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子說卷四》癸巳孟子說 [標點本] 張栻作品集

    宋張栻著

    離婁上

    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員;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員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知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詩曰:「天之方蹶,動也。無然泄泄。」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于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離婁固明矣,公輸子固巧矣,而不能舍規矩以成方員也;師曠固聰矣,而不能舍六律以為五音也。堯舜之道固大矣,而其平治天下,必以仁政。惟夫能用規矩與六律,是所以為明為聰也;惟夫行仁政,是所以為堯舜之道也。有仁心仁聞而不能行先王之道者,蓋雖有是心,不能推而達之,故民不得被其澤,不足以垂法于后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所謂不忍人之政者,即其仁心所推,盡其用于事事物物之間者也。「徒善不足以為政」,謂有是心而不取法于先王,則終不足以為政也,為徒善而已。「徒法不能以自行」,謂王政雖存,茍非其人,則不能以自行也,為徒法而已。蓋仁心之存,乃王政之本,而王政之行,即是心之用也。詩所記「率由舊章」者,欲其遵先王之法也。夫規矩、準繩、六律,圣人竭耳目之力而制之者,故后世之為方員曲直與夫正五聲者,皆莫得而違焉。至于不忍人之政,是乃圣人竭心思之所為,而仁覆天下者。然則后之為治者,其可舍是而不遵乎?不曰「為之」而曰「繼之」者,蓋竭其心思而其理繼之,乃天之所為,而非圣人強為之也。其于規矩、準繩、六律亦然。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者,為政者若不因先王之道而出于私意,其得謂之智乎?「仁者宜在高位」,為其能以是心行先王之政也。「不仁而在高位」,則以其忍心行其虐政,是其在高位也,適所以播其惡于眾耳。「上無道揆」者,不以先王之道揆事也;「下無法守」者,不循法度之守也。然而上無道揆,則下無法守矣;朝不信道,則工亦不信度矣。君子而犯義,則小人犯刑矣。若是,則紀綱法度俱亡,國幾何而不隨之乎?此皆言不仁之在高位,其害必至于此也。自后世功利之說觀之,城郭不完,兵甲不多,田野不辟,貨財不聚,宜其甚可懼,而上無禮,下無學,疑若不急。然而孟子之言,乃反以彼為非國之菑害,而以此為不可一日安,何哉?蓋三綱五常,人之類所賴以生,而國之所以為國者也。上無禮,則失是理矣;下無學,則不學乎此矣。上失其禮,下廢其學,則三綱五常日以淪棄,國將何所恃以立乎?民將何所恃以生乎?雖有高城深池,誰與守之?雖有堅甲利兵,誰與用之?雖有良田積粟,焉得而食之?然而使禮廢于上,而學猶傳于下,則庶幾斯道未泯,而猶覬其可行也。上既無禮,而下復無學,則邪說暴行并作,而國隨喪矣。「賊民」者,言賊夫仁義者也。詩所謂「天之方蹶,無然泄泄」,言上帝方震動爾,無泄泄然也。孟子釋「泄泄」以為「沓沓」,而曰:「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事君無義,則是懷利以事其君也;進退無禮,則是茍得而不顧也;言非先王之道,則是不稽古者,而汨于功利也。如是,則沓沓然潰亂而已矣。「責難于君謂之恭」者,以先王事業望其君,不敢以君為難,于此而有望焉,可不謂恭乎?「陳善閉邪謂之敬」,開陳善道,以窒其邪慝之原,誠心知此,可不謂敬乎?若不務責難陳善,而逆謂其君之不能,是賊其君者也。然而責難陳善,非在己者先盡其道而能之乎?在己有未至,而獨以望于君,難矣。故此章之意,欲人君推是心以行仁政,而其終則欲人臣知禮義而法先王。蓋言不可以不學也。人臣知學,而后人主聞大道;人主聞大道,而后王政可行焉。此孟子之意也。

    孟子曰:「規矩,方員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詩云:「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此之謂也。

    規矩盡天下之方員,故為方員之至;圣人盡人倫之道,故為人倫之至。至者,以其全盡而無以加焉耳。堯之為君,盡君道者也;舜之為臣,盡臣道者也。非有所增益也,無所虧焉耳。后之人舍堯舜,其將安所法哉?以堯舜為不可及者,是自誣其性者也。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則為不敬其君,蓋不以厥后為可圣,是誣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則為賊其民,蓋不以斯民為有常性,是暴其民者也。于是引夫子仁與不仁之論以斷之。夫仁與不仁,此為二途,顧所由何如耳。不仁亦謂之道者,謂不仁之道也。如堯、舜之為,是由夫仁之道者也;若幽、厲之為,是由夫不仁之道者也。不仁之弊,將至于身危國削,又其極則至于身弒國亡。其惡名,雖孝子慈孫莫之能改也。嗟乎!人君志于仁,則堯、舜可幾;去仁,則循入于幽、厲,其可不審擇其所由哉?此有國家者所宜深鑒也。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

    三代之得失,蔽之以仁與不仁,可謂深切著明也。豈獨有天下者為然,諸侯之有國者,其廢興存亡莫不由乎此。既言天子、諸侯之不可以不仁矣,又言卿大夫不仁則不能保宗廟,士庶人不仁則不能保四體。蓋仁者人之道,人道既廢,則雖有四體,其能保諸?是不仁者,乃趨死亡之道也。人莫不惡死亡,而樂于為不仁,與惡醉而強飲酒者無以異也。雖然,此特未能真知不仁之可以死亡耳。使其真知不仁之可以死亡,則如蹈水火之不敢為矣。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為國者以反求諸己為至要。愛人而人不親,是吾仁有所未至也;治人而人不治,是吾知有所未明也;禮人而人不答,是吾敬有所未篤也。行有不得,不責諸人,而反求諸己,豈不至要乎?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天地之間,惟感與應而已。在己者無不正,則在彼者無不順矣。反其仁者,非姑息以求比也,敦吾愛而已;反其智者,非鑿智以務術也,明其理而已。反其敬者,非卑巽以茍合也,盡諸己而已。蓋仁則人自親,愛則同也;智則人斯治,理無蔽也;敬則人斯答,志交孚也。反躬則天理明,不能反躬則人欲肆,可不念哉?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身修而家齊,家齊而國治,國治而天下平,其序固如此。未有身不修而可以齊家,家不齊而可以為國、為天下者,蓋無其本故也。然則其可不以修身為先乎?考之大學,修身則又有道焉。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此修身之道,人主所以貴于典學也。

    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汲郡呂博士曰:「巨室,大家也。仰而有父母,俯而有妻子,有兄、有弟、有臣、有妾,尊卑親戚,一國之事具矣。嚴而不厲,寬而有閑,此家之所以正也。」大家,難齊也,不得罪于大家,則于治國、治天下也何有?斯說為得之矣。此亦與前章「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同意。雖然,欲不得罪于巨室,則修身其本也。一家慕之,則一國慕之。慕之云者,言樂從之也。舉斯心加于彼,則德教洋溢于四海之內矣。其曰「為政不難」者,蓋事在易而求之難之意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涕出而女于吳。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于先師也。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于天下矣。詩云: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于京。孔子曰:仁不可為眾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詩云:誰能執熱,逝不以濯?」

    天下有道,則道義明而功利之說息。故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各循其理而由其分,此所謂治也。若夫無道之世,則功利勝而道義微,徒以勢力相雄長而已,此所由亂也。雖然,強弱小大之不可侔,亦豈得而強哉?是亦天也。若不自安其小與弱,而欲起而與之角,則亡之道矣。此齊景公之所以涕出而女于吳,有不得已也。所謂小國師大國者,其所為相視效而無以相遠故也。其所為則同,而強弱小大則不同,然則奈何而恥受其命乎?雖然,強弱小大之不侔,此命也,而有性焉。反而勉之于吾身,得其道則其勢力有不足畏者矣。故曰:「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夫師大國則為其勢力所役;師文王,則道義所在,孰得而逾之?為國者,其亦審其所師也哉!所謂師文王者,好仁是也。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于天下,言其遠不過乎此,蓋理之必然者也。夫以商之孫子而侯服于周,殷之士而祼將于京,則天命何常哉?惟有德是歸耳。曰「仁不可為眾也」,言仁則眾無以為也,此之謂天下無敵。戰國之君,皆有恥受命而求無敵之心,然究其所為,則未嘗志于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為國者可不鑒于斯耶?

    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后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不仁之人賊其惻隱之端,故肆行而莫之顧,于可危之事則安之,于致菑之道則利之,于所以亡者則反樂焉,是其性豈有異于人?以其陷溺至此耳。使夫不仁而猶可與言,則豈不惡夫危與菑而懼夫亡哉?惟其不可與言,故卒至于亡國敗家之禍而后已也。試考自幽、厲以來千余載間,亡國之君,凡其所為,彼豈以為可以至于亂亡哉?類皆欣慕而為之,雖有忠言,亦莫之顧也。孟子所謂安其危,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而不可與言者,豈不信哉?惟漢武帝驕淫奢欲,殘民以逞,視秦政覆轍而遵之,蓋亦樂夫亡者。而晚歲因車千秋之言,有動于中,下輪臺哀痛之詔,亟改前日之為,是以克保社稷。則夫所謂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又豈不信哉?夫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濯纓與足,雖系于人,而清濁則由于水也。人之見侮于人,與家之見毀,國之見伐,人徒曰人侮之也,人毀之也,人伐之也,而不知所以侮、所以毀、所以伐者,己實為之也。茍無以召之,則何由至哉?孟子于自反之道,言之不一而足,非惟在當時,乃撥亂反正之綱,實萬世為治檢身者不易之理也。

    孟子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故為淵敺魚者,獺也;為叢敺爵者,鹯也;為湯武敺民者,桀與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敺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茍為不畜,終身不得;茍不志于仁,終身憂辱,以陷于死亡。詩云:其何能淑,載胥及溺。此之謂也。」

    孟子既言得天下之道,由乎得民,而又言得民之道,在于得民心,又言得民心之道,在于「所欲與之聚,所惡勿施」,可謂深切詳盡矣。夫民有欲惡,天下之情一也。善為治者,審其欲惡而已矣。于其所欲,則與之集聚;于其所惡,則不施焉,則其心無不得矣。所謂聚其所欲者,非惟壽富安逸之遂其志,用舍從違,無不合其公愿,而后為得也。水之就下,獸之走壙,性則然也。民之歸仁,亦其性然也。諸國之君,方且競虐乎民,而吾獨仁乎民,則孰不愿為吾之民?則其為不仁者,皆為吾之敺而已。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而后可。艾不素蓄,則病將終其身;不志于仁,則亦終身在憂辱之域而已。詩所謂「其何能淑?載胥及溺」者,言不能勉于善,終淪胥以亡而已。雖然,孟子所謂諸侯皆為之敺者,非利乎他人之為己敺也,特言其理之必然者耳。循夫天理,無利天下之心,而天下歸之,此三王之所以王也。假是道而亦以得天下者,漢、唐是也。故秦為漢敺者也,隋為唐敺者也。季世之君,肆于民上,施施然自以為莫己若也,而不知其為人敺也,豈不哀哉!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伊川先生曰:「自暴者,拒之以不信;自棄者,絕之以不為。」蓋言非禮義,以禮義為非而不信者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自以為不能而不為者也。夫人均有是性,孰不可為善?氣質雖偏,亦可反也。惟其拒之以不信,絕之以不為,雖圣人有末如之何者,故曰「不可與言,不可與為也」。于是推言仁義之素具于人者:仁言安宅者,謂其安而可處也;義言正路者,謂其正而可遵也。是二者,性之所有也。曠之舍之,以自絕其天性,不亦可哀乎?

    孟子曰:「道在爾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斯言讀之甚平,而理則甚深。蓋所謂邇與易者,為難盡也。夫親親、長長之心,人之所同有也。惟夫戕賊陷溺之深,甚至于為乖爭陵犯之事,則以失其性故也。使人人各親其親、長其長,保其良心,以無失其常性,則順德所生,上下和睦,而菑害不萌。由是而積之,禮樂可作,四靈可致也。雖然,使人各親其親、長其長,其本在于人君親其親、長其長而已。親親,仁也;長長,義也。仁義本諸躬而達之天下,豈非道在邇者乎?天下之所以平者,實系于此,豈非事在易者乎?詳味此數語,堯、舜、三王之治可得而推矣。后世私意橫生,智巧百出,而其弊愈無窮。此無他,不知為其邇與易者,而求之遠、求之難耳。舍邇而求遠,棄易而求難,則為非道故也。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獲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獲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于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此說見于子思子中庸之書。子思述孔子之意,而孟子傳乎子思者也。夫居下位而不獲乎上,則言而有不見信,行而有不得為,雖欲治民,其可得乎?居下位而不獲乎上,固不可也。雖然,欲以獲乎上,則或至于失己而喪道有之矣。獲于上有道焉,有以信于友,則有以獲于上矣。蓋朋友,敵己者也,道猶不見信于朋友,而況上下之勢相遼絕也,而可以信于君哉?雖然,朋友之見信,初不在于聲音笑貌之間也,蓋有道焉。有以悅乎親,則有以信于友矣。人道莫先于事親,于吾親而猶有所不順焉,而況于他人乎?雖然,欲親之悅乎己,豈徒溫凊之奉、甘旨之養而已哉?蓋有道焉。反身而誠,則有以順乎親矣。蓋反身未誠,則有妄之心間于其間,烏能以感格其親之心志乎?雖然,誠其身又不可以迫切而強致也,蓋有道焉,在于明善而已。善之所以為善者,天理之實然者也。不明夫此,則動靜無所據依,將何以誠其身乎?故反身而誠,則天下之理得,而順親、信友、獲上、治民無所施而不利矣。然誠之道,有誠者,有思誠者。「誠者天之道」,言其實然之理,天之所為也。圣人則全此體,身誠而善無不明也。「思誠者人之道」,則是以人之所為,求合于天焉,學者明善誠身之功是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言誠之至,極天下之感無不通也。又曰:「不誠未有能動者也。」言天下未有不誠而能動者也。蓋事物無巨細,其所以動者,皆誠之所存故也。然則將以順親、信友、獲上、治民,非誠身而可得乎?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內,必為政于天下矣。

    人君得仁賢之心,則天下之心歸之矣。夫以紂在上,而天下之賢有如伯夷、太公者,乃退避于海濱之不暇,以紂之為虐不可邇故也。文王在岐山之下,而二老者乃不遠數千里欲往歸之,以文王之行仁政而善養老故也。二老所以歸文王之心,是天所以眷顧之心也。曰「天下之父」云者,以其德為達尊,天下之所從也。其父歸之,則其子又焉往而不歸哉?嗟乎!有國者其不可使仁賢有遐心哉!仁賢不樂從之游,則天下之心日解矣。雖然,何代而無賢才?患在人主無以致之耳。故張良歸漢,而項氏以亡;孔明在蜀而炎綱幾振。此亦皆庶幾為當時之老者,其所系輕重固如此。然則戰國之諸侯,有能行文王之政,則天下之賢才歸之,而七年之內,為政于天下,又何疑乎?

    孟子曰:「求也為季氏宰,無能改于其德,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觀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于孔子者也,況于為之強戰,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冉求之事,論語蓋嘗載之,與孟子所載互相發也。論語則正其聚斂之名,孟子則推明其無能改于其德之罪。夫冉有之聚斂,果若后世頭會箕斂以媚其上之為乎?殆不然也。以左氏春秋考之,哀公十一年,季孫以田賦使訪諸孔子,孔子不對,而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于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如是,則以丘亦足。若不度于禮,而貪冒無厭,則雖以田賦,將又不足。且季孫若欲行而法,則周公之典在;若欲茍而行,又何訪焉?」弗聽。明年正月,用田賦。用田賦者,履畝而賦之也。意者賦粟倍他日,其謂是與?然則此季孫之為也,而遽以為求之罪若是之深乎?蓋季氏為魯卿,專制其上,為日久矣,一國之人知有季氏而不知有魯君也。求之為宰,所當明君臣之義以正救之,俾革其為,以事公室,則求之責也。今既不能使之改于其德,而季氏廢法以厚取,求又從而順從,莫之能救,則求之罪深矣。故論語正其聚斂之名,而孟子又推明其無能改于其德之罪,然后圣人鳴鼓而攻之之意昭然矣。孟子謂:以求之事言之,則夫不務勉其君以仁政,而求以富之者,其罪皆豈能逃圣人之責乎?而況于與其君強為戰斗之事,爭地爭城,殺人而莫之恤者,抑又甚焉矣。曰「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言以土地之故,而殘民之生,罪無加于此也。故以善戰者為當服上刑,而連諸侯、辟草萊、任土地,皆以次論罪焉。自當時論之,孰不以能為其君克敵為大功?而孟子之言如此,蓋正義明道,所以遏其利欲之橫流也。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

    此觀人之法。初見其人,欲知其胸中所趨之邪正,當以是觀之也。胸中之所存,著見于眸子,誠之不可掩也。然則人之欲自蔽者,其果何益哉?聽其言而觀其眸子,蓋人之于言,猶可以偽為,至于眸子之了與眊,則不可偽也。聽其言而又參之以其眸子,則無所遁矣。此與夫子「人焉廋哉」之言同,而為說則有異。蓋夫子之言,為旋觀其人設也,而孟子之言,則一見而欲識其大綱也。參是二者,觀人之法殆無余蘊矣。若夫「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者,則望而知其為德人,有不待考察者矣。學者讀此章,非獨可得觀人之法,又當知檢身之要也。放心邪氣,其可頃刻而有?邪一萌諸中,而昭昭然不可掩者矣,其可不懼乎?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此推明恭儉之本也。所謂不侮人、不奪人者,非特為見于行事然也。蓋中心泊然,侮奪之意無纖毫之萌也。此非毋我而忘欲者不能。人惟有我而多欲也,故侮奪人之意,不期而自萌。凡有所慢易,有所驕忽,皆侮也;有所歆羨,有所求得,皆奪也。而況于居人上而得肆者,其侮奪之機,日森然于胸中,顧乃卑巽以為恭,吝嗇以為儉,其能有感乎?故曰:「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謂惟恐不順者,惟恐不得順遂其侮奪之為也。如此而外為恭儉,其誰信之?故曰:「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言當本諸其誠心也。嗟乎!使戰國之君知此義,而反身以求之,則乖爭陵犯之風,庶乎其可息矣。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所謂權者,事有萬變,稱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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