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提筆含淚寫著這篇《悼戈公振先生》的時候,正在十月二十四日下午從中國殯儀館哀送戈先生大殮以后。為中華民族,為新聞事業,為個人友誼,想起他都不勝其凄愴悲痛。回憶戈先生于十月十五日下午由海參崴乘北方號到上海,我和胡仲持先生同到碼頭去迎接他,握手言歡,歷歷猶在目前,誰能想到七天后就在他的彌留榻前,和他慘然永訣!
我在碼頭上和他見面的時候,就感覺到他容顏蒼白,和他往時的紅潤豐采迥異,精神也很萎頓,在當時以為只是旅途勞頓,而且在途中暈過船,所以這樣疲乏,到后稍稍休養,便可無礙。他自己也對我這樣說。我問他在船上夜里睡得怎樣,他說夜里睡得不好,總要到東方既白,才在朦朧中睡著片刻。其實他此時已有了病,他自己不在意,我們也只想到他的長途辛苦,不曾知道他有了病。他在海參崴將動身的時候,給我一個電報,說乘北方號回上海,可于十六日到。我在十五日打聽該船于十六日何時可到,才知道在當日(即十五日)下午四時半即到。仲持先生和他是《申報》舊同事,原和我約過一同去接他,我便臨時匆匆通知了他,同向三馬路外灘跑去。當時因戈先生的許多親友都不知道輪船當天即到,所以到碼頭去接他的就只有仲持先生和我。
輪船灣在浦東,我們雇了一只小汽油船把他接到海關碼頭后,因等候行李,三個人就在那里談了兩小時左右。他孜孜不倦地問著上海報界的最近情形,一點沒有想到他自己的疲倦。我請他在那里的板凳上坐坐,他略坐了一會兒,又立起來,詢問上海報界老友們這個怎樣,那個怎樣,又談到中國的時局。直到六點多鐘,行李手續弄清楚后,我們三個人才離開了海關碼頭。他決定暫住四川路的新亞旅館,因相距不遠,主張我們一同步行;仲持先生和我因想到他的長途勞頓,在途中輪流著替他提著一個裝得滿滿的皮包。他說這個皮包里所裝的是他在考察所得的尤其重要的材料,放在其他行李一處,有些不放心,所以隨身帶著;他哪里知道這樣辛勤搜得的重要材料,如今竟沒有機會被他用到,我現在回想到當時他的這幾句話,更不禁有無限的傷感。我們于燈光隱約人影憧憧中沿著外灘,經過外白渡橋,一路談到新亞旅館。此時他很健步,并對我說,暈船這件事很奇怪,一上岸就和在船上時不同。他在談話里提到史量才先生的死,提到黃任之先生的病,他很替黃先生的安然渡過危病難關慶幸,說要抽出時間去看看他。我本想在那天夜里約幾位朋友來吃晚飯,和他談談,他說身體疲倦得很,只想吃些粥,睡個好好的覺,他友另約吧。我說好,便約在第二夜七點鐘晚餐一敘。我們一同到新亞訂了房間后,出去到附近的一個小廣東菜館里吃了極簡單的晚飯。因他晚飯后還有事接洽,要到通信社和報館里去訪友,未多談,晚飯后即匆匆握別,臨行時勸他早些安寢,不可過勞。
第二天(十六日)晚上我和幾位朋友和他一同晚餐,他刮了胡子,穿了一套整潔的灰色法蘭絨的西裝,神采較前一天好得多,我很替他安慰,很暢快地談了一番。十七日上午和十八日上午,我還因事在電話里和他談話。他本打算十九日往南京去幾天,所以我末次在電話里和他分別后,一直以為他到南京去了。不料二十二日早晨,他的妹妹紹怡女士來找我,一見即淚如泉涌,我一時摸不著頭腦,急問何事,才由她嗚咽著說戈先生患盲腸炎,很危險,已于二十一日下午五點一刻在虹橋療養院開刀,現熱度很高,叫她來找我,說有話要對我說。我聽了好像遇著晴天的霹靂,趕緊叫了一輛汽車往虹橋療養院奔。
轉瞬間到了療養院,輕輕地踏進了他的病室,看見他身上罩著白被單筆直地臥著,那臉兒已瘦削得兩頰向內凹,臉色比第一天遇見時更來得蒼白,他閉著眼睛,呼吸已不如平時的自然。梁福蓮女醫師剛在房里,我很輕聲地問她戈先生的病危險不危險,她很輕聲地說很危險。戈先生偶然睜開眼睛瞥見了我,還能略點頭微笑,我因醫師說他疲極不宜談話,所以只走近他的身旁,輕撫他的額部,說病不要緊,請他靜養,醫師囑咐不宜多談。他略點頭,大概因過于疲乏,只說“死我不怕……”仍閉著眼睛。我略立一會兒,輕輕請梁醫師到房外來問個詳細,據說腹膜炎的毒已傳播于血液里,非常危險;我急問究有多少活的希望,她說恐怕只有百分之二三的活的希望了。我回到病房里,戈先生忽睜開眼,叫我走近他,對我說他在海參崴時,小便現青蓮色,雙十節那天在海參崴領館參加行禮,忽然暈倒,不久醒來,因海參崴沒有好醫生,船期又近,只得匆匆上船,在船上時小便仍有青蓮色;那天早晨(即我到療養院去看他的那一天早晨)并沒有吃什么,吐出的水也有青蓮色;叫我請醫生注意這個青蓮色,我便把他的意思告訴了梁醫師。我此時雖知道他的病勢已經十分危險,但仍想不到當天就要和他永訣,又因自己職務的忙碌,所以靜默地陪伴他約一小時后,叮嚀醫師和女看護細心照料,并請紹怡女士隨時將病狀由電話報告外,便匆匆離院。出院后,替他打個電報通知他的令兄,并請托一位同事打電話通知他的幾位朋友。
剛回到辦公室不久(將近十二點鐘),即得到紹怡女士告急的電話,申報館經理馬蔭良先生適亦因聽到戈先生病危的消息,來找我,我們隨即一同到療養院。一到病房外,紹怡女士即哭告戈先生有話急待告訴我,這時馬先生正向她詢問病情,我便三步作兩步地趕到戈先生的榻旁,見他的神色較上午更差,呼吸也漸在短促起來。他很輕微地很吃力地說:“韜奮兄……我的身體太弱……這次恐怕經不住……我有幾句話……”他的聲音非常地微弱,且因氣喘漸甚,斷斷續續地說,我俯著頭把耳朵就近他的嘴邊才聽得出。我想這是遺囑的口氣,便插著說,馬蔭良先生也來了,我去請他來一同聽,他說好。于是我們兩個人就同在榻旁忍淚靜聽他說。同時他的妹妹伏在他的枕旁淚如泉涌地哀痛著。
他接著說:“我的著作……《報學史》原想用白話寫過,現在要請你叫寶權(戈先生的侄子,現在莫斯科考察)替我用白話完全寫過……關于蘇聯的視察記,大部分已做好……也叫寶權接下去……你知道他是……很好的……還有關于世界報業考察記,材料都已有,可惜還未寫出來……現在只好隨他去……”
我嗚咽著安慰他,對他說一切要照他的意思辦,至于未了的著作,寶權一定可繼他的志愿,請他放心。
他很吃力,簡直接不下去,停一會兒,他才說:“在俄國有許多朋友勸我不必就回來……國勢垂危至此,我是中國人,當然要回來參加抵抗侵略者的工作……”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雖在極端疲乏之中,眼睛突然睜得特別地大,語音也特別地激昂,但因為太疲乏了,終至力竭聲嘶,沉沉地昏去。誰在此時看著這樣的神情,都不免于萬分沉痛中感覺到無限的悲壯,酸楚揮淚!
不久以后,戈先生又說:“死我不怕,有件事要拜托你們……我看已不行,請問問醫生,如認為已無救,請她替我打安眠針,讓我即刻睡去。把身體送給醫院解剖,供醫學研究……”我安慰他說:“你不要多想,今天早晨我很仔細地問過醫生,她說你的病還是有希望的。”他說:“不,今天下午和早晨的情形已大兩樣。我看醫生已沒有辦法……血已經抽不出來……”這時替他開刀的董醫師已來看過,他們——董、梁等醫師——的神情語氣,大概都被戈先生發覺,因為他的神志是始終異常清楚的。我見他再三要把身體供醫學解剖,以供科學研究,便出了病房,對梁醫師商量這件事。我問她戈先生是否已絕對無救,照她行醫的經驗,病狀像那時的戈先生,是否還有人能有生的希望。她說一百人中偶然也有一二人能逃過難關,所以她認為病勢雖極危,但非到最后的一剎那,誰也不應結束他的生命。她對于戈先生的意思表示非常敬佩,說倘有不幸,醫院可以容納;但在未到最后的一剎那,他們還是要盡力救他的生命。我和梁醫師接洽之后,又跑進病房去安慰戈先生,說剛才問過醫生,據說仍有希望,請他靜養,不必多想,萬一有不幸,當然照他的意思辦,不過在仍有希望的時候,不必再想到這件事;而且照醫生的意思,病人自己須有自信心,不要拋棄希望,然后醫生的努力才有效驗。他聽了閉著眼微點著頭,對我請他安心靜養勿失希望的話,連說:“好,好。”
不久以后,他的朋友周劍云夫婦、蔣光堂、黃寄萍等諸位先生也先后趕到。戈先生睜開眼睛,還能微微點頭做微笑,從被單里緩緩伸出抖顫著的左手和圍在榻旁的好友們一一握手,最后并和服侍他的女看護握手;看他的神情,是和諸友告別的意思。他的視死如歸,那樣的鎮定,那樣的曠達,把人生看得那樣的清楚,那樣的置生死于度外的態度,實給我以非常深刻的印象。
到了這個時候,他氣喘更厲害起來,我們可看見他的胸部很急促起伏地升降著。看護和梁醫師摸摸他的脈息,都搖著頭。各親友都很沉痛地靜默著。我隨著幾位朋友到房外去商量后事。忽然女看護奔出來說不好了,請大家快進去。我們都慌忙著向病房里跑,我最前踏進了房門,見他的眼睛已開始圓睜著向上呆直,我趕緊跑過去俯頭把嘴接近他的耳朵,問他還有什么要緊的話要對我說。在他的知覺和感覺即將完全失去的最后一剎那,對于我的問句似乎還聽得懂,因為經我一問,他動著嘴表示要說什么話的樣子,但是只動了兩動嘴唇,說不出什么,轉瞬間連動也不能動了。親友們都放聲大哭,在旁的梁醫師也不禁掉下了眼淚。我們所敬重的戈先生就此與世長辭了。
戈先生畢生盡瘁于新聞事業的已往歷史,知道的人很多,所以我在這里不再贅述,我在這篇文里僅將戈先生最近回國后不幸因病逝世的情形,就我所知道的,略述一些,報告給痛念戈先生的朋友們。即就此簡短的經過里,我們已不能不受戈先生的精神所感動:他對于環境奮斗的置生死于度外的無畏的精神,他雖在臨危的時候,還不忘獻身于科學的犧牲的精神。我以為比他后死的朋友們不但不應為他的死而發生消極的觀念,而且要不忘卻這位好友的不死的精神,共同向前努力奮斗。
我所最覺得悲痛的是以戈先生二三十年積累的學識經驗,益以最近二三年來對世界大勢的辛勤的觀察研究,在正確認識上的邁進(我在莫斯科時和他做數次長談,深感覺到他的猛烈進步),我們正希望著他能為已淪入奴隸地位的中華民族做一員英勇的斗士,不料他竟這樣匆匆忙忙地撒手而去。我想到這里,回憶著他在彌留時睜大著眼睛,那樣激昂地——我覺得他竟是很憤怒地——對于侵略者的斗爭情緒,我不禁擱筆痛哭;但我轉念,又深深地感覺到這是我們后死者同樣要負起的責任,我們都當以同樣的“置生死于度外”的態度,朝著民族解放的目標向前猛進。我認為這樣才是不忘卻我們的好友!這樣才是能紀念著我們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