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子說卷五》癸巳孟子說 [標點本] 張栻作品集

    宋張栻著

    萬章上

    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于旻天,何為其號泣也?」孟子曰:「怨慕也。」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曰:「長息問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于旻天,于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于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為不順于父母,如窮人無所歸。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于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于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

    圣人盡性者也,能盡其性,故為人倫之至。帝舜之怨慕,學者所當深思力體,不可以易而論也。公明高蓋或知此,故孟子舉其語而因以發明之。謂公明高之意,以為孝子之心不若是恝然。蓋孝子之于親,其愛敬之也深篤,故其望之也切至,不可磯為不孝,而愈疏亦為不孝。蓋親親之心,于是為至。「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職而已。父母之不我愛,于我何哉?」述舜之意云耳。謂我知竭力耕田,以共子職而已,而父母不我愛,于我豈有所未盡而致然歟?不委之命而存于性,反復思念,求其道而未得,至于號泣于旻天,此舜之所以為怨慕也。所謂「于我何哉」,是當深味帝舜之心于言意之表也。方是時,堯使其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之于畎畝之中,而天下之士亦皆就之,堯且將以天下讓焉,宜舜之有得乎此也。而以夫不順于父母之故,若窮人無所歸,則舜之心果何如哉?曰:若窮人無所歸,則見其皇皇然有求而不得也,人悅之好色富貴,眾人之所欲,在圣人則所欲不存焉。所欲不存,于此而有至憂焉,惟順于父母則可以解憂也。蓋父母之意,于我有所未順,是吾所以順乎父母者未至也。此舜之所憂也。人莫不有所慕,舜亦有所慕。人之所慕,物欲之誘;而舜之所慕,則天性之不可解者,其于斯世無一毫存于胸中,終身乎父母而已。曰慕,則無須臾而不在乎此,至誠無息者也。此之謂大孝。至于瞽瞍砥豫而天下化,至誠之能動也。孟子反復發明之,可謂至矣。夫仲弓問仁,孔子對以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而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舜亦有怨與憂乎?噫!明乎此,而后知圣人之心,天之所為者也。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宮,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爾。忸怩。舜曰:惟茲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己與?」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曰:「然則舜偽喜者與?」曰:「否。」「昔者有饋生魚于鄭子產,子產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產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產智?子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偽焉?

    舜不告而娶,與常人異,前篇蓋論之詳矣。若完廩、浚井,則事之所無也。故程子曰:「論其理,則堯在上,而百官事舜于畎畝之中,豈容象得以殺兄而二嫂治其棲乎?」學孟子者,以意逆志可也。故孟子未暇正其事之有無,獨答其大意,以明舜之心,謂舜非不知象之將殺己也,然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程子曰:「天理人情,于是為至。舜之于象,周公之于管叔,用心一也。蓋象憂喜,舜亦憂喜,是其心與之為一,親之愛之未嘗間也。夫象之所為憂者,疾舜故謀以害之也。而舜亦憂者,憂乎己。何以使象之至此也?象之喜者有時,而彼以喜來,則舜固不逆其詐,亦從而為之喜也。其憂也,純乎憂;其喜也,純乎喜。親之愛之而不知其他,此仁人之于弟也,天理人情之至也。」象憂而舜漠然不以為憂,象喜而舜疑之不以為喜,則在我之誠先不篤矣,豈圣人之心也哉?故周公不知管叔之將叛,是大舜此心也。萬章猶未之識,意以為憂或可也,喜其偽乎?孟子于是引子產之事。子產雖未足以進乎圣賢之事業,然其不以詐待校人之心,則君子之心也。故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夫可欺以其方者,以其忠信待人也;難罔以非其道者,以其理義素明也。夫子產猶能以忠信待校人,況于圣人人倫之至,其于兄弟之間,有一毫未盡者乎?彼以愛兄之道來,來則我誠信而喜之,豈有偽也?此當深味而默識之,要不可以言語盡也。嗟乎!舜處夫頑父、嚚母、傲弟之間,而烝烝乂,不格奸,終至于化成天下,惟其純乎是心而已。純乎是心者,純乎天也。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蓋此心也。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萬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殺三苖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之乎?」「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有為于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謂也。

    舜之處象,可謂盡矣。象雖不道,而吾之弟也。仁人之于弟,親愛之而已矣。吾為天子,而可使弟為匹夫乎?故封之于有庳。然象之不道也,詎可以君國子民乎?故使吏治其國,納其貢稅,而不得以暴彼民也。而其親愛之至,又欲常常而見之,故使不拘夫朝貢之時,源源而來,若天子以政事接于有庳之君然。夫其所以處之,曲折詳備如此,此仁之至,義之盡,親親之心,而大公之體也。雖然,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不宿怨。在他人則如之何?其不藏怒、不宿怨之心則同也。然則他人則有可疏絕之道,而在弟則惟當親愛之而已耳。此其異也。」或曰:「周公之于管蔡,如之何?」蓋管蔡挾武庚以叛,憂在廟社,孽在生民,周公為國討亂也。象之欲殺舜,其事在舜之身耳,固不同也。舜于周公,易地則皆然。蓋其存心為天理人情之至,則一也。

    咸丘蒙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勛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

    堯老而命舜攝天下之事,是則堯猶為君,而舜則臣也。堯崩,舜率天下之臣民以為堯三年喪,是猶以堯之事行于天下也。至于堯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而天下獄訟謳歌歸之,不容舍焉,而后舜始踐天子位。此堯舜相繼之際,書傳所載莫詳焉,而獨見孟子之書也。嗟乎!圣人奉若天命,其所處皆義理之精微,而后世以私意求之,幾何而不為齊東野人之論哉?」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曰:「永言孝思,孝思維則。」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夔夔齊栗,瞽瞍亦允若。」是為父不得而子也。

    于此非特可辯瞽瞍不為臣之事,蓋可以得讀諸之法也。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此北山之篇曰「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者」之所作也。以為普天之下,皆王土也;率土之濱,皆王臣也。何獨使已勞于外而獨不得養父母乎?而咸丘蒙遽引以證天下無非臣,則瞽瞍亦當為臣。何其失詩人之旨也!故孟子遂為言說詩之法。「文」者,錯綜其語以成辭者也。「以文害辭」,謂泥于文而失其立辭之本也。「以辭害意」,謂執其辭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故必貴于「以意逆志」。「以意逆志」者,謂以其意之見于辭者,而逆夫其志之存于中者。如此,則其大指可得也。如云漢之詩所謂「周余黎民,靡有孑遺」者,蓋宣王憂民之切,以為旱既太甚,若猶未已,則周余黎民將無有孑遺矣。若以辭害意,則謂周果無遺民,可乎?孟子既辯咸丘蒙說詩之非,于是言舜所以事瞽瞍者以告之。夫孝子之心,莫不以尊親為至也,而尊親之至,有過于天下養者乎?是所謂尊之至,此舜之孝思所以為天下萬世之則也。然則天子固為天下尊矣,而天子之父又天子之所當尊,此太極之所以為一,古今之通義也。然則謂瞽瞍之為臣,不亦悖于理之甚乎?雖然,語所謂「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則亦固有說矣。以舜之事論之,父之詔子,蓋常理也。今以瞽瞍之頑,舜盡子道,至于至??感神,而瞽亦允若焉,是感格之端乃在于舜,所以變化瞽瞍之氣質者,舜也。斯謂之父不得而子則可矣。古之人君,蓋有受教于其臣,以成其德者,如太甲之于伊尹,成王之于周公,謂之君不得而臣亦可也。蓋在子知盡事父之道而已,在臣知盡事君之道而已。而自后世觀之,則見其有不得而臣、不得而子者焉,故云爾也。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于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于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圣人之動,無非夫也,其相授受之際,豈有我之所得為哉?善乎孟子發明之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夫天子而以天下與人,則是私意之所為,亂之道也。堯之于舜,選于天下而薦之天耳。而舜之卒有天下者,天實為之,堯豈能加毫末于此哉?故謂之天與之也。以行與事示之者,以其所行與當時之事觀之,則可見天之所與矣。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乃其行與事之可見者也。蓋祭而備順,是百神所享也。至于烈風雷雨而弗迷,又可見其享之之實也。神人一理,神之所享,民之所安者也。天與之,即人與之矣。然則堯何加毫末于此哉?舜之相堯,歷年如是之久,其薦于天、暴于民者如是其著,此乃天也。堯崩,舜率天下而服堯之喪。堯喪既除,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不敢以已為天子,而聽天所命也。朝覲、訟獄、謳歌者,皆相率而歸之,不容舍焉,夫然后歸而踐位。其從容于天人之際蓋如此。然則舜亦豈能加毫末于此哉?故曰:「圣人之動,無非天也。」夫所謂天者,至公無私之體也。天之視聽何自而見?民之視聽是也。朝覲、訟獄、謳歌之所歸,是天命之所歸也。玩此章,則圣人所謂「先天而天不違,后天而奉天時」者,殆可得而究矣。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于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后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啟,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歷年多,施澤于民久。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澤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于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于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已也,復歸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

    堯舜傳之賢,禹傳之子,而后世遂有至禹而德衰之論,此以私意觀圣人也。非惟以私意觀禹,亦以私意觀堯舜者也。蓋堯之與賢,非固舍其子,必欲與賢以示公也。以是存心,則是私意而已,豈所以為公哉?而禹之與子也,亦豈必欲與其子者哉?孟子之言著明矣,曰: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天與賢則賢者立焉,天與子則子立焉。然則天與圣人,果且有二乎哉?此所謂天下之大公,若加毫末于此,皆私意也。禹薦益于天,與堯之薦舜,舜之薦禹,其心一也。益避禹之子,與舜之在南河,禹之在陽城,其心一也。天而與益,則朝覲訟獄謳歌者皆歸之。益踐天子位矣,禹亦豈得而不與之哉?而天則與子也,禹亦豈得而與之哉?使天而與丹朱與舜之子,則舜禹固得遂其終避之意,猶益得遂其終避之志者也。故曰其心一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其發明天人之際深矣。「莫之為」,言無有為之者,而其為則天也。「莫之致」,言無有致之者,而其至則命也。言天而又言命,天言其統體,而命言其命乎人者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而舜禹之為相,歷年多,施澤之久,故天下歸之。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而益相禹未久,故天下歸啟。此豈有為之者乎?豈有致之者乎?而其為也,其至也,則可以曰天與命也。圣人樂天而知命,故無違也。雖然,人君為不善,而天命去之,則是有所為而致也,獨不可言天與命歟?孟子蓋亦嘗論之矣,曰:「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蓋如堯、舜、禹、益之事,天理之全,而命之正也。若夫為不善以及于亂亡,則是自絕于天,以遏其命,不得謂之得其正矣。然而其為是事,則有是應,謂之命則可也。孟子因論堯、舜、禹禪繼之事,而遂及于匹夫有天下與繼世有天下之理,而論伊、周、孔子之事,所以極乎天命之微也。匹夫而有天下,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仲尼之不有天下,則以無薦之于天者也,此天也。繼世以有天下者,必其惡如桀、紂,而后為天所廢。不然,則其繼世固宜。故益、伊尹、周公雖德盛,而不有天下也。太甲雖不敬于始,伊尹放之于桐,使之改行,及其克終,則奉而歸之,皆順天命也。以此可見繼世之君,非若桀、紂,則不為天所廢也。周公之不有天下,亦若是矣。此皆言天理之常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一者何也?亦曰奉天命而已矣。而司馬君實、蘇子由各以其私意立論,愚不得而不辨也。司馬氏之論曰:禹子果賢,而禹薦益,使天下自擇啟而歸焉,是飾偽也。益知啟之賢,得天下之心己不足以間,而受天下于禹,是竊位也。禹以天下授益,啟以違父之命而為天子,是不孝也。惡有飾偽、竊位、不孝之人,而謂之圣賢哉?此未知禹不得授之于益,益不得受之于禹也。禹以益之賢,使宅百揆,而薦之于天耳。禹崩,益以冢宰率天下行三年喪,喪終則避位焉。禹之子啟賢,而天下歸之,固其所也。禹也,益也、啟也,皆豈能加毫末于此哉?蘇氏之論曰:「使舜、禹避之,天下歸之,而堯、舜之子不順,將使天下而廢其子歟?將奉其子而違天下歟?而事之至逆,由避致之也。至益不度天命而受命于禹,禹遜之而天下不從,而后不敢為匹夫,猶且恥為之,而謂益為之哉?」此尤不思之甚者也。舜禹豈有富天下之意乎哉?終其事而避其位,若天下歸吾君之子,固其所也,而天下歸之,自不舍耳。舜禹若逆計其利害而遽自立,則是何心哉?益為禹所薦,故終其冢宰之事,三年喪畢,避啟箕山。天下歸啟,益固得其所也。而以私意得失輕重,圣賢何其不之思歟?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系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囂囂,無欲自得之貌。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于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遠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伊訓曰:「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

    所謂樂堯舜之道者,果何如哉?伊尹之在莘野,饑食而渴飲,朝作而夕息,何以異于田夫野人乎?惟其行著習察,順命樂天,而無一毫損益于其間,此即堯、舜之所以治天下者,而伊尹之所樂有在乎是也。既曰「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又曰「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蓋其祿以天下弗顧,系馬千駟弗視之心,即一介不以取與之心也。既曰「義」而又曰「道」,無體用而明之也。其不即應湯之命者,以其未可也;其幡然而改者,以其可也。非前日之不是,而今日改之是也。蓋湯三往聘之,則其志篤矣,于是始起而從之也。若于其未可而遽起與,于其可而不幡然,則皆有害于堯舜之道,非其所樂者矣。故于其未可,則曰「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及其可,則曰「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使是民為堯舜之民,豈若于子身親之?」此其從容于出處之際者然也。謂「非子覺之而誰」者,非不讓也,理固若是也。思天下之民有不被堯舜之澤,若己推而內之溝中者,仁者與億兆同體,無不愛也。前日處畎畝之中,斯民之困窮,有所不得而與,一旦以身許成湯,則當以天下之重自任,此乃堯舜之道,而天之理也,即其饑食而渴飲,朝作而夕息者也。伊川先生曰:「予,天民之先覺者。」譬之皆寐,天下未覺,以我先覺振動未覺者,亦使之覺。及其覺也,元無少欠,亦無增加,適同而已。蓋天之生民,均具此理,惟圣賢先得其所同然者,是在天生此民中為先覺之民也。眾人方且蔽而莫之知,故有待于圣賢之覺。其所以可得而覺者,以其本有故耳。既言知而又言覺者,知言知有此事,覺言有所省,覺,固有淺深也。雖然,圣賢所以覺天下者,則有其道矣,非惟教化之行,涵濡浹洽有以使之然,而其感通之妙,民由乎其中,固有不言而喻,未施而敬者。或謂語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賢固不能使天下之皆覺也。然而天下有可覺之道,圣賢有覺之之理。其覺也雖存乎人,而圣賢使之由于斯道,雖曰未之或知,固在吾覺之之中矣。伊尹之所以出而就湯者,蓋如此。孰謂以割烹要乎枉己以正人,無是理也。己既先枉,而將何以正人乎?枉己正人且不可,而謂屈己而可以正天下,有是理乎?割烹之論,殆出于春秋戰國之際,枉己求合者之所為,故不得不明辨也。圣人之行不同,或遠以避之,或近而就之,或辭祿而去,或委身而不去,雖曰不同,而歸于潔其身則同。蓋循天理之常,未嘗少枉以失其身也。若后世不知天理之所存,而務為小廉一節,而求以自潔,是則私意之為,非圣賢歸潔其身之道也。謂「以堯舜之道要湯」者,言伊尹行堯舜之道,而湯往致之耳,非伊尹有要湯之心也。若行道于此,而要君之聘于彼,則豈所謂道者哉?末引「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以見伊尹所以出而佐湯伐夏救民之實也。言「天誅造攻于牧宮」者,蓋桀為不道,是自造攻也。造攻者,桀也;誅之者,天也。而伊尹則相湯,始于亳而往征之。然則其伐夏也何有哉?奉天命以討有罪而已矣。

    萬章問曰:「或謂孔子于衛主癰疽,于齊主侍人瘠環,有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為之也。于衛主顏讎由。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是無義無命也。孔子不悅于魯衛,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是時孔子當阨,主司城貞子,為陳侯周臣。吾聞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觀遠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何以為孔子?眾人不知有命,故于其無益于求者,強求而不止。若賢者,則安于命矣,知命之不可求也,故安之。若夫孔子所謂有命者,則義命合一者也。故孟子發明之曰:「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非圣人擇禮義而為進退,圣人進退無非禮義,禮義之所在,固命之所存也。此所謂義命之合一者也。然則謂主癰疽與侍人瘠環者,何其不知圣人之甚哉!于衛主顏讎由,與夫微服而過宋之時,主司城貞子。二子蓋亦兩國之賢者,敬慕夫子而為之主,非夫子之求之也。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觀遠臣,以其所主。此泛言觀人之法,豈獨為人臣者所當知,為人君者尤當明此義也。茍能以其所主觀遠臣,以其所為主觀近臣,則遠近交見,而無蔽于耳目之私矣。孟子因論孔子而及于此,實觀人之要也。

    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宮之奇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繆公之為污也,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于秦,知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于天下,可傳于后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戰國之際,好為此論以污賢者,此非特疾賢惡善之意,蓋其所為類此,而欲借賢者以自班耳。故孟子反復詳辨,以救其流也。百里奚雖霸者之佐,然不可不謂之智者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知虞亡不可救而去之,知秦繆公可與有行而相之,相秦而顯其君于天下。以是數者觀之,非智不能也,而肯自鬻以成其君乎?成之為言,求成之成,定交之謂也。自鬻之事,雖鄉里知自好者不為也。使奚為之,則其人可見矣,豈復能為前數者哉?雖然,百里奚不諫虞公而去之,可得謂之忠乎?傳曰:「百里奚愚于虞而智于秦。」蓋百里奚不得用于虞,在不必諫之地也,故知其不可諫而不諫,亦不忍坐待其亡以為仇讎之民,故引而去之,此所以為智也。不然,百里奚在當諫之地而不諫,則是不忠之臣也,而何以為智乎?

    萬章下

    孟子曰:

    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如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鄉人處,油油然不忍去也。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于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

    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凡色之過乎目,聲之接乎耳,固不得而遁也。而所以視,所以聽,則在我也。于惡色惡聲,視聽不加焉,則其立心高而守己固矣。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雖事污君而不羞,居小官而不辭。然其進也,未嘗隱賢焉,未嘗不以其道焉,此所以為柳下惠也。不然,則是枉己,茍仕而已矣。雖然,以三子而論之,伊尹其最高乎!故于伯夷之風,則以為聞之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于柳下惠之風,則以為聞之者鄙夫寬,薄夫敦,而獨不言伊尹之風所被者廣也。亦猶論流弊于二子有隘與不恭之言,而不及伊尹也。然以伊尹比孔子,則猶有任之意不化也。若孔子則天也,其去齊接淅而行,去魯則曰「遲遲吾行也」。蓋其速也,其遲也,皆道之所在也。曰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比公孫丑章所云易一則字耳,而尤見從容不迫,與時偕行之意。所謂「圣之清」、「圣之任」、「圣之和」者,言其精極于是三者也。三子者,雖或清、或任、或和之不同,然所以極其至則一也,故皆以圣言之。若夫孔子圣之時,則其可以一道名之哉?蓋時云者,非圣人之趨時,圣人之動固無不時也。而其曰「圣」,則舉其成名也。

    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所謂「集大成」者,言集乎道之大成也。金聲而玉振之者,樂之始作,以金奏而以玉聲終之,言孔子之道,始終純一而無不盡者也。因論孔子而遂推言學圣人始終之義,使學者有所馴而進焉。始條理,即易所謂「知至至之」;終條理即易所謂「知終終之」。此未及乎圣智也。學者從事于此,固所以為圣智之道也,故曰「智之事,圣之事」。條理云者,言有序而不紊也。夫所謂終條理者,即終其始條理者也。此非先致其知而后為其終也。致知力行,蓋互相發,然知常在前,故有始終之異也。于是以射之巧力為譬。夫射于百步之外,其至于百步者,由夫力也。力可勉也,而其中鵠,則非力之可為,由夫巧也。智譬則巧者,言其妙于中也;圣譬則力者,言其能至也。若三子者,其用力可謂至極矣。故于其清、任、和者,皆以圣名之,以言其于是三者臻其極也。然方之孔子,終有所未及者,非其力之不至也,于圣人大而化之者,猶有所憾,蓋其智于是三者之外,未能盡中也。孔子則知圣俱極者也。論學,則知圣有始終之序;語道,則圣之極,是知之極者也。惟孔子為盡之,故三子不能班也。若顏子之在圣門,蓋知圣幾矣,其至與中,在毫厘之間者歟?學者當以孔子為標的,而致知力行,以終吾身,而后可也。

    北宮锜問曰:「周室班爵祿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軻也嘗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達于天子,附于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受地視伯,元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祿,卿祿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次國,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祿,卿祿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小國,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祿,卿祿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祿以是為差。

    先王制法,其高下輕重皆天理之大公,而非私意之得為,故其廣大均平,足以一天下之心。后王以私意加于其間,其綱先紊,故上下交征于利,而法之所由壞也。戰國之時,天王之名號僅存,而其法廢也久矣。諸侯僭越常度,惡其害己,并與其籍而去之,雖曰諸侯之罪,而周之失政亦已久矣。故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豈不然哉!孟子答北宮锜之問,蓋出于師友之所傳,故家遺俗之所聞者,雖曰其略,而大綱可得而推矣。故自天子至于子男凡五等,自國君至于下士凡六等,此班爵之制也。自天子地方千里,公侯方百旦而下,此班祿之制也。所謂方千里者,先儒以為王畿方千里,積百同九百萬夫之地是也。蓋方千里,則為方百里者百,為田百萬井,九百萬夫之地,受田者八百萬夫,百倍諸侯之國。夫如是,而后可以為天子都畿,鎮撫天下,而卿大夫、元士之采地,皆有所容焉。故公侯之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者,皆以其田言之也。獨以其田言之,則地雖有廣狹之不齊,山林川澤之相間,而制田之多寡,則自若也。王制謂「山陵、林麓、川澤、溝瀆、城郭、宮室、涂巷」三分去一者,則傳者之失矣。諸侯之國,自卿至于下士,受祿各有差。下士代耕之祿,與庶人在官者同。庶人在官者,府史胥徒之類是也。一夫一婦,受田百畝,而田有肥瘠,故耕者所獲有上中下不同,而庶人在官者,于其中又有差焉。其輕重多寡,皆天理之安,人情之宜,等差之平,而用度之稱者也。使明王出,舉而行之,則戰國諸侯侵暴王略,據有其地者,豈不在所削乎?卿大夫務富私室,占田無制者,豈不在所奪乎?宜乎當時惡其害已而去其籍也。今去古既遠,賴有孟子之說存,學者以是而折衷他說,庶乎其有據也。周禮所載,往往與此不同。如曰:「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其食者半;諸侯之地,封疆方四百里,其食者三之一;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里,其食者三之一;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諸男之地,封疆方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蓋不知分田建國之意,遷就而為此說耳。要當以孟子為正。夫在孟子之時,已云去其籍矣,又更秦絕滅之余,周官之書存者無幾矣。今之所傳,先儒以為雜出漢儒一時之傅會,是不可不考也。

    萬章問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為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惠公曰:「吾于子思,則師之矣;吾于顏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為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雖疏食菜羹,未嘗不飽,蓋不敢不飽也。然終于此而已矣。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祿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于貳室,亦饗舜,迭為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

    朋友與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同為大倫,天所敘也。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須友而成者。后世雖一介之士,朋友之道固闕矣,而況于等而上之者哉?蓋不知德之可貴,不知成身之為重,此友道之所為闕也。使其知德之為貴,成身之為重,則其所以求友者,惟恐其不獲也,況敢有挾乎哉?孟獻子,百乘之家而能取友者也。獻子與此五人友者,不敢有其百乘之富也,故曰無獻子之家者也。言降意忘勢,若無其家焉。此五人者,其視獻子之貴勢,亦無動乎其中也。使此五人而有獻子之家,則獻子亦不與之友矣。橫渠張子曰:獻子,忘其勢者也;五人者,忘人之勢者也。雖然,惟獻子之自忘其勢也,故五人者從之。不然,獻子先以勢自居,則賢者方將望望然去之,其亦可得而友邪?若費惠公,則小國之君而能友者也,于子思則師之,于顏般則友之,王順、長息則以為事我者。然則四人者,其相去可知矣。夫使人君至于不敢臣之,而又不敢友之,則其道德之積于躬,必有感孚于言意之表者矣。若晉平公則大國之君,而能取友者也。亥唐云「入則入」,云「坐則坐」,云「食則食」,雖疏食菜羹,未嘗敢不飽,蓋尊敬之而不敢不飽也。則平公忘其勢,與亥唐忘人之勢,亦可見矣。雖然,人君之尊賢,當與之共天位,治天職,食天祿,是則公天下之道,而極尊賢之義也。曰位,曰職,曰祿,皆以天言者,非人君之所得私,天之所為也。平公雖能忘勢以事亥唐,然不能與之共治,故以為士之尊賢,而非王公之尊賢。若堯之于舜,則所謂極尊賢之義者也。以天子而友匹夫,女以二女館于貳室,迭為賓主,蓋將薦之于天,此為天下得人者也。論友而至于此,其人倫之至者歟?貴貴尊賢,其義一者,言莫非天之理也。在下而敬上,所以盡貴貴之義;居上而敬下,所以極尊賢之宜。夫然,故上下交而泰,治亨矣。

    萬章問曰:「敢問交際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后受之,以是為不恭,故弗卻也。」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萬章曰:「今有御人于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禮,斯可受御與?」曰:「不可。康誥曰:殺越人于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是不待教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于今為烈,如之何其受之?」曰:「今之諸侯取之于民也,猶御也。茍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敢問何說也?」曰:「子以為有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誅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盜也,充類至義之盡也。孔子之仕于魯也,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況受其賜乎?」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曰:「事道也。」「事道奚獵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田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于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于衛靈公,際可之仕也;于衛孝公,公養之仕也。

    讀孟子此章,所以答萬章者,反復曲折,可謂義之精矣。問交際何心,則曰「恭」,蓋交際之道,主乎恭也。問卻之何以為不恭,則以謂尊者有賜,若念其取之義與不義而后受,則非所以敬事乎其尊者也。吾知不虛其賜我之意而已,豈暇問其所自哉!若夫萬章之說,以心卻之,而以他辭無受,則是乃不恭之心,而辭何為乎?然而其受也,必交以道而接以禮。使交之不以道,而接之不以禮,則固有所不受矣。于齊,餽兼金百鎰而不受,是亦尊者之賜也,然未有辭,則是貨我而已。其交也固非道,其接也固非禮,此所為不受也。蓋亦非為其取之不義之故,初亦無害乎交除之恭也。萬章于此有疑焉,謂有人于此,御人以兵而得貨,然交以道,餽以禮,則君子固亦受與?孟子謂御人而奪貨者,此所謂大憝,有國者之所必禁,不待教令而誅者。三代之法同,不必設辭而可知者。居今之世,其法為甚著,奈何而可受其餽乎?萬章謂既以為不可,則今之諸侯以非道取民,與此何異?而君子以善其禮際而受之,可乎?孟子謂事固有輕重,若以為有王者作,將不待教而盡誅今之諸侯乎?抑亦教而不改而后誅之也?以理論之,則必待教而不改,然后誅之明矣。然則其可與不待教而誅者同日而語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為盜者,蓋充夫非其有而取之之類,以極義之所在,而比之為盜則可,若便以為與御人奪貨之盜同罪,則豈可哉?大抵圣賢因污隆而起變化,辭受取與,皆天下正理,過與不及,為失其正理,則均也。魯之習俗,必獵較而后以祭。孔子仕于魯,亦不違也,而況于受其賜乎?萬章聞是言,則又疑孔子之仕,所事者道,而何獵較為也?孟子以為孔子于宗廟之祭,先簿正其祭器,立之彝典,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蓋四方之食,非簿正之常典故也。然于獵較而供祭之事猶有所未廢,蓋由簿正之事而正之,其施設則有次第矣。而萬章以為既不能遂盡正之,則曷為不遂去?孟子謂「為之兆也」。為之兆者,正本開端而為可繼者也。圣人之為,如天地之化,不疾不徐,雖曰「為之兆」,而化育之大體已具矣。在他人,緩則失時,速則反害。蓋非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是以無序而不和也。「兆足以行而不行」者,蓋以其兆固可繼此以行,而有所不得行焉,則命也。夫然后去之,故亦未嘗有三年之淹焉。其先后遲速,皆天理也,此所謂圣之時者歟?于是遂論孔子之仕有三焉。「行可之仕」,謂其兆可以行者也;「際可之仕」,謂遇圣人以禮者也;「公養之仕」,謂養圣人以道者也。遇以禮而養以道者,圣人亦豈得而絕之乎?讀是章者,涵泳而精思之,亦可以窺圣賢之用,而知辭受取與之方也。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此章言為貧而仕之義。夫仕者,豈為貧乎哉?蓋將以行道也。而亦有為貧而仕者焉,是猶娶妻本為繼嗣,非為養也,而亦有為養而娶者焉。然則為貧而仕,與為養而娶,是亦皆義也。雖然,既曰為貧矣,則不當處夫尊與富,居于卑與貧者可也。若處其尊與富,則是名為為貧,而其實竊位也。處其尊與富,則當任其責,此豈為貧之地哉?是則非義矣。故抱關擊柝,亦以為宜者,本為貧故也。孔子嘗為委吏,與嘗為乘田矣,圣人篤誠,雖居下位,必敬其事,曰「會計當而已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以其職在乎是而不越也。蓋位卑者,言責不加焉,言高則罪矣,故可以姑守其職,此為貧而仕之法也。若夫立人之本朝,則當以行道為任,道不行而竊其位,君子之所恥也。然則高位厚祿,非所以養貧也。后世不明此義,假為貧之名,安享寵利而已,曾不以為愧,此可勝罪哉!必不得已,為貧而仕,其思抱關擊柝之為宜,則可矣。嗟夫!觀夫子為委吏,而曰:「會計當而已矣」;為乘田,而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則夫子得政于天下,其所當為者如何哉?事有小大,而心則一也,亦曰「止其所而已矣」。萬章曰:「士之不托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諸侯失國,而后托于諸侯,禮也;士之托于諸侯,非禮也。」萬章曰:「君餽之粟,則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義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問其不敢何也?」曰:「抱關擊柝者,皆有常職以食于上。無常職而賜于上者,以為不恭也。」曰:「君餽之,則受之,不識可常繼乎?」曰:「繆公之于子思也,亟問,亟餽鼎肉,子思不悅。于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馬畜伋。蓋自是臺無餽也。悅賢不能舉,又不能養也,可謂悅賢乎?」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為鼎肉使己仆仆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堯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舜于畎畝之中,后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萬章所謂托于諸侯,蓋以為士雖不得行其道,而托祿于諸侯以自養,宜若可也。而孟子以為非禮,以其無是禮故也。然周之則可以受。周之與賜所以異者,蓋居其國則為其民,君以其饑餓而餽焉,受斯可也。若欲以自托而虛享其祿賜,則于義何居乎?名不正則失其序而不和,故孔子論之,至于禮樂不興,而民無所措手足。君子之于禮樂,不斯須去身者,其動未嘗不當,名正而言順故也。曰不敢者,以其無常職而受賜,陷于不恭,故不敢也。雖然,此士之所以自處者當然也。在國君之待士,則有養賢之禮焉,故舉子思之事以告之。夫子思受繆公之餽者,周之而受之之義也。至于餽之之久而仆仆然亟拜,則是徒為餽而已。徒為餽,則與養犬馬之道何異?烏有君子而受其犬馬之畜者乎?及其久也,則再拜稽首而不受。蓋繆公雖有悅賢之名,不能舉而用,又不能以禮養之也,賢者其肯處乎?以禮養者,繼粟繼肉是也。蓋不敢以是而數廑之,故使繼之而已。雖然,此及乎養之之禮,而未及乎舉之之道也。若堯之于舜,則尊賢之極而養道之盡也。事之以九男,女之以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而養之于畎畝之中,惟恐不得當其意。一旦舉而加諸上位,如是而后可以謂之王公之尊賢也。孟子每以堯舜之事為言者,語道者必稽諸圣人,所以示萬世之準的。蓋圣人人倫之至故也。嗟乎!為士者于辭受之際,可不思夫名正而言順者乎?為君者之待士,又何可不深思所以養之之道乎?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為臣,不敢見于諸侯,禮也。」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為也哉?」曰:「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曰:為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

    萬章問不見諸侯何義?孟子告之以庶人之常分,既不傳質為臣,則其不敢見宜也。萬章謂既自比于庶人,庶人固有召之役而往役矣,豈有君欲見而不往見者哉?孟子謂召之役者,是以庶人待之,可以貴役賤,理之常也,故往役為義。若君欲見之,則欲見之之意果何為乎?為其多聞與賢也。為其多聞,則將資之以成德,天子且不召師,而況下此者乎?為其賢,則當尊之而不可慢,蓋在我則當守庶人之分,在彼則當隆事師之禮也。故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有往役之義,而無往見之義也。繆公以千乘之君,而欲以友士,宜亦可取也,而子思不悅,蓋曰「友之」,則猶為有所挾,而驕吝之心未盡降也。子思豈尊己而自大乎?以為爾之望于我者,欲以成身也。一毫未盡,則是私意所橫,烏能以從善乎?故以位言,則貴賤之勢殊,在我者固不敢言友也;以德言,則道義之為重,在彼者亦豈得而言友哉?蓋君臣之相與,獨有貴貴、尊賢二者而已。貴貴,分也;尊賢,德也。分立而德尊,天之理也。夫君欲與之友而不可得,古之人無一毫屑就之心如此。虞人不敢應景公之招者,為其所以招之者非其物,恪守常分而不敢逾,是以夫子取之。夫可召而至,可得而爵祿者,此固不賢者之所常也。而以此招賢者,是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賢者其肯就乎?曰「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謂非見賢之道故爾。義之所以謂之路者,以其宜之可推也;禮之所以謂之門者,以其節之不可越也。二者人性之所有,譬之路與門,有足者皆可以由,可以出入也。而君子獨能之者,何哉?眾人迷于物欲,而君子存其良心故也。「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詩人之意,以為大道坦然,君子則能由之,而小人亦將視以從也。萬章又以孔子不俟駕之說為疑。孟子謂:「孔子仕于朝,君以其官而召之,是以不俟駕也。立其朝而任其事,則有常守,固與在草野異矣。」「不俟駕」之義,微孟子,孰能明之?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善士雖有小大之不同,皆志于善道者也。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非惟取友固然,而其合志同方,自相求也。所見者愈大,則所友者愈廣矣。故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而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也。至于天下之善士,則其立心高,其執德固,必不肯安于卑近而小成也。故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焉,其求道之心,蓋無窮也。自友一鄉之善士,至于尚論古之人,每進而愈上也。夫世有先后,理無古今。古人遠矣,而言行見于詩書。頌其詩,讀其書,而不知其人,則何益乎?頌詩讀書,必將尚論其世,而后古人之心可得而明也。尹氏曰:「尚論其世,謂論其所遇之時。」蓋古人所遇之時不同,故其行事有異,而其道則一而已。必考其時以究其用,而后其心可得而明。如堯、舜禪讓,而湯、武征伐;禹、稷過門不入,而顏子居于陋巷,又豈可不尚論其世乎?尚友之道,至此而后為盡矣。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后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去。」貴戚之卿與異姓之卿,有親疏之異,故不得而同論也。貴戚之卿,諫君之大過,反復而不聽,則有易位之義。蓋任宗社之責,故得更擇其宗族之賢以易之。然非謂貴戚之卿諫君反復而不從,便可以易位,蓋極其理而言之,有可以易位之道,所謂以正對也。宣王聞斯言而懼,是以勃然變乎色,則其所以警之者亦切矣。若夫異姓之卿,見君有過則當諫,反復之而不聽,則可以去。或曰:孟子易位之論,不亦過矣乎?蓋對宣王之言,不如是無以深警其心矣。

    孟子說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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