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一)》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狄德羅作品集

    他倆是怎么遇到的?機緣巧合,跟大家一樣。他們尊姓大名?這關您什么事?他們從哪兒來?從最近的地方來。他們到哪兒去?難道我們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么?他們說些什么?主人什么也沒說,雅克說他隊長常說,人世間發生的事,福也罷,禍也罷,都是那上邊寫好了的。

    主人:“那上邊”,這詞了不得。

    雅克:隊長還說,槍膛里射出的每一顆子彈都是領命而行(1)。

    主人:此言有理……

    (沉默片刻,雅克放聲道)“見鬼去吧,酒店老板,還有他的酒店!”

    主人:為何詛咒與你我一樣的人?這可不像基督徒。

    雅克:因為酒店的劣酒把我灌得醉醺醺,忘了給家里的馬飲水。我老爹發現了,火冒三丈,我晃晃腦袋沒理會,他便抄起棍子朝我肩頭掃去。這一記有點重。當時恰好有一支隊伍開往豐特努瓦那邊的兵營,我一賭氣就當了兵。我們剛到仗就打起來了。

    主人:結果你就挨了朝你射來的那顆槍子。

    雅克:您猜對了。一槍打在膝蓋上。這一槍帶給我什么福事禍事,上帝全知道。這些事一件連一件,連得有多緊呢,就跟這馬嚼子似的,一環扣一環。假如沒有這一槍,我想我就不會嘗到愛的滋味,也不會成跛子。

    主人:這么說你愛過?

    雅克:當然愛過。

    主人:因為挨了一槍?

    雅克:因為挨了一槍。

    主人:你可從來沒跟我說過。

    雅克:是沒說過。

    主人:為什么?

    雅克:因為說早了,說晚了,都不合適。

    主人:那么現在是時候了么?

    雅克:那誰知道?

    主人:甭管那么多了,快說吧……

    雅克開始講他的風流事。下午,天氣悶熱,主人昏昏欲睡。他們走在曠野里,夜幕突然降臨,他們迷路了。主人氣炸了,掄起鞭子朝仆人猛抽。每抽一下,倒霉的雅克就來一句:“這一鞭,那上邊肯定也寫好了……”

    您瞧,看官,我現在是左右逢源。您自是想聽雅克的風流事,可是,是讓您候上一年,還是兩年、三年;是不是讓雅克與主人分手,各自去歷練,體驗我喜聞樂見的事,這些都由我說了算。我若想叫主人娶老婆,當烏龜,叫雅克登船周游列島,而且把他主人也帶去,再叫他倆同乘一艘船回法國,那有什么能攔得住我?講故事還不容易!不過,他倆好歹得熬過這個難熬的夜晚,您呢,您也得候一夜。

    曉色微現,他倆又騎上牲口,繼續趕路。他們去哪兒?您瞧,您這是第二回問我這事了,我也再告訴您一回:“這與您何干?”假如我一上來就嘮叨旅行的事,那么雅克的風流事就黃了……他倆悶聲走了一陣,待倆人的郁悶勁稍稍緩解,主人對仆人道:

    “嗯,雅克,你的風流事講到哪兒啦?”

    雅克:我想是講到敵軍吃敗仗。逃的逃,追的追,人人自顧自。我留在戰場上,死人傷兵堆成山,我被埋在里面。第二天,有人把我連同其他十幾個人一起扔上大車,運到醫院。哎呀,先生,我看什么傷都沒有膝蓋受傷遭罪。

    主人:得了吧,雅克,你真逗。

    雅克:先生,說真的,我不開玩笑!膝蓋有多少骨頭多少筋,我都說不好,還有許多叫不上來的東西……

    一個莊稼人模樣的漢子,馬背上馱了個姑娘,跟在他們后面,他聽到他們談話,便插嘴道:“先生說的有道理……”不知道他這個“先生”是沖誰說的,反正雅克和他主人都不樂意了。雅克對這個不知高低亂插嘴的家伙說道:“你插哪門子嘴呀?”“我說的是我的本行。我是外科醫生,愿為二位效勞。我給二位說說……”他馬背上的女人說道:“大夫先生,趕我們的路,甭管這二位,他們不喜歡聽人教訓。”“那不行,”外科醫生說,“我就要給他們說說,我要說的是……”他推開女人轉身說話,女人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一只腳裹進外套的下擺里,襯裙掀過頭頂。雅克下馬,將她的腳拽出來,把裙子理好。不知道他是先放下裙子,還是先拽的腳。女人的尖叫聲說明她傷得不輕。雅克的主人對大夫說:“就怪你要說。”大夫說:“就怪你們不聽我說!……”雅克對跌倒的或者已經被攙扶起來的女人說:“姑奶奶,您壓壓驚。這不是您的錯,也不是大夫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我主子的錯,那上邊都寫好了的,說今兒這個時辰在路上,大夫先生嘴巴犯賤,我主子跟我倆心情不好,您腦袋會擦破皮,您還要露出腚……”

    假如我心血來潮要拿您開涮,那么這件事在我筆下且有說頭呢。我可以叫這女人變成大人物,叫她當鄰村本堂神父的侄女;我可以叫村里的莊稼漢騷動起來,準備講些打斗啊、玩女人啊之類的故事,因為說到底,那鄉下女人只穿內衣的模樣挺撩人的,雅克和他主人都發現了。艷遇經常有,如此銷魂的機會卻不多。雅克憑什么不再風流一回?憑什么不再當一回主人的情敵,甚至是頭號情敵?——他果真和主人爭風吃醋來著?——您哪來這么多問題!您還想不想讓雅克講他的風流事?咱們一言為定,您說說看,您到底愿意還是不愿意?如果您愿意,就趕緊把鄉下女人送回馬背,坐在騎馬人后面,放這對男女走路,回頭再說咱們這兩個旅行者。這一次,雅克先開口了,他對主人說:

    “萬事萬物就這么個樣子,您這輩子沒受過傷,您不知道膝蓋吃槍子是啥滋味,您對我就得將就著點,我膝蓋被打穿,已經跛了二十年啦……”

    主人:你說的也許有理。不過,是那個不知高低的外科醫生害你現在還跟傷兵們待在大車上,離醫院很遠,離你養好傷很遠,離你的風流事也很遠。

    雅克:您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膝蓋疼得要命,大車硬邦邦,路又坑坑洼洼,更是雪上加霜。每顛簸一下,我就尖叫一聲。

    主人:你那么叫喚是因為那上邊寫好了?

    雅克:那當然!我的血快流光了,要不是我們的大車落在隊伍最后,在一棟草屋前停住,我就一命嗚呼了。我要下車,有人將我挪到地上。一個年輕女人正立在門口,可以說她是立馬回身從屋里拿來一個杯子和一瓶葡萄酒。我匆忙喝了一兩口,前面的大車動起來,就在人家準備把我抬回傷兵堆里的時候,我使勁抓住那女人的衣服,抓住身邊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表示決不上車,就是死也死在這里,不能死在十幾里外的地方。話剛說完,我就暈過去了。等我醒來,發現自己衣服脫了,睡在草屋角落的一張床上,旁邊有一個莊稼人,他是當家的,還有救過我的那個女人,還有幾個小孩子。女人用圍裙的一角浸了醋,正給我按摩鼻子和太陽穴。

    主人:哈!下流!哈!混蛋!……不要臉,你得逞了,我明白。

    雅克:不對,主子,我想您什么也不明白。

    主人:那個女人,你不就是愛上她了嗎?

    雅克:假如我愛上她,那下面還有什么可以講的?對女人愛不愛,是自己說了算的嗎?一旦愛上了,還能像沒愛上之前那樣,一言一行都把持得住?既然那上邊都寫好了,那么您要跟我講什么,我都會先告訴自己。我會打自己嘴巴子,拿頭撞墻,扯自己的頭發,可是該出的事還是會出,不多也不少;我的恩人還是要戴綠帽子。

    主人:照你這么說,誰作了孽都無需懊悔。

    雅克:您拿來反駁我的這些話,我腦子里反復琢磨過。可是思前想后,盡管我不愿意,到頭來還是得回到隊長說的那句話:世上的事,福也罷,禍也罷,都是那上邊寫好了的。先生,您有本事把寫好的抹掉?我能不是我自己?我既然是我,我做事能和我兩樣?我能既是我又是另一個?自打我呱呱落地,何曾有一時片刻出現這種情況?您想說什么盡管說好了,您的道理沒準是對的,但是,既然在我心里或者在那上邊已經寫好了,說我必須認為您的道理是歪理,那我又有啥辦法?

    主人:我在想一個問題:究竟是因為那上邊寫好了,所以你的恩人才戴了綠帽子,還是因為你的恩人戴了綠帽子,所以那上邊才寫了。

    雅克:兩條都寫了,而且這一條就寫在那一條旁邊。所有的事,一股腦兒都寫了。好比一個長卷,一點點攤開……

    看官,您看到了,借一個題目,我可以把主仆的談話怎樣地拖宕下去。在這個題目上,兩千年來人們費盡口舌,耗盡筆墨,卻沒有獲得半點進步。要是您并不因為我對您講這些而稍有感激,那么您真應該因為有些話我沒對您講而好好感激我。

    我們這兩位神學家爭論不休,互不相讓——這在神學界司空見慣,這時天色漸漸黑了。他們經過一個地方,這地方常年不怎么太平,碰到官府軟弱,民生凋敝,更是常有歹人出沒。他倆在一家破爛不堪的小客棧門口停下,店家把他們領進一間四壁透風的客房,在里面支起兩張繩床。他倆叫人備晚飯,端上來的是水塘里的水、黑面包和發酸的酒。店主、老板娘、他們的孩子、伙計,個個面露兇光。倆人聽到隔壁有人狂笑喧嘩,那是比他們先到的十來個強盜,店里的食品都讓他們搶光了。雅克若無其事,可是主人就遠不如他了,他在屋里惶惶不安地踱步,雅克卻在一旁啃黑面包,擠眉弄眼地飲酒。正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門。來人是店伙計,隔壁那幫放肆的兇漢派伙計把他們吃剩的雞骨頭用一個盤子盛了給他們端過來。雅克氣壞了,搶過主人的兩把手槍。

    “干什么去?”

    “您別管。”

    “我問你干什么去。”

    “叫這些混蛋放明白點。”

    “他們有十來個人,你知道么?”

    “就是有百來個人又怎么樣,如果那上邊寫了,說他們人手不夠,那他們有十來個人也不管用。”

    “你跟你那句口頭禪見鬼去吧!……”

    雅克掙脫主人的手,雙手各掂著一支槍,闖進強盜的房間。“快,都躺下,”他對強盜們說,“誰敢動一動,我就打碎誰的腦袋……”雅克的臉色和口氣毫不含糊。這幫混蛋和正人君子一樣貪生怕死,乖乖從桌邊站起,扒掉衣服躺倒。主人不知道雅克吉兇如何,心里正七上八下,雅克夾著那些人的衣服回來了。他生怕他們爬起來,便拿走了他們的衣服,鎖上了門,將鑰匙掛在一支手槍上。“先生,現在萬事大吉,”他對主人說,“用床抵住房門,筑起一道防線,安安穩穩睡覺就行了……”他一邊行動,把兩張床推過去,一邊輕描淡寫地跟他主人講述剛才的經過。

    主人:雅克,你是什么鬼家伙?你以為……

    雅克:我沒有以為,也沒有不以為。

    主人:假如那伙人不肯躺下怎么辦?

    雅克:不可能。

    主人:為什么?

    雅克:因為他們沒有不肯。

    主人:假如他們爬起來怎么辦?

    雅克:活該倒霉,要不就活該走運。

    主人:假如……假如……假如……

    雅克:假如,假如,俗話說得好,假如大海開了鍋,煎魚烤魚多又多。先生,真是活見鬼。剛才您以為我以卵擊石,結果您大錯特錯,這會兒您又以為大禍臨頭,結果可能還是大錯特錯。在這棟房子里,我們一個個你怕我、我怕你,這說明大家都是白癡……

    他一邊說,一邊脫衣服上床,呼呼大睡。他主人只好也啃了一塊黑面包,喝了一口劣酒。他一邊豎起耳朵聽四周的動靜,一邊望著鼾聲大作的雅克,說道:“真是個鬼家伙!……”

    主人學下人的樣子,仰面躺在破床上,可是卻不能照樣子睡著。天剛蒙蒙亮,雅克感覺有一只手在推他。是他主人,正輕聲喚他:“雅克!雅克!”

    雅克:什么事?

    主人:天亮啦。

    雅克:有可能。

    主人:起床吧。

    雅克:為什么?

    主人:趕快離開這兒。

    雅克:為什么?

    主人:因為我們待在這里不太平。

    雅克:誰說的?別的地方就太平啦?

    主人:雅克?

    雅克:行啦,雅克,雅克!您這人好怪!

    主人:你才怪呢!……雅克,好伙計,我求你了。

    雅克揉了揉眼睛,打了好幾個哈欠,伸了伸懶腰,下得床來,不慌不忙穿上衣服,把床推回原地,走下樓去。他來到馬廄,架上馬鞍,套上韁繩,叫醒睡夢中的店主,結了房錢,兩個房間的鑰匙卻仍揣在懷里,倆人上路了。

    主人恨不得馬蹄生風,眨眼工夫跑出十里地去,雅克卻不改舊習,喜歡慢悠悠地走。他們走出一段路,離那晦氣的客棧很遠了,主人聽雅克的口袋里有動靜,便問他是什么,雅克回答是客棧房間的鑰匙。

    主人:怎么不還給人家?

    雅克:沒有鑰匙,他們就得破門而入。先得破隔壁的門,把那幫人放出來,然后再破我們的門,才能拿到那幫人的衣服,這樣我們就有了時間。

    主人:做得好,雅克!不過,有時間干什么?

    雅克: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主人:你想爭取時間,那你干嗎這么慢悠悠地走?

    雅克:因為弄不清那上邊是怎么寫的,我們就不知道我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們就只好跟著感覺走。我們把這感覺叫做理智,也就是跟著理智走。這理智么,其實也不過是一種危險的感覺,是福是禍,沒個準。

    主人:你能告訴我什么人是瘋子,什么人是聰明人嗎?

    雅克:當然可以。瘋子么……有了……就是不幸的人,照此推理,聰明人就是幸福的人。

    主人:什么人是幸福的人,什么人是不幸的人?

    雅克:這個問題好回答。幸福的人,就是福氣在那上邊寫著的人,照此推理,不幸在那上邊寫著的人,就是不幸的人。

    主人:那到底是誰把福氣和不幸寫在那上邊的?

    雅克:誰寫了記載天下事的長卷?我隊長的朋友,另一位隊長,為了知道這一點,可能愿意花一個埃居,可是我隊長連一個子兒也不會花,我本人也不會。因為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知道了以后,該我摔斷脖子的大坑,我就能繞開?

    主人:我看行。

    雅克:我看不行。因為那樣的話,長卷上就有了錯話,可是長卷寫的是真話,而且只寫真話,寫盡天下的真話。難道長卷上寫了“某天雅克要摔斷脖子”,結果雅克卻沒有摔斷脖子?您認為會發生這種事——不論是誰寫的?

    主人:這個問題三言兩語說不清。

    雅克:我隊長認為,所謂謹慎是一種預設,是憑經驗把眼下的境遇當作原因,我們希望出現或者擔心出現的事便是結果。

    主人:你從中悟到點什么?

    雅克:那當然,這些話我漸漸就聽慣了。不過,他又說了,誰敢自夸有足夠的經驗?自夸有足夠經驗的人就沒有出過錯?再說,誰能夠正確估價他的處境?我們頭腦里的估價與那上邊寫定的估價根本是兩碼事。究竟是我們支配命運,還是命運支配我們?多少精心策劃的事情都失敗了!將來還有許許多多會繼續失敗!多少異想天開的事情反倒成功了!將來還有許許多多會繼續成功!這是貝亨奧普佐姆失陷和馬翁港失陷之后,我隊長說的。他還說,小心謹慎并不能保證馬到成功,不過碰得頭破血流之后,無妨聊以自慰,借以原諒自己。所以,每次戰斗前夜,他在帳篷里睡得都跟在軍營里一樣香甜,上火線就像赴舞會。見到他,您才該驚叫:“這是什么怪人!……”

    剛說到這兒,就聽得身后不遠處有吶喊聲,還有一片雜沓聲。他們回過頭去,只見一群漢子,舉著長桿草叉,飛也似的往這邊奔來。您一定以為這是剛才講到的客棧老板率領家人、仆人,還有那群強盜;您一定以為,早上這幫人沒有鑰匙便撞開了房門,強盜料想是雅克主仆二人拿了他們的衣物溜之大吉。雅克此時的想法和您一樣,他咬牙道:“該死的鑰匙,該死的感覺或者理智,叫我拿什么鑰匙!該死的小心謹慎!”等等,等等。您一定以為這群人會撲向雅克和他的主人,亂棍齊下、手槍連發、血肉橫飛。我只消一句話便可以讓這樣的場面出現,但是那樣的話,故事的真實性就沒了,雅克的風流事也就完了。我們的兩位旅行者并沒有被人追殺。他倆離開客棧之后,客棧里發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反正他倆繼續趕路,只顧走,卻不知道去哪里,雖說心里基本知道想去哪里。他們或者沉默或者絮叨,為的無非是打發郁悶和疲倦,趕路的人都有這個習慣,有時候端坐不動的人也有這個習慣。

    顯而易見,我不是寫小說,因為小說家一定會用的那些手法都不入我的眼。如若有人拿我寫的東西當真事,那么即便錯了,也比起拿我寫的東西當故事錯得輕些。

    這一回是主人先開口,張口還是那句老話:“哎,雅克,說說你的風流事?”

    雅克:我講到哪兒啦?老是被打斷,不如索性從頭開始吧。

    主人:別,別。就從你倒在草屋門前,被抬到床上,住在草屋里的一家人圍在床邊開始。

    雅克:好!當時最著急的事是找一個外科醫生,可是這方圓十來里就沒有外科醫生。好心的房主人便打發孩子騎馬去最近的地點請一個。孩子走了,好心的女人燙了劣酒,把她男人的一件舊襯衣撕開,把我的膝蓋擦洗了,墊上紗布,用襯衣布條包扎好。他們從螞蟻嘴里奪下幾塊糖,泡在剛才給我洗傷口的酒里,我一口吞下。他們叫我沉住氣。時候不早了,一家人坐下吃晚飯。飯吃完了,孩子還沒回來,自然也就不見外科醫生的影子。老爹開始焦躁起來,他是那種喜歡自尋煩惱的人。他埋怨女人,看什么都不順眼,氣哼哼地把其他孩子都趕去睡覺。他女人在板凳上坐下,拿起了織布的捻子。他呢,走過來,走過去,一邊走,一邊找碴兒跟女人吵架。“如果你聽我的話到磨坊去……”他沖我睡的床歪歪腦袋。

    “我明天去。”

    “今天去才對,我跟你說了的……還有大棚里剩的麥稈,怎么還不弄走,等什么呢?”

    “明天拉走。”

    “剩下的已經不多了,就該今天拉走的,我跟你說了的……谷倉里那堆大麥都要捂壞了,我肯定你沒有想到翻一翻。”

    “孩子們翻過了。”

    “你該自己做。你要是待在谷倉里,就不會站在門口……”

    說歸說,醫生還是來了,后來又來了一位,接著來了第三位,身后跟著這家的男孩。

    主人:你的外科醫生好像圣羅什的帽子(2)。

    雅克:男孩趕到第一位醫生家,醫生不在,他太太讓人通知了第二位醫生,第三位是被男孩叫來的。“嗨,兩位同行,晚上好,你們也來啦?”第一位醫生對另外兩位說。三個人趕路趕得匆忙,又熱又渴。他們在還沒有撤掉桌布的餐桌邊落座,女人到地窖取了瓶酒上來。男人在牙縫里嘟囔道:“唉,真見鬼,她待在門口干嗎?”醫生們喝酒,聊起地方上的各種病,然后又顯擺自己治了多少病人。我哼唧了幾聲,他們對我說:“一會兒就來給你看。”一瓶酒喝完,又要了一瓶,酒錢都算在我的醫療費里。又要了第三瓶,要了第四瓶,都算在我的醫療費里。每拿一瓶酒,男人就像第一次那樣嘆道:“唉,真見鬼,她待在門口干嗎?”

    如果換一個人,有什么故事不能從下面這些個事里編出來:三個外科醫生湊到了一起,喝到第四瓶酒時談鋒正健,個個有滿腹妙手回春的高招;雅克心急如焚,房主人悶悶不樂,幾個鄉下郎中卻就雅克的膝蓋高談闊論,各持己見,一位說不截肢的話小命難保,另一位則認為應該把子彈和隨子彈進去的那塊布取出來,把腿給可憐蟲留下。換一個人寫,諸位會讀到雅克坐在床上,眼淚汪汪瞅著自己的腿,與它訣別,就像一位將軍夾在杜福阿與路易(3)之間;會讀到第三位郎中蠢話連篇,弄得最后三個人竟吵翻了,先是彼此謾罵,終至于互相飽以老拳。

    諸位在小說里,在舊戲文里,在街頭巷尾耳熟能詳的這些場面,我就不拿來在諸位耳邊聒噪了。我聽得房主人大聲埋怨他女人“她待在門口干嗎”,便不由得想到莫里哀筆下的阿爾巴貢,他埋怨兒子道:“他跑到那鬼船上去干嗎?”(4)我就明白,不但要真實,還必須逗樂。因為這個道理,我們大伙兒會永遠說“他跑到那鬼船上去干嗎”,而這位莊稼漢的話“她待在門口干嗎”休想流傳開。

    不過,雅克不像我這樣知道進退,他沒完沒了地跟主人說這句話,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也不怕再次叫主人昏昏欲睡。留下來照顧傷員的,是三位大夫中不說最有本事的,也是最有精力的那一位。

    您要說了,我莫非真要當著您的面抽出幾把手術刀,劃開肌膚,放出血來,讓您目睹一場外科手術?按您的意思,這不符合公序良俗?……那好吧,外科手術就算了。不過,您至少允許雅克像他實際上做的那樣對主人說:“啊,先生,膝蓋碎了,重新拼好談何容易!……”主人一如既往地回答:“得了,得了,雅克,你別逗了……”可是,有一件事,花再大的代價我也得讓您知道,雅克的主人剛說完這句無禮的話,他的馬就失了前蹄,訇然倒地。他的膝蓋重重磕在一塊尖石上,疼得他吼起來:“我活不成了!膝蓋碎了!”

    雅克無疑是我們能夠想到的第一大好人,對主人情深意篤,然而我真想知道此時他心底里究竟閃過什么念頭,且不說主人摔倒的那一瞬間,就說他確定這一跟斗沒有什么嚴重后果的時候,他心里究竟有什么想法?我還想知道他是不是能壓制心里暗自滋生的一絲快樂,這個意外畢竟讓主人知道了膝蓋受傷是什么滋味。還有一件事,看官,我很想讓您告訴我,就是雅克的主人是不是寧愿傷的不是膝蓋,而是其他什么部位,傷得更重一點都無所謂,而且叫他撕心裂肺的,主要并非疼痛,而是丟了面子?

    主人在驟然落馬與一陣驚恐之后稍稍鎮定下來,他蹬鞍上馬,狠狠夾了五六下馬刺,那馬便閃電般躥出去,雅克的坐騎隨后也撒開四蹄。兩頭牲口同兩名騎馬人一樣,相互親密無間。這是兩對難兄難弟。

    等到呼哧呼哧喘氣的兩匹馬以正常步伐行進時,雅克對主人說:“怎么樣,先生,您怎么想?”

    主人:什么怎么想?

    雅克:膝蓋的傷啊。

    主人:我跟你看法一致,屬于重傷。

    雅克:您的膝蓋?

    主人:不,不,你的膝蓋,我的膝蓋,普天下人的膝蓋。

    雅克:主子啊主子,有些事您還是沒悟透,您要知道,我們是只顧憐憫我們自己的。

    主人:一派胡言!

    雅克:哎呀呀,我要是會表達自己的思想就好了!不過,我腦子里有話卻找不到詞,這一點在那上邊也是早就寫好了的。

    這時,雅克被一種微妙而又可能很真實的思想所困擾。他努力讓主人相信“痛苦”這個詞是沒有意義的,唯有在記憶中喚起某種親身體驗過的感覺的時候,它才有點什么意義。主人于是問他生過孩子沒有。

    “沒有。”雅克答道。

    “那你說,分娩是不是很疼?”

    “那還用說!”

    “女人分娩疼得死去活來,你覺得她們可憐嗎?”

    “很可憐。”

    “這么說,你也可憐別人,而不光是你自己?”

    “我可憐扼腕的、揪頭發的、呼天搶地的,因為我的經驗告訴我,有了痛苦才會這樣。對于分娩女人的那種陣痛,我卻不可憐,因為感謝上帝,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至于說到我們倆都明白的一種痛,就是我膝蓋的傷,您摔了這一跤,我的傷就等同您的傷……”

    主人:不對,雅克。應該是,因為我過往的傷心事,你的風流事便等同我的風流事。

    雅克:這會兒我的傷口已經上了繃帶,我覺得好些了。大夫告辭,主人一家也離開房間就寢。他們的房間和我的房間之間就隔著幾塊豁口露縫的木板,上面糊了灰墻紙,紙上有彩色圖案。我睡不著,就聽女人對男人說:“放開我,我可不想尋開心,在我們家門口,一個可憐的家伙差點死掉。”

    “老婆,這些留到完了事再說。”

    “那不行。你要沒完沒了,我就起來,我心里不快活,說起來就起來。”

    “哎呀,你要這么拿喬,倒霉的是你自己。”

    “不是拿喬不拿喬的事,問題是你有時心太狠!是……是……”

    停了不大一會兒,男人說道:“得了,老婆,你得承認,你的好心用的不是地方,弄得我們很為難,簡直沒了出路。年景不好,我們和孩子們勉強糊口。種子太貴!酒沒了!能找份活干干也好啊,可財主們都摳摳搜搜的。窮人沒活做,干一天歇四天。誰都克扣工錢,債主們更是如狼似虎。你不早不晚在這個時候弄個生人到家里來,這家伙要住到什么時候,全看老天的意思,還要看大夫的意思。大夫不著急給你治病,他們一向是把病拖得越久越好。他們越沒錢,越是要兩倍、三倍賺我們的錢。老婆,到那時你怎么能甩掉這個人?你說,老婆,你說說你的理。”

    “跟你有什么理好說。”

    “你說我好生氣、好罵人,哼,誰沒有生氣的時候,誰不罵人?本來地窖里還有點酒,天知道會這么快就沒了。昨天那幾個大夫喝的酒,比我們和孩子們一個禮拜喝的還要多。你是知道的,大夫不會白上門,誰來付賬?”

    “好,說得好,因為我們窮得叮當響,所以你又叫我生個孩子,好像我們的孩子還不夠多似的。”

    “不會吧!”

    “不會才怪,我肯定要懷上!”

    “你每次都這么說。”

    “事后我耳朵發癢就肯定錯不了。我耳朵從來沒有這么癢過。”

    “你耳朵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別碰我!放開我的耳朵!放開呀,當家的,你瘋啦?你會有麻煩的。”

    “別,別,打從圣約翰節那夜起還沒有過呢。”

    “你倒是痛快了……一個月內你都要怨我,好像是我不好。”

    “不會,不會。”

    “是你要的,對吧?”

    “對,對。”

    “你該不會忘掉吧?不會像每次那樣講吧?”

    “不會,不會。”

    你看,從“不不”到“是是”,這個因為老婆向人情屈服而一肚子惱火的漢子……

    主人:這也正是我在琢磨的事。

    雅克:這男人做事確實不太靠譜。不過呢,他還年輕,老婆又漂亮。人就是這樣,越窮吧,就越能生小孩。

    主人:什么也沒有土鱉繁殖得快。

    雅克:對他們來說,多個孩子就多個孩子,反正有人施舍。再說了,這是唯一不花錢的樂子。日子太苦,夜里好歹尋個開心,又不需要開銷……另一方面吧,男人的想法也沒什么錯。我心里正這么念叨著,膝蓋突然一陣劇痛,我喊了一聲:“媽呀,我的膝蓋!”男人也嚷道:“哎呀,老婆!……”老婆嚷道:“壞了,老公!是……是……旁邊那個人!”

    “噢,是那個家伙!”

    “他一定聽到了!”

    “聽到就聽到唄!”

    “明天我沒臉見他了。”

    “為啥?你是不是我老婆?我還是不是你男人?男人娶女人,女人嫁男人,難道是擺樣子的?”

    “哎喲!哎喲!”

    “得了,又怎么啦?”

    “耳朵!……”

    “得了,耳朵怎么啦?”

    “癢得受不了。”

    “睡覺,醒了就好了。”

    “睡不著。哎喲,耳朵癢啊!哎喲,耳朵!”

    “耳朵,耳朵,就知道說耳朵……”

    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我就不說了。總之,那女人輕聲而急促地叫了幾聲“耳朵”,接著含含糊糊、斷斷續續地嘟囔“耳……朵……”最后就歸于沉寂。我也說不清是什么,是誰,讓我猜想她耳朵不那么難受了。是這個原因還是那個原因,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叫我高興。當然她也高興。

    主人:雅克,你憑良心向我發誓,你沒有愛上這個女人。

    雅克:我發誓。

    主人:該你沒福分!

    雅克:沒福分還是走大運,誰知道。您真的以為,女人有她這樣的耳朵,會乖乖聽話?

    主人:我以為那上邊都寫著哩。

    雅克:我以為,后面還寫了,她們不會始終聽一個男人的,心里多少惦記著把耳朵伸給另一個男人。

    主人:有這個可能。

    這下子,他倆在女人的問題上沒完沒了地爭起來,一個說女人可愛,一個說女人可惡,倆人都有理由。一個說女人愚蠢,一個說女人聰明,倆人都有理由。一個說女人虛偽,一個說女人誠實,倆人都有理由。一個說女人小氣,一個說女人大氣,倆人都有理由。一個說女人漂亮,一個說女人丑陋,倆人都有理由。一個說女人嘴碎,一個說女人嘴緊;一個說女人坦率,一個說女人矯情;一個說女人無知,一個說女人明智;一個說女人端莊,一個說女人放蕩;一個說女人瘋癲,一個說女人穩重;一個說女人高尚,一個說女人下賤:倆人都有理由。

    倆人爭吵不休,片刻不停嘴,互相不服氣,那光景繞地球走一圈大概都夠了。此刻一場暴雨迎面而來,逼得他們趕路要緊……——去哪兒?——去哪兒?看官,您的好奇心可真要命!這和您究竟有哪門子關系?倘若我告訴您他們要去蓬圖瓦茲或者圣日耳曼,去洛萊特的圣母院或者孔波斯特拉的圣雅各教堂,您能有什么長進?不過假如您死乞白賴想知道,我不妨對您說,他們要去……對,為什么不呢,他們要去一座宏偉的城堡,城堡門口有告示:“我不歸屬任何人,又歸屬所有人。您未入,卻已在內。您離開,卻仍在此。”——他倆進城堡了嗎?——沒有,因為告示的話是鬼話,要不就是他們沒進城堡卻已經在城堡里了。——好吧,他倆至少出城堡了吧?——沒有,因為告示的話是鬼話,要不就是他們出了城堡卻還在城堡里。——他倆在那兒干嗎?——雅克在說那上邊都寫好了的,主人在說他想說的,他倆都有道理。——他倆遇到了什么人?——各色人等。——這些人說什么了?——有真話,更多的是假話。——就沒有文人雅士?——啥地方少得了文人雅士?也少不了討厭的包打聽,這種人好比瘟神,躲得越遠越好。雅克和他主人在城堡里溜達,最叫他們憤憤不平的是……——這么說他們溜達來著?——沒躺下,沒坐下,那只有溜達……最叫雅克和他主人憤憤不平的是,他們發現二十來個狂徒,占了最豪華的房間,還嫌不夠寬敞。這伙人無視公眾的權利,無視告示的真實意思,宣稱城堡的所有權徹底歸了他們。他們通過雇來的一群小嘍啰,蒙騙小嘍啰雇來更多的小嘍啰,小嘍啰們都信了他們,隨時準備為一元賞錢而把膽敢首先提出異議的人絞殺或者砍殺。不過,在雅克和他主人那個時代,偏偏時不時就有人不信這個邪。——他們能全身而退?——那得看情況。

    您或許要說了,我是在逗樂,我不知道如何打發我這兩個旅行者,只好玩弄思想貧乏之輩慣用的伎倆,就是講寓言。我可以為您放棄寓言,放棄我能從中演繹出的萬千世界,我可以投您所好,但是有個條件,絕對不許再拿雅克和他主人方才落腳的地點來煩我。不管他們進了城堡,還是眠花宿柳;不管他們投宿老朋友家,享受盛筵款待,還是奔了一群寒酸的教士,看在上帝的分上吃豬食睡狗窩;不管他們是進了一個大人物的家,要什么沒什么,不需要的一應俱全,還是在一家大客棧吃了一頓用銀盤端上來的粗食,在精美的幔帳中與濕漉漉皺巴巴的床單上熬了一夜,清早離店時還被敲了一筆竹杠;不管他們是遇到了村上好客的本堂神父,神父到手的什一稅(5)少得可憐,為了一盤炒蛋和一碗燉雞塊,把教區里各家各戶的鴨柵雞欄都動員起來,還是在闊綽的圣伯爾納鐸的修道院里,美酒佳肴,喝得酩酊大醉,吃得胃口大傷,消化不良。如此這般,在您看都是可能的,可是雅克不這么看,他認為只有那上邊寫好的才有可能。不論您希望他們在路上什么地方歇腳,實際情況是,他們剛走出二三十步,主人便對雅克說道——當然按老習慣先嗅一下鼻煙:“嗨,雅克,說說你的風流事怎么樣?”

    雅克不搭腔,卻大叫一聲:“見鬼!什么風流事不風流事,瞧瞧,我忘了……”

    主人:忘了什么?

    雅克不搭腔,把衣兜全都翻過來,上上下下尋了個遍,毫無結果。他把盤纏口袋落在床頭了。他還沒來得及向主人稟報,主人卻先叫起來:“去你的風流事吧!你瞧,懷表還掛在壁爐上,我給忘了!”

    雅克不等主人吩咐,立刻勒轉馬頭,小步往回走——他是從來不著急的……——回大城堡嗎?——不不,從我剛才跟您講的所有那些落腳點里,揀一個與當下的情景最相符的吧。

    然而主人卻只顧朝前跑,眼瞅著主仆二人就分開了。這倆人我也不知道跟誰走好。假如您想跟著雅克,那您可得注意了:尋找錢袋和懷表的過程會很長,很麻煩,他會很長時間見不到主人,而主人是他風流事唯一的聽眾,那樣的話就得同他的風流事說再見了。假如您放他自己去找錢袋和懷表,打定主意和主人做伴,那么我得說您禮貌周全,不過您會感到很無聊。像主人這樣的人,您還不知底細。這個人毫無見地,倘若偶爾冒出幾句像模像樣的話,那或者是鸚鵡學舌,或者是靈機一動罷了。他和你我一樣長著一雙眼睛,不過搞不清他究竟看不看。他既不睡,也不醒,聽其自然是他的生存之道。這個木頭人徑直朝前走,不時掉頭看雅克回來沒有。他翻身下馬,邁步前行,隨后又爬上馬,走出半里地又翻身下馬。他席地而坐,把韁繩繞在胳膊上,雙手抱頭。這姿勢拿得無趣了,他就立起身朝遠處張望,希望能看見雅克。連雅克的影子都沒有。最終他急了,說道:“殺千刀的!狗東西!混賬!死哪兒去了?干什么呢?找個錢袋找塊表要這么半天?我非抽他不可,沒錯,非抽他不可。”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夠嘮叨的。他說著,伸手去背心里掏表,摸了個空。他徹底慌神了,他不知道如果沒有懷表,沒有鼻煙,沒有雅克,那以后的日子怎么過。這三件事乃是他生活的三大資源:他的生命就消磨在吸鼻煙、看時間,以及向雅克問話中,而且這三件事可以有多種組合。如今沒了懷表,不得已只能擺弄鼻煙盒了,他把鼻煙盒打開,合上,又打開,又合上,一如我平時無聊時的樣子。頭天晚上剩在鼻煙盒里的煙,是樂趣的根本所在,或者從反面說,是百無聊賴的根本所在。看官,我求您逐漸適應我這種表達方式,這是從幾何學借用的,借用的原因是我覺得它很準確,所以就經常用咯。

    話說到這兒,這主人一定叫您受夠了,雅克也不見回轉,我們一起去找他,怎么樣?可憐的雅克,剛說到他,就聽得他呼天搶地喊:“莫非那上邊真的寫好了?一天之內,我竟被當作剪徑的抓起來,險些關進牢房,又被指認誘拐良家婦女?”

    就在他的馬邁著小步朝城堡……不對,朝他們頭天夜里投宿的地方走的時候,一個賣雜貨的小販,就是叫貨郎的那種,打他身邊過,貨郎嚷嚷著:“騎士老爺,襪帶、腰帶、表鏈、最新款的鼻煙盒、地道的賈巴克(6)首飾、石墨畫。懷表,先生,一只懷表,刻花金表,雙層表蓋,跟新的一樣。”雅克回答:“我正在找一塊表,不過不是你那塊……”一邊說,一邊繼續小步趕路。正走著,他感覺看到那上邊寫了,那人想賣給他的表正是主人的表,于是他踅回來,對貨郎說:“朋友,讓我瞧瞧你的金表,我莫名覺得它很合我的口味。”

    “說良心話,”貨郎道,“你這么說我一點不奇怪。這表漂亮,太漂亮了,是朱利安·勒魯瓦(7)的手藝,我也是剛弄到手,花了一小塊面包的錢,便宜賣給你。我這個人喜歡時不時有點小外快,可憐沒趁上好光景,再過三個月恐怕就沒這好運氣了。您看著就像體面人,這便宜給您占,強似給其他人占。”

    貨郎一邊絮叨著,一邊放下貨箱,打開箱蓋取出表來。雅克一眼就認出來,不過他并不驚訝。他這個人既從不著急,也很少驚訝。他端詳一下懷表,心里說:“沒錯,就是它。”然后對貨郎道:“你說得對,漂亮,很漂亮,我知道是塊好表。”說罷,他將表放進腰包,沖貨郎道:“老哥,多謝了!”

    “多謝,什么意思?”

    “就這個意思。這表是我主人的。”

    “我不認識你主人,這表是我的,我買來的,花了錢的。”

    他攥住雅克的領口,擺開架式要搶回金表。雅克挨近他的馬,抽出兩把手槍中的一把,抵住貨郎的胸脯,說道:“滾遠點,否則要你的命!”貨郎一驚,松開手,雅克上馬,小步朝城里走去,心道:“表找回來了,現在該琢磨錢袋了。”那貨郎急急忙忙蓋上箱子,扛上肩,跟在雅克身后嚷嚷:“逮小偷,逮小偷!殺人啦,殺人啦!救救我呀,救救我!……”正趕上收獲季節,田里許多人在干活,他們放下鐮刀,紛紛圍到貨郎身旁,問小偷在哪兒,殺人犯在哪兒。

    “在那兒,就是那個人。”

    “什么!朝城門口慢吞吞走的那個?”

    “就是他。”

    “別逗了,說瘋話呢,這像小偷的樣嗎?”

    “他就是小偷,就是小偷,我跟你們說,他搶走了我一塊金表……”

    這幫人不知道相信什么好,相信貨郎的叫喚呢,還是相信雅克悠哉游哉的樣子。“可是,年輕人,”貨郎又開口道,“你們要不幫我,我就完蛋了,那表值三十個金幣呀,就像個銅板似的被他搶了。如果他使勁一夾馬,我的表就丟定了……”

    即使雅克走遠了,聽不到貨郎說什么,他也很容易就能看見那群人,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快走。貨郎最后答應給賞錢,這群莊稼漢才朝雅克追過去。于是男人、女人、小孩一邊跑,一邊亂哄哄地嚷:“抓小偷!抓小偷!抓殺人犯!”貨郎扛著貨箱,拼盡力氣緊跟,也高喊:“抓小偷!抓小偷!抓殺人犯!”

    一伙人進了城——我這會兒想起來了,昨天雅克與主人是在一座城池歇息的,城里的百姓走出家門,與鄉下人和貨郎會合,所有人齊聲高呼:“抓小偷!抓小偷!抓殺人犯!”他們同時追上了雅克,貨郎朝雅克撲去,雅克飛起一靴子,將他踢翻在地,他卻依然叫罵:“無賴!騙子!流氓!把表還給我,你要不還,休想逃過絞刑架!”雅克鎮定自若,對著分分秒秒越集越多的人群說道:“這城里有治安官,你們帶我去見他,我會讓你們知道我根本不是無賴,而這個人倒很有可能是個無賴。我是拿了他一塊表,這沒錯,但這塊表是我主人的。在這城里我可不是生人,前天晚上我和主人到了這里,就住在行政官先生家,他是我主人的老朋友。”我沒告訴您雅克和主人路過孔什城,并且住在孔什行政官家里,這是因為我方才想起來。“勞煩你們帶我去行政官家。”雅克說著下了馬。浩浩蕩蕩的人流把雅克、他的馬,還有貨郎簇擁在中心,一齊涌向行政官府邸。人群在大門外停住,雅克、他的馬與貨郎進入府中,雅克與貨郎一直互相揪住對方的衣襟,人群候在府外。

    這時節雅克的主人在做什么?他在大路邊打瞌睡。馬韁繩纏在他胳膊上,馬圍著夢中人,在韁繩長度允許的范圍內吃草。

    行政官一見雅克立刻揚聲說道:“可憐的雅克,是你啊,什么風把你一個人吹來啦?”

    “是主人這塊表。他把表落在府上壁爐邊,我卻在這個人的貨箱里找到了。還有我的錢袋,我落在床頭了,您要是能吩咐下去,也保準可以尋回來。”

    “而且這些都在那上邊寫好了……”行政官接過他的話說。

    行政官立刻把手下召集來,貨郎也立刻指認其中一個形容古怪、臉色蒼白的大個子,一個新雇來的仆人道:“表是他賣給我的。”

    行政官臉往下一沉,對貨郎和仆人說:“你們倆該罰做苦工,你是因為賣表,你是因為買表。”他又對仆人道:“這個人的錢還給他,制服馬上給我脫了……”對貨郎道:“如果你不想常年吊在這城里,就馬上從這里消失。你們倆干的這好事……雅克,現在該找你的錢袋了。”拿了錢袋的人不等查問就自動站出來,這是個高挑個子、模樣標致的姑娘。“在我這里,錢袋在我這里,”姑娘對她的主人說,“但不是我偷的,是這位先生給我的。”

    “錢袋是我給你的?”

    “沒錯。”

    “有可能,可是見鬼,我實在想不起來……”

    行政官對雅克說:“得啦,雅克,咱就不必再往下深究啦。

    “先生……”

    “我看她模樣不錯,確實討人喜歡。”

    “先生,我向您發誓……”

    “你錢袋里有多少錢?”

    “約莫九百十七個里弗爾。”

    “九百十七個里弗爾,這對你來說太多,對這位先生也太多。把錢袋給我……”

    高挑姑娘把錢袋交給主人,主人從里面取出一枚六法郎的埃居。“拿著,”他把錢扔給姑娘,對她說,“這是你服侍他的錢,你值更多的錢,但不是跟雅克這樣的人。我祝你每天能掙到雙倍的錢,不過不準在我家里,明白了?雅克,你呢,趕緊上馬,回到你主人那兒去。”

    雅克朝行政官鞠一躬,一言不發就走了,心里暗道:“死不要臉的女人!女流氓!難道那上邊真寫了,她和別的男人睡覺,卻要我埋單!……算了,雅克,別生氣了,錢袋找回來了,主人的懷表也找回來了,這還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說也沒賠進去多少錢。”

    雅克騎上馬,分開行政官家門外聚集的人群,這么多人把他當成蟊賊,他心里很是不爽,他從兜里掏出懷表,裝模作樣看看幾點了。他雙腳夾馬,那馬對這個動作雖然很不習慣,卻還是撒開四蹄奔跑。雅克的習慣是任其自然,馬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因為他覺得,馬飛奔的時候拉住馬,與馬信步慢行的時候催趕它一樣,都很不知趣。我們總想掌控命運,但實際上是命運在掌控我們。對雅克而言,命運就是觸及他或者靠近他的一切,馬、主人、一個僧人、一條狗、一個女人、一頭騾子、一只烏鴉。雅克的馬馱著他朝主人的方向狂奔,那主人呢?剛才告訴過您了,正在路邊打瞌睡,馬韁繩纏在胳膊上,我跟您說過的。就是說,馬由韁繩牽著,可是當雅克來到跟前,韁繩還在,韁繩那頭的馬卻不見了。不用說,有賊人來到酣睡的主人身邊,悄無聲息地割斷了韁繩,把馬牽走了。聽到雅克的馬蹄聲,主人醒過來,第一句話是:“來了,來了,下流坯!我要把你……”說著,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打吧,打吧,先生,只管打您的哈欠。”雅克對他說,“可是您的馬呢?”

    “我的馬?”

    “對啊,您的馬呢!……”

    主人立刻發現馬被盜了,他掄起韁繩,準備狂抽一頓雅克,雅克卻對他說:“先生,且慢,我今天心情不好,沒心思挨你揍,打一下就算了,要有第二下,我發誓立刻飛馬走人,把您丟在這兒……”

    雅克這句狠話叫主人的怒火迅即煙消云散,他語氣柔和地問:“我的表呢?”

    “給你。”

    “那你的錢袋呢?”

    “在這兒。”

    “你去的時間可不短。”

    “我做了這許多事,時間真不算長。聽好了,我從這兒出發,跟人吵了一架,把鄉下的農民、城里的百姓都惹毛了,他們把我當作江洋大盜,帶去吃官司,過了兩次堂。我差一點把兩個家伙送上絞架。我讓人家把一個仆人掃地出門,把一個女用人從府上攆走。人家硬要我承認與一個女人睡過覺,這女人我從未見過,可偏要叫我付賬,然后我就回來了。”

    “我呢,一直在等你……”

    “您等我的時候,那上邊寫了,您會睡著,有人會來偷您的馬。罷了,先生,別再想了!馬丟就丟了,而且那上邊可能寫著,馬能找回來。”

    “我的馬,我可憐的馬!”

    “您就算在這兒痛哭流涕到明天,馬沒了還是沒了。”

    “下面咱們怎么辦?”

    “我讓您騎在我后面,要不然,如果您愿意,咱們把靴子脫了掛在馬上,咱們光腳趕路。”

    “我的馬呀,可憐的馬呀!”

    他們決定步行,主人依然不斷哀嚎“我的馬呀,我可憐的馬”,雅克則在方才簡單講述的經歷中添油加醋。當他說到姑娘給他橫加罪名,主人對他說:“雅克,實話實說,你沒同姑娘上床?”

    雅克:先生,沒有。

    主人:你給錢了?

    雅克:當然。

    主人:我這一生,有一次比你還慘。

    雅克:上床以后掏錢了?

    主人:你說中了。

    雅克:您不想跟我說說?

    主人:要我講我的風流事,得先把你的風流事講完。盡管你同孔什那個長官府上的女用人有一腿,我還是把你要說的艷遇看作你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愛情。因為你跟那女用人上床的時候,你并不愛她。我們每天都同不愛的女人同床,卻不同愛的女人同床。可是……

    雅克:怎么啦!可是!什么意思?

    主人:我的馬!……雅克,好朋友,我說了你別動氣,你站在我的馬的位置上想想,假如我把你弄丟了,而你聽見我因此哭叫“我的雅克,我可憐的雅克”,你難道不對我好感大增?

    雅克淡然一笑,說:

    “我想,我上次講到包扎好傷口那個夜里,那家當家的與他老婆的對話。后來我睡了一會兒。當家的和老婆起得比平時晚。”

    主人:這我信。

    雅克:我醒了之后,輕輕撩開帳子,看見當家的和他老婆還有外科醫生正在門邊嘀嘀咕咕。根據我夜里聽到的,不費勁就能猜出來他們在商量什么事。我咳嗽一聲,醫生對當家的說:“他醒了。老伙計,你去地窖一趟,咱們喝一口,喝了酒手底下更有把握。喝完酒,我先把包扎解掉,然后咱們再商議下一步怎么辦。”

    酒取來了,喝光了。在行業用語上,喝一口就是起碼喝光一瓶。醫生走到床邊對我說:“夜里睡得怎么樣?”

    “還可以。”

    “把胳膊伸過來……很好,很好,脈搏不錯,基本不發燒了。現在看看膝蓋……喂,大嫂,”他對站在床腳帳子后面的女主人說,“來幫個忙……”女主人叫她的一個孩子。“我們這兒不需要小孩子,要你幫忙,一個動作不對,就夠我們忙乎一個月的。過來。”女主人低垂著眼睛走過來……“摁住這條腿,這條好腿……另外一條腿交給我。輕點,輕點……朝我這邊,再過來一點……朋友,你身體稍微向右轉過去一點,我說是向右……就這樣……”

    我雙手攥緊床單,牙關咬得咯吱咯吱響,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伙計,有點疼。”

    “我感覺到了。”

    “行了。大嫂,松開腿,拿個枕頭,把椅子挪過來,枕頭放在上面……太近了……稍微遠點……伙計,把手伸給我,使勁抓住我。大嫂,到床后面去,從胳膊底下扶住他……好極了……老伙計,瓶子里還有酒嗎?”

    “沒了。”

    “你把你老婆換下來,讓她再去拿瓶酒……好,好,倒滿……太太,讓你男人在那兒待著,你到我身邊來……”女主人又叫她的孩子,“哎,活見鬼,我跟你說過了,小孩子用不上。你跪下,用手托住腿肚子……大嫂,你抖什么,好像做錯了什么事似的。來吧,來吧,大膽一點……左手托住大腿下部,那兒,繃帶上面……很好!……”縫口割斷了,繃帶解開了,敷料取下了,傷口暴露出來。醫生上下左右摸了一遍,每摸一下就說:“蠢貨!笨驢!菜鳥!這手藝也來干外科!這條腿,誰說必須鋸掉!它會好好的,像那條腿一樣!我向你擔保。”

    “能治好?”

    “經我手治好的多了。”

    “我還能走?”

    “能走。”

    “不會瘸?”

    “那又當別論了。朋友,你真行,得寸進尺啊!我挽回了你一條腿,這還不夠嗎?再說,你就是真瘸了,那也不算什么。喜歡跳舞嗎?”

    “太喜歡了。”

    “你要是瘸了,走路差點,跳舞卻會更出彩……大嫂,拿點熱酒……不對,先喝那瓶。再來一小杯。你的傷口不會再出問題了。”

    他喝了杯酒,熱酒拿來了,傷口清洗了,重新包扎好,他們把我扶上床,勸我能睡就睡一覺。他們放下帳子,把剛才已經打開的酒喝光,接著又拿了一瓶上來,外科醫生、當家的和他老婆又開始商量。

    當家的:老伙計,時間還長嗎?

    外科醫生:很長……敬你,老伙計。

    當家的:究竟多長?一個月?

    外科醫生:一個月!兩個、三個、四個月,誰知道?髕骨傷了,還有大腿骨、脛骨……敬你,老伙計。

    當家的:四個月?我的老天爺!干嗎要帶他到家里來?她待在門口干嗎?

    外科醫生:這杯敬我自己。我的活干得不錯。

    女主人:那口子,你又來了。昨天夜里你答應的可不是這樣。別著急,你會改主意的。

    當家的:那你告訴我,這個人拿他怎么辦?年景要是不那么糟也就罷了!……

    女主人: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到神父那兒去。

    當家的:你要是敢踏進神父的門,我揍你個七竅流血。

    外科醫生:那是為什么,老伙計?我老婆常去啊。

    當家的:那是你的事。

    外科醫生:敬我的教女,她身體還好吧?

    當家的:好得很。

    外科醫生:行啦,老伙計,敬你老婆和我老婆,她倆都是好女人。

    當家的:你女人更明事理,她不會干蠢事……

    女主人:但是,老哥,還有灰衣修女(8)哩。

    外科醫生:這個嘛,大嫂!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怎么可能進修女的門!再說,還有一點不大不小的困難……為修女們干杯,她們都是好姑娘。

    女主人:什么困難?

    外科醫生:你男人不想讓你進神父的門,我老婆不想讓我進修女的門……來,老伙計,再來一口,喝了酒咱們知道的就更多。你問過這個人沒有?他不一定沒有財路啊。

    當家的:哼,一個當兵的!

    外科醫生:當兵的也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親戚朋友,在這世上總有個把人的……再喝一口,你們走吧,讓我來做。

    外科醫生同當家的和女主人的談話就是這樣,一字不差。然而,難道我就不能做主讓這些老實巴交的人中出一個惡棍,從而讓他們的談話別具異彩么?雅克會發現,或者說您會發現,他正被人從床上拽起來,拋到大路上或泥坑里。——干嗎沒被殺害?——殺害?不,我完全可以叫個人來救他。這個人可以是他部隊的士兵。只不過這樣寫的話,就會發出《克萊福蘭德》(9)的惡臭味。真實!真實!真實,您會說,常常是冷冰冰的,司空見慣的,平淡無味的。比如說吧,您剛才說雅克包扎傷口那一段,很真實,但是有什么意思呢?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同意。——即便要真實,那也得像莫里哀、雷尼亞(10)、理查遜(11)、瑟丹納(12)那樣。真實也有精彩的一面,有才情就能抓得住。——對,有才情,可是倘使沒有呢?——沒有才情,就不應寫作。——倘使有人像被我打發到朋迪榭里(13)去的那個詩人?——這個詩人是誰?——這個詩人……好啦,看官,如若你每到一處就打斷我,或者我每到一處都打斷自己,那雅克的風流事還講得成嗎?聽我的,別去管那個詩人……當家的和他老婆走了……——不不,講講朋迪榭里那個詩人。——外科醫生走到雅克床邊……——講朋迪榭里詩人的故事,朋迪榭里詩人的故事。——有一天,一個青年詩人來找我,其實每天都有詩人來……好啦,看官,這同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旅行有什么關系?……——講朋迪榭里的詩人。——年輕人把我的智慧、才情、趣味、善心恭維了一番,無非平常的客套話,二十年來大家總是重復這一套,或許是出于真心,反正我一個字也不信。然后年輕人從兜里拿出一張紙,對我說,是幾首詩……——詩!——是的,先生,我希望您能對這幾首詩不吝賜教。——你想聽實話?——是的,先生,我要聽的就是實話。——那請稍候。——什么!您會這么傻,以為一個詩人會登門討教實話?——是啊。——讓您把實話告訴他?——那當然。——不來點客套話?——何必呢,再委婉的客套話究其實質都是很不中聽的粗話,翻成大白話,那意思就是,您是個蹩腳的詩人,考慮到您不夠堅強,聽不得實情,就說您并不出類拔萃罷。——您這么直言不諱,每次都有好結果?——差不多吧……我讀完青年詩人的作品,對他說:“這些詩不僅糟糕,而且它們說明,您永遠寫不出好詩。”——這么說,我非寫壞詩不可了,因為我克制不住要寫詩。——這對你真是天大的不幸!你想過沒有,你會跌進萬劫不復的深淵?不論是神明,還是凡人,還是柱石,對平庸的詩人都一向絕不容忍;這是賀拉斯的話(14)。——我知道。——您很闊?——不闊。——您潦倒?——潦倒不堪。——那么您會在潦倒之外,再加上蹩腳詩人的惡名,您的一生就毀了。您會有衰老的一天,衰老、潦倒加上蹩腳詩人,哎呀,先生!這樣一個角色太可怕了!——我料到了,但是我身不由己……(這里,換上雅克會說,可是那上邊寫好了!)——您有親戚沒有?——有親戚。——他們干什么?——他們開珠寶行。——他們能幫您嗎?——也許行。——那好!您去見他們,叫他們送您一件殘次首飾。您乘船去朋迪榭里,一路上您且寫您的歪詩。到那里以后,您會發大財。錢賺足了,您就回來,想寫多少歪詩就寫多少,只要不發表就好,因為任何人都不該賠錢的……大約十二年前吧,我曾經向一位年輕人提過這個建議,當他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不認識他了。他對我說,是我呀,是您叫我去朋迪榭里的,我去了,我賺了百萬法郎。我回來了,又開始寫詩,我給您帶了幾首來……我的詩還是那么糟糕?——還是那么糟,不過您的命運改變了,我贊成您繼續寫詩。——這正合我意……外科醫生已然到了雅克床邊,雅克不容他開口,對他說:“我都聽到了……”然后,他朝著他主人,又說道……他正要說,主人把他堵回去了。主人走累了,在路邊坐下,歪過腦袋望著旁邊一個路人,這個人一直和他們走在一塊兒,馬在身后跟著,馬韁繩繞在胳膊上。

    看官,您保準以為這匹馬正是雅克的主人丟失的那匹,那您錯了。小說里常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或早或晚,形式各異。但是,我這不是小說,我跟您說過的,我想,我再給您重復一遍。主人對雅克說:“看見跟著我們的那個人沒有?”

    雅克:看見了。

    主人:他的馬看上去是匹好馬。

    雅克:我當的是步兵,對馬不在行。

    主人:我在騎兵當過指揮官,我在行。

    雅克:那又怎么樣?

    主人:怎么樣?我要你去同這個人談好價,叫他把馬出讓給我們。

    雅克:這太異想天開了。不過我去就是了。您準備付多少?

    主人:撐死一百埃居。

    雅克叮囑主人千萬別睡著了,然后就去見那個路人,商量買他的馬,他付了款,把馬牽回來。“你看,雅克,”主人對他說,“如果說你有你的先見之明,我也有我的先見之明。這匹馬體態勻稱,馬販子會向你發誓說這馬無可挑剔。不過,但凡與馬沾上邊,每個男人都奸狡猾壞。”

    雅克:那在哪些地方他們不是呢?

    主人:你騎這匹馬,把你的馬給我。

    雅克:遵命。

    現在他倆都有坐騎了。雅克繼續說:

    “我離開家的時候,我父親、母親、教父,每個人都幫了我一把,其實他們手頭都很緊吧。我還有五個金路易的積蓄,那是我哥哥約翰踏上去里斯本的悲慘旅程之前送我的禮物……”

    說到這里,雅克落下眼淚,主人教導他說,這些事那上邊都寫著哩。

    雅克:確實如此,先生。這話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過千百次,不過雖然是這個理,我還是止不住要流眼淚……

    說到這里,雅克哽咽了,抽泣得愈發傷心。他的主人嗅了一下鼻煙,拿表看了一下時辰。雅克用牙叼住韁繩,伸出雙手擦拭眼睛,繼續說道:“我用約翰的五個金路易,我的軍餉,加上親戚朋友給的禮錢,攢起了一袋子錢,一個子兒我都沒取出來花過。這袋錢被我及時找回來了,對這件事您怎么看?”

    主人:你不可能在那間草房子再住下去。

    雅克:就算掏錢也不可能。

    主人:不過,你哥哥跑到里斯本是要找什么嗎?

    雅克:我感覺您一心想把我往岔路上領。照您的這些問題,想把我風流事講完,我們得滿世界打轉時間才夠。

    主人:這有何妨?只要你嘴巴不停,我耳朵在聽就成。這兩點難道不是最基本的?你不謝我,反而怪我。

    雅克:我哥哥到里斯本是去尋求靜默。約翰哥哥是個有頭腦的人,這是他的不幸,他如若像我一樣傻頭傻腦,肯定要幸運得多。但是,這都在那上邊寫好了。那上邊寫著,加爾默羅會(15)的尋募修士每個季節都要來募化雞蛋、羊毛、麻布、水果、紅酒,就住在我父親家,他們把我約翰哥哥招去了,約翰哥哥于是穿上了僧袍。

    主人:你兄長約翰是加爾默羅會修士?

    雅克:是的,先生,而且是赤腳派。他樂于做事、頭腦靈活、愛管閑事,村上人打官司都向他咨詢。他識文斷字,從小就抱著羊皮古書不停地讀啊,抄啊,教會里的差事他都干過,先后看過大門,管過膳食,養過花草,管過圣器,當過賬房助理、司庫。他在里面干得順風順水,本應該讓我們大家都發點小財的。他把我們兩個妹妹都嫁出去了,而且嫁得很體面。村里還有幾個姑娘也都是靠他嫁出去的。只要他打從街上過,大叔、大嬸和孩子們就沒有不迎上來跟他打招呼的:“約翰兄弟,您好。約翰兄弟,身體好嗎?”他走進哪一家,哪一家就準定來了造化。這家要是有個姑娘,他來訪兩個月后,姑娘就會出嫁。可憐的約翰哥哥,他栽就栽在野心上!約翰早先當了那個修道院總管的助理,總管已經風燭殘年,修士們說,約翰琢磨著老總管死后他來接班,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把整個保管室搞得亂七八糟。他們說約翰把舊的簿冊統統燒了,建了新的簿冊,這樣一來,老總管一死,鬼也弄不清修道院的財產明細了。你要找一份證書,那得花一個月的時間,而且多半是一無所獲。修士們看穿了約翰哥哥的伎倆和他的如意算盤,認為事態嚴重,約翰哥哥非但沒能爬上自以為十拿九穩的總管職位,反而遭到管制,只許吃面包、喝白水,規規矩矩,直到他將簿冊柜的鑰匙交給另一個人。修士們都不是善茬,等他們把想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從約翰哥哥嘴里掏出來之后,他們便打發約翰到實驗室運煤,“加爾默羅水”就是在實驗室里蒸餾出來的。約翰哥哥,昔日正式的司庫、總管助理,現在成了運煤工!約翰哥哥是個血性漢子,就這么失去了地位和榮耀,他忍受不了,他尋機擺脫屈辱。

    這時候,修道院來了一個青年神父。這神父被看成教會在告解室與布道壇的奇才。他叫昂熱神父(16),眼睛很美,面容俊秀,有能力又有手段。但見他布道啊布道,告解啊告解,與此同時老告解神父面前的信女們紛紛離去,一個個黏上了昂熱神父;禮拜日和重大節日的前夕,昂熱神父的告解室被前來贖罪的男男女女團團圍住,而老神父們枯坐等候,告解室無人問津。這種情況叫他們深感焦慮……不過,先生,如果我把約翰哥哥的故事先放一放,回過頭來講我的風流事,這樣可能進展得快一點。

    主人:不,不。讓我先嗅一下鼻煙,看一下時間,然后你繼續。

    雅克:我沒意見,只要您愿意……

    然而雅克的馬卻有不同意見,它突然咬住嚼口,往斜刺的低洼地沖去。雅克徒勞地夾緊膝蓋,拉住短短的韁繩,那馬頑固地狂奔,蹄下生風,從洼地最低處奔上土坡。登上坡頭它猛然站定,雅克朝四下張望,發現自己置身于陰森的絞刑架下。

    看官,換作別人,一準會給絞刑架吊上個犯人,而且安排雅克痛苦地發現是他認識的人。如果我這么說,您多半會相信,因為比這更離奇的怪事都發生過。不過那么說就不真實了:絞刑架的確是空的。

    雅克讓馬喘喘氣,然后那馬自動走下坡頭,爬上洼地的斜坡,把雅克帶回到主人身邊。主人對他說:“哎喲,朋友,你把我嚇著了,我以為你沒命了。你靈魂出竅啦,想什么呢?”

    雅克:想剛才我看見的東西。

    主人:看見什么啦?

    雅克:絞刑架,一個絞架。

    主人:呸,呸!這個兆頭太晦氣。不過,別忘了你的信條,如果這是在那上邊寫好了的,老朋友,你做什么都白費,你還要被絞死。如果那上邊沒寫,那就是你的馬任性胡為,它如果不是見了鬼,就是有什么怪毛病,你得多加小心……

    片刻沉默之后,雅克拭了拭額頭,摸了摸耳朵,我們平時想甩開煩心事就是這樣做的。他忽然又開口道:

    “這些老修士商議,決心不惜一切代價,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把這個羞辱他們的毛頭小子除掉。您知道他們怎么干的?主子,您沒在聽我說。”

    主人:我聽,我聽,你說。

    雅克:他們買通了看門人,這人也是個老無賴,同他們是一路貨色。看門人揭發年輕神父在會客室與一個信女調情,他賭咒發誓親眼所見。可能是真話,也可能是假話,誰知道呢?滑稽的是,看門人揭發的第二天,修道院院長被法院當作外科醫生傳喚去了,原因是看門人這個無賴患花柳病期間,院長給他開過藥,還照看過他。我的主子,您沒聽我說,我知道是什么讓您分心,就是那個絞架。

    主人:我無法否認。

    雅克:我發現您的眼睛總盯著我的臉,您是不是看我臉上有晦氣?

    主人:不,不。

    雅克:那就是“對,對”。這樣,如果我讓您不安,咱們分手就是了。

    主人:休得胡言,雅克,別犯糊涂。你難道對自己沒有把握?

    雅克:沒把握,誰能對自己有把握?

    主人: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可以。雅克,正直的雅克,你這莫不是對罪惡的恐懼感?算了,雅克,別爭了,還是講你的故事吧。

    雅克:看門人潑臟水,或者說壞話之后,修士們就覺得什么損招、什么毒計都可以拿來對付昂熱神父,神父的精神受到了打擊。于是修士們找來一個醫生,他們買通醫生,診斷說神父瘋了,需要呼吸故鄉的空氣。假如問題僅僅是把神父驅逐好還是關押好,那么事情早就辦妥了,但是那些把神父當作偶像的信女中間,有些人是有身份的,必須將她們穩住。修士們便帶著假模假式的悲愴神情,向她們談起告解師:“唉,可憐的昂熱神父,太令人痛惜了!他曾是我們教會的雄鷹啊。”“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對于這個問題,修士們的回答就是長嘆一口氣,抬眼仰望天空。如果對方追問,他們就低下頭,沉默不語。除卻如此故弄玄虛,他們有時會說:“啊,主啊,我們做了什么?……他有時會叫人驚奇……天才的閃光……往昔也許能重現,不過希望很渺茫……真是教會的一大損失!……”與此同時,各種下三濫的手段變本加厲,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必欲將神父逼成他們說的那樣子。要不是約翰哥哥心有不忍,他們真就達到目的了。下面該怎么跟您說呢?一天夜里,我們都睡下了,聽到有人敲我們家的門,我們起身開門,見到昂熱神父和我哥哥,他們化了裝。他倆在家里藏了一天,第二天天蒙蒙亮就離開了,走的時候身上都有不少錢,因為約翰擁抱我的時候對我說:“我把你的姐姐們都嫁出去了,我在修道院又待了兩年,如果我那樣干下去,你就會成為鎮子里最闊的農夫。可惜一切都變了,我能為你做的就這些了。雅克,再見了,如果我和神父能有好運道,你會有感應的……”說著,他往我手里塞了我跟你說的那五個金路易,另外還有五個金路易是留給村里最后一個由他嫁出去的姑娘的,她最近生了個大胖小子,和約翰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主人(鼻煙盒開著,懷表已經放回去):那他們到里斯本去干嗎呢?

    雅克:去體驗地震(17),他們不到,大地不搖。被壓死、被吞噬、被燒焦,就像那上邊寫的。

    主人:啊哈!修士啊!修士!

    雅克:再優秀的修士也見錢眼開。

    主人:這我比你清楚。

    雅克:您曾經落到他們手里?

    主人:以后再跟你說。

    雅克:可是,他們為什么那么狠毒呢?

    主人:我認為就因為他們是修士……還是回來說你的風流事吧。

    雅克:不,先生,別說這個了。

    主人:你不愿意讓我知道?

    雅克:這是哪兒的話,但是命運,命運不愿意。您沒察覺,我每次要開口,魔鬼就來搗蛋,就會突然發生什么事,打斷我的話?我跟您說,我講不完,這在上邊寫著呢。

    主人:試一試嘛,老朋友。

    雅克:這么著,您先講講您的風流事,魔法可能因此就化解了,我的風流事講起來就會順當得多。在我頭腦里,這事與那事是連在一起的。來吧,先生,有時候我好像能聽到命運在說話。

    主人:聽命運講話感覺是不是很好?

    雅克:當然了,那天它告訴我您的表在貨郎肩上的擔子里就是證明……

    主人打起哈欠,他一邊打哈欠,一邊拍打鼻煙盒;一邊拍打鼻煙盒,一邊朝遠處張望;一邊朝遠處張望,一邊對雅克說:“你左邊有什么東西,瞧見沒有?”

    雅克:瞧見了,我擔保這東西的意思是叫我別再說我的故事,您也別再說您的故事。

    雅克言中了。他們看見的那東西朝他們移動,而他們也是朝那東西前進,相向而行,距離愈來愈近。不久他們就看見一輛車蒙著黑布,駕四匹黑馬,馬從上到下裹著黑馬衣。車后面跟著兩個黑衣仆人,再往后又是兩個黑衣仆人,騎黑馬,馬蒙黑披。車座上有一黑衣馬夫,帽子壓得很低,四周掛黑色長絹,從左肩垂下。車夫耷拉著腦袋,任韁繩松垂擺動,不像在駕馭馬,倒像被馬駕馭著。說話間我們的兩個旅行者就與靈車并行了。猛然間雅克一聲尖叫,與其說從馬上下來,不如說從馬上滾落。他揪著頭發滿地打滾,哭喊著:“我的隊長,可憐的隊長,是他,我不會搞錯的,是他的刀劍……”車上的確有一口長棺,上覆棺布,棺布上放了一把劍和一條勛帶。一名神父在靈柩旁手執祈禱書,口頌贊美詩。靈車繼續前行,雅克哭哭啼啼跟在車后,主人罵罵咧咧跟著雅克。仆人們向雅克證實這就是給他隊長送葬的隊伍。隊長死于鄰近的城市,現在把他送回祖墳安葬。隊長的一個好友去世了,也是軍人,師團的一個隊長,他的去世使隊長失去了每周比武兩次的樂趣,從此便郁郁寡歡,數月之后隊長自己也油盡燈枯。雅克向隊長盡了應有的贊美、惋惜和悲泣等禮數之后,向主人賠了不是,重新上馬。倆人一路默默無語。“可是,寫書的,您又要說了,看在主的分上,他們這是去哪兒?……”可是,看官,看在主的分上,我會回答您,我們難道知道我們去哪兒?就說您吧,您這是去哪兒?需要我提醒您想想伊索的遭遇嗎?一個夏夜,要么就是一個冬夜——希臘人一年四季都洗澡的,伊索的老師桑蒂庇對他說:“伊索,去澡堂看看,要是人不多,咱們就去洗個澡……”伊索去了,路上與一隊雅典巡邏兵相遇。“你去哪兒?”——“我去哪兒?”伊索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不知道,那去班房吧。”——“你瞧,”伊索道,“我就說我不知道去哪兒嘛,我是去澡堂的,可是卻去了班房。”雅克跟著他主人,就像您跟著您主人,就像雅克的主人跟著自己的主人,就像雅克跟著他——不對,誰是雅克主人的主人?——怎么,我們在這世上還缺主人么?雅克的主人跟您一樣,他的主人不止一個,總得有百兒八十的。不過呢,雅克主人的主人雖然很多,卻沒有一個好的,他不斷換主人就是證明。——他畢竟是人嘛。——跟看官您一樣,是個愛動感情的人;跟看官您一樣,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跟看官您一樣,是個招人煩的人;跟看官您一樣,是個愛打聽的人。——他為什么愛打聽?——這個問題問得好!他愛打聽,因為他想知道,然后再告訴別人,跟您一樣,看官……

    雅克的主人對他說:“我怎么覺得你不想把你的風流事講下去。”

    雅克:可憐的隊長!他去了我們都會去的地方。不尋常的是他沒有早一點去。天吶!……天吶!……

    主人:怎么,雅克,我看你在哭?痛痛快快哭吧,因為你可以毫不害羞地流淚了,他的離世讓你擺脫了他生前約束你的種種繁文縟節。當初你有理由掩飾你的歡悅,但是現在你沒有理由掩飾你的悲傷,人們或許會對你的歡樂說三道四,但是不會對你的眼淚評頭論足。一切痛苦都會得到寬容。此時此刻,人不是顯出深情,就是顯出寡義,若思量周全,顯示脆弱總強似被人懷疑心懷鬼胎。我愿意看到你放聲慟哭,這樣可以緩解哀傷,我愿意看到你哭喊得驚天動地,這樣它就不會持續太久。回想他的為人,甚至無妨夸張一些:他鉆研最隱秘的材料,妙用最精微的材料,他有關注最重要材料的嗅覺,能從最不起眼的材料中做出重大發現。他以高超的技巧為被告辯護,他的寬厚賦予他百倍的智慧,使利益與自憐給與罪犯的巧智相形見絀。他的鐵面無私只針對自己。他不為自己無意間的小失誤尋找托詞,而是以敵意的強硬態度夸大這些失誤,像一個妒忌者似的挖空心思貶損自己的操守,對可能在不自覺的情況下造成失誤的動機進行無情剖析。你的悔恨可以忽略任何其他界限,但是不能忽略時間設定的界限。當我們失去朋友,我們聽命于造化,當造化來撥弄我們的時候,我們也同樣俯首聽命。我們毫無怨言地接受命運對他們下達的決定,同樣也絕不會抗拒命運對我們下達的決定。送葬的責任并非心靈最后的義務,此時此刻土地被翻動,最終仍要在你情人的墳墓上板結,然而你的心靈將永遠是他情感的棲身之地。(18)

    雅克:主子,您這番話很動聽,但究竟是什么鬼意思?我的隊長死了,我很傷心,而您卻鸚鵡學舌,跟我講了一通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安慰失去情人的女人時說的話。

    主人:我想應該是一個女人說的。

    雅克:我倒認為是一個男人說的。男人說的也好,女人說的也罷,還是那句話,到底什么鬼意思?你不會認為我是隊長的情婦吧?先生,我的隊長是個真漢子,我呢,我年輕,一向誠實。

    主人:這個,雅克,有誰會同你爭嗎?

    雅克:那么,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安慰另一個女人的這番話,究竟是什么鬼意思?我死乞白賴地問,您保不齊就會告訴我。

    主人:不,雅克,你得自己動腦筋。

    雅克:就算我下半輩子一直想,我也猜不出來。看來得等到最后審判那天了。

    主人:雅克,我念這段話的時候,感覺你聽得很入神啊。

    雅克:拿它當笑料聽不行嗎?

    主人:太好了,雅克!

    雅克:您念到隊長生前我忍受繁文縟節,因而他的死讓我解脫的時候,我差點大笑。

    主人:太好了,雅克!我想做的,看來做到了。你說說看,有沒有更好的法子安慰你?你一直在哭,假如我與你大談你的傷心事,會是什么結果?結果只能是你哭得更傷心,我還在火上澆油。憑一段可笑的悼詞,又憑隨后發生一點小爭執,我讓你分了心。現在,送你隊長去最后歸宿的靈車走了多遠,你的隊長離你就有多遠。因此呢,我想你可以繼續講你的風流事了。

    雅克:我也這么想。——“大夫,”我對外科醫生說,“您住得遠嗎?”——“少說有兩里路吧。”——“住得還算舒適?”——“還可以吧。”——“能安排一張床嗎?”——“不行。”——“不行!要是給錢,給個好價錢呢?”——“唔!要是給錢,給好價錢,對不起,讓我想想。不過,朋友,你可不像能付錢的,更甭說付好價錢了。”——“那是我的事。在你家能得到一點照顧嗎?”——“悉心照顧。我老婆看護病人的活兒做了一輩子,我大閨女,賺錢的事來者不拒,她為你解繃帶和我一樣熟練。”——“連吃連住,加上看護,你要多少錢?”——醫生抓耳撓腮,說道:“住宿……伙食……看護……不過,誰能擔保你不賴賬?”——“我按日付賬。——“話就得這么說,這……”嗨,先生,我覺得您沒在聽我說。

    主人:是沒聽,雅克,那上邊寫著這次你說話沒人聽,而且這不是最后一次。

    雅克:如果一個人不聽別人說話,那要么是他什么都不想,要么是他想的與別人說的話不相干。您是哪種情況?

    主人:后一種。我一直在琢磨靈車后面那個黑衣仆人對你說,你的隊長,由于朋友死了,失去了每周兩次決斗的樂趣,你懂這是什么意思嗎?

    雅克:當然了。

    主人:對我來說這是個謎,你得給我解釋一下。

    雅克:這跟您有什么鬼關系?

    主人:沒什么關系。不過,你以后講話的時候,一定希望有人聽吧?

    雅克:那還用說。

    主人:那好。只要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攪得我腦瓜疼,憑良心說,我就不敢保證會聽你說話。

    雅克:就依您!但是您起碼得發誓不再打斷我。

    主人:哪怕山崩地裂,我向你發誓。

    雅克:事情是這樣。我隊長是個好人,正派、能干,是團里最優秀的軍官之一,就是有點不太合群。他跟另一個軍官相逢,交上朋友。這也是個好人,正派、能干,也同樣有點不太合群……

    雅克正準備講他隊長的故事,這時他們聽得身后有大隊人馬奔過來。過來的正是隊長的靈車,它又折返回來了。靈車四下圍著……稅務司的稅務員?——不對。——稅警?有可能。不管他們是干什么的,反正他們前面是那個黑袍白衣的神父,雙手反捆著,黑衣車夫雙手也反捆著,兩個黑衣仆人雙手也反捆著。是誰大吃一驚?是雅克大吃一驚,他呼叫:“我的隊長,我可憐的隊長沒有死!謝天謝地!……”他掉轉轡頭,雙腿夾馬,沖著那個所謂的靈車飛奔過去。在三十多步開外的地方,稅務員們或者稅警們都端槍瞄準雅克,對他喊:“站住,退回去,不然就開槍了……”雅克唰地停下,在心里向命運詢問怎么辦,命運大概說:“立刻退回去。”他照辦了。主人對他說:“好了,雅克,怎么回事?”

    雅克:說實話,我完全不清楚。

    主人:怎么說?

    雅克:我不清楚里面的底細。

    主人:這可能是一伙走私犯,棺材里裝的是違禁品。他們從一伙流氓手里買了這批貨,而這些流氓卻向稅務司把他們舉報了。

    雅克:那這個畫著我隊長族徽的豪華馬車是怎么回事?

    主人:要不這就是搶劫。棺材里藏的,誰知道呢,貴婦、姑娘、修女,反正裹尸布決定不了死人是誰。

    雅克:那為什么車上有我隊長的族徽?

    主人:你又鉆牛角尖了。我看還是把你的風流事講完吧。

    雅克:您還惦記著我的故事哪?可是我的隊長說不定還活著啊。

    主人:那又怎么樣?

    雅克:我不樂意談論活著的人,談論活著的人吧,不管說好話還是壞話,結果經常是害得自個兒現世丟丑,說好話吧,人家變壞了,說壞話吧,人家改好了。

    主人:既不要做無聊的頌揚者,也不要做刻薄的批評者。原原本本說事情就好。

    雅克:這可不容易。誰沒有個性、利益、趣味、感情,誰說事情不是夸大其詞,就是避重就輕?原原本本說事!……擱在一個大都市,一天能碰到兩回就謝天謝地。說到原原本本,聽話的是不是就比講話的強?不。在一個大都市里,人家怎么說,別人就怎么聽,這種事什么時候一天能碰到兩次?

    主人:活見鬼,雅克,你這些警句是要人家割舌頭堵耳朵呀!是要人家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信呀!不如這樣,你愛怎么講就怎么講,我愛怎么聽你講就怎么聽,不過我盡量相信你的話。

    雅克:親愛的主子,生活充滿了誤會,愛情有誤會,友情有誤會,到處都有誤會,政治、金融、教會、司法、生意、女人、男人……

    主人:嘿嘿,丟開你那些誤會。你搞清楚,我們談的是歷史事實,你卻喋喋不休大談道德,這才是個天大的誤會呢。你隊長有什么故事?

    雅克:假如說這世上,你說的話幾乎沒有一句別人是照原樣來聽的,那么更要命的是,你做的事幾乎沒有一件別人是按原樣來評說的。

    主人:天底下,怕是很難找到另外一個腦瓜裝著與你一樣多的奇談怪論。

    雅克:這有什么壞處嗎?奇談怪論不一定就是謬論。

    主人:這話不假。

    雅克:我們,隊長和我,我們路過奧爾良。那時滿城流傳一個叫勒·佩勒蒂耶先生的公民新近的遭遇。這位先生從心底里憐憫窮苦人,不吝施舍,揮金如土,結果萬貫家財到頭來只夠養家糊口。他自己沒有能力再接濟窮人,他就央求其他人來做好事。

    主人:你認為,對這個人的行為城里人有兩種不同的說法?

    雅克:不,窮苦人中間沒有,但是富人們幾乎無例外地把他當瘋子,而他的親屬則認為他是個敗家子,差一點要求剝奪他的財產權。我們在一家客棧納涼的時候,一群閑漢圍著街上的理發師,聽他像演說家似的高談闊論。閑漢們對理發師說:“你當時在場的,你給我們講講是怎么回事。”

    “愿意效勞。”小街上的演說家答道,他正巴不得找話說呢。“奧貝托先生,他是我的常客,就住在嘉布遣會(19)教堂的對門,他正在家門口,勒·佩勒蒂耶先生走上前對他說:‘奧貝托先生,您真的什么都不給我的朋友們?’你們都知道,他是這樣稱呼那些窮人的。”

    “今天不給,勒·佩勒蒂耶先生。”

    勒·佩勒蒂耶先生不肯罷休。“您知道我求您發善心是為誰啊!這是個可憐的女人,剛生下孩子,連一塊包裹孩子的破布都沒有啊。”

    “我管不著。”

    “這有個年輕美麗的姑娘,沒有活干,沒有面包,您施舍點,說不定就能幫她走出困境。”

    “我管不著。”

    “這有個勞工,靠雙手吃飯,前不久從腳手架上跌落,摔斷了一條腿。”

    “我管不著,我同你說了。”

    “行啦,奧貝托先生,您發發善心,我向您保證,您今后再也不會有機會做這樣有價值的事了。”

    “我管不著,我跟你說了。”

    “善良的、大慈大悲的奧貝托先生!”

    “勒·佩勒蒂耶先生,讓我安靜一會兒。我想給予的時候,用不著你來求……”

    “奧貝托先生一邊說,一邊扭頭從門口回到店里,勒·佩勒蒂耶先生跟他進店,接著又跟他從前店進到后堂,再從后堂跟入家里。他如此緊跟不舍,惹惱了奧貝托先生,在家里給了他一耳光……”

    聽到這里,隊長躥起身問演說家:“那他沒有殺了他?”

    “沒有,先生,為這事可以殺人?”

    “一個耳光,天殺的!一個耳光!那他干什么了?”

    “他挨了一耳光之后干什么了?他滿臉堆笑,對奧貝托先生說:‘這是給我的,可我那些窮朋友呢?’……”

    周圍的人嘖嘖贊嘆,只有隊長例外,他對他們說:“先生們,你們的勒·佩勒蒂耶先生是個廢物,可憐蟲,膽小鬼,沒出息。假如我在場,我這把劍會立刻為他討回公道,而你們的奧貝托先生付出的代價如果僅僅是鼻子和兩只耳朵,那他就很走運了。”

    演說家說:“我瞧出來了,先生,您不會讓那個傲慢的家伙有一點時間去跪到勒·佩勒蒂耶先生腳下認錯,并且遞上自己的錢包。”

    “絕對不會!”

    “您是個軍人,而勒·佩勒蒂耶先生是個基督徒,對于耳光,你們的看法不同。”

    “尊貴的人臉頰沒什么不同。”

    “福音里可不是這樣說的。”

    “我只認我心里的福音,劍鞘里的福音,其他福音我一概不認。”

    主子,您的福音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的福音在那上邊寫著。每個人看待羞辱和恩惠的方式是不同的,而且在一生中不同的時刻,判斷也可能會有所不同。

    主人:然后呢,該死的嘮叨鬼,然后呢……

    雅克的主人一發脾氣,雅克就不吱聲,陷入沉思,而打破沉默的經常是他冒出的一句話,這句話在他的思想里是有來龍去脈的,但是在他與主人的談話中卻顯得前言不搭后語,好比讀一本書可以跳過去的那幾頁。這會兒這種情況又出現了,當他開口道:“親愛的主子……”

    主人:啊哈!你終于又開口了。我替我們倆感到高興,聽不到你說話我悶得慌,而你不說話也悶得慌。那就說吧……

    雅克正要開始講隊長的故事,他的馬卻再次從右側沖出大路,馱著他穿過一片開闊地,跑出去足有兩里路,唰地立定在幾個絞架中……絞架中!居然將騎馬人帶到絞架中,這馬這么跑太奇怪了!“這意味著什么?”雅克說,“難道是命運的警告?”

    主人:朋友,那還用懷疑,你的馬被施了法術。不過叫人惱火的是,上天借托夢、借顯靈表示的預兆、啟示、警告,一律毫無用處,事情照樣還會發生。老朋友,我奉勸你打點好你的良心,安排好你的財物,盡你的可能趕快把你隊長的故事和你的風流事告訴我,要是沒聽到這些你就先沒了,我會懊惱死的。你該做的不做,卻只顧發愁,那管啥用?啥用也不管。命運已經借你的馬,把它的決定宣示了兩次,那是必定要成真的。你最后還有什么心愿,告訴我,我擔保一五一十都能兌現。如果你拿過我什么東西,我就給你了,去向上帝祈求原諒吧,不過我們還有一段不長的時間一起生活,別再偷了。

    雅克:我費再多的力氣回顧過去的生活,也不可能發現任何違背做人之道的事情,我沒殺人,沒盜竊,沒強暴。

    主人:算我沒說。總之,我希望最好是罪已經犯,而不是準備犯。原因不言自明。

    雅克:可是,先生,我被絞死可能不是我自己的原因,而是替別人背黑鍋。

    主人:有這個可能。

    雅克:有可能我是死了之后才被吊起來。

    主人:這也有可能。

    雅克:有可能我壓根就不會被吊起來。

    主人:這一點,我懷疑。

    雅克:那上邊寫的可能是,有一個人上絞架,我僅僅是觀看而已,這個人嘛,誰知道他是什么人,是親朋好友還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主人:雅克先生,準備上絞架吧,因為這是命運的安排,而且你的馬已經告訴你了。別那么沒教養,收起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假設,趕快跟我說說你隊長的故事。

    雅克:先生,別發怒,有時候正經人也會被絞死,這是司法的誤會。

    主人:這方面的誤會令人痛心疾首。談點別的事吧。

    雅克從馬的預言里搜尋到諸多解釋,稍稍放寬了心,他說道:

    “我剛進部隊的時候,有兩個軍官,論年齡、出身、軍齡、能力,全都不相上下。我的隊長就是其中一個。他們之間唯一的差別是,一個有錢,另一個沒有。我的隊長是有錢那個。這種不相上下,要么讓人親近,要么讓人截然對立。實際上這種不相上下讓他們又親近,又對立……”

    說到這里雅克頓住。他講述的時候,每次馬頭向右邊或者左邊甩一下,他都會中止講述,如此重復多次。為了接下去,他總要把最后一句話再說一遍,仿佛剛才打了一個嗝。

    “……讓他們又親近,又對立。有那么幾天,他們是世上最好的朋友,有那么幾天,他們又成了死對頭。是朋友的日子,他們互相走動,稱兄道弟,勾肩搭背,互相傾訴苦惱、歡樂、欲望,最私密的事、家庭事務、遺產繼承、擔心憂慮、晉升計劃,都拿來一起商量。第二天他們會相見嗎?他們擦肩而過卻誰也不看誰,要不就傲慢地互相打量,彼此以‘先生’相稱,來言去語夾槍帶棒,一言不合便拔劍相向。一旦兩個人中有一個受了傷,另一個便撲上前去,痛哭流涕,捶胸頓足,護送傷者回家,守在床頭直至他痊愈。一禮拜,半個月,一個月之后,這一切又重演一遍。不定什么時候,人們就可能看到,兩個正直的人……兩個正直的人,兩個真心實意的朋友,其中一個死在另一個手里,而最叫人心疼的還肯定不是死去的那個。有人反復向他們指出,他們這么做太荒唐。我自己在得到隊長允許之后也對他說:‘唉,先生,如果您不小心殺了他咋辦?’隊長聽了這話便哭了,雙手蒙住眼睛,他瘋也似的沖進朋友的房間。兩小時后,不是隊長的伙伴把受傷的隊長送回來,就是隊長為他伙伴做同樣的事。不論我的勸誡……不論我的勸誡,還是其他人的勸誡,都完全不起作用,唯一的解決辦法是把他們分開。防務大臣獲悉他們這般頑固不化地走極端之后,我的隊長受命轉任一個要塞的司令,命令特地要求他即刻赴任,而且禁止離開任所,另外一道命令則將他的伙伴禁錮于團隊之中……我感覺這牲口真要把我逼瘋了……大臣的命令剛下達,我的隊長就以感謝信任為名趕往宮里,陳述說自己很富裕而他朋友卻很窮,但是窮歸窮,卻應該同樣有權獲得國王的恩典。自己剛獲得的職位假如授予他朋友,對他朋友的軍旅生涯無疑是一種獎勵,對其微薄的財產也有所補益。倘能如此,他將不勝愉悅。由于大臣的本意無非是將他們分開,況且慷慨之舉總是能打動人心的,因而決定……可惡的牲口,你非把頭向右轉不可?……因而決定我的隊長返回團里,他的伙伴則就任要塞司令。

    “這倆人剛一分開,就立刻感覺到太需要對方了,倆人都陷入幽幽的悵惘。我隊長請求休假半年,說是要呼吸一下家鄉的空氣。但是走出駐地才十來里路,他就賣掉馬,打扮成農夫模樣,朝他朋友指揮的要塞奔去。這應該是他倆共同策劃的行動。隊長到了……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那邊又有絞架勾引你去參觀嗎?……先生,您就笑吧,這確實太滑稽了……他到了,可是那上邊寫了,不管他們多么謹慎從事,把重新聚首的喜悅藏得多嚴實,相會時完全像一個農夫見到要塞司令那樣畢恭畢敬,但是依然可能有士兵和軍官碰巧在他們見面的時候出現,隊長的行蹤被這些人覺察,這些人心生疑團,便通知了要塞的副官。

    “副官生性謹慎,得知消息不過微微一笑,但他對這事情非常重視,不敢懈怠。他派了幾個人盯梢司令,返回的第一個情報說,司令很少出門,那個農夫壓根不出門。這兩個人在一起住了一周,卻沒有舊病復發,這是不可能的,老把戲注定要重演。”

    您瞧,看官,我有多么巴結。我完全可以照著黑布大車駕轅的馬來一鞭子,叫雅克、他主人、稅務員或者稅警與送葬隊伍剩余的人在附近一家客棧的門口相聚,可以中斷雅克隊長的故事,叫您有多著急就多著急。可要是那樣做,非說假話不可,而我討厭說假話,除非說假話有益或是為情勢所迫。事實是,雅克和他主人再也沒見著蒙黑布的馬車,雅克雖然一直對他那匹馬走道的方式很揪心,但還是把故事講下去:

    “有一天,盯梢的向副官報告,司令和農夫之間發生了非常激烈的爭吵,然后他們出了門,農夫走在頭里,司令很不情愿地跟出來。他們進了城里的一家錢莊,現在還在那里。

    “接下來大家又得知,他倆不愿再相見,決心拼個魚死網破。即使在這個空前殘酷的時刻,我隊長——他很有錢,我對您說過的,我隊長很有錢,他還看在他們這段兄弟情分上,要求他的伙伴接受一張兩萬四千里弗爾的兌票,并且向他保證萬一他死了,伙伴必須到國外好好生活,他聲稱沒有這個先決條件他寧可不決斗。另外那位面對他的贈與,回答是:‘你難道真的以為,朋友,我殺了你的話,我還會活下去?’……先生,但愿您不要成心看我騎這樣一頭古怪的牲口走完全程!……

    “他倆從錢莊出來,奔城門口去了,這時候他們發現副官與幾位軍官圍攏上來,表面上看這次不期而遇只是一次巧合,可是我們這倆朋友,或者說倆敵人,隨便您怎么稱他們,當然不會自欺欺人。農夫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他們在一所僻靜的房子過夜,第二天黎明時分,我隊長與他朋友再三擁抱,向他告別,決心再不相見。隊長回到家鄉很快就死了。”

    主人:誰跟你說他死了?

    雅克:不是有棺材么?還有帶族徽的馬車?我可憐的隊長死了,我不懷疑。

    主人:那雙手反捆的教士,雙手反捆的仆人,稅務員或者稅警,送葬隊伍返回城里,這些又怎么講?你的隊長還活著,我也不懷疑。對他的伙伴,你什么都不知道?

    雅克:他伙伴的故事,那是長卷中精彩的一段,或者說是上邊寫好的精彩的一段。

    主人:我希望……

    主人沒講完,雅克的馬卻已經如一道閃電疾馳而去,它不偏右也不偏左,徑直沿大路奔跑。雅克失了蹤影,而他主人確信這條路會通向一片絞架,故而笑得前仰后合。然而,雅克與他的主人在一塊兒才好玩,一分開便沒有一絲趣味了,這就如同堂吉訶德身邊沒了桑丘,李夏岱身邊沒了費拉古斯。這一點,塞萬提斯的續寫者和阿里奧斯托的模仿者弗提蓋拉先生(20)都沒太明白。看官,要不咱們先一起聊一會兒,等雅克與主人見了面再說。

    您要是把雅克隊長的故事當小說,那您可錯了。我向您鄭重聲明,雅克向主人講的這些事,是我在榮軍院親耳所聞。哪一年我不記得了,反正是圣路易日,當時在榮軍院的軍醫、一個圣艾蒂安(21)人家里吃飯,在場的還有好幾位榮軍院的軍官,他們都是知情人。講這事的是個有身份的人,不茍言笑,絕對不像信口開河之輩。有一點,當下和以后我得跟您再三說,聽了雅克與他主人的談話,如果您不想把真作假,把假作真,那您就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現在,該知道的您都知道了,我就金盆洗手啦!——您可能要說了,就那倆人,真夠各色的啊!——就因為這個你將信將疑?首先,人的天性千差萬別,在本能與秉性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因而在詩人的想象中,通過詩人的體驗與觀察,任何事物無論如何奇特,它呈現的都無非是天性的模版。你眼前的我就遇到過一個人,簡直就是《屈打成醫》(22)里丈夫的翻版,這之前我一向以為那是世上最滑稽逗樂的胡編亂造哩。——什么!那個丈夫的翻版,老婆對他說:“我肩上有三個孩子。”他回答:“把他們放在地上好了。”——“他們跟我要面包。”——“給他們吃鞭子!”——一點不錯。下面就是這個人與我女人的對話。

    “是您啊,古斯先生?”

    “是的,夫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您打哪兒來?”

    “從我去的地方來。”

    “您去那個地方干嗎了?”

    “去修了一個磨,它有點毛病。”

    “磨坊是誰家的?”

    “我全然不知,我又不是去修理磨坊主的。”

    “您今天和往常不同,穿得忒整齊了。您外套干干凈凈,怎么襯衣卻很臟?”

    “因為我只有一件襯衣。”

    “您怎么會只有一件襯衣?”

    “因為我不會分身術。”

    “我男人這會兒不在家,不過這并不妨礙您在這兒吃飯。”

    “當然不妨礙,我又沒把我的胃和我的胃口交給他。”

    “您夫人身體好嗎?”

    “愛好不好,這是她的事。”

    “您的孩子們呢?”

    “好極了!”

    “那個孩子,眼睛忒漂亮、胖得忒可愛、皮膚忒白皙那個,他好嗎?”

    “比其他幾個好多了。他死了。”

    “您教孩子們學點什么嗎?”

    “不,夫人。”

    “什么!不學讀書,不學寫字,也不學教理問答?”

    “不學讀書,不學寫字,也不學教理問答。”

    “那是為什么?”

    “因為沒人教過我,我也沒有因此更無知。如果孩子們有頭腦,他們就會像我一樣會做事,如果他們是笨蛋,我越教他們,他們就越笨……”

    倘使有朝一日您碰到這個怪人,您不需要認識他就可以跟他套近乎。您把他帶進一家小酒館,告訴他您有事要他做,跟他講要走幾十里路,他也會跟您走,等他把活做完,一個子兒也不用給就打發他走,他一定會原路返回,還挺心滿意足。

    您聽說過一個叫普雷蒙瓦爾(23)的人嗎?他在巴黎向公眾講授數學課。這個人就是他的朋友……您看,雅克和他主人可能已經會合了,您想怎么辦,去見他們還是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古斯和普雷蒙瓦爾一起辦學。聽課的學生成群結隊,其中有個姑娘叫畢榮小姐(24),是制作兩個精美星座圖的那位巧匠的千金,星座圖后來從王宮花園遷至科學學苑。畢榮小姐每天早上去學校,腋下夾著講義夾,手籠里放著儀器盒。教師中的一位,就是普雷蒙瓦爾,愛上了這位女弟子,而且正是借助球體內立方體的各種命題,他有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孩子。畢榮老爹這人可沒有耐心理解這種推理的真實性,戀人的處境變得有點棘手。他們反復商議,然而他們一無所有,絕對一無所有,再怎么商議又能有什么結果?他們向他們的朋友古斯求助。這一位,二話沒說,變賣了自己全部家當,內衣、外衣、儀器、家具、書籍,湊了一筆錢,把兩個戀人推進驛車車廂,陪他們馬不停蹄奔赴阿爾卑斯山。在那兒,他把錢包里僅剩的一點錢兜底倒出,交給他們,與他們擁抱,祝他們旅行愉快,然后依靠別人的施舍,一路步行返回。到了里昂,他替一所隱修院的房子粉刷墻壁掙了點錢,這才得以不靠乞討回到巴黎。——這故事真動人。——確實如此!聽說了這樣仗義的舉動,您一定認為古斯有深厚的道德修養吧?哼哼!別傻了!他腦袋里的道德觀念并不比一條梭魚腦袋里的多。——不可能。——這是真的。我叫他辦過事。我的委托人叫我交給他一張八十里弗爾的匯票,金額是用阿拉伯數字寫的,你猜怎么著?他在后面加了零,支取了八百里弗爾。——哎喲!好大的膽子!——他偷我的時候不見得有多下作,同樣,他為朋友變賣家當的時候也不見得有多高尚。這是個毫無原則的怪人。八十個法郎(25)不夠他花銷,于是他大筆一揮,把自己需要的八百法郎拿到手。而他當作禮物送給我的那些珍本書呢?——什么樣的書?……——雅克與他主人上哪兒去了?雅克的風流事還講不講?噢,看官,您那么平心靜氣地聽我講,說明您對我那兩個人物不怎么感興趣,我也在想,就讓他們哪兒涼快哪兒待著……我當時需要一本貴重的書,他給我送上門,不久我需要另一本貴重的書,他又給我送上門。我給他錢,他不肯收。我又需要第三本,“這一次,”他說,“您得不到了,您說得太遲了。我索邦大學那位博士死了。”

    “您索邦大學那位博士跟我需要的書有什么關系?難道那兩本書,您是從他的書房里拿的?”

    “那當然!”

    “沒有經他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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