得更厲害,我的嗓音也天生比他們更洪亮,仿佛我是那大名鼎鼎的斯騰托(66)的直系后代。

    為了使我對他胸腔的巨大威力有個正確的概念,他開始用力咳嗽起來。咖啡館的玻璃窗竟然震得嘎嘎直響,下棋的人也無法專心致志。

    我:這份才能有什么用呢?

    他:這你都猜不著?

    我:猜不著,我這個人有點愚鈍。

    他:你想想看,若是起了爭辯,勝負未決,這時我站起身來,張開雷霆一般的大嗓門,說道:“小姐斷定的就是對。這才叫有頭腦呢!比我們所有的聰明人加在一起還要強過一百倍!那表達用語簡直是天才!”可是,總是以同一方式表示贊同,又絕對使不得。那樣就顯得千篇一律、虛情假意,就枯燥無味了。要避免落入這一窠臼,只能靠有判斷能力和點子多。這種高幾度的斷然的不容置辯的語調,你一定要善于準備,善于安排,抓住機會,認準時刻。比方說,當贊成與反對的情緒相等,爭論達到最激烈的程度,誰也聽不見誰說話,大家都七嘴八舌一齊講話的時候,你應該躲在一邊,待在離戰場最遠的角落里,用長時間的沉默不語將最后的爆發準備停當。然后,就像野人一般驟然從天而降,叫那些人措手不及。這套技藝,誰也比不上我。但是我真正令人驚異之處,卻在相反的另一端:我會用溫和、優雅的口吻談話,加上笑容可掬,表示贊同的表情多種多樣,不可勝數。這時候,我的鼻子、嘴、額頭和眼睛都能進入角色。我腰部靈活,脊椎骨怎樣扭動,肩膀怎樣聳起或垂下,怎樣伸開手指,怎樣低下頭來,怎樣閉上眼睛,怎樣目瞪口呆,仿佛聽見天使、神仙的聲音從天而降一般,這一切我做起來都別有一番風味。能迎合人意的正是這些東西。這最后一種姿態有極大的藝術力量,不知道你是否能夠充分領略。這倒完全不是我發明出來的,不過表演起來沒有一個人能居我之上。你看,你看,就這樣。

    我:倒真是獨一無二。

    他:你想想,多少有些愛慕虛榮的女人,能禁得住這個嗎?

    我:禁不住。必須承認,你已經將扮演丑角和自輕自賤的天才發展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他:不管他們人有多少,都是枉費心機,他們永遠達不到這種水平。他們當中最杰出的人物,例如巴里索,最多不過是一個好學徒而已。不過,這種角色雖然開始時你覺得好玩,看見讓你弄得神魂顛倒的那些人丑態百出,你心中暗暗嘲笑他們,而嘗到一絲快樂的滋味,可是,天長日久,就再也不能刺激你了。再說,有了一定數量的發現之后,就不得不反復表演同樣的東西。才智和藝術都有一定的限度。恐怕只有上帝或為數極少的天才,才能做到隨著他們在這條道路上不斷前進,事業也日益開闊。也許布萊就是其中的一個。布萊這個人,他的某些俏皮話,給我的俏皮話,對,給我本人,以極大的啟發。什么“小狗”呀,“極樂經”呀,“凡爾賽大路上的火把”呀,這一類的東西使我狼狽不堪、丟人現眼,搞得你真要厭惡自己的行當了。

    我:你說的“小狗”是什么意思?

    他:你這個人是從哪個國家來的?怎么!這位罕見的人物有一條小狗,可是掌璽大臣愛上了這條狗。他怎樣設法使小狗對自己的感情轉移到掌璽大臣的身上,這故事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么?

    我:說老實話,我一點都不知道。

    他:那太好了。這簡直是人的頭腦所能想出來的最妙的一件事情。整個歐洲都為之贊嘆不止,沒有一個廷臣不被激起羨慕之情的。你這個人是不乏精明的,讓我們來看看如果你處在他的地位,你會怎么干。你想想看,這條狗很愛布萊,而那位大臣的奇裝異服又使這小動物膽戰心驚。你再想想看,布萊只有八天的時間來解決這些難題。必須了解這道題目的全部條件,才能充分領略這解題的高明之處。怎么樣,想出來了么?

    我:唉,我得向你承認,在這方面,最簡單的題目也要把我難倒。

    他:你聽著!(說著,他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因為他跟我很熟)好好聽著,佩服人家吧!布萊叫人做了一個酷似掌璽大臣面孔的面具,又向一個小廝借了一件肥肥大大的長袍。他戴上面具,穿上長袍,呼喚小狗,愛撫小狗,給小狗喂小圓餅干吃。然后,他突然脫掉掌璽大臣的服裝,換上自己的服裝,把狗叫來,加以鞭打。如此這般從早到晚持續不斷地操練,不出兩三天,小狗就已懂得,見到田賦包稅人布萊就逃開,見了掌璽大臣布萊就往他跟前跑了。我心腸太善良了。你是個不信神的人,奇跡就發生在你身邊,也教育不了你。

    我:雖然如此,還是請你給我講講“經書”和“火把”的事,好么?

    他:不行,不行。你在馬路上隨便問一個人,都會告訴你這些事的。咱們聚在一起不容易,你還是利用這個機會,了解了解除了我以外便無人知曉的事情吧!

    我:你說得很對。

    他:假借掌璽大臣的長袍和假發,對了,我剛才忘了說假發了!做一個酷似掌璽大臣面孔的面具。想得多妙啊!特別是面具這一招,簡直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結果呢,這個人聲名顯赫,擁有億萬家產。有的人得到了圣路易十字勛章,卻吃不飽飯。為什么要冒著送掉性命的危險去追求勛章,而不轉向毫無危險,卻永遠不乏報酬的職業呢?這才叫舍近求遠呢!這后一種榜樣真叫人灰心喪氣。這些人一定是顧影自憐、心中惆悵的。對啦!面具!面具!我若是想出來面具這個主意,就是砍去我一根手指頭作代價,我也心甘情愿啊!

    我:憑你對美好事物的這份熱情和你的多才多藝,難道你就沒有任何發明么?

    他:對不起,倒也有一點。例如,我跟你談過的用腰背部表示贊美的姿勢。雖然有些嫉妒成性的人可能跟我爭,說這是他們發明的,可我將它視為己出。我當然相信從前也有人用過這種姿勢,可是對于暗暗嘲笑自己、表面上裝作欽佩的傻瓜,這個姿勢是多么實用,又有誰體驗過呢?我還有上百種辦法,就在母親的身邊對年輕姑娘進行引誘,還讓她母親不知不覺,甚至讓她給我幫忙。我剛剛干上這一行的時候,就瞧不起那各種各樣俗不可耐的悄悄遞送情書的辦法。我有上百種辦法,能叫人到我的手中來將情書搶走。我可以自吹的是,這些辦法里面有幾種是獨創的、全新的。我的特別本領,是能讓羞怯的年輕男子鼓起勇氣來。有些人既無才又無貌,我都能使他們如愿以償。若是把這些都寫成書,我想,人家是會承認我頗有天才的。

    我:大概還會使你得到特殊的榮譽吧?

    他:這我不懷疑。

    我:我若是你,我一定把這些事情付諸筆端。任其默默無聞,不為人所知,豈不可惜!

    他:這是真的。可是,我對方法及箴言是多么不放在眼里,你簡直想不到!需要閱讀公文程式匯編的人決不會有多大出息。天才都是少少讀書、多多實踐、無師自通的。你看看愷撒、杜倫尼元帥、沃班侯爵、鄧珊侯爵夫人、她的弟弟紅衣主教、紅衣主教的秘書、特呂伯萊教士,就會明白了。就說布萊吧,誰教過他呢?誰也沒有!這些罕見之才是天然造就的。難道你以為在書上什么地方有小狗和面具的故事么?

    我:不過,當你空閑的時候,當你腹中空空、憂心忡忡、無法入睡的時候,或者吃得太飽、全身無力、難以成眠的時候……

    他:我會想到這事的。描寫大事要比干小事強。那時,靈魂會變得高尚,想象力激發起來、燃燒起來、擴展開去。相反,在小胡絲的身旁,你要對愚蠢的觀眾固執地為故作媚態的丹熱維爾(67)熱烈鼓掌而表示驚訝。你也要對愚蠢的觀眾固執地為夸張做作的克萊蓉熱烈鼓掌而表示驚訝。當你這樣做的時候,你的想象力只會越來越貧乏。丹熱維爾的表演那么平淡,在臺上行走時幾乎彎腰駝背,她裝模作樣,跟誰講話,眼睛總是死死盯著誰;而且動作鬼鬼祟祟,還自以為那些矯揉造作的動作極為高雅,那急匆匆走來走去的樣子也極有風韻呢!克萊蓉那么干癟黃瘦,那么矯揉造作,那么不自然,那么死板生硬,簡直就沒法說了!這些愚不可及的觀眾狂熱地為她們鼓掌,對我們這一位絕代佳人卻視而不見。我們這位美女已有些發胖,這倒不假,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她肌膚最美,眼睛最美,嘴最標致;心腸狠一些倒是真的,可是舉止不輕浮,也不像一般人說的那么笨拙。話又說回來,在感情方面,有哪一個女人,我們這位小胡絲壓不倒她?!

    我:你怎么這樣說呢?這究竟是譏諷呢,還是真話?

    他:不幸的是,感情這個鬼東西完全是在內心里,外表上紋絲不透。不過我現在告訴你,我知道,我確實知道,她是有感情的。即使這不確確實實是感情,至少也是與感情相類似的東西。當她發起怒來的時候,怎樣處置男仆,怎樣打女仆的耳光,那個度支官(68)對她哪怕稍欠尊敬,她就怎樣對他拳打腳踢,一定要看看這個,才能明白。我告訴你吧,這是一個充滿感情和尊嚴的小妖精……對啦,說到這里,你已經暈頭轉向了,是不是?

    我:我必須承認,你這樣講話究竟是出于好心還是出于惡意,我真是猜不透。我是個老實人,請你發發善心,直截了當地對我講,把你那些藝術手法擱置一下,好么?

    他:噢,這一大套,就是談及丹熱維爾和克萊蓉時,我們對小胡絲所說的話,這里那里有幾個字眼使你警覺起來了。你將我看成一個無賴,而不是一個傻瓜,這我同意。但是,恐怕只有一個傻瓜或一個墜入情網的人才會鄭重其事地說出這些沒有分寸的話來。

    我:那是怎么下定決心講出來的呢?

    他:并非靈機一動,而是一步步走到這步田地的。Ingenii largitor venter.(69)

    我:那一定是迫于饑餓難耐了。

    他:大概是。盡管你覺得這些話語十分過火,不過,請你相信,我們自然是慣于道出這樣的話語的,可那聽這些話的人,恐怕還更習以為常呢!

    我:你們那一群人里頭,有沒有誰敢于同意你的這種見解呢?

    他:什么叫“有沒有誰”?整個上流社會都這么想,都這么說呀!

    我:那么你們那些人里面,不是大無賴,就是大傻瓜了。

    他:傻瓜?我向你保證,傻瓜只有一個,就是那個款待我們,好讓我們欺騙他的人。

    我:可是一個人怎么能這樣馬馬虎虎地上當受騙呢?無論如何,丹熱維爾和克萊蓉天才超群,是已成定論的呀!

    他:使人心里甜滋滋的謊言,人們大口大口地往下吞;只有苦澀的真理,才會一滴一滴地喝下去。何況我們還裝作那么心悅誠服的樣子!

    我:你一定也有偶爾違反藝術原則的時候,不留神道出了幾則苦澀的真理,傷了人。雖然你扮演的角色卑鄙下流、可恥可憐,我相信從本質上說,你的靈魂還是高尚正直的。

    他:完全不是這樣。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本質上是什么,見他的鬼!一般來說,我的思想圓滑,像皮球;性格直爽,像柳枝。只要誠實對我有好處,我從不虛假;只要虛假對我有好處,我就絕不誠實。我怎么想就怎么說。如果合乎情理,那再好不過;如果不得體,反正人家也不在意。我充分利用我的心直口快。我一輩子無論說話前,說話過程中,還是說完話以后,都從來沒考慮過。所以我也從不得罪任何人。

    我:可是你原來賴以生活的那戶體面人家,給過你那么多好處,你不還是得罪了他們么?

    他:有什么辦法呢?真是倒霉,一個人一生中總要碰到時運不濟的時刻。持久的十全十美的幸福是絕對不存在的。我那一陣日子過得太好了,所以不會持久。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們那個圈子人數最多,經過精心選擇。那是一所人道主義的學校,古代好客風尚完全復興。所有落魄的文人,我們都把他們收羅進來。有過巴里索,那是他寫了《查萊絲》以后;有過布萊特,那是他寫了《假義氣》之后;還有所有失去聲望的音樂家,所有作品沒人看的作家,所有讓人喝倒彩的女戲子,所有挨噓的男戲子;一幫沒臉見人的窮鬼,庸俗乏味的寄生蟲,我榮幸地當了他們的首領,在膽怯的一群人中算是個勇敢的頭兒。他們初來乍到時,是我鼓動他們留下吃飯,是我吩咐拿酒來給他們喝。他們的地位是那么微不足道!有幾個年輕人,衣衫襤褸、手足無措,可是他們相貌都不錯。還有些無賴漢,對男主人百般奉承,弄得他暈暈乎乎,以便繼他之后再在女主人身上撈點油水。我們表面上顯得很快活,可實際上每個人都氣勢洶洶、饑腸轆轆。狼不會比我們更貪婪,虎不會比我們更殘忍。我們像大地久久為白雪覆蓋以后的狼那樣大吃大嚼,我們像猛虎一樣把每一個有所作為的人貶得一錢不值。貝爾丹、蒙梭日(70)、維爾摩良的幾伙人偶爾聚在一起,你就會聽到動物園的一片喧囂了。這么多憂郁、乖僻、慣于作惡、氣勢洶洶的野獸聚集在一起,從來沒見過!這時只聽見他們談到布封、杜克洛、孟德斯鳩、盧梭、伏爾泰、達朗貝爾和狄德羅的名字,至于給這些名字加上什么修飾語,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誰不像我們這么愚蠢,我們就絕不承認他有天才。喜劇《哲學家》的提綱就是在這時想出來的。叫賣小販那一場,是我根據《女系的神學》向他們提供的。在這部戲里,也沒比別人多饒你一點。

    我:這再好不過了!說不定給我的榮譽還言過其實呢!這些人對那么多正直而有才智的人說了壞話,若是他們靈機一動說起我的好話來,我倒要覺得受了侮辱呢!

    他:我們人很多,每個人都得交份子錢。拿大動物獻祭完了,我們就宰割其他小動物。

    我:為了活命而侮辱科學和美德,這樣得來的面包代價也夠大的!

    他:我已經對你說過,我們這些人是無足輕重的。我們咒罵所有的人,可是沒有一個人因為受了我們的咒罵而傷心難過。有時,體態笨重的奧里維院長、肥胖的勒布朗院長和偽君子巴德也和我們聚在一處。胖院長只在進餐之前使壞。喝完咖啡,他往靠椅里一倒,雙腳支在壁爐架上,就呼呼大睡起來,活像個棲在架子上一動不動的老鸚鵡。如果吵鬧聲音太大,他就打個呵欠、伸伸胳膊、揉揉眼睛,問道:“喂,怎么啦?怎么啦?”——“我們正在爭論,皮洪(71)是否比伏爾泰更有才智。”——“說清楚了,你們談的是才智嗎?不是說的格調吧?我看你們說的那個皮洪,他對格調可是完全無知。”——“完全無知?”——“對。”于是,我們馬上又轉了話題,對格調問題進行論述。這時候,保護人作個手勢,要大家聽他發言,因為格調,這是他尤其自鳴得意的東西。“格調嘛,”他說道,“……格調是一種東西……”說老實話,這是什么東西,我不知道,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有時我們的朋友洛貝與我們聚在一起。他用來款待我們的,是玩世不恭的故事,是他親眼所見的狂熱的冉森派教徒的圣跡,是就他精通的某一題目(72)所寫的詩歌中的某些章節。我很討厭他的詩,但我喜歡聽他朗誦。他那樣子簡直就跟著了魔一般。四周的人都禁不住大叫起來:“這才叫詩人呢!”不瞞你說,這首詩不過是各種莫名音響的大雜燴、巴別塔居民粗俗的喧囂而已。

    有時,有個傻瓜也來和我們相聚。這個人外表似乎平淡無奇,顯得愚蠢,實際上像魔鬼一樣聰明,比一只老猴子還精明。有些人的外貌會招致人家的譏笑和嘲弄,他就屬于此類。但是上帝有意創造了這樣的外貌,以教訓那些以貌取人的人。這樣的例子足以叫那些人明白:一個聰明人長個蠢樣子,一個機靈的外表掩蓋蠢人的實質,這都是常有的事。犧牲一個好人供其他人耍笑,這種卑鄙的行為處處可見。每次都是找到他頭上。這是我們給初來乍到的人設下的圈套,我沒見過哪一個不上當受騙的。

    這位狂人對人及人的性格觀察得那樣準確,有時令我驚訝不已。我向他表示了這個意思。他回答我說:

    他:這是因為,正如一個人從放蕩生活中可以得到好處,同沒有教養的人混在一起也能得到好處。一方面他失去了天真純樸,另一方面也丟掉了偏見作為補償。在壞人圈子里,罪惡掀去了假面具,赤裸裸暴露出來,你就能學會認識他們。再說,我也多少讀了點書。

    我:你讀過什么書呢?

    他:我讀過提奧夫拉斯圖斯(73)、拉布呂耶爾(74)和莫里哀的作品,而且我現在還在不斷反復閱讀他們的作品。

    我:這都是些杰作。

    他:這些書比一般人想的好得多。可是有誰會閱讀他們的作品呢?

    我:誰都會,當然各人理解的程度不同。

    他:我看幾乎沒有一個人會讀。你能告訴我,人們在書中尋求什么嗎?

    我:消遣和教訓。

    他:什么教訓呢?問題的關鍵正在這里。

    我:對自己責任的認識,對美德的熱愛,對惡行的憎惡。

    他:我呀,我從書里把凡是應該做的事和凡是不應該說的話都收集起來。我讀《慳吝人》的時候,心里就想:你高興的話,當一個慳吝人好了,可是要當心,不要像慳吝人那樣說話。我讀《偽君子》的時候,心里就想:你高興的話,當一個偽君子好了,可是不要像偽君子那樣說話。對你有用的惡習,你留著好了,但是不要有表現出惡習的口吻和外部表現,那會使你顯得可笑。為了避免這種口吻、這種外部表現,就必須了解這些東西。現在,各位有名的作者已經給這些東西繪出了絕妙的畫像。我還是我,而且我要我行我素。可是我的舉止言談要很像樣。有些人蔑視倫理學家,我不屬于這類人。在倫理學家身上,尤其是將道德信條付諸實施的人身上,有許多可以借鑒的東西。惡習只是偶爾使人不快;惡習的外部表象卻從早到晚使人不快。說不定做一個傲慢的人,還比長著傲慢的外表強一些;性情傲慢只是偶爾侮辱別人,而外表傲慢卻總在侮辱別人。再說,你絕對不要以為,像我這樣看書的人是獨一份。大部分人出于本能都是這樣做的,而我則是有系統地、思想明確地、從合情合理和實實在在的角度這樣做的,我的功績無非如此而已。所以,他們讀了書,并沒有使自己變得比我更高尚。他們不想顯得滑稽可笑,卻仍然滑稽可笑。而我,是只有當我想顯得滑稽可笑時才滑稽可笑,而且要遠遠地將他們拋在后面。這同一種藝術教會了我在某些場合避免顯得滑稽可笑,也教會了我在另外的場合能表演得惟妙惟肖,勝人一籌。到了那種時候,別人說過的話,自己看過的書,全都一一浮上我的腦際。我再把自己老底里拿出來的東西全部補充上去。在這方面,我的老底之豐富恐怕令人咋舌呢!

    我:你向我透露了這些秘密,做得很對。否則,我會認為你自相矛盾呢!

    他:我一點也不自相矛盾。如果有一次需要避免顯得滑稽可笑,恐怕就有一百次需要你拼命地顯得滑稽可笑。在大人物面前,除了扮小丑,再沒有更好的角色。早就有國王的小丑這個頭銜,可從來沒有過國王的智者這個頭銜。我,我是貝爾丹和其他許多人的小丑,說不定此刻還是你的小丑,或者說不定你此刻是我的小丑。一個人如果是智者,大概絕不需要小丑。那么一個豢養小丑的人,他就不是智者。他不是智者,他就是小丑;哪怕他是國王,說不定他也是他的小丑的小丑。何況,你不要忘記,像風俗習慣這樣一個變化多端的題目,根本沒有什么絕對的、根本的、普遍的真或偽的問題,無非根據利害要求決定你做什么樣的人:好人或壞人、智者或小丑,可敬或可笑、正直或邪惡。如果事出偶然,美德使我發財致富了,那么,要么我本來就具有美德,要么我也跟別人一樣,是裝模作樣,將自己裝扮成具有美德的樣子。人家要我滑稽可笑,我就將自己培養成滑稽可笑的樣子;說到邪惡,恐怕就只有天性的力量了。我說“邪惡”的時候,是用你的語言講的。如果發生了一定要解釋清楚的情況,說不定就會出現這種情形;我稱之為美德的,你正好稱之為邪惡;我稱之為邪惡的,你正好稱之為美德。

    和我們聚在一起的,還有巴黎喜歌劇院的劇作者、男女演員,更常見的是他們的老板戈爾比、莫埃特,都是很有本領、很有價值的人!

    噢,我還把偉大的文藝批評家們給忘了:《先驅者》呀,《小廣告》呀,《文學年鑒》呀,《文學觀察家》呀,《每周評論》呀,等等等等,有一大群專欄作者。

    我:怎么,還有《文學年鑒》和《文學觀察家》?這不可能,他們是死對頭呀!

    他:不錯。不過,所有的乞丐一到了吃飯的大盆跟前就都和好了。那個該死的文學觀察家!魔鬼把他和他出的那些玩意兒都抓走才好!那個狗教士、吝嗇鬼、渾身發臭又放高利貸的家伙,我倒霉就是因為他!他頭一天才首次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他來到的時候,正是把我們都從窩里趕出來的時刻,也就是吃正餐的時刻。我們這伙人全都窮困潦倒,天氣壞的時候,誰若是口袋里有二十四個銅板,可以雇一輛車,就算是幸運兒了!某一位先生,上午看見他的同伴來到時一身污泥、淋得落湯雞似的,便加以嘲弄,結果他自己到了晚上回家時也是同樣狼狽。有一個人,我記不得是誰了,幾個月以前,跟我們保護人的看門人,一個薩瓦人,大吵了一頓。原來他們倆是活期賬戶(75)。債主要借債人清還,可是借債人沒錢。

    吃飯了,對修道院院長殷勤接待,讓他坐在餐桌上首。我走進去,看見了他。我對他說:“怎么,院長,你坐首席么?今天這樣倒可以,不過明天就請你退到下一個座位,后天再往下退一個座位。你現在的位置,我從前也坐過一次;在我之后,弗勒龍也坐過一次;弗勒龍之后,多拉也坐過一次;多拉之后,巴里索也坐過一次。你就這樣一個座位、一個座位往下退,右邊也行,左邊也行,直到有一天,從你現在的位置退到一個固定的座位,就在我旁邊,你這個像老大一塊乳酪,總是坐在兩個笨蛋之間的家伙(76),我是跟你一樣的下流東西。”

    院長是個老好人,對什么都不在乎,他笑起來了。小姐深深感到我的觀察極為正確,我的比喻十分貼切,也笑起來了。所有坐在院長左右兩側,并且因為他的到來而退到下一個座位的人,也笑起來了。所有的人都笑了,只有我們的主人例外。他生起氣來,說了我幾句。如果只有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這些話倒是完全無所謂的。——“拉摩,你是個無禮的家伙。”——“我知道得很清楚,恰恰是因為這個你才接待我的。”——“你是一個惡棍。”——“別人也是。”——“你是一個叫化子。”——“不然的話,我會在這里么?”——“我要叫人把你趕出去。”——“吃完飯我自己就走。”——“我也勸你這么做。”

    大家進餐。我一口也沒少吃。反正沒比平時多吃,也沒比平時少吃,不管怎么樣,我從來不跟肚皮先生這個人物慪氣。酒足飯飽之后,我下了決心,準備離開。我已經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了保證,現在必須實踐我的諾言。我在房子里轉來轉去好長時間,到我的手杖和帽子根本不在的地方去尋找手杖和帽子,心里一直指望著保護人再大發一通脾氣,臭罵我一頓,于是有人出來勸解。我們生氣生夠了最后也就會重歸于好。我轉來轉去,轉來轉去,因為我一點沒往心里去。可是我的保護人呢,比《荷馬史詩》里對著希臘軍隊射箭的阿波羅臉色還陰沉,怒氣還大,便帽拉得比平時更低,手捏成拳頭支著下巴,踱來踱去。這時小姐向我走過來。——“小姐,我倒要問問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難道我今天和我往日有什么不同么?”——“我要他滾蛋。”——“行,我滾,可我對他沒有任何失敬的地方。”“請你原諒,院長是邀請來的,而且……”——“他請了院長,又接待我,和我一起,又接待像我一樣的別的無賴,那他就是自己冒犯自己了。”——“算了,算了,我親愛的拉摩,你一定要請求院長原諒。”——“我不需要他的原諒……”——“算了,算了,這些事過去就算了……”她牽著我的手,把我拉到院長的靠背椅旁邊。我張開雙臂,用一種仿佛欽佩的表情注視著院長。有誰曾經請求過院長的原諒呢?我對他說道:“院長,院長,這一切都很可笑,真的,是不是?……”于是我笑了起來,院長也笑了起來。就這樣,我就算得到這一方的原諒了。可是還得接觸另一方。對他我說什么話,那可就完全不同了。用怎樣的措詞向他道的歉,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先生,你看這個小丑……”——“他早就叫我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愿意誰在我面前提起他。”——“你生氣了……”——“對,我非常惱火……”——“他再也不敢了。”——“一有機會,他就會故態復萌!”有的日子,他情緒很壞。遇上那種時候,小姐也怕接近他,只有戴著絲絨手套才敢碰他(77)。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正好碰上這種日子,或者是他沒聽清楚我的話,要么是我沒說好。總而言之,情況越來越糟。真見鬼!難道他不了解我么?難道他不知道我跟小孩一樣,有時候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嗎?而且我想,上帝饒恕我吧,我想,我簡直就得不到片刻的安寧。一個木偶,即使是鋼鐵做成的,從早到晚又從晚到早地拉動牽線,也會用壞的呢!我必須給他們解悶,這是條件。可是偶爾我自己也得開開心呀!我正這么胡思亂想,突然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中出現。我想:“他們沒有我不行,我是個緊要關節的人物。”這個念頭惹了大禍,這個念頭使我狂起來了,使我自負、傲慢起來了。

    我:對,我想你對他們很有用,可他們對你更有用。你找也找不到這么好的人家。可是他們呢,缺一個小丑,還能找到一百個。

    他:你說一百個像我這樣的小丑!哲學家先生,一百個小丑,像我這樣的,可不那么常見喲!對,庸俗乏味的小丑,倒還有。一般人對小丑比對才、對德更挑剔。我在這一行里是罕見之才,對,對,極為罕見。現在他們失去了我,該如何是好呢?只好像狗一樣寂寞煩悶了。我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笑料寶庫,每時每刻都能說出一句俏皮話,叫他們笑出眼淚來。對他們來說,我一個人就頂得上整個的巴黎精神病院。

    我:所以你不愁吃,不愁住,也不愁穿,衣服、外套、繡花褲、鞋襪樣樣俱全,每月還有一個皮斯托爾(78)零用錢。

    他:這是好的一面,受益的地方。可那負擔呢,你卻只字不提。如果傳聞有了一個新劇本,不管天氣如何,我得到巴黎各處的閣樓去搜索、打聽,非要找到劇本的作者不可。我得把劇本搞到手,讀一讀,并且巧妙地暗示給他,這里面有一個角色,要是由我認識的一個人來扮演,那一定非常精彩。——“由誰扮演呢,請問?”——“誰?真是問得好!這個人簡直就是優雅、可愛、精美的化身。”——“你是說丹熱維爾小姐嗎?真巧,你認識她?”——“對,有點認識。可我說的不是她。”——“那是誰呢?”我悄悄道出一個人的名字來。“她!”——“對,是她。”我有點不好意思,又說了一遍。有時我也有羞恥之心的。聽到我再次道出這個名字,詩人怎樣拉長了臉,還有的時候,人家對我嗤之以鼻,你就看吧!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我得把他帶回來吃飯。他呢,害怕作任何承諾,一個勁地推托、拒絕。若是我跟人家沒談成這筆生意,保護人怎樣對待我,你就看吧!那就要罵我是呆瓜、傻瓜、笨蛋、廢物,還不如給我喝的那杯水。再說說,到了演出的時候,那就更糟糕。不管怎么說,觀眾是有判斷能力的。我得在觀眾的一片喝倒彩聲中,勇敢無畏地走進去,發出孤獨的掌聲,將人們的視線吸引到我的身上,有時就這樣讓女戲子躲過了觀眾的噓聲。這時我聽到身旁有人低聲耳語:“這個家伙,肯定是她情人家里的一個下人,化裝前來的。這個臭無賴,他還不安靜下來?……”是什么動機能使人下定決心干出這種事來,人家完全不了解。有人以為是愚蠢,當然這是個可以原諒一切行為的理由。

    我:甚至可以原諒犯法的行為。

    他:可是到最后,人家認出我來了,說道:“啊呀,這是拉摩!”這時我的計策,就是來上幾句諷刺挖苦的話,可以挽回一點我那孤獨掌聲的滑稽可笑。他們對那掌聲可以作完全相反的理解。一定是有很大的好處,才會叫一個人敢于冒犯大眾的,每次完成這樣的苦差,得到的賞賜都勝過一個小小的銀幣,這你得承認吧?

    我:你為什么不找人幫忙呢?

    他:有時我也找人幫忙,從中還能得到一些油水。到受刑的地點去以前一定要讓腦子里裝滿劇中精彩的段落,正好演到這種地方的時候去定調子最要緊。若是碰上我把這種地方忘掉了,或者搞錯了地方,回來時就會渾身發抖,因為到家以后人家怎樣對我大嚷大叫,你根本料想不到。還有,家里還有一幫狗要照管。確實是我主動要求干這個活的,我真傻。我還給貓當總管。若是米古賞給我一爪子,將我的袖口或手抓破,我就高興得心花怒放。克里蓋特容易患腹痛,給這只貓按摩肚子也是我的事。從前,小姐常頭暈,現在是神經不好。至于其他的輕微不適,我就不說了,反正她在我面前是不避諱的。這些就不談了吧!我從來不贊成強制別人干什么,或強制別人不干什么。我在書上看到過,什么書我忘了,有一個號稱大帝的君主,有時靠在他情人的馬桶靠背上。跟親近的人在一起盡可以隨隨便便,我那時候比誰都隨便。我是不拘禮節和隨隨便便的鼓吹者。而且我作出示范來鼓吹,并沒有惹惱一個人。只要讓我隨意而行就可以了。我已經向你勾畫了我的保護人的輪廓。現在小姐已經開始體態笨重了。那些人為這事編的瞎話,有鼻子有眼,你一定要聽聽!

    我:你不在那些人之列吧?

    他:為什么不可以呢?

    我:讓自己的保護人作為人家的笑柄,至少也是失禮吧!

    他:可是,自恃對人施恩就有了特權,可以叫受他保護的人去遭人白眼,豈不更壞么!

    我:可是,如果這個受保護的人不自輕自賤,那就根本不會賦予保護人這樣的特權。

    他:可是,如果這些大人物自己沒有干出可笑的事情,人家也不會給他們編瞎話呀!他們自己干了丑事,難道是我的過錯么?他們干了丑事,人家出賣他們,譏笑他們,難道是我的過錯么?他們決心和我們這號人搞在一塊的時候,要是有點常識,就應該預料到不知會有多少卑鄙的勾當。他們收留我們的時候,難道不了解我們是些什么玩意,不了解我們這些人自私自利、卑鄙下流、背信棄義的靈魂嗎?了解我們,一切都好辦,就會有一個默契:他們要給我們好處;而我們早晚有一天要恩將仇報。在人與自己豢養的猴子或鸚鵡之間,不就存在著這種默契嗎?布倫大發雷霆,說巴里索既是他的門客又是他的朋友,卻寫打油詩攻擊他。巴里索大概是寫了打油詩,可是那怪布倫自己。布萬西奈大發雷霆,說巴里索寫打油詩攻擊布倫,卻栽贓到他頭上。巴里索大概是這么干了,可是那要怪布萬西奈自己。矮個子雷伊院長大發雷霆,說他把他的朋友巴里索介紹給自己的情婦,可是巴里索將他的情婦搶走了。他根本就不應該將巴里索這號人帶進自己情婦的家門,要么就狠狠心讓她被搶走算了。巴里索是盡了自己的責任,這事應該怪雷伊院長自己。書商大衛大發雷霆,說他的合伙人巴里索已經或者曾想跟他的老婆睡覺。書商大衛的老婆大發雷霆,說巴里索逢人便講,讓人以為他已經跟她睡過覺了。巴里索是否跟書商大衛的老婆睡過覺,這事很難確定,因為那女人說不定會否認已有的事,而巴里索也能叫人相信沒有的事。不管怎么說,巴里索扮演了他應該扮演的角色,這事應該怪書商和他的老婆。愛爾維修大發雷霆,說巴里索在舞臺上把他描繪成了一個小人,可他曾經借錢給巴里索讓他治病、糊口和置衣裳,巴里索至今尚未歸還。一個人渾身沾滿了各種丑事惡行,閑著沒事干讓他的朋友發誓棄絕宗教,侵吞他合伙人的財產,無法無天無情無義,不擇手段追逐財富,每活一天都要干壞事,在舞臺上自己就把自己描繪成最危險的一個惡棍,這樣的厚顏無恥,我看也是空前絕后的。這樣的一個人,難道能指望他不這么干么?當然不能。所以,過錯不在巴里索,而應該怪愛爾維修自己。如果帶一個外地小伙子去逛凡爾賽動物園,小伙子傻乎乎地竟然把手伸進關老虎或豹子的鐵欄桿里面去,讓猛獸給咬去一只胳膊,這該怪誰呢?這在默契上都寫得明明白白。誰無視或者忘記了這個,誰就活該倒霉。有人指責別人心懷叵測,實際上只應該怪自己傻。我用這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神圣的契約,可以為多少受指責的人辯護啊!是的,胖伯爵夫人,當你將你們那種人稱之為小人的人聚集在你的周圍,這些小人給你干出卑鄙的勾當,也叫你干出卑鄙的勾當,使你受到正人君子痛恨的時候,那只能怪你自己不好。正人君子做正人君子該做的事,小人也干小人該干的事。問題是你不該接待他們。如果貝爾丹舒舒服服地、安安靜靜地和他的情婦一起過日子;如果他們品行正直,結交正直的人做朋友;如果他們將才子和社會上德行昭著的人吸引到自己周圍;如果他們在寧靜的閑居中,除了享受兩人相聚、相愛、互相傾訴愛慕之情的歡樂之外,還能忙里偷閑,與一小群有知有識、精心挑選的人物聚聚,你說,人家還會給他們編造什么可笑的或者可惡的瞎話嗎?他們現在得到了什么報應呢?正是他們應得的報應。他們自己行為不慎,已經受到懲罰。我們這些人,上天一向給我們的使命就是懲罰當代的貝爾丹之流。我們的后代中與我們同類的人,上天給他們的使命就是懲罰未來的蒙梭日之流和貝爾丹之流。當我們對這些蠢材履行上天正確的旨意時,你們將我們的本來面目描繪出來,你們也是對我們履行上天正確的旨意。以我們這樣的道德敗壞,如果我們還打算享有公眾的尊敬,你們會對我們作何想法呢?會以為我們是些瘋子吧?那么,對天性邪惡、卑鄙下流的人,指望他們會有坦蕩的行為,這種人算聰明么?人世間的一切都是有報應的。有兩個總檢察長:一個在你的面前,懲治反社會的犯罪行為;另一個便是天意。凡是逃過了法律懲罰的惡行,天意都曉得。你淫欲過度,就要得水腫病;你放蕩下流,就要得肺病。你向惡棍打開大門,和他們混在一塊,人家就要出賣你、挖苦你、看不起你。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對這些裁決的公允心安理得,心中暗想道:“這是罪有應得。”搖搖耳朵,從此改邪歸正,或者“我行我素”,但是條件亦如上述。

    我:你說得對。

    他:再說,這些瞎話,沒有一點是我編造的。我只是扮演販賣者的角色而已。據說幾天以前,早晨五點鐘光景,忽然聽得大喊大叫,家里所有呼叫仆人的鈴都響了起來。只聽得一個男人,透不過氣來,發出斷斷續續、嘶啞的呼喊:“快救命啊!我喘不過氣來,我要憋死了!”這呼喊聲是從主人房里傳出來的。人人都跑去救他。我們那位粗大肥胖的美人,已經昏了頭,正像那種時候常出現的情形一樣,已經身不由己,對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她繼續加速動作,用兩手把身體高高地撐起來,然后從最高處,以狂欲賦予的最大速度,將她二三百磅的體重朝這位度支官身上砸下來。人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度支官給解救出來。一個小小的鐵錘,非要放在沉重的大鐵砧底下,虧他想得出來!

    我:你真下流。咱們說點別的吧!從咱們開始聊天起,我就有一個問題,已經話到嘴邊了。

    他:為什么這么半天不問呢?

    我:我怕太唐突。

    他:我剛才連那種話都向你透露了,對你還能有什么秘密呢,我真不知道!

    我:我對你的性格所作的評判,你相信嗎?

    他:我完全相信。在你的眼里,我是一個十分卑鄙下流的家伙。有時我也自認為如此,不過難得這樣看就是了。對我自己的惡習,我沾沾自喜的時候比自怨自艾的時候更多。你的蔑視態度倒更堅定。

    我:真是這樣。不過,你為什么要把那些卑鄙齷齪的事全都暴露在我的面前呢?

    他:首先,因為你已經了解一大部分,我知道把其余的也向你招供出來,所得是要勝過所失的。

    我:請問,為什么這么講呢?

    他:如果說,做什么事都要出類拔萃很重要,那么在作惡上就更是如此。對一個小偷,人家要唾罵,但是對于一個重大殺人犯,人們卻不能不有些佩服。他那么膽大,使你驚異;他那么殘忍,又使你為之戰栗。不論在什么事情上,性格始終如一,人們總是賞識的。

    我:這種可貴的性格如一,你還沒有具備。我總覺得你在原則問題上仍不時搖擺。你的為惡是出于天性還是后天學來的,這種功力是否已使你達到最高境界,都還不能肯定。

    他:這我同意。不過我已盡了最大努力。我不是很謙虛地承認有人比我更盡善盡美嗎?我不是懷著極大的欽佩跟你談過布萊嗎?在我心目中,布萊是世界上第一號人物。

    我:那僅次于布萊的,就是你!

    他:不是。

    我:那么是巴里索嘍?

    他:對,是巴里索,但不止巴里索一個人。

    我:那么誰夠資格和他并列亞軍呢?

    他:是阿維尼翁的奸賊。

    我: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阿維尼翁的奸賊。這大概是個非常出人意料的人物吧!

    他:正是。

    我:我對偉人生平一向很有興趣。

    他:這我很相信。這個人從前住在一個善良正直的亞伯拉罕后裔家里。亞伯拉罕的后裔,為上帝所賜,多得不可勝數,有如滿天繁星。

    我:就是說,他住在一個猶太人家里?

    他:對,在一個猶太人家里。他首先騙取了人家對他的憐憫,然后又騙取了人家的好意,最后更騙取了人家對他完完全全的信賴。事情總是這樣的:我們對施恩于人往往指望太大,結果對于大大受恩于我們的人,就幾乎不保留什么秘密了。我們吹噓什么忘恩負義也不會受到報應,實際上就是引誘人家這么干。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出忘恩負義的人?這種考慮是完全正確的,而我們說的這位猶太人卻沒有這么想。他向那個奸賊道出了內心的秘密,說憑良心他是不能吃豬肉的。一個詭計多端的人從這樣的招供中能撈著什么好處,你一會兒就能看見。幾個月過去了,這期間,奸賊表現得加倍親熱,一直到他認為這個猶太人已經完全為他的殷勤所打動、所俘虜,深信在以色列的各支派中沒有比他更好的朋友了……這個人辦事謹慎,你得佩服吧!他不慌不忙。他要讓梨子熟透了再搖晃樹枝,他知道操之過急會使他全盤皆輸。一般來說,偉大的性格乃是從數種截然相反的品質自然平衡中產生出來的。

    我:好啦!把你的思考先放在一邊,接著給我講你這個故事吧!

    他:這辦不到。碰上某些日子,我非思考不可,這個毛病只好任其發展了。我說到什么地方了?

    我:說到猶太人與奸賊之間已經建立了極為親密的關系。

    他:對,梨子已經熟了……可是你沒有聽我講,你出神了。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在想你的語調變化很大,忽高忽低。

    他:難道一個壞人的語調能夠和諧統一么?一天晚上,他來到摯友家中,驚慌失措,說話上氣不接下氣,臉色蒼白像個死人,渾身顫抖。——“你怎么啦?”——“我們算完了。”——“完了?怎么回事?”——“我告訴你吧,完了,無可救藥地完了!”——“你說個明白嘛!”——“等等,讓我定定神。”——“好,定定神吧!”猶太人對他這樣說。他本來就應該對他說:“你是個大騙子。你要告訴我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你是個騙子,你那驚恐的樣子,是裝蒜。”

    我:為什么他應該對那個人說這話呢?

    他:因為那家伙假里假氣,做得太過分了。這個我很清楚,請你再不要打斷我了。——“我們算完了,無可救藥地完了!”反復說“完了,完了”,你不覺得這很不自然嗎?——“一個壞蛋已經向宗教裁判所告發了我們,說你是一個猶太人,說我是一個奸賊,一個無恥的奸賊。”你看見了吧,這個奸賊使用最令人討厭的字眼而不臉紅。用自己的確切身份來稱呼自己,那勇氣一定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下了多少工夫才能達到這種地步,你是不會知道的。

    我:當然不知道。可是這個無恥的奸賊,他……

    他:他根本是瞎說。可是他瞎說得很巧妙。猶太人驚慌起來,直扯自己的胡子,在地上打滾,又哭又叫。他仿佛看見警察已來到他家門口,仿佛看見自己已經穿上了地獄服(79),仿佛看見火刑已經為他準備就緒。——“我的朋友,我親愛的朋友,我獨一無二的朋友,怎么辦呢?……”——“怎么辦?照樣拋頭露面,作出安然無事的樣子,一切行動照常。宗教裁判所訴訟保密,進展緩慢。必須利用這段時間,把東西全賣出去。我去租一條大船,或者通過第三者去租一條大船。對了,最好通過第三者。我們把你的全部財產裝到船上,因為他們看中的主要是你的財產。然后,你和我,咱們就到別的地方去尋求自由,敬奉我們的主的自由,安安穩穩遵循亞伯拉罕和我們良心的意愿的自由。我們現在處境危險,最要緊的,就是絕不要魯莽從事。”說干就干。租好了船,糧食和水手也已備齊。猶太人的財產裝上了船。第二天拂曉時分就要開船。現在他們可以高高興興地吃頓晚飯,安安穩穩地睡一覺,第二天他們就要逃出迫害者的掌心了。夜里,這個奸賊起來,把猶太人的票據、錢袋和珠寶偷個精光,上了船,走了。你以為故事就到此為止了么?嘿嘿,那你可就想錯了。為了測試一下你的聰明程度,有的事情我略過了,沒有對你講。人家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一下子就猜著了。你當個老實人,算做對了;否則,你想當騙子,充其量是個小小的騙子。到此為止,這個奸賊不過是個無人愿與其為伍的壞蛋而已。他的為惡登峰造極之處,乃在于向宗教裁判所告發他的以色列好朋友的家伙,就是他自己。這個以色列人一睜開眼就被宗教裁判所抓走。幾天以后,就用他燃起了節日美麗的篝火。這樣,將我們的主釘在十字架上的人的這一可詛咒的后代送了命,那個出賣朋友的人就可以安安穩穩地霸占他的財產了。

    我:你講的這個奸賊窮兇極惡,叫我心驚膽戰,你敘述這個故事時那種口氣,也叫我膽戰心驚,真說不出來到底是哪個叫我最難受。

    他:我剛才不正是跟你這么說的么!這一行為非常殘酷,使你的感情超出了蔑視的范圍。這也是由于我的敘述真實可靠的緣故。我本來就想讓你體會體會我在這門技藝中已經達到多么高的造詣,非要你承認我即使卑下也至少獨具一格不可。我本來就希望,在你心目中我能躋身大惡棍的行列,以便放聲高唱:“Vivat Mascarillus,fourbum imperator.”(80)來吧,快活快活,哲學家先生,跟我一塊唱吧!“Vivat Mascarillus,fourbum imperator!”

    說到這里,他就表演起一首非常奇特的賦格曲來。那旋律忽而莊嚴肅穆、富麗堂皇,忽而輕松愉快又有些滑稽。他一會兒模仿低音部,一會兒模仿高音部的一部分。他將手臂伸長,脖子伸長,向我表示延長的地方。后來他又自編自演了一首凱旋曲。從這里可以看到,他對于優美的音樂,遠比對于良好的品行見長。

    我真不知道應該待下去呢,還是應該逃走,該發笑,還是該發怒。我還是留下來了,想將談話轉到另外的題目上去,以驅散我心中的一片厭惡情緒。一個人,談論一件令人不寒而栗的行為、一件罪惡滔天的惡行時,竟然像繪畫或詩歌的鑒賞家品評一件格調高雅作品的盡善盡美之處一樣,或者像倫理學家或歷史學家將一件英雄業績詳細揭示出來并加以宣揚一樣,這樣的一個人站在我面前,我開始難以忍受了。我不由自主地面色陰沉起來。他覺察到了,對我說道:

    他:你怎么啦?不舒服么?

    我:有點兒。不要緊,過一會兒就會好。

    他:你那心事重重的樣子,很像一個人為什么傷腦筋的事心煩意亂呢!

    我:正是這樣。

    有一會兒他和我都默默無語。他一面吹著口哨唱著歌,一面來回踱著。為了使他回到他的才能這個題目上來,我對他說道:

    我:你最近在干什么?

    他:什么也沒干。

    我:做事是很累人的。

    他:我本來就夠笨的了。我去聽了杜尼(81)和我們青年作曲家的音樂作品,給了我致命的一擊。

    我:那么你是贊成這種風格了?(82)

    他:當然。

    我:那么你從這些新歌曲中找到了藝術美嘍?

    他:這還用問嗎!當然了,我可以向你保證!吟詠得多么精彩!多么真實!表現得多么生動!

    我:凡是模仿性藝術在自然中都有其原型。一個音樂家創作一首樂曲時,他的原型是什么呢?

    他:為什么不從更高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呢?首先,什么是樂曲?

    我:我要坦率承認,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我們大家都有這種情況:我們腦海中只不過有一些詞匯,由于經常使用,甚至還能使用得相當正確,我們就自以為理解了這些詞匯的含義,而實際上卻只把握住一些模糊的概念。當我說出樂曲這個詞的時候,與你以及你的大部分同類說聲譽、責罵、榮耀、惡行、美德、謙虛、端正、羞恥、可笑這些詞的時候一樣,我的概念也并不比你們更明確。

    他:樂曲是用藝術所創造的或由自然所激發的分成音階的音,隨你的心意,或用歌喉或用樂器,來模擬自然聲響或感情的心曲。你會看到,在這個定義里,將該改動的幾個詞改動一下,這個定義便完全適用于繪畫、修辭、雕刻和詩歌。現在,我們回到你的問題上來:音樂家或樂曲的原型是什么?如果這個原型是有生命的、有思想的,那就是道白;如果原型是無生命的,那就是聲響。應該將道白看作一條線,樂曲是另一條線,它蜿蜒追隨著道白這條線。作為樂曲的原型,道白越是有力,越是真實,遵循著道白的樂曲與它相交的點越多,樂曲就越真實,越優美。對這一點,我們的青年音樂家(83)體會很深。當我們聽到《我是一個可憐蟲》(84)這首歌的時候,便仿佛聽見一個守財奴的怨訴。當這個守財奴將黃金埋在地下的時候,如果不是唱,而是對大地說道:“啊,大地,接受我的珍寶吧!”那語調也是一樣的。而一個少女,感到臉紅心跳,手足無措,哀求老爺放她走的時候,表達的方式就可能與此完全不同。這些作品中,性格豐富多彩,道白方式變化無窮。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我對你這么說,保證錯不了。小伙子感到自己就要死去,高聲唱著《我的心兒要遠行》(85)那一段,你去聽聽吧!聽聽那歌唱,聽聽那配樂,然后你告訴我,一個垂死的人真實的聲音和這段音樂的表達方式之間有什么區別。你會看到,樂曲這條線是否與道白那條線完全相吻合。我還沒有對你談及節奏問題,那是樂曲的又一個條件。我僅限于談表達。我在什么地方讀到這么一句話:Musices seminarium accentus,音節是曲調的源泉。沒有比這話說得更透徹的了。從這里你可以斷定,善于創作宣敘調,是多么困難又多么重要的事情!任何美妙的樂曲,都可以改編為美妙的宣敘調;任何美妙的宣敘調,技巧純熟的人也能將其改編為美妙的樂曲。一個很會朗誦的人,是否也一定很會唱歌,我不敢保證;但是一個很會唱歌的人,若是不會朗誦,那我真是莫名其妙了。請你相信我對你說的這一切,這都是實話。

    我:相信你的話,我當然求之不得。只是有一個小小的障礙,還使我有些猶豫。

    他:是什么障礙呢?

    我:這就是說,如果你剛才談的那種音樂是美妙的,那么,神圣的呂利、康普拉(86)、德斯杜施(87)、穆雷(88),甚至不瞞你說,還有你親愛的叔叔,他們這些人的曲子,就一定有些平淡了。

    他:(湊到我耳邊)這里有許多人認識我,我不愿意別人聽見我的話。我叔叔創作的曲子也是平淡的。我倒不為親愛的叔叔擔心,既然他已“身價很高”(89)。他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塊石頭。他看見我渴得舌頭垂下一尺長,都不會給我一杯水喝。他那第八音,第七音,轟轟,哼哼,都都都,都爾律都都,像魔鬼一樣聒噪刺耳,一點意思也沒有。只要粗通音樂、不再把吵吵鬧鬧當成音樂的人,怎么也不會適應這個調調。應該發布警察條例,禁止任何人,不管他職務多大,地位多高,叫人演唱佩爾戈萊西(90)的《圣母悼歌》。這個《圣母悼歌》,應該叫劊子手來親手將它燒毀。說實話,這些該死的“小丑”,用他們的《女仆做夫人》《特拉高羅》,已經狠狠地打了我們的屁股。從前,一出《唐克萊德》《埃西》《多情的歐羅巴》《多情的印度女郎》《卡斯托耳》《詩才》(91),等等,可以演上四個月、五個月、六個月。《阿爾米德》(92)一直就沒有停演過。現在,所有這些劇目,都像紙牌城堡一樣一個挨著一個倒了下去。所以雷伯爾和弗蘭克爾暴跳如雷。他們說一切都完了,他們要破產了;說如果繼續容忍這種露天市場的下流演唱,民族音樂就要見鬼去了;他們還說,死胡同里的王家學院(93)只好關門大吉。這里面,倒有些真話。那些三四十年來每逢星期五便來到劇院的老頑固們,以前總是玩得很高興,現在都感到厭倦,呵欠連天,卻不知道原因何在。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不來問問我呢?杜尼的預言一定會實現。按照現在事情發展的趨勢來看,從《畫家愛上了他的模特兒》上演算起,四五年后,要是在那著名的死胡同里還有一個活人,我就情愿死掉。那些尊貴的先生們已經放棄了他們原來的交響樂,改奏意大利交響樂了。他們以為自己的耳朵會適應意大利交響樂,而對聲樂卻沒有什么影響,似乎交響樂之于歌唱與歌唱之于真正的道白并不相同。實際上,除了少許的自由度以外,歌唱完全是受樂器的音域和手指的靈活度啟發的;在他們看來,似乎小提琴不是模擬的歌手,而當有一天,苛于求新的歌手取代了美貌的歌手的時候,歌手也會成為模擬的小提琴。他們說,第一個演奏洛加泰利作品的人就是新音樂的傳播者。這話你對別人說去吧,我可不信。難道要讓我們永遠習慣于用樂曲和歌喉,用樂器去模擬情感的話語和自然現象,因為這就是音樂對象的整個范圍么?而我們也要永遠保持對于騰躍、投槍、卓著的軍功、凱旋、勝利的興味么?“去看看他們是否來了,讓!”(94)他們以為,只要配上音樂,看到悲劇或喜劇的某些場景時,他們仍會流淚或捧腹大笑,傳到耳邊的還是憤怒、仇恨、嫉妒的音符、愛情真實的怨訴、諷喻、意大利或法蘭西戲劇的噱頭;他們依然會對《拉貢德》(95)和《柏拉德》(96)贊賞備至。我向你保證,這都是胡說八道。他們大概會不斷感受到意大利語言的和諧、韻律、省略及詞序顛倒運用得多么自如、多么靈活、多么柔和,非常能適應技巧、速度、表情、各種歌曲以及聲音的節奏感。他們會繼續無視他們自己的語言是多么生硬、沉悶、笨重、呆滯、學究氣十足和單調乏味。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們深信,看到一位母親為兒子死去而痛哭,他們也會灑上一掬淚水;暴君下令進行屠殺,他們也會渾身顫抖。對這類夢幻劇、庸俗乏味的神話、甜絲絲的小牧歌,他們是不會厭倦的。這些東西既表現了文人的庸俗趣味,也表現了竟然忍受這些東西的藝術的貧乏。尊貴的先生們,不會是這樣的,也不可能是這樣的!真、善、美有它們正當的權利。一開始,人們會對它們有所爭議,但到最后必然贊賞它們。沒有打上這一標記的東西,可能一時為人們贊賞,但到最后,人們就要打呵欠了。打呵欠吧,先生們!放開打吧,先生們,不要拘束!自然的王國,也是我所說的三位一體的王國,地獄的大門永遠壓不倒它。“真”是圣父,它產生了“善”,即為圣子,由此又出現了“美”,這就是圣靈了。這個自然的王國,也是我所說的三位一體的王國,定會慢慢建立起來。外來的神初來乍到時,謙卑地置身于本地神旁邊的祭壇上。漸漸地,他的地位穩固起來。有一天,他用胳膊肘推了他的伙伴一下。于是,“吧嗒”一聲,那偶像立即倒地。人家說,耶穌會士們把基督教移植到東方,情形就是如此。不管冉森教派的人怎么說,這種極為有策略的方法,不聲不響,不流血,不殺人,不拔掉一根毫毛,就達到了目的,在我看來,是最好的辦法。

    我:你剛才說的這番話,還有點道理。

    他:有點道理?那太好了。若是說我花了多少工夫,那也是見鬼!這就像我推推你一樣,輕而易舉。我的叔叔出現的時候,我就像在“死胡同”里的樂師一樣動彈不得呢!要是我這番話講得比較及時,那無非是因為,一個燒炭的學徒談起他的本行來,總要比所有學術協會的人和全世界的杜哈曼們(97)強得多。

    于是他又開始踱來踱去,哼唱起《瘋人島》《畫家愛上了他的模特兒》《馬掌師傅》《女訟師》(98)的若干曲調,不時舉起雙手,抬眼望天,高聲叫道:“這美不美!天哪!這美不美!一個人頭上長了耳朵,還能提出這樣的問題嗎?”他開始興奮起來,低聲吟唱。接著他越來越起勁,嗓門也提高了。手勢、面部表情和身體動作也都相繼而來。他已經昏頭昏腦,又要出洋相了。果然,他扯著嗓門唱起來:“我是一個可憐蟲……老爺,老爺,放我走吧……啊,大地,接受我的珍寶吧;保存好我的財富……我的靈魂,我的靈魂,我的生命!啊,大地!……親愛的朋友在這里,親愛的朋友在這里!(99)…aspettare e non venire…a Zerbina penserete…sempre in contrasticon te si sta(100)…”他把意大利的、法國的、悲劇的、喜劇的,各種性質的三十首曲子堆在一起,混在一塊。忽而是低音,一直低到地獄下面;忽而扯著嗓門喊叫,模仿假聲,又高入云端。他模仿著歌曲中各種人物的步履、姿態和手勢,憤怒、溫和、高傲、譏刺的表情相繼出現。忽而是一個痛哭流涕的少女,他將那少女矯揉造作的神態表現得淋漓盡致;忽而他又是教士、國王、暴君,威脅、發號施令、暴跳如雷;忽而他又扮成奴仆,惟命是從。他怒氣平息,他懊惱,他抱怨,他大笑,可從來不走調,不錯節拍,不違背歌詞的意義和曲調的性質。所有推木頭的人都離開了各自的棋盤,聚集在他周圍。咖啡館的窗外也擠滿了聞聲停步的行人。哄堂大笑的聲音幾乎要把屋頂掀開。可是他毫無覺察,在精神錯亂和近于瘋狂的激情控制下,繼續表演下去。真不知道他是否還能恢復正常,是否需要把他扔進馬車直接送到精神病院去。唱到若麥里(101)《悲嘆》中的一段時,他用令人難以置信的準確、真實和熱情反復唱著每一節中最優美的地方。先知描述耶路撒冷的毀滅時,有一段整個樂隊伴奏的優美的宣敘調。他演唱時熱淚縱橫,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細膩的演唱,有力的表達,痛苦的表情,一應俱全。作曲家突出表現了其大師手法之處,他都著重表現出來。他有時離開歌唱部分,去充當樂器演奏部分;然后又突然離開演奏部分,回到歌唱部分。他就是這樣將兩部分有機地配合起來,以保持兩部分的聯系和整體的統一。在我從未感受過的最奇異的情景中,他抓住我們的武器(102),高高舉起……我是否贊嘆呢?對,我贊嘆不已!我是否心懷憐憫呢?是的,我很憐憫他。但是在這些感情中混進了一絲滑稽可笑的感覺,改變了上述情感的性質。

    看見他模擬各種樂器的模樣,你大概會忍俊不禁的。他雙頰鼓起,鼓得老高,發出嘶啞的聲音,表現號和巴松管;他用響亮的鼻音來表現雙簧管;他用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急速變換著嗓音,尋找著最相近的聲音來模仿弦樂;他用吹口哨來代替小笛;他像鴿子一樣咕咕地叫,便是橫笛。他又叫又唱,像個瘋子一樣折騰著;一個人扮演男女舞蹈演員,男女歌手,整個樂隊,整個歌劇團;一個人分飾二十個不同的角色,一會奔跑,一會停下,就像著了魔一樣,雙眼閃射著光芒,嘴上噴著唾沫星子。那天氣溫極高。汗水沿著他額上的皺紋、順著雙頰往下淌,與頭發上撲的香粉混在一起傾注下來,在外衣的上端留下一道道污痕。他什么表情我沒見到呢?他哭,他笑,他嘆息;他凝神注視,深受感動,安靜自如,火冒三丈;一會兒他表演一個痛苦得昏厥過去的女人,一會兒表演一個走投無路的倒霉鬼;高聳入云的神殿;夕陽西下時安靜下來的飛鳥;僻靜、涼爽之處的潺潺流水,或是高山上奔騰而下的飛泉;一場雷陣雨;海上風暴,遇難即將身死的人的呼號,夾以狂風呼嘯、雷聲滾滾;一會兒又是漆黑的夜晚,一片陰暗和寂靜,就連寂靜也能用聲響描述出來。他已經完全喪失理智。累得精疲力竭以后,他像一個剛剛從酣睡中醒過來的人或久久心不在焉的人那樣坐在那里,呆若木雞,表情呆滯,驚愕迷茫。他向四周張望,仿佛一個迷路的人極力要辨別自己身在何方。他等待著體力和精神恢復過來。他下意識地擦拭著面孔,仿佛一個人一覺醒來,看見自己床鋪四周圍了一大群人一般。他完全忘記了或者根本無視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一下子大喊大叫起來:“喂,先生們,出什么事啦?為什么你們又笑,又驚訝?這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接著說:“這才應該叫音樂和音樂家呢!不過,先生們,也不應該看不起呂利的某些作品。誰能將‘啊!我要等待’這一場一字不改地演得更好,我看未必。也不要看不起康普拉的某些段落,我叔叔的小提琴曲和加沃特舞曲,他創作的戰士、教士、祭司的前奏部分……‘慘淡的燭光,比黑暗更可怕的夜晚……韃靼之神,忘卻之神……’(103)”唱到這里,他提高了嗓門,拉長了聲調。他身旁的人都逃到窗邊,我們都用手指堵住耳朵。他補充道:“這種地方就需要聲音洪亮,器官有力,肺活量大。四旬齋和主顯節已經過去。不久就要為圣母升天節效勞了。他們還不知道演奏什么音樂,當然也不知道對音樂家說來什么最合適。抒情詩還有待產生。不過有一天他們會達到這個水平的。經常聽佩爾戈萊西、薩克森人(104)、戴拉德格里亞斯(105)、特拉埃達(106)和其他人的作品,經常閱讀梅達斯塔斯的作品,他們就一定會達到這個水平。”

    我:怎么,難道基諾(107)、拉莫特(108)、封德內爾對此也一竅不通么?

    他:對于新的風格他們不行。把他們全部美妙的詩作拿來看看,就沒有連續六行能夠譜曲的。那都是精巧的格言,輕飄飄、軟綿綿、雅致的情詩;可是我們的藝術,是所有藝術中最強有力的藝術,就連德摩斯梯尼(109)的藝術也包括在內。要知道這些詩句對我們的藝術來說是多么空洞無物,你可以叫人背誦一下這些段落,你會發現這些詩句是多么平淡、多么沒有生氣、多么單調!那里面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為歌曲的原型。我倒寧愿將拉羅什富科的《箴言集》或者帕斯卡爾的《隨想錄》拿來配樂。只有在激情獸性般的呼喊中寫出的詩行,才適合我們。這樣的詩句必須一個緊接一個,句子必須簡短,意義應該直截了當,又耐人尋味。作曲家必須能夠自由處置一切和每一段落,刪削一個詞或者重復一個詞,缺一個詞就可以加上;拿它像水母一樣翻過來倒過去而不會將它毀壞。詞序可以倒置的語言,其本身就有這一切優點。與這些語言相比,法語抒情詩要困難多了……“野蠻的人,殘酷的人,把你的匕首插進我的胸膛吧!我已經準備好,接受這致命的一擊。來吧!別怕……啊,我周身癱軟,就要死去……神秘的火焰在我周身燃燒……殘酷的愛情,你要我怎樣……讓我享受這我曾經享受過的甜蜜的寧靜吧……把理智還給我……”感情必須強烈。作曲家和抒情詩人的衷情應該達到極點。樂曲幾乎總是在一場的結尾。我們必須有感嘆句、感嘆詞、刪節號、中斷、肯定、否定。要呼喚、祈求、叫喊、嘆息、哭泣、放聲大笑。但是絕不要有什么詼諧、警句、美妙的思想,這些東西與一般人距離太大。可是,你也不要相信,戲劇演員的表演及道白可以作為我們的典范。去他的吧!我們需要更有生氣、更少做作、更加真實的東西。簡單的話語,常見的熱情的嗓音,正因其語言平淡,語調缺乏抑揚頓挫,對我們就更為必要。獸性的呼喊或人類充滿激情的呼喊會使語言具有極大的力量。

    他與我這樣談著,原來圍著我們的人群,或者由于根本不懂,或者對他的話不感興趣,都已經走開。一般來說,小孩像大人一樣,大人也像小孩一樣,更喜歡好玩的事而不喜歡受教育。大家各玩各的。我們兩人單獨待在角落里。他坐在一張長凳上,頭靠著墻,垂著雙臂,半閉著眼睛,對我說道:

    他:我不知道怎么了。剛來的時候,我精力充沛,精神飽滿。可現在渾身癱軟,精疲力竭,好像走了四十公里路一樣。我突然產生了這種感覺。

    我:你想喝點清涼飲料嗎?

    他:那太好了。我覺得口干舌燥,全身無力。胸口也不大舒服。幾乎每天都這樣,也不知怎么回事。

    我:你想喝點什么?

    他:隨便。我并不挑剔。貧苦的生活使我學會了什么都能將就。

    我叫了啤酒和檸檬水。他倒滿一大杯,兩三口便喝光了。然后,像一個人緩過氣來了似的,大聲咳嗽,又折騰起來,繼續說下去:

    他:哲學家閣下,一個外國人,一個意大利人,一個叫杜尼的人,來教我們給樂曲標音符,讓我們的歌曲服從各種音律、節奏、休止、道白,而不違背譜曲配詞法,在你看來,這難道不是一大怪事么?這畢竟不是要把海水喝干那么難的事。一個乞丐在馬路上向他求乞,一個拍馬屁的人,對,一個拍馬屁的人柔聲細氣,音節拖長,聲音甜蜜蜜,這些話語的聲音誰沒聽見過!一言以蔽之,激情,不管是哪一種,只要強烈,便值得給作曲家作原型,早就應該發現這樣兩點:第一,音節無論長短,都沒有固定的長度,甚至每個音節的長短之間也沒有固定的關系;其次,激情幾乎隨意地支配著韻律,可以達到最大的間歇。一個人在極度痛苦中高聲喊叫“啊,我是多么不幸!”的時候,將感嘆的音節上升到最高昂、最尖厲之處,而將其他音節降到最低沉的調子上去,這樣就得到一個八度甚至更大的音程,也使每個音得到與旋律變化相適應的音量。這樣你聽了并不覺得刺耳,而實際上無論長音節還是短音節都沒有保留自然講話時的那種長短度。從前我們引用《阿爾米德》中的插話“雷諾的征服者(如果誰能當上這個征服者)”,《多情的印度女郎》中的插話“讓我們毫不猶豫地服從”,作為音樂道白的驚人之句。自那時以來,我們已經前進了多少啊!現在,這種驚人之句只能讓我聳聳肩膀,覺得可憐了。按照藝術向前發展的速度,我真不知道將會達到什么地步呢!咱們暫且喝一杯吧!

    他喝了兩杯,三杯,自己卻不知不覺。他已經精疲力竭。若不是我把酒瓶移開,他就要不知不覺地喝醉了。我移開酒瓶以后,他還心不在焉地找呢!這時我對他說道:

    我:你對于音樂藝術美有如此精細的判斷力,又如此敏感,可是你對道德美卻那樣視而不見,對美德的魅力卻那樣無動于衷,這是怎么回事呢?

    他:這大概是因為對這些美德,我沒有感覺器官,我天生就缺少那么一根神經,或者這根神經的弦太松弛,怎么彈也不會震響。也可能是因為我一直和優秀的音樂家以及壞人生活在一起,因此我的耳朵變得很靈,心卻變得麻木不仁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遺傳的成分。我父親的血液與我叔父的血液相同,我的血液與我父親的血液相同。父方的分子是冷酷的、遲鈍的。這個可惡的原始分子把其余的一切都吸收了。

    我:你喜歡自己的孩子嗎?

    他:這還用問嗎!那個小野孩子,我愛他愛得發狂呢!

    我:難道你不打算認真地想個辦法,制止父方可惡分子在他身上的影響嗎?

    他:我想,我花工夫也肯定是白費氣力。如果他注定要成為一個好人,我是不會妨礙他的。若是那個分子注定他要成為他父親那樣的無賴,我即使費盡氣力要把他培養成正直的人,也沒有用,說不定對他還非常有害。教育與分子的傾向不斷交叉,他好像受到方向相反的兩種力量的牽引,在人生的道路上歪歪斜斜地前進。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好事干不了,壞事也干不來。這就是我們稱之為“笨蛋”的人,這是一切修飾語中最可怕的詞,它標志著平庸和最大限度的輕蔑。一個大無賴就是一個大無賴,但絕不是一個笨蛋。要讓父方的分子占上風,要讓他達到我這樣完全徹底的卑鄙下流,需要花費他無數的時間。他就要失去最美好的年華了。我現在什么都不管。我讓他自然發展。我在對他進行觀察。他已經會嘴饞、花言巧語、作弊、懶惰、撒謊了。恐怕他跟我是一個種。

    我:為了使他與你處處相似,你也要將他培養成一個音樂家嘍?

    他:音樂家!音樂家,絕對不行!有時我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對他說,萬一你學會一個音符,我就要扭斷你的脖子。

    我:請問,為什么要這樣呢?

    他:這毫無出息。

    我:這可以大有出息。

    他:對,如果你出類拔萃,是可以大有出息。可是誰能保證他的孩子將來就出類拔萃呢?萬分之一的把握也沒有。他多半會像我一樣,是一個可憐的蹩腳的擺弄樂器的人。要找到一個孩子治理一個王國,當一個偉大的國王,比起找一個孩子當偉大的提琴家來,說不定還容易些哩,你知道嗎?

    我:我倒仿佛覺得,在道德敗壞、沉溺于荒淫和奢侈的國民中,可愛的天才,哪怕是庸才,也可以使一個人很快地飛黃騰達。我告訴你,我曾經親耳聽到一個類似保護人的家伙和一個類似被保護人的家伙談過這樣的話:人家指點這個被保護人去找保護人,據說這是一個能給他幫忙的熱心人。——“先生,你會什么呢?”——“我數學還可以。”——“那好,你就教數學吧!在巴黎的馬路上奔走十年到十二年以后,你就能拿到三四百里弗爾的年金了。”——“我學過法律,諳熟法學。”——“普芬道夫(110)和格勞秀斯(111)轉世,說不定也要在街頭巷尾餓死呢!”——“我很懂歷史和地理。”——“要是有的父母將自己子女受良好教育的問題放在心上,你大概就能發財了。可惜根本沒有這樣的父母。”——“我是個相當不錯的音樂家。”——“這話你怎么不早說呢!你這最后一項才能,能派上什么用場,我馬上就叫你看看。我有一個女兒。你每天晚上七點半來,到晚上九點再走。你給她上課,我一年給你二十五個金路易。你早點、午餐、下午茶、晚餐,都和我們一起吃。每天剩余的時間由你自己支配,怎么對你有利你怎么使用。”

    他:這個人后來怎么樣了呢?

    我:他(112)如果乖一些,就會發財了。看來,這是你關心的惟一事情。

    他:這毫無疑問。金錢,金錢,金錢就是一切。其余的事情,沒有金錢,便毫無價值。所以,我不讓我的孩子頭腦里塞滿美妙的格言,他應該把這些全部忘光,否則就只能當個乞丐。當我得到一個金路易的時候,這是難得的事,我就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面前。我從口袋里掏出這個金路易。我帶著贊賞的神情把這個金路易給他看。我舉目望天。我在他面前親吻這個金路易。為了讓他更好地理解這神圣金幣的重要性,我還吞吞吐吐地對他講上幾句話。我一一指給他看,用這錢都可以買什么東西,一件漂亮的緊身女服,一頂美麗的帽子,一塊可口的點心。然后我把金路易放進口袋。我驕傲地踱來踱去。我把衣服的下擺掀起來,用手拍拍我的小口袋(113)。我就是這樣讓他想象我,就是因為這里面有金路易,我才產生了這種他看得清清楚楚的自信心。

    我:簡直不能比這更精彩了。可是,若是他深深理解了金路易的價值,有一天,發生了……

    他:我懂得你的意思。對這種事就應該裝作看不見。沒有任何道德原則沒有弊病。在最壞的情況下,也無非是一時的不快,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我:即使按照你那樣大膽、明智的見解,我仍堅持認為,把他培養成音樂家比較好。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辦法能更快地接近大人物,為他們的惡習效勞,并使自己的惡習受益。

    他:這是真的。不過我倒有更迅速更有把握獲得成功的計劃。唉!若是一個女孩該多好!可是,既然不能隨心所愿,就應該面對現實,盡量得到好處。大部分做父親的,讓他們注定要在巴黎生活的孩子接受斯巴達克式的教育,實際上這是給他們的子女醞釀了不幸的命運,沒有比這更壞的了。要達到上述目的,就絕對不要做這種蠢事。孩子受到很壞的教育,那是國民道德敗壞的過錯,不是我的過錯。誰能負責,誰負責好了!我希望我的兒子得到幸福,或者換句話說,受人尊敬,有錢有勢。達到這個目的的捷徑,我還略知一二。我要及早把這些教給他。雖然你們這些智者會責罵我,可是蕓蕓眾生和將來獲得的成就會寬恕我。他一定會有錢,相信我的話吧,保證沒錯。他有大量金錢,他就會應有盡有,甚至你也會對他肅然起敬。

    我:在這一點上你大概看錯人了。

    他:這個他也可以不要,正像許多人也得不到你的尊敬一樣。

    他說的這番話,有許多是人們這么想,也這么做,但嘴上卻不這么說的。這確實是我面前這位先生和我周圍大部分人最顯著的區別。惡習他有,別人也有,但他坦率地承認,他不是偽君子。與那些人相比,他并不更可惡,當然也不比他們好。他只是更直爽、更前后一貫而已,有時則墮落得更深。一想到他的孩子在這樣的導師指引下會成為怎樣一個人,我就不寒而栗!可以肯定,用嚴格按照我國習俗的模式這種人為觀念對他進行教育,他會在這條道路上走得很遠,除非及早讓他半途止步。他對我說道:

    他:你絲毫不用擔心。一位好父親特別應該注意的重要問題,困難問題,并不是將使他致富的惡行傳給他的子女,也不是將使他獲得大人物垂青的滑稽可笑本領傳授給他的子女。每個人都在這樣做,即使不像我這樣有系統,至少也是用榜樣和訓導來做的。一位好父親特別應該注意的重要問題,困難問題,是向他的子女指出怎樣適可而止,這是逃避恥辱、名譽掃地和法律懲罰的技巧。一定要善于設置、準備和解救這社會和諧中的不和諧之處。一系列完美無缺的諧音,是最平淡無奇的。必須有什么東西來刺激刺激,將光束分開,使光線四面散射出去。

    我:很好。通過這個比喻,你又將我從習俗問題帶回到音樂上來,我不知不覺已經離開了這個題目。謝謝你。不瞞你說,我喜歡你作為音樂家的一面,更甚于你作為道德家的一面。

    他:可是我在音樂上水平很低,而在道德上則很杰出。

    我:我表示懷疑。如果真是這樣,你的道德原則與我這個好人的道德原則可完全不同。

    他:那你就活該倒霉了。唉!我如果有你那樣的才能該多好!

    我:不要談什么我的才能,還是回過頭來談談你的才能吧!

    他:我如果會像你那樣談吐該多好啊!我遣詞造句都是些烏七八糟稀奇古怪的可笑東西,半文半白,一半是社交界和文人的話,一半是市場上的話。

    我:我不會說話。我只會講大實話。這有時是行不通的,你知道。

    他:我羨慕你的才能,并不是為了說實話,相反,是為了將謊言說得更動聽。我要是會寫作,能編湊一本書,找到合適的措詞寫上一首獻辭,讓一個傻瓜陶醉在自己的美德里,使自己能夠巧妙地取悅女人,那該多好啊!

    我:所有這些你都會,比我強上一千倍。我甚至還不配當你的學生哩!

    他:你有這么多了不起的本事都不用,而且你根本不知道這些本事的價值!

    我:我希望從這些本事里得到的報酬,已經全部得到了。

    他:果真如此,你就不會穿這件粗劣的禮服,這件平紋上衣,這雙毛襪子,這雙厚厚的鞋,戴著這老式的假發了。

    我:這我同意。一個人不擇手段要發財,而沒有發財,他一定是個大笨蛋。可是也有像我這樣的人,并不把財富看成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這是一幫怪人。

    他:真是太怪了。人生來是沒有這種氣質的。這是后天獲得的氣質。因為這種氣質不符合天性。

    我:你是指人的天性么?

    他:對,是人的天性。一切有生命的東西,人也不例外,都用損害同類的辦法來尋求自己的幸福。我敢肯定,如果讓我那個野孩子自然發展,什么也不告訴他,他也會希望穿著富麗,飲食講究,受到男人的鐘愛,受到女人的愛戀,一個人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的。

    我:如果讓這個野孩子放任自流,完全保持他的愚昧無知,將搖籃中嬰兒少許的理性與三十歲男子強烈的情欲結合在一起,他就會扭斷他父親的脖子,和他母親同床的。

    他:這證明良好的教育很必要。對這一點,誰也沒有提出異議呀!可是,良好的教育,如果不是導致各種享受,絲毫不擔風險,又無任何不便,那又是什么呢?

    我:我幾乎要同意你的意見了!不過我們還是不要詳細說明吧。

    他:為什么呢?

    我:我擔心的是,我們只是表面上意見一致。一旦開始討論要避免什么風險,什么不便的問題時,我們的意見就再也不能統一了。

    他: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我跟你說,咱們不談這個了吧!我對這個問題的所知,可能也教不了你。你倒可以比較輕松自如地把音樂方面你懂我不懂的東西教給我。親愛的拉摩,咱們還是談音樂吧!對音樂大師們最優美的段落,你領略起來那么容易,記憶得那么準確,演奏得那么好。音樂激發起你的熱情,你又用這種熱情感染別人。請你告訴我,憑著這些才能,你怎么會一事無成呢……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卻搖搖頭,用手指往天上一指,說道:

    他:這是星相注定,這是星相注定啊!上天創造雷歐、芬奇(114)、佩爾戈萊西、杜尼的時候,是笑容滿面的。創造親愛的拉摩叔叔時,神情莊重而威嚴。今后十來年的時間里,人家還會稱他是偉大的拉摩,但是以后不久就再也沒人提沒人念了。上天馬馬虎虎造出拉摩的侄子的時候,他一個鬼臉接著一個鬼臉,做了好幾個鬼臉。(說這話的時候,他做出各種各樣的怪模樣,表示輕蔑、鄙視、譏諷。那樣子,似乎手里揉著一塊面,用面團捏出奇形怪狀的東西,自己看著也發笑。捏好以后,他就把這個古怪的玩意兒往遠處一扔,說道)上天就是這樣造我、這樣扔我的,把我和別的玩意兒扔到一塊,有的大腹便便、滿臉皺紋、脖子短粗、眼睛大得鼓出來老高,像得了中風癥一樣;有的歪脖子;有的干癟黃瘦,眼睛有神,鷹鉤鼻子。這些人見了我,都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呢,看見他們,也捧腹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傻子和瘋子相互逗樂,相互追求,相互吸引。

    俗話說,“傻瓜的錢財就是留給聰明人的遺產”。到了我這種地步,就是想不起來這句現成話,大概也能發明出來。我感到天意已經將留給我的遺產放在這些家伙的錢袋里了。于是我要千方百計把它搞到手。

    我:你那些招數,我知道。你對我談過,我很佩服。辦法多得很,你為什么不嘗試一下創作一部優秀的作品這一招呢?

    他:正好一個上流社會人物也對勒·勃朗修道院院長說過這話……院長說:“蓬巴杜爾侯爵夫人(115)把我舉在手上,一直把我托到法蘭西學院的門口。到了那里,她一松手,我就掉下來了,摔斷了兩條腿……”那位上流社會的人物回答他說:“教士,那你應該站起來,用頭撞開大門呀……”教士對他反唇相譏,說道:“我已經試過了,你知道我得到的是什么嗎?腦門上起了一個大包。”

    講完這個趣聞之后,這位先生來回踱著,垂著頭,臉上現出若有所思和懊喪的神情。他嘆息、流淚、悲傷,舉起雙手,舉目望天,用拳頭用力捶打自己的頭部,額頭或者手指都快敲碎了。他接著說道:“我覺得這腦袋里頭好像有東西。可是我敲打啊,搖啊,都是白費勁,什么也出不來。”于是他又搖起頭來,更起勁地敲打額頭,說道:“要么里面沒有人,要么是不高興答應。”

    轉眼之間,他現出高傲的神情,重新抬起頭來,右手貼在胸口上。他踱著,說著:“我感覺到了,對,我感覺到了。”他模擬著一個人惱火、憤怒、感動、發號施令、哀求的表情,即席發表表示憤怒、憐憫、仇恨、熱愛的演講。他描摹激情的特征時,其細致與逼真,令人驚異。然后他接著說道:

    他:我想,就是這個。現在,它終于來了。這就叫做找到了助產士。她懂得怎樣刺激,加速生產時的陣痛,讓孩子生出來。獨自一人時,我拿起筆,我想寫東西。我咬著手指甲,搓著腦門,一副恭順的奴仆模樣。晚安。崇拜的偶像不在。我本來深信自己有天才,可是寫了一行,我看出自己是個笨蛋,笨蛋,大笨蛋。一個人整天和為了糊口必須相見的人在一起廝混,他怎么能夠感受、升華、思考、有聲有色地描繪呢?整天說的話、聽的話都是諸如此類的說長道短:——“啊,今天林蔭大道上景色真美!”——“你聽過小齦鼠姑娘的演唱嗎?她表演得多么迷人!”——“某某先生的馬車用一匹非常漂亮的灰斑馬,簡直沒有比那再漂亮的了!”——“很標致的某某夫人已經人老珠黃了!都四十五歲了,怎么還能戴那樣的帽子!”——“某某年輕小姐渾身珠光寶氣,她倒沒花什么錢。”——“你是想說她花了很多錢買的?”——“不是,不是。”——“你在哪兒看見她的?”——“在《阿爾勒根之子失而復得》(116)這出戲里。絕望那一場演得特別好,她以前從未演過那么好。”——“戲劇節(117)的波里希奈爾嗓子不錯,可是表演一點不細膩,沒感情。”——“某某夫人一胎生了兩個孩子,正好一個父親認一個。”等等等等。請你想想看,每天翻來覆去說這些,聽這些,難道能使人振奮,促使人去成就偉大的事業么?

    我:當然不能!把自己關在閣樓里,喝白水,吃干面包,搜索枯腸,說不定還好一些。

    他:可能。可是我沒有那樣的勇氣,何況犧牲了自己的幸福,也沒有把握會有成就。再說,我姓什么?拉摩!姓拉摩,真叫人為難哪!貴族的身份代代相傳,從祖父到父親,從父親到兒子,從兒子到孫子,祖先并不要求后代建樹什么功績,家族名氣還會越來越大。老樹根分出許多枝杈來,是一大串傻瓜笨蛋,可是這有什么關系?才能就并非如此了。只要想得到和父親一樣的聲名,就必須比父親更精明能干。必須將父親的素質繼承下來。我缺乏這種素質。不過手腕已經練得靈活了,琴弓能拉,鍋就能燒開。即使沒有顯赫的聲名,至少可以混碗飯吃。

    我:我如果處在你的地位,我才不認為這么說說就算了呢,我得試試。

    他:你以為我沒試過嗎?我還不到十五歲的時候,就第一次自言自語道:“拉摩,你怎么啦!你在幻想。你夢寐以求的是什么呢?是很想做出或是將要做件什么事,使整個宇宙都贊不絕口。嘿,對啦,這還不容易!只要鼓鼓腮幫子,挪動挪動手指頭就行了。只要把嘴壓扁了,就是一只鴨子(118)!”后來年紀大起來,我也多次重復過孩童時代的話。如今我還是重復這些話。所以我留在門農石雕的周圍(119)。

    我:你提到這門農石雕,是什么意思呢?

    他:我覺得這意思很明白。在門農石雕周圍,還有無數其他雕像,也同樣受到陽光照射,可是只有門農石雕能夠發出聲響。咱們一說起詩人來,只有一個,那就是伏爾泰。還有誰呢?伏爾泰。第三名是誰呢?伏爾泰。第四名呢?伏爾泰。說起音樂家來,要么是里納爾多,要么是哈斯,要么是佩爾戈萊西,要么是阿爾貝蒂,要么是塔爾蒂尼,要么是洛加泰利,要么是戴拉德格里亞斯,要么是我的叔叔,要么是小杜尼。這小杜尼,雖然其貌不揚又無風采,可是,天哪,他感受細膩,曲調優美,表現力強。在這極少數的門農四周,其余的人,一個個無非都是一根木棍長兩只耳朵罷了。所以我們都一貧如洗,窮得簡直跟幸運事那么少見。啊,哲學家先生,貧困是很可怕的事情。達那伊得斯大桶(120)里漏出幾滴冰冷的水,我看見貧困彎下腰去張開大嘴,將那幾滴水喝下去。貧困能否使哲學家的才思更加敏捷,我不知道;它會使詩人的頭腦變得冰冷,這我倒清清楚楚。在這大桶底下,是絕對唱不出好歌來的。能夠在那里找到一個位置,還算是幸運得不得了呢!我曾經在那里待過,可是沒有找到一直待下去的好辦法。我已經干了一樁那樣的蠢事。后來我在波希米亞、德國、瑞士、荷蘭、弗蘭德斯漫游,到過很遙遠的地方。

    我:在漏桶底下。

    他:對,在漏桶底下。收留我的,是一個富有而又揮金如土的猶太人。他喜歡音樂,也喜歡我說的荒唐話。我高興的時候弄點音樂,我也扮演小丑。我樣樣不缺。我這位猶太人對其法權一清二楚,有時對朋友也是按章辦事,一絲不茍,對陌生人更一貫如是。他惹了一場糾紛,這件事好玩極了,我一定要講給你聽聽:烏德勒支有一個妓女很標致。他對這個女基督教徒動了心。他遣了一個中人,帶著數目相當可觀的一張期票去找她。這個女人也怪,拒絕了他的饋贈。猶太人很為之傷心失望。這時中人對他說:“為什么要這么傷心呢?你不就是要和漂亮女人睡覺嗎!再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了,甚至比你追求的這個女人更漂亮的女人,也無需費吹灰之力。這個女人就是我的老婆,我可以把她讓給你,價目相等。”好,說干就干。中人把期票收起來,這位猶太人就和中人的老婆睡了覺。期票兌換的期限到了。猶太人拒絕承兌,聲明這張期票是假的。于是就打起官司來了。猶太人說:“這個人絕對不敢對人說,他握有我這張期票是什么款項,所以我就不付款。”法庭傳訊的時候,他質問中人道:“這張期票,你從何人手中得到?”——“從你本人手中呀!”——“是借了你的錢嗎?”——“不是。”——“是你賣給我貨物了嗎?”——“是你幫了我什么忙嗎?”——“不是,根本和這些都沒關系。我現在握有期票。你在上面簽了字,你就得付款。”——“我根本沒簽字。”——“那是我假造的了?”——“對了,是你或者你代理的一個什么人,你們假造的。”——“我是一個懦夫,可你是一個惡棍。請你相信我的話,不要欺人太甚!我要全說出來!我自己當然要名譽掃地,可是我也要你傾家蕩產……”猶太人不把這個威脅放在心上。下次開庭時,中人將整個事情和盤托出。兩個人都受到懲罰。猶太人被判償還匯票全部款項,拿這筆錢來救濟窮人。發生了這件事以后,我和他分手,回到這里來。怎么辦呢?要么窮愁潦倒而死,要么就得做事情。各種各樣的計劃在我頭腦里閃過。有一天,我準備第二天就投身到一個外省的劇團去,演戲也好,進樂隊也好,反正我好歹都可以混混。到了第二天,我又想出一個辦法:讓人給我畫一張畫,把畫掛在木桿上豎在十字路口,我站在那里扯破喉嚨大喊大叫:“請看,這就是他出生的城市;這里畫的是他告別當藥房老板的父親;這里畫的是他到了京城,尋找他叔父的住處;這里畫的是他跪在叔叔面前,叔叔將他趕走;這里畫的是他跟著一個猶太人。”等等等等。又過了一天,我起床時就已下定決心與街頭賣唱的人搭伙。在我想做的事情里,這還不是最壞的。我們差一點到我親愛的叔叔窗下舉行音樂會。若是真那么干了,他準得氣死。我最后還是打定了別的主意。

    說到這里,他停下來,開始時做出一個人夾著小提琴,轉動手臂擰緊琴弦的姿勢;后來又做出一個精疲力竭的窮人的樣子。那人已經渾身無力、雙腿顫抖。若是不扔給他一塊面包,他馬上就要斷氣。他用手指頭指著微微張開的嘴,用這個動作來表示他最迫切的要求。接著他補充道:

    他:這個,人家一看就懂,就扔給我一塊面包。我們有三四個餓鬼,大家你爭我奪。嘿,處在這樣的絕境里,你進行偉大的思考吧,創作美妙的作品吧!

    我:這當然很難。

    他:冬去春來,我碰上了那家人家。在那里,我簡直像個闊少。后來又從那里給趕了出來。現在我又得鋸腸衣線(121),又回到用手指指著張開的嘴巴這個姿勢了。人世間沒有什么固定不變的東西。今天你在輪子頂上,明天你就轉到輪子底下。可詛咒的處境牽著我們的鼻子走,叫我們活受罪。

    接著他喝了一口剩在瓶底的酒,然后向他旁邊的人說道:“先生,發發慈悲,給我一小撮鼻煙吧!你這個鼻煙盒可真漂亮啊!你不是搞音樂的吧?”——“不是……”——“那再好也沒有了,搞音樂的都是些可憐的窮光蛋。唉,命里注定我是一個搞音樂的!可是說不定在蒙馬爾特,在某一個磨坊里,有一個磨坊主人或是磨坊主的雇工,從來只聽過磨盤轉動的聲響,倒會覓得最美妙的歌曲。拉摩,到磨坊去吧!到磨坊去吧,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一個人,不管他致力于什么,都是天意注定的。

    他:天意陰錯陽差大了!從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可能什么都混成一團:一個人用大剪刀修剪樹木,一條毛毛蟲在啃著那棵樹的葉子,如果從很高的地方看,無非是兩個不同的蟲子在各盡其責罷了。你高踞于水星的運行軌道上,從那里,如果你覺得合適,可以效仿列奧米爾(122)將蠅類分成縫匠蠅、測量蠅、收割蠅的做法,將人類分成細木匠、一般木匠、泥瓦匠、舞蹈演員、歌唱演員,等等。這是你的事,我不管。我不從這么高的地方看問題。我生在這個世界上,我也就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如果人有胃口是天意,那么,有時候沒有東西吃,我覺得就不合乎常理了。我總是反復談及胃口問題,因為饑餓的感覺總是伴隨著我。有的人什么都吃膩了,可是也有人跟他們一樣,肚子經常糾纏不休,吃飽了又餓,卻沒有東西可以充饑。最糟糕的是,貧困使我們總是處于狼狽不堪的境地。窮人走起路來也跟別人不一樣,一步一躍,彎腰駝背,東倒西歪,步履艱難。他一輩子都得采取某種姿勢,做出某種姿態。

    我:什么姿態呢?

    他:你去問問諾維爾(123)吧!他的藝術表演所能模仿的姿態,遠遠不如社會上的人提供的姿態豐富多彩。

    我:這么說來,你不也是如此么!用你的說法或者蒙田的說法,是“高踞于水星的運行軌道上”,靜觀著人類的各種啞劇表演了?

    他:不,不,請你相信我的話。我體態太笨重,升不到那么高。我將在云霧中遨游這差使讓給白鶴。我是腳踏實地的。我環顧四周,采取我的姿態,或者我觀察別人采取什么姿態以自娛。我是一個優秀的啞劇演員,你一定會這么看的。

    說完,他微笑了一下,開始模擬一個人贊美人家、哀求人家、討人喜歡時的姿態。他右腳向前,左腳向后,彎下腰,抬起頭,目光似乎專注地緊緊盯住對方的眼睛,口微微張開,雙臂伸向某一對象。他聽候命令,一接到命令,就一溜煙跑開;他回來,命令已經執行完畢。他稟報執行情況。他對什么都留心在意,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拾起來,把靠墊或者踏腳凳放在某人腳下,端著托盤,把椅子挪近一點,把門打開,把窗關上,拉上窗簾。他端詳著男主人和女主人。他兩臂垂于體側,雙腿并攏,一動不動。他留神聽人講話,努力察言觀色。然后他說道:“這就是我的啞劇表演,跟那些溜須拍馬的家伙、廷臣、仆人和乞丐的啞劇表演差不多是一路貨色。”

    這個人的滑稽動作,加里阿尼(124)教士講的故事,拉伯雷的荒誕傳奇,有時候使我羨慕不已。這三個人,是三家商店,我從那里買來滑稽面具,戴在最莊重嚴肅的人物的臉上。于是,一位主教在我眼中是個龐達龍(125),一位會長在我眼中是個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一位修士在我眼中是一頭豬,一位大臣在我眼中是一只鴕鳥,他的首席文書在我眼中是一只鵝。我對他說道:

    我:照你的說法,這人世間乞丐多得很了;而且我沒見過哪一個人不會跳幾步你這種舞蹈呢!

    他:你說得對。在整個王國中,只有一個人是真正走路的,那就是國王。其余的人全是裝模作樣。

    我:國王么?對他還有什么可說的呢?難道你以為,在他身旁不會不時出現什么小腳、小發髻、小鼻子小眼的人,也叫他表演點啞劇么?任何人,需要別人的時候,他就是有求于人,就要擺出某種姿態。國王在他的情婦和上帝面前,就要搔首弄姿,表演他的啞劇步法。大臣在國王面前,要跳侍臣、馬屁精、奴仆或者乞丐的步法。野心勃勃的人,在大臣面前,又要擺出你那各種姿勢,變換出上百種花樣來,一個比一個更下流。在管理僧侶清冊的官吏面前,有地位的修道院院長,穿著長袍,佩戴著領巾,也要至少一禮拜表演一次。說老實話,你稱之為乞丐啞劇表演的這種玩意,是世界性的民間舞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胡絲或貝爾丹。

    他:這對我倒是一種安慰。

    我講話的過程中,他模擬著我提到的人物的姿態,簡直笑煞人。例如,他扮演那個矮小的教士時,將帽子挾在腋下,用左手捧著祈禱文,右手拎起長袍的下擺,腦袋稍稍歪在肩膀上,低垂雙眼,步步向前,簡直把那個偽君子模仿得惟妙惟肖。《駁議》的作者(126)在奧爾良主教面前的形象,仿佛就出現在我的眼前。當我提到馬屁精和野心勃勃的人時,他匍匐在地。布萊在總檢察官面前,就是這副模樣。我對他說道:

    我:真是表演得太精彩了。不過,還是有一個人不需要表演啞劇的,那就是一無所有而又一無所求的哲學家。

    他:這個畜生在哪兒?他一無所有,他就要受苦;他一無所求,他就什么也得不到,他就要永遠受罪了。

    我:不,第歐根尼就蔑視一切需求。

    他:那總得穿衣裳啊!

    我:不,他就赤身裸體。

    他:有時雅典天氣也很冷。

    我:不像這里這么冷。

    他:那也要吃飯啊!

    我:當然了。

    他:靠誰呢?

    我:靠大自然。人未開化的時候找誰幫忙呢?找大地、野獸、魚類、樹木野草、樹根、溪水。

    他:很糟糕的餐桌。

    我:可是這餐桌很大。

    他:可是沒好菜。

    我:可是我們今天餐桌上擺滿的東西,也是從那餐桌上撤下來的呀!

    他:可是我們的廚師、糕點師傅、烤肉師傅、飯店老板、糖果師傅,他們的技術在這方面作出了很大的貢獻,這你總得承認吧?你那位第歐根尼,這樣忍饑挨餓,他周身的器官大概不會不聽話的。

    我:你錯了。從前,這位犬儒主義者的服裝與我們今天的寺院服裝一樣,顯示出同樣高尚的品行。犬儒主義者就是雅典的圣衣院修士和方濟各會修士。

    他:這回我可抓住你了。那么第歐根尼也跳過啞劇,不是在伯里克利面前,就是在科林斯的拉伊斯或芙里尼面前。

    我:你又錯了。別人出重金買得的妓女,為了得到快樂倒愿意委身于他呢!

    他:如果發生妓女忙于接應他人,而犬儒主義者又迫不及待的情況,怎么辦呢?

    我:那他就會回到自己的酒桶里去,而不需要她了。

    他:你是想勸我效仿他嗎?

    我:我拿性命擔保,這肯定比卑躬屈膝、自輕自賤、出賣自己的靈魂好。

    他:可是我需要一張舒適的床鋪,一張豐盛的餐桌,冬季衣服暖和和,夏季服裝輕且爽,我需要休息、金錢,還有許多其他東西。我寧愿靠別人的恩惠,而不愿用自己的勞動去獲得這些。

    我:因為你是一個懶漢、饞鬼、懦夫、無恥之徒。

    他:我想,這些我都告訴過你。

    我:生活上需要的東西自然有其一定價值。可是,為了獲得這些東西你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你卻完全不顧。那下流的啞劇,你過去跳過,你現在跳著,你還要繼續跳下去。

    他:這是真的。做這種事,從前我沒有花什么力氣,現在就更不費吹灰之力了。正因如此,我要是采取另外一種步法,可能非常辛苦,我又堅持不住,反倒糟糕。不過,從你說的這些話里,我倒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那可憐的嬌妻真是非常達觀的人。她勇敢有如雄獅。有時我們沒有面包,又身無分文,家中衣物也幾乎全部賣光。我倒在床腳,冥思苦想,要找出一個能借給我一個埃居、又不需要還他的人。我的妻子倒像金絲雀一樣快活,她坐到大鍵琴跟前,自彈自唱。她有夜鶯一般的歌喉,可惜你沒有聽過她歌唱。我參加什么音樂會演奏的時候,就把她帶去。路上,我對她說:“來吧,夫人,讓人家欣賞欣賞你,把你的才能和魅力都施展出來!讓他們著迷,讓他們傾倒吧!”到了音樂會上,她一唱,就讓人著迷,就讓人傾倒了。唉,我這可憐的小寶貝,從此我就失去了她。除了才能之外,她還有一張櫻桃小口,她的牙齒像一排珍珠;眼睛,雙腳,皮膚,面頰,胸脯,牝鹿一般的小腿,大腿,臀部,都可以做成模型。遲早她至少會把一個田賦包稅人搞到手!啊,多么優美的體態,多么美的大腿!啊!天哪,多么美的大腿!

    于是他模仿起他老婆走路的姿勢來:他邁著小碎步,頭抬得很高,擺弄著扇子,扭動臀部。對于我們那些賣弄風騷的小女子,這實在是一幅最有趣而又最滑稽可笑的漫畫。

    然后,他又撿起原來的話題,繼續說下去:

    他:我帶著她到各處游逛,杜伊勒里花園,王宮廣場花園,各林蔭大道。她是絕不可能一直跟著我的。清晨,她不戴帽子、穿著短短的便裝橫過馬路的時候,如果你見了她,說不定也會停下腳步注視她,張開雙臂輕輕擁抱她。跟著她的人,望著她的小腳邁著碎步匆匆走過,端詳著她薄薄的短裙勾勒出來的豐滿的臀部,都加快腳步,緊緊相隨。任憑這些人向前追趕,然后輕盈地轉過頭來,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望著他們。這些人見了,頓時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因為這枚獎章(127)的正面,其美麗的程度也不亞于背面。可是,唉!我已經失去了她。我發財致富的希望也都隨之成了泡影。我娶她為的就是這個目的,也向她透露了我的全部計劃。她非常聰明,認為我那些計劃一定能夠實現;她也很有頭腦,完全贊同了我的計劃。

    講到這里,他號啕大哭起來,說道:

    他:我失去了她,心情永遠也不會平靜了。從那時起,我就戴起了教士的小帽和領巾。

    我:是由于悲痛么?

    他:也可以這么說吧!不過真正的原因,是要靠這個找口飯吃……喂,你看看幾點了,我還要上歌劇院去。

    我:今天上演什么節目?

    他:杜維尼的作品。他的音樂中有不少東西相當美,可惜他不善于在他人之前將這些表現出來。在這些已經作古的人當中,總有一些是使活人感到不快的。有什么辦法呢?Quisque suos patimur manes.(128)喲,已經五點半了。我聽見教堂的鐘聲響了。這是卡那耶院長做晚禱的鐘聲,也是我做晚禱的鐘聲。再見,哲學家先生。我總是這樣子,改不了了,是不是?

    我:唉,可惜,是這樣。

    他:但愿我這苦再受四十年左右就行了,不要再長了。誰最后笑,才笑得最好。

    * * *

    (1)Vertumnus,古羅馬神話中掌管四季變化的神。這句話的意思是“因命運多舛而性情反復無常”。

    (2)Palais-Royal,巴黎著名古建筑群,內有很多花園,始建于十七世紀,初為黎塞留紅衣主教居所,后為奧爾良公爵宅邸。此后向公眾開放。

    (3)Café de la Régence,建于一七一八年,位于王宮廣場,是狄德羅經常光顧的地方。

    (4)Kermur de Legal(1702—1792),法國著名棋手。

    (5)François-André Danican Philidor(1726—1795),法國著名棋手、作曲家,是狄德羅的好友。

    (6)梅歐(Mayot)與下文的福貝爾(Faubert),生卒年不詳,梅歐或為外科醫生。

    (7)法國舊幣的最小單位,相當于二十分之一里弗爾。

    (8)Jean-Baptiste Lully(1633—1687),佛羅倫薩音樂家,在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宮廷中曾備受寵愛。

    (9)Jean-Philippe Rameau(1683—1764),又譯拉莫,法國作曲家、音樂理論家。

    (10)指呂利。

    (11)Pierre de Marivaux(1688—1763),法國古典喜劇作家。

    (12)指克洛德·克雷比庸(Claude Crébillon,1707—1777),法國小說作者,其作品流于色情。

    (13)指下國際象棋。

    (14)Comte de Bissy(1721—1810),法國劇作家,法蘭西學院院士。

    (15)Clairon(1723—1803),法國著名女演員,在古典戲劇中扮演主角前后長達二十五年,她也扮演過馬里沃戲劇作品中的主角。

    (16)Diogenes(前412一前324),古希臘犬儒學派哲學家。

    (17)Phryne,公元前四世紀的古希臘交際花。

    (18)Silenus,古希臘神話中職司森林的神之一,常被描繪成塌鼻子、大肚子的老頭。

    (19)Jean Racine(1639—1699),法國劇作家。

    (20)Antoine-Claude Briasson(1700—1775),《百科全書》的經銷人之一。

    (21)Barbier,生卒年不詳,是當時巴黎的一個絲綢商人。

    (22)Charles Pinot Duclos(1704—1772),法國歷史學家、倫理學家。狄德羅這里在說反話,因為杜克洛實際上性情粗暴。

    (23)Abbé Trublet(1697—1770),法國教士、倫理學家。狄德羅這里也在說反話,因為特呂勃萊詭計多端。

    (24)Abbé d’Olivet(1682—1768),法國翻譯家、語法學家。狄德羅這里是諷刺奧里維不正直。

    (25)Jean-Baptiste Greuze(1725—1805),法國畫家,長于風俗畫及人像。

    (26)Mérope,伏爾泰所著同名悲劇中的女主人公。

    (27)全名《穆罕默德或狂熱主義》,為伏爾泰所作悲劇,曾于一七四二年八月上演。

    (28)René-Nicolas de Maupeou(1714—1792),法國司法大臣。一七七一年他提出改革司法制度的法令,遭到許多人反對。伏爾泰曾在《穆罕默德》中為他辯護。

    (29)這些都是音樂家拉摩的作品。

    (30)意為將那些作品據為己有。

    (31)此五人都是著名作家和記者,反對百科全書派。

    (32)指薩巴蒂耶·德·卡斯特爾所著《三個世紀的法國文學史》。

    (33)指弗勒龍或布萬西奈。

    (34)德·蘇比茲的馬棚當時常常接待貧苦人。

    (35)洛貝是當時一個蹩腳文人,生卒年不詳。

    (36)此處當指洛貝關于梅毒的詩。

    (37)Dijon,法國城市,位于巴黎東南。

    (38)Louis de Carmontelle(1717—1806),法國畫家、建筑師、雕刻家。

    (39)喜劇演員,生卒年不詳,是拉摩的侄兒的保護人貝爾丹的情人。

    (40)Nicolas Bergier(1718—1790),法國神學家,與狄德羅及百科全書派為敵。

    (41)拉丁語,啊,寶貴的糞便。

    (42)Samuel Bernard(1651—1739),路易十四及路易十五時代的大金融家。

    (43)指小天使的形象。

    (44)Andrea Locatelli(1693—1741),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家。

    (45)一七二五年由菲利多爾創辦,在杜伊勒里宮演出。

    (46)費拉里和夏勃朗均為意大利演奏家,生卒年不詳。

    (47)Domenico Alberti(1710—1740),意大利歌唱家、作曲家。

    (48)Baldassare Galuppi(1706—1785),威尼斯作曲家,滑稽歌劇創始人。

    (49)盧森堡公園的一條小徑,兩旁種滿法國梧桐,后改名為“弗勒呂斯路”。

    (50)暗指自己妻子脾氣不好。

    (51)狄德羅的女兒昂熱麗克生于一七五三年。

    (52)Jean Le Rond d’Alembert(1717—1783),法國數學家,《百科全書》的重要撰稿人之一。

    (53)關于伏爾泰死亡的事,確有好幾次謠傳。一七五三年、一七六〇年和一七六二年都有過這一類謠傳。

    (54)在十八世紀上半葉曾有四位雅維利埃,都是歌劇院著名舞蹈演員。

    (55)Le baron de Bacq,荷蘭貴族,生卒年不詳,喜愛音樂,經常在他的府邸舉行音樂會。

    (56)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1657—1757),法國哲學家、詩人。

    (57)此二人均為歌劇院女舞蹈演員,生卒年不詳。

    (58)維爾摩良是田賦包稅人布萊的女婿。這類人除了將一部分收入上交外,其余收入全部中飽私囊,因而大發橫財。

    (59)Georges-Louis Leclerc,comte de Bouffon(1707—1788),法國博物學家、作家。

    (60)Marcus Porcius Cato(前237—前142),古羅馬政治家、演說家,以嚴守道德原則著名,后來人們便用他形容嚴守或假裝嚴守道德原則的人。

    (61)讓·卡拉(Jean Calas,1698—1762)本是圖盧茲加爾文派教徒,商人。其子自殺,卡拉隱情未報。他因此受到誣告,說他為阻止兒子信仰天主教而將其殺害,被判處車輪刑(將犯人四肢打斷以后綁在車輪上任其死去)身死。一七六五年,其家屬在伏爾泰及包蒙幫助下翻案成功,使他恢復了名譽。“卡拉事件”遂成為天主教不容并迫害新教徒的典型事例。這里將伏爾泰的《穆罕默德》一劇與他為卡拉翻案一事并列,以說明狄德羅的觀點。

    (62)Cartagena,西班牙城市。

    (63)拉丁語,同樣,同時。

    (64)法語中常用“像母鵝一般愚蠢”來形容一個人愚蠢至極。

    (65)此處法文原文中,弗勒龍用單數,布萬西奈用多數。疑為作者疏忽之處,現據上文改正如此。

    (66)Stentor,《荷馬史詩》中的人物,以聲音洪亮著稱。

    (67)Dangeville(1714—1796),法蘭西喜劇院女演員,擅長演聰明伶俐的侍女。

    (68)指小胡絲的情人貝爾丹。

    (69)拉丁語,肚腹賦予人智慧。

    (70)蒙梭日與維爾摩良一樣,也是布萊的女婿。

    (71)Alexis Piron(1689—1773),法國詩歌及戲劇作者,作品中經常攻擊伏爾泰。

    (72)指梅毒。

    (73)Theophrastus(約前371—前288),古希臘植物學家,被譽為植物學之祖。

    (74)Jean de La Bruyère(1645—1696),法國作家,著有《品格論》。

    (75)意為那個人曾向看門人借錢。

    (76)原文為意大利語。

    (77)比喻小心謹慎。

    (78)法國古幣名,相當于十個里弗爾。

    (79)指宗教裁判所給判處火刑者穿的黃色衣服。

    (80)拉丁語,詭計大王馬斯卡利烏斯萬歲。馬斯卡利烏斯是莫里哀戲劇中的一個角色,源自意大利喜劇,是個詭計多端的仆人。

    (81)Egidio Romualdo Duni(1709—1775),意大利作曲家,曾任意大利喜劇院院長,一七五二年來到巴黎,與法瓦爾、瓦戴等人合作創作、演出了二十多出喜歌劇。他于一七五七年創作的喜歌劇《畫家愛上了他的模特兒》尤其著名。

    (82)這里談的是一七五二年八月一日爆發的喜劇之爭。那天意大利劇團在巴黎上演佩爾戈萊西的《女仆做夫人》,整個巴黎音樂界、文藝界分裂成兩個陣營,爭論激烈。盧梭稱這場爭論“比一場宮廷政變或一件宗教事件還激烈”。本文曾數次談論這個問題,如談到音樂家拉摩時,說他打倒了呂利,自己也斷送在意大利的名家高手手里。

    (83)指杜尼及其合作者們。

    (84)杜尼的歌劇《瘋人島》中的一段。

    (85)菲利多爾的歌劇《馬掌師傅》中的一段。

    (86)André Campra(1660—1744),法國作曲家,法國歌唱芭蕾劇的奠基者。

    (87)André Cardinal Destouches(1672—1749),法國作曲家,康普拉的弟子。

    (88)Jean-Joseph Mouret(1682—1738),法國作曲家。

    (89)這是一個文字游戲,法文中“cher”一詞,既可以作“親愛的”解,也可作“昂貴”解。

    (90)Giovanni Battista Pergolesi(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家、管風琴家。

    (91)這些都是當時法國經常上演的歌劇,其中《唐克萊德》為康普拉作曲,《埃西》系呂利作曲,《多情的印度女郎》《卡斯托耳》及《詩才》系拉摩作曲。

    (92)呂利作曲的抒情悲劇,一六八六年在巴黎首次演出。

    (93)指歌劇院,位于王宮廣場附近的一個死胡同里。

    (94)出自拉莫特一首歌曲,已成為諺語,意為別指望了。

    (95)全名為《拉貢德的愛情》,穆雷作曲。

    (96)拉摩于一七四九年創作的歌劇。

    (97)杜哈曼·蒙梭及其兄弟,還有杜哈曼·德蘭維里葉,均為學識淵博的學者,曾寫《燒炭人技藝》一書。

    (98)均為杜尼及其合作者創作的歌劇。

    (99)出自歌劇《瘋人島》。

    (100)意大利語,莫前來,且等待……你要把澤爾比娜記心懷……與你相比,人人遜色。這是《女仆做夫人》中的一段唱詞。

    (101)Niccolò Jommelli d’Aversa(1714—1774),意大利作曲家。

    (102)當指手杖之類。

    (103)《卡斯托耳》中的一段。

    (104)指哈斯(Jean Adolphe Pierre Hasse,1699—1783),德國作曲家。

    (105)Domingo Miguel Barnabé Terradeglias(1713—1751),西班牙音樂家。

    (106)Thomas Traetta(1727—1779),意大利音樂家。

    (107)Philippe Quinault(1635—1688),法國詩人、劇作家。

    (108)Antoine Houdar de La Motte(1672—1731),法國悲喜劇詩人。

    (109)Demosthenes(前384—前322),古希臘演說家、政治家。

    (110)Samuel Pufendorf(1632—1694),德國著名法學家、歷史學家。

    (111)Hugo Grotius(1583—1646),荷蘭著名法學家。

    (112)或指布邁茲里德,他曾經教過狄德羅的女兒彈琴。

    (113)指背心或褲腰上的小口袋。

    (114)雷歐(Leonardo Leo,1694—1744),芬奇(Leonardo Vinci,1696—1730),二人都是那不勒斯作曲家。

    (115)Marquise de Pompadour(1721—1764),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情婦。

    (116)這出戲于一七六一年在巴黎上演,劇本作者為意大利劇作家哥爾多尼。

    (117)指圣日耳曼戲劇節。

    (118)法國諺語,意思是一般人很輕信,看見扁嘴的,就以為是鴨子。

    (119)據神話傳說,門農是提托諾斯和黎明女神厄俄斯的兒子,在特洛伊戰爭中被阿喀琉斯殺死。厄俄斯用濃云使大地陷入黑暗,命令大風從敵人手中奪回兒子尸體,運到安葬的地方。在忒拜附近有兩座巨大石雕,都叫門農。一次地震后,北側的石雕部分被毀。每當其石受到陽光照射,即發出一種樂音。人們說,這是門農在向母親致意。

    (120)根據希臘神話,達那伊得斯是達那俄斯五十個女兒的總稱。她們在新婚之夜將配偶殺死,被罰永無休止地往一個漏水的大桶中裝水。

    (121)指拉小提琴。

    (122)René Antoine Ferchault de Réaumur(1683—1757),法國物理學家、博物學家。

    (123)Jean-Georges Noverre(1727—1810),巴黎喜歌劇院的芭蕾舞師。

    (124)Abbé Galiani(1728—1767),狄德羅的摯友,曾與狄德羅共同創作《關于小麥貿易的對話》。

    (125)Pantalon,意大利喜劇中的典型人物,是吝嗇的老色鬼。

    (126)指高夏教士(Gabriel Gauchat,1709—1774),他曾寫過《對近代各種反教會作品的分析和駁議》。

    (127)指這個女人。

    (128)拉丁語,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所受的痛苦各不相同。語出維吉爾《埃涅阿斯紀》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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