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我大清順治十七(一六六○)年春正月(明永歷十四年)丁巳朔,明桂王在緬甸之者梗。
明德陽王至浚降于我大清。
至浚初與太監王應遴同匿交趾之高平;而是時安南都統使莫敬耀已入貢于我大清,勢益孤危,遂出降。
三月,明潁國公楊武降于我大清。
明大學士方端士降于我大清。
明廣國公賀九儀將降于我大清,晉王李定國誅之。
九儀妻子在滇,吳三桂以書招之;將出降,定國杖殺之。張國用、趙得勝同來歸者也,始鞅鞅有二志。
臣鼒曰:「將」者且然而未必之辭也,何以言誅?「春秋」傳曰:『人臣無將,將則必誅;所以大亂臣賊子之防也』。君子謂定國于是能用刑矣。
明兵部尚書張煌言駐師林門;尋移駐桃渚(考曰:林門在象山縣南,臨海縣東北有桃渚千戶所)。
夏四月,明鞏昌王白文選移軍景線。
五月甲子(初十日),我大清兵攻廈門,明延平王朱成功御卻之。
朝命將軍達素、總督李率泰搜金、廈兩島,大船出漳州、小船出同安;而檄碣石總兵蘇利、南洋總兵許龍、饒平總兵吳六奇會師島上。成功以右虎衛陳鵬督諸部守高崎遏同安,鄭泰出浯州遏廣東;自勒諸部遏海門。我總督旗牌張應熊之小功弟德為成功廚人,應熊以孔雀膽遺德,屬俟大會宴飲時殺成功并諸將佐;德許諾,而屬其徒王四為之。四下藥則身戰栗,捧盤敦者環立迫促,弗及下,捧者去,則心安。如是者屢,乃告其父耀;耀大驚曰:『事主而害之,不忠也;受托而背之,不信也。寧為負信,不可不忠』!乃首之。率泰聞德誅,嘆曰:『成事在天,果不虛也』!忽陳鵬密書投誠,請自五通渡師襲廈門;率泰納之,飛催粵師合擊。初十日甲子,漳船乘風出海門。成功令五府陳堯策傳令諸將碇海中流,候中軍號炮迎敵;妄動者斬。令未畢,漳船猝至,諸將倉卒受令,莫敢先發;閩安侯周瑞為王師所乘,與堯策死之。陳輝見事急,舉火,王師之躍入舟者焚焉;疑不敢逼,輝跳而免。日向午,成功執旗劍,顧問左右曰:『流平否』?曰:『流平矣』!曰:『流平則潮轉,潮轉則風隨之;令舉炮起碇』。俄東風大盛,成功手自搴旗引巨艦橫擊之,泰自浯嶼回擊;風吼濤立,一海皆動,軍士踏浪如飛。北人不諳水水性,眩暈顛仆嘔逆不成軍,遂大敗,僵尸滿海;有滿洲精卒數百人棄船登圭嶼,成功折箭招之,乃降。其出同安趣高崎以赴陳鵬約者,恃有內應,涉水爭先;鵬部將陳蟒不與謀,曰:『事急矣』!麾部下迎擊。殿兵鎮陳璋聞炮以為鵬令也,亦鼓噪乘之。我兵被重鎧,退陷于淖,十死六七。鵬愕然計之;左也,不得已齊出,遂大捷。王師死者千六百人,首領哈喇土星被擒。成功收殺鵬,擢蟒為右虎衛,統其軍。蘇利等聞閩之失利也,望太武山而還;達素自殺于福州。竟成功之世,無敢言覆島者。
秋七月,明鞏昌王白文選以兵迎桂王于緬甸之阿瓦城,不得。
文選由木邦舉兵薄阿瓦。阿瓦有新、舊二城,王居舊城之者梗,而緬酋自居于新城。緬人謀以敕止之,乃招沐天波過河;至則遇之有加禮,始知諸將臨緬迎駕,疏前后至三十余道。而是時從臣燕雀自安,無以出險為念者;第草草與之敕,令毋進兵。文選不奉詔,謂使者曰:『前者祁將軍來,詔云已航閩;若前詔為真,則今敕為贗。使今敕為真,則航閩后何自而來?君非臣何以威眾、臣非君何以使人?蠻人不足信也』!急攻新城。垂克矣,緬人紿之曰:『三日后出新城讓王』。文選信之,卻兵十里,城中得固備;攻之,反為所敗,望鷓鴣城痛哭而去。緬人知其必復來,益修戰守備焉。
八月,降將郝承裔以雅州叛我大清,復歸于明。
明年四月為王師所獲,伏誅。
九月,太白經天,凡十有五旬。
明太常寺博士鄧居詔疏陳時事。
時馬吉翔請以湖廣道御史鄔昌琦掌六科,烏撒知府王祖望以醫中宮疾,授禮部主客司,行人任國璽謀轉江西道;舉朝夢夢,招權納賄如平時。居詔疏中語侵之,國璽亦劾居詔;王將面質之,不果。惟馬吉翔、李國泰傳旨云:『鄧某當學好』。
明碎御璽以給從官。
先是,楊武、孫崇雅之叛,乘輿輜重散亡殆盡;惟中宮余金盆、銀碗各一事,輿夫又竊以逃。庶僚之貧者饑寒藍縷,大臣有三日不舉火者。馬吉翔、李國泰以語激王,王擲「皇帝之寶」,令碎之以給從臣。典璽太監李國用叩頭不奉詔;吉翔、國泰竟鏨以分餉,擁貲自贍不顧也。時綏寧伯蒲纓大開賭肆,晝夜呼盧。王怒,焚其居,纓賭如故。華亭侯王維恭與楊太監拳毆,喧嘩聲徹內外。用是,緬人益輕之。
辛丑、我大清順治十八年(一六六一)春正月(明永歷十五年)辛亥朔,明桂王在緬甸之者梗。
丁巳(初七日),我大清世祖章皇帝崩。
己未(初九日),我大清圣祖仁皇帝即皇帝位,以明年為康熙元年。
二月,明晉王李定國、鞏昌王白文選再以兵迎桂王于緬甸不得,擊緬兵于錫箔(考曰:「求野錄」作「錫波」)江,大敗之;進駐大金沙江。
定國據孟艮,諸將稍集,軍聲復振。文選居木邦之南甸,相去二千里,不相聞也。既攻緬不克,知定國取孟艮,并有賀九儀之眾,移書責以大義。定國遂全師而西;中途遇文選,購緬人密奏,請王速計。且曰:『臣等兵不敢深入者,激則生內變也。諭令扈送出關,方為上策。何諸臣泄泄,不以為意也』?王璽書慰勞。文選造浮橋迎蹕,距行在纔六、七十里。緬人斷其橋,計不行;乃刑牲歃盟,誓必克緬。緬酋拔其豪邊牙鲊、邊牙■〈牛果〉為大將,集兵十五萬,遇于錫箔江;巨象千余,夾以槍炮,陣橫二十里,鳴鼓震天,呼噪而進。定國、文選兵不及十一,且戎器耗散,惟操長刀、手槊、白棓以斗。定國前隊稍卻,文選警眾橫截之;緬兵大敗,僵死萬計,邊牙■〈牛果〉死于陣。而邊牙鲊猶收余眾柵大榕樹林中,蔭翳百里,鳴鼓竟夜;曉視之則已走,空無一人,遂渡錫箔江。既濟,乃謀渡大金沙江焉(考曰:定國、文選之兵或曰戰于錫箔、或曰桐■〈土白〉,言人人殊;茲從鄧凱「求野錄」)。
明咸陽侯祁三升降于我大清。
三升與李定國不和,走戶臘。吳三桂招之,乃率孟津伯魏勇、總兵劉芝林、王有功、邵文魁等來降。
我大清吳三桂兵克馬乃(考曰:「行在陽秋」作為乃麻衣,亦有作磨艿者。按磨艿為唐宗堯所守,似另是一地;或曰即麻哈州。邊地遼闊,方音轉紐,雖志書不能別白;姑闕疑焉),明土司龍吉兆、龍吉佐死之。
三桂遣馬寶、高啟隆、趙良棟攻馬乃,吉兆等守七十余日,柵破被執。三桂問:『何反』?兩人曰:『我受國恩三百年,仗義守死,何名為反』?又問:「獨不畏死邪』?曰:『我兩人盡忠而死,不賢于爾之不忠,不孝而生邪』!同聲極罵。三桂怒,截其舌斬之。
臣鼒曰:聞之李瑤曰:『那氏父子、龍氏兄弟,不以蠻荒自鄙,論者美之!時吳三桂戎車所及,狐兔不存;逼索諸蠻婦女行歌侑酒,諸蠻恨刻骨,攖鋒畢命正自有人。而邊陲荒遠,虞初缺如;那、龍之外,無可考焉。其言曰:「受國恩三百載,仗義守死」,吁!當南都覆日,不聞劉孔昭、柳祚昌輩作斯言也;亦可以風勛衛世祿之臣矣』!
三月,明錦衣衛趙明鑒等謀誅馬吉翔、李國泰,奉世子出緬甸;不克。
明鑒謀奉太子逸出,并殺吉翔、國泰以弭后患。事泄,坐以結盟投緬,捕沐天波家人李姓、王啟隆家人何愛,付本主殺之(考曰:「南疆繹史」「摭遺」曰:『明鑒與同官十七人俱死之』。按「求野錄」、「也是錄」、「滇緬日記」諸書俱得之目見,無十七人同死事;當是傳聞者涉安龍之獄而誤傳也。明鑒死咒水之禍)。
徐鼒曰:特書何?其忠同于安金藏、其事賢于鄭虎臣;天不祚明,忠良喋血,書之史冊以志萇弘化碧之恨焉!
明朱成功進兵臺灣,克赤嵌城。
臺灣為吐蕃部族,在南紀之曲,當云漢下流。東倚層巒,西迫巨浸。北之雞籠城,與福州對峙;南則河沙磯(考曰:亦作沙馬碕),小琉球近焉。周袤三千余里,孤嶼環瀛,相錯如繡。物產之利,果蓏、螺蛤、硫磺、水藤、糖蔗、鹿皮一切日用之需,無所不有。土番椎髻為群,裸體束腰,射飛逐走。自鷺門、金門迤邐東南以達澎湖,風濤噴薄,瞬息萬狀;子午稍錯,皆有不測之憂。又東至臺之鹿耳門,旁夾以七鯤身、北線尾,海道紆折,僅容數武,水淺沙膠,雖長年三老不能保舟之不碎。余乃山羅礁擁,無所由入,中國人無至其地者。隋大業中,虎賁將陳棱一至澎湖,東向望洋而返。「宋史」謂澎湖東有毘舍那國,即其地也。元置巡司于澎湖,明初廢之。嘉靖中,海賊林道干遁入臺灣,都督俞大猷追之,哨鹿耳門外以歸;道干尋為琉球所逐。天啟中,日本倭逐琉球而踞之。海澄人顏思齊者,謀奪日本國計泄,與其黨楊天生、陳衷紀等二十八人竄臺灣,鄭芝龍附焉。思齊死,芝龍領其眾;尋就撫。荷蘭紅毛夷遭風泊臺灣,乞于日本,以臺灣為互市地,不許;則曰:『愿得地如牛皮,多金不惜』!許之。乃翦皮為絲,圈城里許,入居之。旋誘以天主教,逐日本倭而有之。崇禎中,閩地大旱;芝龍請于巡撫熊文燦,以舶徙饑民數萬至臺灣,人給三金、一牛,使墾島荒。時芝龍已去臺灣,而荷蘭專治市舶,不斂田賦。故荷蘭夷二千踞城中,流民數萬屯城外,耦俱無猜。鴻荒甫辟,土膏墳盈,一歲三熟,厥田惟上;漳、泉之人赴之如歸市。久之,荷蘭筑城曰臺灣、曰雞籠、曰淡水。筑炮臺,沉夾板于鹿耳門之港口,置揆一王守之;與南洋呂宋、占城諸國互市,成都會焉。
成功自江南敗歸,地蹙軍孤,謀拓土為巢穴計。有臺灣通事何斌者,南安人也;為揆一王主會計,負帑二十萬。懼發覺無以償,遣其私人郭平駕小舟偽為釣魚者,順鹿耳門至赤嵌城往來探視,得港路一條;走廈門,謁成功曰:『臺灣沃野千里,雞籠、淡水硝磺有焉。橫絕大海,肆通外國;耕種可以足食,興販銅鐵可以足用。十年生聚,十年教養,真霸王之區也』。出袖中地圖如指諸掌。成功嘆曰:『此亦海外之扶余也』!集僚佐議之,終日不決;惟馬信、楊朝棟然之。乃令洪旭、黃廷、王秀奇輔世子經監守各島,捩舵束甲而行。初四日未刻,抵澎湖之娘媽宮(考曰:諸書皆云三月泊澎湖,而「臺灣外紀」云:『二月初一日祭江,初三日放洋,初四日抵澎湖』。疑二月乃三月之訛)。下令曰:『視吾鹢首所向』!見鹿耳門,焚香祝曰:『成功受先帝眷顧,寸土未得,孤島危居。今冒波濤,辟不服之區;天如佑我,假我潮水、行我舟師』!竹篙視之,則加漲丈余;以手加額曰:『此天所以哀孤而不委之壑也』!令何斌坐斗頭,按圖轉舵,發炮鳴金;赤嵌城酋長實叮驚怖出降。先數夕,風潮驟振,聲振云霄。揆一王率諸酋登城望海,見一人幞頭紅衣,騎長鯨從鹿耳門游漾紆回,繞赤嵌城而沒。是日炮聲轟天,登高以千里鏡視之,見鹿耳門船只旌旗;笑謂:『唐船近炮臺,則無遺類』!俄見首船樹旗纛,倏北倏東;余船以次銜尾魚貫,悉遠炮臺而行。駭為兵自天降,呼酋長黎英三集眾截擊;倉卒間,見大隊已達赤嵌矣。次日,荷蘭擊鼓吹笛出兵七鯤身。成功部將楊祥領藤牌手跳舞橫沖,荷蘭兵大敗,退守王城。攻之不克,多損傷;乃斬竹為籧篨,設門戶、置炮臺,環七鯤身以逼之。
夏四月,明晉王李定國、鞏昌王白文選謀渡大金沙江,不克;移軍亦渺賴山。
定國等臨大金沙江,諭緬人假道入覲,并責其象馬、糧糗為入邊之計。緬人不從,盡燒其江船,據險設炮以守;定國等糧少氣沮。緬中耆老曰:『從此而北至鬼窟山,有大芭蕉林,伐之作筏則可渡。上流有大居江,地饒材木;居民數百家,燒礦冶鐵:舟可立具也』。定國從之,令都督丁仲柳浮蕉為梁,設廠造船。緬人偵知之,以正兵綴定國,而別遣奇兵搗船廠;仲柳棄船走,船悉被焚。時軍中挈眷行,老幼累累,疫作軍饑,死亡相繼;不得已,議還軍孟艮。或曰:『緬中瘴癘,夏秋為甚;加以千里無煙,人何以濟?孟艮不可得而返矣!西南海上有地高涼,產魚、稻;月余可至,盍往諸』?從之。行至亦渺賴山下,山亙數百里;登岸一覽,竟西南大海,乃暫駐焉。
五月,明御史任國璽、禮部主事王祖望、太常寺博士鄧居詔疏劾馬吉翔、李國泰,不報。
初,任國璽因東宮開講,纂宋末賢奸利害,為書進呈。吉翔見而切齒;王覽一日,竊袖以出。已而吉翔復與國泰進講,國璽言:『上年開講,遷延不行。今勢如累卵,禍急燃眉;泄泄然不思出險,而托言講貫!夫日講須科道侍班,議軍務則有皇親、沐國;豈翔、泰二人之私事哉』!得旨:『著國璽獻出險策』。國璽言:『能主入緬者,必能出緬。今乃卸肩于建言之人,抑之使箝口乎』?祖望、居詔各疏劾之。有內官曰:『爾上千萬本,亦何益也』!尋命禮部侍郎楊在講書,賜之坐。在以東宮典璽李崇貴侍立為嫌,乃并賜崇貴坐。崇貴曰:『今雖亂亡,不敢廢禮;異日將有謂臣欺幼主者』!每講,崇貴出外,畢而入。一日,東宮問:『哀公何名』?在不能對,聞者笑之。
緬酋之弟莽猛白弒其兄而自立。
自潰兵入緬,其民罹兵火之厄,死者幾半;懟其酋曰:『王迎帝,故階之禍也』。酋曰:『我迎帝不迎賊;賊禍我、帝不禍我,奈何以是為怨乎』?于是上下相猜。既而李定國等以兵來,酋之弟莽猛白守景邁、景線,引蠻眾五萬人入援,大出金帛犒眾,諸蠻歸心焉。會吳三桂檄緬人獻王自效,酋不可;曰:『因人之危而為之利,不義;且彼天之所立、中土之所戴,我不能助而反為之害,是逆天也。逆天不祥,不如全之以為后圖』。莽猛白因眾怒,縛酋箯輿中,投之江;而自立為緬王,來索賀禮,且言供給之勞。茫無以應,于是咒水之禍作矣。
秋七月,緬甸戕明從官(考曰:「行在陽秋」、「求野錄」以為。六月十九日事,「永歷紀年」、「也是錄」以為七月十九日事;「桂王紀略」則云七月丁亥事。按歷法是年七月無丁亥日,前六月十九日亦非丁亥;故不日,以闕疑焉)。
月之十六日,緬人來邀當事大臣渡河;辭不行。逾二日,緬使再至曰:『我王慮諸君立心不好,請飲咒水,令諸君得自便貿易;否則,我國安能久奉芻粟邪』!沐天波欲辭焉;馬吉翔、李國泰曰:『蠻俗敬鬼重誓,可往也』。乃行。日向午,緬人以兵圍行帳,呼諸臣出。諸臣倉卒無寸兵可持,又慮震驚宮闈,不得已相將并出;出則縛而駢殺之。王聞,與中宮將自縊;時總兵鄧凱以足疾免于行,與內侍之僅存者勸王曰:『上死固當,如國母年高何?且既亡社稷,又棄太后,后世其謂皇上何』!乃止。已而緬人入宮搜財帛,貴人宮女及諸臣妻女縊于樹者,累累如瓜果;王與太后以下二十五人聚一小屋中,如待決之囚。忽通事引一緬官大呼曰:『毋得驚害皇帝及沐國公』!麾其眾,移王于沐天波之室。大小存三百四十余人,樓居聚哭,聲聞一、二里外;寺僧哀之,進以粗糲。王驚悸成疾,緬人慮王死且無以致詞三桂,乃泛潔行宮,迎王復入居之,貢衣被錦布什物;曰:『我小邦王子無他意,無介介也』!
諸臣之被戕者:自松滋王某以下,黔國公沐天波、文安侯馬吉翔、華亭侯王維恭、綏寧伯蒲纓、侍郎鄧士廉、楊在、御史任國璽、鄔昌琦、部司王祖望、裴廷謨、郭璘、張崇伯、楊生芳、鄧居詔,學錄潘璜、典簿齊應選、總兵魏豹、馬雄飛、王起隆、王自京(考曰:起隆亦作啟隆、自京亦作自金)、龔勛、陳謙、吳承爵、安朝柱、任子信、張拱極、劉相、宋宗宰、劉廣寅、宋國柱、丁調鼎、內監李國泰、李茂芳、楊宗華、楊強益、李崇貴、沈由龍、周某、曹某、盧某凡四十有一人。自縊死者:吉王慈煃偕其妃某氏、貴人楊氏、劉氏、松滋王妃某氏、總兵姚文相、黃華宇、熊相賢、馬寶、二差官錦衣衛趙明鑒、王大雄、王國相、吳承允、朱文魁、吳千戶、鄭文遠、李既、白凌云、嚴麻子、尹襄、宗臣朱議漆、戚臣王國璽凡二十三人。兵退,姜承德妻自縊死。王啟隆妻吳氏、妾周氏既投繯,太監李從龍見而救之;吳曰:『爾與吾夫厚,當促我死,反來救邪』?卒自縊。吳承爵妻某氏先縊子女,乃自縊;齊環妻某氏抱子赴水死。馬吉翔之第四女哭曰:『我父在日,不知作何等人?今已死,人猶罵之』。縊數次,乃絕。蓋從王者,幾無噍類;惟鄧凱生還,為人述其狀焉。
徐鼒曰:巨奸大憝如馬吉翔、李國泰者,何以不別白書之?曰不為已甚之詞也。自古無天子為寓公于異域者,即無翔、泰,庸得全乎?而例之以馬、阮,則已苛矣!「求野錄」曰:『諸臣雖賢不肖間殊,其崎嶇守死則一』。同為一邱之貉,亦足悲矣!
明朱成功部將郭義、蔡祿劫忠匡伯張進以叛,降于我大清;進死之(考曰:「國史逆臣傳」、「東華錄」俱云萬義、萬祿投誠者。時諸人同盟,以萬人合心,以萬為姓;故張禮亦名萬禮也)。
郭義、蔡祿守銅山,祿通于黃梧,謀投誠大清。成功在臺灣微聞之,密諭洪旭調二將全師過臺,遲延觀望則急除之。義聞命,即整船欲東;祿曰:『藩主疑我二人,我投誠,汝能無恙乎』?義沉吟未決。有萬五者,擊榻曰:『君臣不可相疑,疑則必離。今召過臺,是疑之漸也。當斷不斷,婦人之仁耳』!乃插刀立誓,詐言許龍兵上山,分據四門;劫忠匡伯張進同叛。進佯許諾,而稱病不出。部將呂簇。
入請之,進泣曰:『進海濱一匹夫耳,受先帝恩(考曰:張進,隆武舉人),位至伯爵。藩主委以土地之寄,失守已不容誅;尚何面目屈膝他人乎』?簇曰:『何不圖之』!進曰:『二賊用意深久,險阻必周;謀泄,則為禍愈慘,為丈夫羞』!曰:『然則坐以待斃乎』?進曰:『惟爾義俠可托;吾火藥環布臥室,請二賊入議事,擲火與之偕亡耳』!義、祿行至府門,心忽動,辭不入。進嘆曰:『計不成矣,天也!吾盡吾心而已』。遂冠帶揮左右出,投火自燒殺。祿、義出八尺門,渡海投誠。黃廷、陳豹追之不及,乃設守以歸。
明朱成功擊臺灣土番,平之。
營將楊高凌削土番,大肚番阿德狗讓殺高反。成功令楊祖征之,中標槍死;其鋒益熾。將出援荷蘭,黃安設伏誘之;斬阿德狗讓,余黨悉平。
八月,明晉王李定國復以舟師攻緬甸,不克。
定國與白文選分兵進次桐塢,以十六舟攻之,緬人鑿沉其五。張國用、趙得勝以賀久儀之死也,銜定國;謂文選曰:『王毋為九儀之續』!挾文選入山,據險自保。定國不得已,引余兵三千還孟艮。
明晉王李定國部將吳三省駐軍耿馬。
吳三省于安龍之敗,尋獲定國家口,送之孟艮。至則定國已移營,乃走磨艿。
守將唐宗堯者,奸弁也;凡以奮勇投孟艮者悉收隸麾下,客商至則劫之。由是南北道梗,滇、緬消息不通。三省察其奸,收而殺之;而兵弱不敢深入,流連孟定、耿馬之間。
九月,降將吳三桂以我大清兵追明桂王于緬甸。
自王入緬甸后,李定國、白文選分竄孟艮、木邦,日與緬哄,無能患邊;我朝亦置之度外,議徹兵節餉。而三桂貪擅兵權,必欲俘王為功;乃于十七年有「渠魁不翦,三患二難」之疏。謂『李定國、白文選以擁戴為名,引潰眾窺我邊防,患在門戶;土司反復,惟利是趨,一被煽惑,患在肘腋;投誠將士軫念故主,聞警生心,患在腠理。且滇中米糧騰踴,輸挽耕作,因荒逃亡;養兵難,安民亦難。惟剿盡根株,乃一勞永逸』。朝命內大臣愛星阿為定西將軍,率禁旅會剿;頒敕印于南甸、隴川、千崖、戔達、車里諸土司,檄緬人擒王自效。十八年正月,我副都統何進忠、總兵沈應時出騰越。至猛卯,以瘴發還師入邊;奏俟霜降后大舉。是時滿、漢土司兵及降卒七萬五千并炊汲余丁凡十萬人,由大理、騰越出邊;三桂、愛星阿將五萬人出南甸、隴川、猛卯,分兵二萬命總兵馬寧、王輔臣、馬寶將之出姚關。
臣鼒曰:不曰「我大清命降將吳三桂追明桂王」,而曰「三桂以我大清兵追明桂王」何?伏讀純廟之諭曰:『立意殄滅由榔,三患二難之議發自三桂;檄緬甸驅李定國、降白文選,皆出自三桂之籌劃。然其籌劃豈實為我國家哉?三桂之必欲滅蟲榔,實猶近日之阿睦爾撒納之必欲滅達瓦齊;則彼之為我宣力,皆所以自為也』。臣鼒詳觀入緬始末,游魂塞外,國家已度外置之;三桂惑于營窟之謀,為此斷草除根之舉。厥后稱兵構逆,自斬其宗;安知非天誘其衷,以為明室諸孫之報乎?
冬十月,我大清誅降將鄭芝龍;徙沿海居民,禁舟出海。
從降將黃梧請也。棄芝龍于市,鄭氏在京者無少長皆伏誅。沿海居民三十里界外者盡徙內地,禁漁舟、商舟出海。
臣鼒曰:不曰「殺明提督吳勷」而曰「殺三桂之父」者,罪三桂也;不曰「殺成功之父芝龍」,而曰「誅降將」者,罪芝龍也。
十一月,吳三桂分兵追明白文選于茶山,降之。
張國用、趙得勝之挾文選北走也,路過耿馬;文選見吳三省,不言而涕出。三省察有變,因言云南軍降者皆怨恨不得所,人心思明,甚于往日。張、趙復心動,與三省合屯于錫箔江。聞王師至木邦,文選遣副將馮國恩偵之;被獲,軍情盡泄。三桂選前鋒疾馳三百里至江濱,文選毀橋走茶山。三桂慮其窺木邦后路,乃自與愛星阿結筏渡江,而令馬寶分兵追文選,及于孟養;單騎赴文選營說之,乃降。宮嬪某氏者,從王入緬,中途相失,入文選營,端謹持禮;文選甚敬之。既降,將挾以北走;氏聞之,自散髻,以發結喉而死。
十二月丙午朔,吳三桂駐兵緬甸之舊晚坡。
舊晚坡,在阿瓦城東六十里。緬相錫真持貝葉文降于三桂,愿送駕出城;乞王師退駐錫箔,而別遣兵百人進蘭鳩江捍衛。王知不免,遺書責三桂曰:『將軍新朝之勛臣,舊朝之重鎮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于將軍可謂甚厚!詎意國遭不造,闖賊肆惡;突入我京城,殄滅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殺戮我人民。將軍志興楚國,飲泣秦庭;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本衷原未泯也。奈何憑借大國,狐假虎威;外施復仇之虛名,陰作新朝之佐命?逆賊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帶土宇非復先朝有也。南方諸臣不忍宗社之顛覆,迎立南陽;何圖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誅!仆于此時幾不欲生,猶暇為社稷計乎?諸臣強之再三,謬承先緒。自是以來,一戰而楚地失、再戰而東粵亡,流離驚竄,不可勝數。幸李定國迎仆于貴州、接仆于南安,自謂與人無患,與世無爭矣。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圖開創之豐功,督師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緬人,以固吾圉;山遙水遠,言笑誰歡?祗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茍全性命于蠻服,亦自幸矣!乃將軍不避艱險,請命遠來;提數十萬之眾窮追逆旅之身,何視天下之不廣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獨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錫爵之后,猶欲殲仆以邀功乎?第思高皇帝櫛風沐雨之天下,猶不能貽留片地,以為將軍建功之所;將軍既毀我室,又欲取我子,讀「鴟鸮」之章,能不慘然心惻乎!將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仆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將軍,仆又何仇、何怨于將軍也!將軍自以為智,而適成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奕祀而后,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人也?仆今者兵衰力弱,煢煢孑立;區區之命,懸于將軍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領,則雖粉身碎骨、血濺蒿萊所不敢辭。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與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圣朝,仆縱有億萬之眾亦付于將軍,惟將軍是命!將軍臣事大清,亦可謂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負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考曰:書見「東華錄」)!
戊申(初三日),緬酋執明桂王以獻于王師。
是日未刻,緬人紿王以李定國兵至,即舁王暨太后中宮以行;后宮號哭震天,步從五里許。渡河,已昏黃,不辨徑路。有負王登岸者,問之,則平西王前鋒高得捷也。王入三桂營,南面坐達旦;三桂標下官入見者,猶跪拜如禮。頃之,三桂入,長揖;王問為說?三桂噤不能對。再問之,不覺膝之屈也。問之數四,始稱名以對。王切責良久;嘆曰:『今亦已矣!朕本北人,欲還見十二陵而死;爾能任之乎』?對曰:『能』。王麾之出;三桂伏地不能起,左右挽之出,面如死灰,汗浹背。自是不復見。越日,鄧凱匍匐帳前曰:『事至此,皇上當行一烈事,使老臣得其死所』!王曰:『有太后在;吳某世受國恩,未必毒及我母子也』!初九日甲寅,三桂擁王北旋,沿途供膳華腆,宮眷皆騎從;蓋欲生致王為獻俘地也。
明延平王朱成功取臺灣,改為東都;以赤嵌城為承天府,置天興、萬年二縣。
揆一王嘗大出兵攻赤嵌、鯤身,不利。十一月,成功乘風縱火,燒其夾板;荷蘭益困,猶死守王城。其城亂石迭砌,火煅成灰,融為石城,堅不受炮。有土人獻計曰:『城內無井,塞城外水源,三日必亂』。從之;且告之曰:『此地乃先人故土,珍寶不急之物聽爾載歸,土地、倉庫歸我』!揆一王乃罷兵約降,以大舶遷其國。成功以臺灣平,祭告山川神祇,改為東都;置一府、二縣,巡視社里土番,錫以煙布、慰以好言,咸受約束。謂諸將曰:『此膏腴之土也,可寓兵于農』。諸將請其法,成功曰:『古者量人受田,量地取賦;自兵民分而轉輸者始有仰屋之苦。故善為將者,興屯以富兵;諸葛屯斜谷、司馬屯淮南、姜維屯漢中、杜預屯襄陽,皆用以備敵。元之分地立法、太祖設衛安軍,非無故也。今僻處海濱,安敢忘戰!按鎮分地,按地開荒;插竹為社、斬茅為屋,教生牛以犁。其火兵無貼田者,正丁出伍,火兵補之。三年定其上中下則,以立賦稅。有警則荷戈以戰,無警則負耒而耕。野無曠土、軍有余糧,用此法也』。諸鎮咸曰:『善』。即日貼分地方,督兵開墾。時成功用法過嚴,馬信以為言;成功曰:『立國之初法貴嚴,俾后之守者自易治耳。子產治鄭、孔明治蜀,用嚴乎、用寬乎』?信服其論。既聞遷界令下,成功嘆曰:『使吾徇諸將意,不自斷東征得一塊土,英雄無用武之地矣。沿海幅員上下數萬里,田廬邱墓無主,寡婦孤兒望哭天末,惟吾之故!以今當移我殘民開辟東土,養精蓄銳,閉境息兵,待天下之清未晚也』!乃招漳、泉、惠、潮流民以辟污萊。制法律、定職官、興學校、起池館,以待故明宗室遺老之來歸者。臺灣之人是以大和。
是歲,明兵部尚書張煌言駐師福建之沙關。
煌言聞成功師抵澎湖,遣幕客羅子木以書責之;謂『軍有寸進無尺退。今一入臺,則將來兩島并不可守;是孤天下之望也』。不聽。為詩刺之曰:『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曰:『圍師原將略,墨守亦夷風』!曰:『只恐幼安肥遯老,杖藜皁帽亦徒然』!曰:『寄語避秦島上客,衣冠黃、綺總堪疑』!成功一笑而亡失所;煌言頓足嘆曰:『棄此十萬生靈而爭島夷乎』!復以書亡失所;煌言頓足嘆曰:『棄此十萬生靈而爭島夷乎』!復以書招成功謂:『可乘機取閩南』!不見聽。乃遺書故侍郎王忠孝、都御史沈佺期、徐孚遠、監軍曹從龍,勸其力挽成功。既聞滇中事急,再遣子木入臺,苦口責之。成功以臺灣初定,不能行。乃別遣職方郎吳鉏挾帛書入鄖陽山中說十三家軍,使之撓楚救滇。而十三家已衰敝不敢出,乃以孤軍徘徊金、廈兩島之間。
我大清圣祖仁皇帝康熙元年(壬寅、一六六二)春正月乙亥朔。
臣鼒曰:自元年至二十二年癸亥,臺灣鄭氏猶稱永歷正朔。明統已亡,僭竊何數!削其號,「春秋」大一統之義也;錄其事,「綱目」存唐天復、天佑之例也。變文起例,義有攸歸。自茲以往,無事則歲時不具書何?「紀年」紀明事也,事不系于明者,例不書。
二月,明朱成功部將忠勇侯陳霸降于我大清。
霸,南安石井人;亦名豹。鎮南澳十余年,與許龍、蘇利數百戰,粵人畏之如虎;性傲多怨。有讒之成功者,言豹通于我平南王尚可喜;成功命周全斌擊之。豹集部將告曰:『此必有奸人反間,且奈何』?曰:『盍往辨之』!曰:『不及矣』!曰:『然則御之』?曰:『御之則情真矣。我從□公芝龍數十載,肝膽惟天可表;辨之弗能及、御之非本心,此藩主自壞長城,非我背恩也』!乃率眾入廣州降,朝命封為慕化伯。不數月,豹雙目俱瞑。
三月丙戌(十三日),吳三桂以明桂王由榔還云南。
三桂居王于故都督府,嚴兵守之。明前戶部尚書龔彝具酒肴進謁,守者不許;彝厲聲曰:『此吾君也!君臣之義,南北皆同;拒我何為』?三桂許之入。設宴堂上,行朝禮畢,進酒;王痛哭不能飲。彝伏地哭,再勸王三釂;彝拜不止,觸地死。王撫之,慟幾絕。彝即孫可望之私人也;其死也,論者予之。
夏四月戊午(十五日),明桂王由榔殂于云南(考曰:「紀略」云戊午望日;諸書或云四月二十五日事)。
仁皇帝命恩免獻俘;三桂輦王及太子出,以弓弦絞于市。太子時年十二,大罵曰:『黠賊,我朝何負于汝?我父子何仇于汝?乃至此邪』!是日大風霾,雷電交作,空中有二龍蜿蜓而逝,軍民無不悲悼者;叢葬于滇城之北門外(宋光伯謹案:伯幼時聞先曾王母云:『吳三桂絞桂王于滇省篦子坡,天晦黑七日』。計時相隔不遠,傳言當不誤也)。三桂之稱兵反也,乃服明衣冠,慟哭拜之,稱為「故君之陵寢」焉(考曰:見「四王合傳」)。
臣鼒曰:「紀年」于福王由崧、桂王由榔之被執也,名之何?「春秋」諸侯失國名,所以為有國家者警也。唐王聿鍵之死于汀州也,何以不名?大其死社稷也。史稱由榔豐頤偉干,貌似神宗。性惡繁華,不飲酒,無聲色玩好;不甚學而喜聞講論忠義事,兩宮盡孝:蓋亦隆平之令主也。身為俘虜,不自引決,鞠場亡身、燈檠化骨,求為安樂公而不可得,悲夫!
吳三桂歸明太后馬氏、后王氏于京師,道殂。
三桂遣麾下送明兩宮歸北京;行次黃茆驛,兩宮推軨相望,彼此禁不得語,各以手示,同時扼吭死(考曰:「行在陽秋」云:『太后于王未死之前,不食數日崩。皇后、公主至北京,命禮部養贍別室』。「紀略」則云:『后與王子從王死,太后及余宮眷皆北去』。傳聞互異。蓋我朝雖有禮部養贍之旨,而兩宮則皆道殂也。茲從「南疆繹史」「摭遺」「宮壺妃御列傳」正之)。
明沅江總兵皮熊被執,諭降不屈;死之。
熊聞永歷帝被執,走避水西絕粒七日,不死。吳三桂遣騎執至,背立不順命。積十三日不食,始瘖;越日乃絕,戮其尸。熊女夫趙默被執,令具供;書絕命詞與之,并見殺。三桂以總兵鄧凱隸滿洲鑲黃旗,不受;入昆陽普照寺為僧。
我大清兵取敘州馬湖,明石泉王聿■〈金舍〉死之(考曰:「世表」唐藩無石泉王;當是隆武時所封)。
五月庚辰(初八日),明招討大將軍延平郡王朱成功卒。
成功駐臺灣,令長子經監守兩島。經謙恭慈讓,好學善射,而頗耽聲色。聘尚書唐顯悅之女孫為妻,不相能;通于四弟之乳母陳氏,生男,詭報侍妾所出。成功賚經母董氏暨生子者金錠、花紅,頒賞臺灣諸將士。顯悅發其奸,成功大怒,令黃毓(考曰:毓亦作昱)持令箭諭兄泰監斬經、陳氏與其所生孫并董氏;以教兒不謹也。洪旭等接令,大驚曰:『主母、小主,其可殺乎』?乃議殺陳氏及孫以復命,成功不許。部將蔡鳴雷以罪懼責,乞假來廈;構之曰:『藩主誓必盡誅;否且及監斬諸公,已密諭南澳周全斌以兵來矣』!旭等益駭。既聞成功有疾,謂此亂命也;謀曰:『世子子也,不可以拒父;諸將臣也,不可以拒君;泰于藩主為兄行,拒之可也』。調兵守大擔,誘全斌而執之。成功接諸將公啟有『報恩有日,候闕無期』之句,知金、廈諸將拒命,心大恚恨,疾遂革;猶日強起登將臺,持千里鏡望澎湖諸島。初八日庚辰,登臺罷,冠帶請「太祖祖訓」出,坐胡床進酒;讀至第三帙,嘆曰:『吾有何面目見先帝于地下也』!兩手掩面而逝。計成功自隆武丙戌(一六四六)起兵,凡十有七年而卒,年三十有九。
臣鼒曰:成功拒父投誠之命,匿影海濱,袒臂一呼,群雄聽約。以我國家之謀臣如云、猛將如雨,至五省遷界以避其銳;且江南喪師,喘息未定,又能鎮定強戰,轉敗為功,辟海外之扶余、存天復之正朔:跡其忠義自誓、仇親兼用,臨幾決策,賞罰無私,亦可謂人杰矣哉!
六月,明招討大元帥晉王李定國卒(考曰:「紀事本末」云:『六月二十七日卒于交趾境上』。「紀略」云:『卒于猛臘』。「行在陽秋」則云:『七月二十九日卒于景線』)。
緬自萬歷中絕貢,據有木邦、麓川及八百媳婦之地,雄視西南;然與古剌、暹羅為世仇。永歷帝之舟行入緬也,從官云散,馬九功入古剌江、國泰入暹羅。暹羅以女為定國妃,間道通殷勤,謀連兵攻緬;九功亦為古剌招潰兵三千人,致書定國相犄角。方克期進兵,而滇訃聞。定國■〈辟〉踴號哭,自擲于地;不食三日,表于上帝以祈死。于六月十一日生辰病作,謂其子嗣興、部將靳統武曰:『任死荒徼,無降也』!越數日,定國卒。未幾,統武亦卒,嗣興竟以所部降;古刺,暹羅之師失望而返。后有自緬至者曰:『定國所葬地,至今春草不生。蠻人過之,輒跪拜而去』云。
徐鼒曰:蒪鄉董氏言:『定國拔身群盜之中,秉忠反正,盡瘁事國,乃至崎嶇而死,呼天以明其心;亦古之烈丈夫哉』!屈大均題李獻武王祠云:『從來賜姓者,只有晉王賢』。執鞭欣慕之情,溢于言詞之表。全祖望謂:『「明史」「桂王傳」于王死后,大書「李定國卒,其子嗣興降」而后終卷。然則定國之關于明者大矣』!定國亦可以瞑目夫!
秋八月,明光澤王儼鐵(考曰:「世表」云:『光澤王術堣于萬歷三十四年襲封』;儼鐵豈其子歟)、大學士郭之奇、總兵楊祥被執至桂林,諭降不屈;死之。
之奇,字仲常,揭陽人。崇禎戊辰(一六二八)進士,選庶吉士;以忤溫體仁,左遷禮部主事;久之,遷福建提學副使。南都擢詹事。隆武帝立,之奇與鄭芝龍、張肯堂有夙嫌,家居不詣朝。永歷三年(一六四九)起故官,兼禮部右侍郎。王親試劉■〈艸洍〉等八人,之奇與同官黃奇遇俱教習庶吉士。之奇謂:『黃由推知考選,安知庶吉士典故』?奇遇亦以他事相訐;輔臣黃士俊解之,乃已。明年,王幸梧州,進東閣大學士。孫可望之殺嚴起恒也,之奇知事不可為,行遯交址。暨王入緬甸,光澤王儼鐵、總兵楊祥亦亡入其地;交人懼禍及,并執送廣西。兩司以下官多之奇門下士,委曲諭降,不屈;飲酒賦詩而已。祥,蜀人,不識字,而以忠義自許;同日遇害。望西叩頭謝恩,危坐就刑,神色不變;觀者無不流涕焉(考曰:「行在陽秋」載之奇絕命詩曰:『十載艱虞為主恩,居夷避世兩堪論。一聲平地塵氛滿,幾迭幽山霧雨翻。曉澗哀泉添熱血,暮煙衰草送歸魂。到頭苦節今方盡,莫向西風灑淚痕』!『成仁取義憶前賢,異代同心著幾鞭;血比萇弘新化碧,魂歸望帝久為鵑。曾無尺寸酬高厚,唯有孤丹照簡編。萬卷詩書隨一炬,千秋霜管俟他年』!按「陽秋」以為己亥九月事。而李世熊「寒支集」則云:『壬寅八月十九日,莆田薛生親見之』;當得實也,今從之)。
冬十一月辛未(初一日),明故延平王朱成功之子經入于臺灣(考曰:「臺灣外紀」以為十月十七日事。茲從「行朝錄」)。
成功之沒也,建威伯馬信以哭泣過哀,尋亦卒。臺灣人心洶洶,諸將舉成功弟襲護理國事以安之。襲之私人蔡云、李應清、曹從龍、張驥四人者說黃昭曰:『護理計臺灣戰功,公居最;恐世子不知耳』!昭有怨詞;驥因曰:『金、廈、臺灣業成水火,公握重兵扶護理于臺,護理肯忘公乎』?昭曰:『候與中沖謀之』(考曰:時蕭拱宸為中沖鎮)。驥以告襲;襲大喜,割衣襟與昭,結為姻。昭夜告蕭拱宸曰:『世子可治兵以拒父,護理不可承兄以繼統乎』?拱宸然之。從龍即矯為成功遺命,數世子罪狀;奉襲為東都主,分兵守險。黃安不與謀,陽附之而密請經速治兵過臺。經聞報大駭,謀之洪旭;出周全斌為五軍都督,以陳永華為咨議參軍、馮錫范為侍衛,遣楊來嘉通款于我靖南王耿繼茂、總督李率泰以緩王師之進討,乘間整師而東抵澎湖之娘媽宮。遣禮官鄭斌赍諭布告臺灣,以世子親統六師抵臺奔喪;眾皆陰持兩端,無顯言拒命者。黃昭、蕭拱宸曰:『世子亂倫,先王再命賜死;不悔過自新而反統兵據國,使先王飲恨而死。護理仁慈勇敢,承兄遺命繼統,誰敢逆之』?使者復命。經謂全斌曰:『諸將未經此土,敢問進兵之路』?全斌曰:『紅毛所恃者安平炮臺,黃昭必以兵守之,此天險不可過也;我軍當從潦港洲仔尾登岸擊之。蕭、黃二賊久從先王征戰,臺灣又所熟悉,必能設險守固。但以全斌策之,護理軟懦、諸將觀望,潦港洲仔尾之險,二賊不敢信人,必自守之。今差快哨赍諭從安平而入,過赤嵌城,遍告諸將以叔侄至親,蕭、黃構煽,將士逼脅之情,令悔過倒戈,共扶王室;則可安反側而亂賊心』!經從之。進至潦港,掩旗息鼓。初三日辛未,大霧,晝冥對面不相見。全斌謂經曰:『黃昭智勇,提防必周;今乘霧而上,昭不及防,此天佑我也』。統兵銜枚而上,甫成列而昭已破營入,經眾潰,幾為所窘;全斌大呼曰:『今背水而戰,大丈夫寧死于戰,豈死于水乎』?身先陷陣。諸軍聞之悉反戰,呼聲震天。經射昭中之,殪;其眾大亂。俄而霧消,日向午矣;全斌疾呼:『世子已到,黃昭已死』!黃安于陣后出曰:『此吾君之子也』!經免冑相示,諸將悉解甲投戈;經慰諭之。全斌請急據大營敵拱宸,復呼于陣前曰:『罪在蕭賊一人,與將士無干』!拱宸軍聞之各星散,遂被擒。經收蔡云等四人,同拱宸斬之;余不問。抱襲而哭曰:『幾為奸人離間』!待之如初,眾大悅服。乃命統領顏望忠守安平鎮、黃安提調軍務,而率舟師回廈門。
辛卯(二十一日),明前監國魯王殂于臺灣。
閩南遺老聞滇中之訃,謀復奉王監國;會島上多事,不果行。二十三日辛卯,王殂于臺灣,諸舊臣禮葬之。是年二月,陳妃生世子。臺灣之入版圖也,世子繳金冊降焉(考曰:「臺灣外紀」:『施瑯奏魯監國世子朱桓降』。蓋國變后,不能復依世系之二十字矣)。
是歲,明兵部尚書張煌言還軍林門;我大清再遣使招之,煌言不受。
煌言以成功之沒,興復無望,還駐林門。我朝安撫使暨浙督各以書相招,煌言復書略曰:『不佞所以百折不回者,上則欲匡扶宗社、下則欲保捍梓桑;乃因國事之靡寧,而致民生之愈蹙。十余年來,海上芻茭糗糒之供、樓櫓舟航之費,敲骨吸髓,可為惕然!況復重以遷徙、訖以流離,哀我人斯,亦已勞止!今執事既以保兵息民為言,則莫若盡復濱海之民,即以濱海之賦畀我;在貴朝既捐棄地以收人心,在不佞亦暫息爭端以俟天命。當與執事從容羊、陸之交,別求生聚教訓之區于十洲三島間。而沿海藉我外兵以御他盜,是珠崖雖棄,休息宜然;朝鮮自存,艱貞如故。特恐執事之疑且畏耳,則請與幕府約:但使殘黎朝還故土,不佞即夕掛高帆,不重困此一方也』。又復督府書曰:『執事新朝佐命,仆明室孤臣,區區之誠,言盡于此』。會閩南遺老有復奉魯王之約,大喜。書約鄭經,勸以「亞子錦囊三矢」之業;擬詔書一道,厲兵秣馬以待。既而島中消息杳,魯王旋殂;哭曰:『孤臣之棲棲有待,徒苦部下相依不去者,以吾主在也;今更何望乎』!悒悒日甚。越二年甲辰,乃散軍居南田之懸山岙焉。
我大清康熙二年(癸卯、一六六三)冬十月,王師取金門、廈門。
鄭經之討黃昭也,搜獲伯父泰與昭交通書,密之不言。海澄有密獻城者,經整舟師援之;泰疑其圖己,舉家登舟。旋海澄事覺,經不果行,聞泰情狀,益惶惑;乃偽稱臺灣新創,新往安插,鑄「金廈總制」印以屬泰。泰喜,詣廈門稱謝,經殺之;子纘緒、弟鳴駿及部將蔡鳴雷、蔡協吉、陳輝、楊富等先后投誠。紅毛人亦修臺灣之憾,愿為前鋒;仁皇帝始銳意南征。耿繼茂、李率泰率投誠諸軍合紅毛夾板出泉州,提督馬得功出同安,黃梧、施瑯出漳州,分道進攻。經議分兵御之,周全斌曰:『海澄之師猝未敢前;惟泉州會合紅夷夾板而來,其勢甚銳,破之則各港氣奪,不戰自退矣』!洪旭曰:『先王破達素,悉空廈門,背城一戰』。乃出眷口暨流寓之宗室紳兵寄碇各嶼,而列舟師于大擔,以為全斌援。癸丑(十九日),遇于金門烏沙。時紅夷夾板十余舟巋巨如山,泉州之船三百箕張而下。全斌以二十艨艟往來奮擊,剽疾如馬,紅夷炮無一中者。投誠之軍云翔而不敢進,忽楊富船至,全斌喝曰:『叛賊,今日是汝死日』!沖入逼之。富落水,馬得功轉舵援之;全斌以為鄭鳴駿也,夙所仇怨,揮船合攻。得功不支,投海死。全斌訊降卒知之,嘆曰:『吾欲擒獐,乃中一虎!豈是賊未合死邪』?已而守高崎將陳升密款于我,漳州軍施瑯、黃梧乘潮落援之,耿繼茂、李率泰亦各濟師。經眾寡不敵,退守銅山。
王師入兩島,墮其城,收其寶貨、婦女而北。梧勸率泰乘勝逼銅山,率泰曰:『窮寇勿追;急之則逸入臺灣,后難圖矣!乘彼人心未定,招撫以散其黨羽,計之上也』。乃遣使至銅山,宣布朝廷德意;密通諸將,許生擒鄭經者封同安侯,鎮守泉州如海澄公例。惟洪旭笑而卻之。明年春,林順自鎮海、杜輝自南澳先后投誠。旭謂經曰:『金、廈新破,差官仆仆前來,非為招撫,實窺探以散人心。當速過臺灣,遲則變生肘腋矣』!經乃悉眾東徙,命周全斌、黃廷斷后;過澎湖,設重鎮守之。改東都為東寧,天興、萬年二縣為州,分諸將耕屯荒地;造亭館以處宗室遺老之相從者,度曲征歌,示無西意,以與民休息焉。
經之東徙也,周全斌以與黃廷不協,先后來降。李率泰盡徙諸島遺民于內地,開界溝,筑界墻;五里設炮臺、煙墩,二十里設營將守之。弁兵得賄縱出入,或睚眥殺人;失業流離之狀,不可言矣。
十二月,我大清兵克川東,明東安王盛蒗(考曰:「世表」:『東安王英燧于萬歷二十四年襲封』。后無可考)及劉體仁、郝永忠、袁宗第、李來亨等先后敗死,總督洪淯鰲死之。
時川東十三家分據夔、歸、房、竹諸隘,犯巫山。我總督李國英奏:『蜀寇逋川、湖、陜邊界,偏攻則易遁、小急則互援,請三省會剿』。于是以荊昌、宜昌兵剿遠安、興山、巴東、歸州一路,以興安、鄖陽兵剿房縣、竹山一路,以四川兵剿夔州、建始、巫山、大寧、大昌一路;伐山開徑以入。于是年正月元旦,國英進奪羊耳山,宗第遁入茶園坪;尋走巴東。王師克巫山,眾議移軍守夔門。國英謂巫山雖地勢卑狹,然馳驟不便;于是深溝高壘為固守計。俄而體仁、永忠合數萬眾來攻,戰敗退走,遇我陜西會剿軍于陳家坡,狼狽入天地寨。我都統杜敏擊之,體仁自縊死;追至黃草坪,永忠、宗第皆授首,生擒東安王盛蒗于小尖寨。是時川東略定,惟李來亨猶擁眾茅麓山,地名通梁,羊腸懸絕;王師圍之而不能攻。明年八月,乘霧奪通梁;來亨窮蹙,焚其妻子自縊死。于是十三鎮之降明者盡矣。
洪淯鰲者,字六生,晉江拔貢生。謁隆武帝于閩,授衡州通判;督師何騰蛟奇之,請改知道州。體仁、永忠等之初降也,淯鰲迎說曰:『兵所以異賊者,畏法、受官節制;今縱劫,則依然賊耳』!諸將皆瞋目,獨永忠曰:『子非百里才,行當佐吾軍』!請于永歷帝,擢御史;監諸鎮軍,駐湖南。騰蛟死,滇、黔道絕,淯鰲與諸軍退入西山,屯田固守。久之,得安龍信間道上書,言『十三鎮公忠無二,今扼險據沖,觀釁而動』。議者多其功,加淯鰲總督粵、滇、黔、晉、楚、豫軍務。諸軍既潰,或曰:『子未可以去乎』?淯鰲曰:『師亡與亡,去將何之』!被執,諭降不從。臨刑之日,神色不變;投尸巫山三峽中(考曰:洪淯鰲事見陳大萊「紀略」、「福建續志」)。
臣鼒曰:自劉體仁以下,皆盜也;系之明何?進之也。進之何?何騰蛟、堵胤錫受其降矣,朱天麟、文安之督其師矣,隆武、永歷錫以官、封以爵矣,跡其竄伏楚、蜀、守死不降,有李萬慶、劉國能之捐軀,無孫可望、狄三品之叛逆。而據成敗眾著之跡、沿官書盜賊之稱,則彼高杰、李定國者,非皆闖、獻部將哉?自亂其例,胡以勸懲!淯鰲之死,特書何?殊之于體仁輩也。
我大清康熙三年(甲辰、一六六四)秋七月,明兵部尚書張煌言被執至杭州,諭降不屈;死之。
懸山岙在海中,荒瘠無人煙;惟山南有港■〈氵義〉通舟楫。其北則峭壁巉巖,人不能及。煌言結茅以居,從者祗故參軍羅子木、門生王居敬、侍者楊冠玉、將卒數人,舟子一人。我寧波提督張杰募得煌言故校,使投滃州之普陀寺偽為行腳僧以偵之;煌言告糴之人至,昵其故人,且為僧,不之忌。故校遽出刀脅之,殺數人;最后者乃告之曰:『雖然,公則不可得也。公蓄雙猿覘動靜,船在十里外,猿輒鳴樹杪,公得為備矣』!故校乃夜半攀蘿緣山背而入,暗中執煌言并子木、居敬、冠玉三人;時七月十七日也。越二日,至寧波;杰以肩輿迎,舉酒屬曰:『遲公久矣』!煌言曰:『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余罪,求速死而已』!杰遣官護之入省。出寧波城,再拜曰:『某不肖,有負故鄉父老二十年之望』。登舟危坐。夜半,篷下唱「蘇武牧羊曲」者。煌言披衣起,扣舷和之;酌酒勞曰:『爾亦有心人也;吾志已定,爾無慮』!叩其姓名,則防卒史丙也。渡泉塘,舟中拾一箋,句云:『此行莫作黃冠想,靜聽先生正氣歌』!煌言笑曰:『此王炎午后身耳』!比至杭州,供帳如上賓。舊時部曲許存問,官吏愿見亦弗禁;有賂守兵以一睹顏色為幸者。九月七日赴市,見鳳皇山曰:『大好山色』!索筆賦絕命詩三首(考曰:「行朝錄」載絕命詞云:『義幟縱橫二十年,豈知閏位在于闐;桐江空系嚴光釣,笠澤難回范蠡船!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青史傳』。『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慚將赤手分三席,特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盡鴟夷』。『何事孤臣竟息機?魯戈不復挽斜暉。到來晚節慚松柏,此去清風笑蕨薇。雙鬢難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洲歸。迭山遲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又「南略」所載另有二首,諸書所無,備錄之。詩曰:『揶揄一息尚圖存,吞炭吞氈可共論。復望臣靡興夏祀,祗憑帝眷答商孫。衣冠猶帶云霞色,旌斾仍留日月痕。贏得孤臣同碩果,也留正氣在乾坤』!『不堪百折播孤臣,一望蒼茫九死身;獨挽龍髯空問鼎,姑留螳臂強當輪。謀同曹社非無鬼,哭向秦庭那有人!可是紅羊剛換劫,黃云白草未曾春』。按「行朝錄」謂:『詩詞貯一布囊,為羅卒所焚』。而「南疆繹史」「勘本」謂:『煌言所著有「奇零草」、「冰槎集」、「北征錄」、「采薇吟」』。又謂:『詩文集皆防卒史丙所藏,有購之者;曰:『公之真跡,吾日夕焚香拜,安得付子』!或丙死后,遂無傳歟),挺立受刃;年四十五。子木、冠玉同斬;一振臂,綁索俱斷,尸不仆。行刑者跪而拜之。初,煌言之入海也,風飄至一荒島,夢金甲神告曰:『贈君千年鹿,遲十九年還我』!果得一蒼鹿,食一臠,積日不饑。比糴人未返,占課大兇;徘徊假寐,又夢金甲神來。方呼居敬告之,言未既而兵入,蓋十九年云。浙人張文嘉、萬斯大葬諸南屏山麓,子木等祔焉。子木,名綸,以字行。己亥,見煌言于江上。嘗參朱成功軍;不樂,奉父復就煌言。中道與王師遇,格斗墜水;比救起,則父已被縛去。思出奇計救之,不得;嘔血瀕死。煌言勉以立功報仇,遂相依;以及于死。冠玉,鄞人。制府以其年少,將脫之;固請從死。居敬,字畏齋,黃巖人;以計逸為僧。故校以誘執煌言功,授千戶,奉令巡海;猝遇煌言舊將,憤其害主也,突刺殺之(考曰:『煌言久抗朝命,竄伏海隅。有謂己亥之役兵敗,出赴官軍曰:『我侍郎張煌言也,死當于明處』。遂遇害。李世熊「寒支集」「張元著先生傳」則誤以元著為定西侯張名振,所敘事跡亦誤合名振、煌言為一人。傳聞異詞,謬誤如是。賴黃宗羲、全祖望、萬斯大諸人表章之,有功先生不淺)。
臣鼒曰:煌言仗劍起義,跋涉海隅;部卒僅三百人,歷年幾二十載。痛崖門之流離,私草文山之檄;憤錢镠之玩愒,再投羅隱之詩。迨至岙樹鳴猿,信孚異類;荒島贈鹿,誠格皇天。戍兵錄零丁之詩,弟子志西臺之慟:史傳忠義,如公幾人!純皇帝之諭曰:『諸臣瑣尾間關,有死無二;人臣忠于所事,實為無愧』!大哉王言,垂教萬世。而「明史」不為煌言立傳,謂非史臣之不職哉?
明廣東文村守將虎賁將軍廣寧伯王興自焚死(考曰:淡歸「留須子傳」謂:『桂王入緬后,興負固逾十一年』。則興自殺文村事當在康熙九年。然按陳恭尹「獨漉堂集」「王將軍挽歌」云:『始從戊戌夏,兩及中秋期』。則興死當在庚子、辛丑之間。是時王入緬不二、三年,何云十一年乎?細按「繹史」「摭遺」云:『于平粵后堅守文村十一年』。計王以辛卯春自粵入滇,十一年之逾,當是辛丑、癸卯;留須子入緬云云,蓋入滇之訛。疑事毋質,姑次張煌言后。淡歸者,金堡披緇后別名也)。
興,漳州人。其先以勛臣裔開鎮海疆,駐文村,為藩籬之臣。文村處萬山中,左聯戈壁、右挹大洋,惟鳥道一線略可通人;而灌木叢莽連陰翳天,雖健卒短兵不能入。當永歷帝播遷,興帥蠻部屢抗王師,晉爵廣寧伯。及永歷入緬,興乃還守文村;且耕且屯,負固逾十一年。王師屢購之,終不得要領。我平南王尚可喜幕下客金光者,奇士也;興聞其名,使將卒嫚罵曰:『若陳兵百萬奚益!金某來,則我出矣』!金聞之請行,諸大吏詫曰:『此蠻語耳,烏乎信』!金請之堅,大吏欲以兵從;曰:『兵則吾豈敢?吾無生還矣』!乃呼老兵一,跨羸馬為導。至村口,守者見之匆匆入。有頃,令易筍輿進;徑數里,興出迓,問:『騎幾何』?曰:『一』;『從者幾何』?曰:『一』。興笑曰:『子何信之深也』!升堂開燕,歡若平生。酒半,興揮涕曰:『吾累世受明恩,于今二百八十余年矣。曩者借兵雪故主仇,今天不祚明矣!然興豈能為降將軍邪』?語次,突一人啟扉出,則故侍郎王應華也。金與有舊,攜手載拜,于邑不能聲。金留村飲凡三日,興復舉酒曰:『吾之所以必乞君蒞茲土者,將以明吾不背故主之誠耳!子謹厚有膽,吾當踐所說』。命其五子出拜,洗盞更酌;捻須裂眥大呼曰:『興不能回天,命也;死而有靈,藉子以「大明虎賁將軍王興之墓」作十字碑,則幸矣』!乃召妻妾登樓,手爇連珠炮焚死。金攜其五子,納敕印、田土、戶籍。其眾愿降者,軍前聽用;然浮海去者蓋大半焉(考曰:詳「留須子傳」)。
臣鼒曰:鼒書勝國忠義之士至虎賁將軍王興而止,此外無可錄乎?稗官家所載儒林、隱逸、方外、獨行之流,其行潔、其跡奇,其幽隱郁結之衷,可以召鬼神而泣風雨;大者遼東幼安之節、小亦西臺皋羽之流。吾方欲搜彼井史光我灶觚,蓋闕如也;胡云闡幽?夫「紀年」一書,本「春秋」依經立傳之例,或大書特書、或連類而書;其連而不相及者則又不可勝書,不可勝書而不書之,不可也。史家編年紀傳之書并行不廢,「紀年」之不勝書者,吾將以「紀傳」書之。
我大清康熙八年(己酉、一六六九)春,遣使招諭臺灣。
康熙四年(一六六五),水師提督施瑯會降將周全斌進討,遇颶風,不克而歸。朝命大臣明珠、蔡毓榮入閩,與靖南王耿繼茂遣使招撫;加興化知府慕天顏卿銜,偕都督僉事季佺赍詔往。鄭經開明珠書函而不肯開詔,謂天顏曰:『本藩念生靈荼苦,遠避海外;茍能仿朝鮮事例,不削發稱臣,納貢盡事大之義,則可耳』!遣其禮官葉亨、刑官柯平隨使臣報命。復明珠書曰:『蓋聞麟鳳之姿,非藩樊所能囿;英雄之見,非游說所能惑。但屬生民之主,宜以覆載為心,使跂行喙息咸潤其澤;匹夫匹婦有不安其生者,君子恥之。頃自遷界以來,五省流離、萬里邱墟;是以不榖不憚遠引,建國東寧,庶幾寢兵息民,相安無事。而貴朝尚未忘情于我,以致海濱之民流亡失所,心竊憾之。閣下銜命遠來,欲為生靈造福、流亡復業,海宇奠安,為德建善;又陪使所傳,有不削發登岸、置貿衣冠等語,言頗有緒。而臺諭未曾詳悉,惟諄諄以迎敕為辭。事必前定而后可以寡悔,言必前定而后可以踐跡;大丈夫相信以心,披肝見膽,磊磊落落,何必游移其說!不榖躬承先訓,恪守丕基,必不敢棄先人之業以圖一時之利;惟是生民涂炭,惻焉在懷!倘貴朝果以愛民為心,不榖不難降心相從,遵事大之禮。至通好之后,巡啰兵哨自當調回;若夫沿海地方,俱屬執事撫綏,非不榖所與焉。不盡之言,惟閣下教之』!我大臣欲令二使由角門入見。柯平、葉亨曰:『國有大小,使實一體』。執行客禮,數日不定。天顏乃議相見于圣廟;二使不得已,由角門入,終執朝鮮不薙發例。我大臣再遣天顏、季佺赍書,略曰:『圣天子明見萬里,曲體人情;但以閣下為中國之人,不宜引朝鮮之例,以荒外自居。且君臣義猶父子,豈有父子而異其衣冠者』?經謂天顏曰:『朝鮮非箕子后乎?如朝鮮例,則敢從議;削發,則雖死不可』。復李率泰書曰:『蓋聞佳兵不祥之器,其事好還。是以禍福無常倚,強弱無定勢;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曩歲思明之役,不佞深憫民生疾苦,暴露兵革,連年不休;故遂全師而退,遠絕大海,建國東寧于版圖疆域之外別立乾坤。自以為休兵息民,可相安于無事矣!不謂閣下猶有意督過之,欲驅我叛將再啟兵端,豈未聞陳軫蛇足之喻與養甲基善息之說乎?夫苻堅寇晉,力非不強也;隋煬征遼,志非不勇也。此二事,閣下之所明知也。況我之叛將逃卒為先王撫養者二十余年,今其歸貴朝者,非必盡忘舊恩而慕新榮也;不過憚波濤、戀鄉土,為偷安計耳。閣下所以驅之東侵而不顧者,亦非必以才能為足恃、心跡為可信也;不過以若輩叵測,姑使前死,勝負無深論耳。今閣下待之之意,若輩亦習知之矣;而況大洋之中晝夜無期,風雷變態,波浪不測。閣下兩載以來三舉征帆,其勞費得失既已自知,豈非天意之昭昭者哉?所引夷、齊、田橫等語,夷、齊千古高義,未易齒冷;即如田橫,不過齊之一匹夫耳,猶知守義不屈。而況不佞世受國恩,恭承先王之訓乎!倘以東寧不受羈縻,則海外列國如日本、琉球、呂宋、廣南近接浙、粵,豈盡服屬?若虞敝哨出沒,實緣貴旅臨江,不得不遣舟偵邏。至于休兵息民以免生靈涂炭,此仁人之言,敢不佩服!然衣冠吾所自有、爵祿亦吾所自有,而重爵厚祿、永世襲封之語,其可以動海外孤臣之心哉』?又復耿繼茂曰:『日在鷺、銅,多荷指教。讀「誠來誠往,延攬英雄」之語,雖不能從,然心異之。閣下中國名豪、天人合征,金戈鐵馬之雄,固自有在;然頃辱賜教,諄諄所言,尚襲游說之后談,豈猶是不相知者之論乎?東寧偏隅,遠在海外,與版圖渺不相涉。雖夷落部曲日與為鄰,正如張仲堅遠絕扶余,以中土讓太原公子;閣下亦曾知其意乎?所云貴朝寬仁無比,遠者不問,以耳目所聞見之事論之,如方國安、孫可望,豈非竭誠貴朝者?今皆何在?往事可鑒,足為寒心!閣下倘能以延攬英雄、休兵息民為念,即靜飭部曲慰安邊陲;羊、陸故事,敢不勉承!若夫疆場之事,一彼一此,勝負之數自有天在,得失難易閣下自知之,毋庸贅也』。是時海內無事,我仁皇帝以臺灣險遠,釋弗誅。經以其間踞步頭互市,廣集亡命,興販貨物。辛亥(一六七一)秋,禾大熟;兵民相安,臺灣日以盛焉。
我大清康熙二十二年(癸亥、一六八三)秋八月,王師取臺灣,明故延平王朱成功之孫克塽以明宗室諸王降;寧靖王術桂死之,明朔始亡。
鄭氏自東遁臺灣,偷安愒日;甲兵鈍敝,船不滿百、軍不滿萬,不敢內犯者十年。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冬,我平西王吳三桂反;明年,靖南王耿精忠據福建反,告援于鄭氏,許以漳、泉二府給之。經大喜,以陳永華為東寧留守,率侍衛馮錫范、左武衛薛進思、右武衛劉國軒(考曰:國軒降于成功之世;諸書以為此時與趙得勝同降,誤也)、兵官陳繩武、吏官洪磊等奉永歷二十八年正朔,渡海而西。而精忠見鄭氏衰弱,不欲踐漳、泉之約。經怒,攻同安,守將張學堯降。閩中故多鄭氏舊部曲,海澄總兵趙得勝、潮州總兵劉進忠皆降于經;于是經自取泉、取漳、取潮。精忠懼,使張文韜入島議和,以楓亭為界;始通好也。
十四年(一六七五)夏五月,劉國軒入潮,與何佑、劉進忠徇屬邑之未下者。我平南王尚可喜帥兵十萬,盡銳來攻;國軒食盡,議退保潮。可喜麾彀騎,晨掩佑軍,戰于鱟母山。佑以身先旗,矯尾屬角直貫我騎兵出左右;國軒繼之,大敗官軍,追奔四十余里,斬首二萬有奇、捕虜七千,轔藉死者遍山谷。當是時,劉國軒、何佑之名震于南粵。六月,圍漳州,我海澄公黃芳度之部將吳淑獻城降;芳度投井死。經斵黃梧之棺,戮其尸;報海澄也。
十五年(一六七六)春,嗣平南王尚之信降于吳三桂。三桂檄之信割惠州與經連和;國軒入據之,與吳、尚畫疆而守。經旋敗盟,乘精忠與王師抗,尾其后,取汀州。始,精忠思與經并力;既不相能,我擊其外、經擊其內,前后跋疐,于是年九月復降于我王師。精忠既反正,怨經實深;導王師攻經。經將許耀雄聲寡謀;王師問渡,方偃蹇醉淫尼庵。已而倉皇遁,棄軍資鎧仗無算。吳淑亦敗于邵武。
十六年(一六七七)春正月,趙得勝、何佑拒王師于興化。佑疑得勝貳于我,得勝指天自誓;佑不之信,登臺以望趙師。師潰,得勝抽菆注射,應弦皆倒;既見佑軍之不動也,唶曰:『吾不幸與若輩同事,死固宜也』!下馬據胡床,挽強殺數十人以死。佑蓬發而奔,興化遂陷。二月,泉、漳陷,經遁入廈門,國軒亦棄惠州去;凡七府一時俱潰。經既崩剝,不知所為,國事盡委之國軒。明年春,國軒復出,沿海州堡連下十數處。我總督郎廷相、嗣公黃芳世、都統胡兔按兵漳州,檄官軍四路合剿;提督段應舉自泉州,寧海將軍喇哈達、都統穆赫林自福州,平南將軍賴塔自潮州,先后并集。國軒及吳淑、何佑等兵僅數千,飄驟馳突,鋒銳不可當;當事者委股咋舌,莫敢枝梧。閏三月,黃芳世、穆赫林敗于灣腰樹,胡兔敗于鎮北山,段應舉敗于祖山頭;國軒遂取平和、漳平,進圍海澄三匝,數塹星樁,飛鳥不能渡。城陷,段應舉暨總兵黃藍死之,官軍死者三萬余、馬萬余匹,鄭氛益熾。詔逮郎廷相,以姚啟圣代之;以吳興祚為巡撫、楊捷為提督。時國軒乘勝下漳平、長泰、同安,略取南安、惠安、安溪、永春、德化諸邑;國軒自圍漳,遣兵圍泉而斷漳州之江東橋及泉州之萬安橋以拒王師。康親王駐軍福州,不敢進。已而楊捷復惠安,吳興祚、賴塔復漳平;捷遣兵襲破陳山壩以出萬安橋之背,奪其橋。而賴塔軍之阻江漲者,亦得在籍學士李光地為鄉道,由安溪間道出同安;泉州圍解。國軒乃率二十八鎮還漳州,筑十九寨;吳淑、何佑亦帥十一鎮軍于溪西。九月,戰于龍虎山,精忠為右拒、賴塔為左拒,胡兔在前。戰小卻,姚啟圣援之,亦不利;精忠故仇鄭,拔劍斫地曰:『吾得與此賊俱殲,死不恨矣』!斬退者三人,大呼馳蹂;平西將軍馬某繼之,陣斬鄭英、吳正璽等,破營十六座,斬首四千、捕虜千二百人,亡溺以萬數。國軒泅河,遁入海澄。海澄三面環海,其陸地一面,復掘濠引潮以阻我軍;時出犯江東橋諸營、窺漳州,相持一年不決。
十八年(一六七九)冬十月,官軍攻蕭井寨;吳淑以墻壞壓死。啟圣乃大招撫,開第于漳州曰「修來館」;以官爵、銀幣餌來歸者,令華轂鮮服炫耀于漳、泉之郊相喧述,送款者無虛日。當是時,吳三桂死于湖南,水師破岳州;詔水師提督萬正色督湖南、江、浙戰艘三百由海赴閩,而姚啟圣、吳興祚新修三百艘亦告成。正色謀于興祚曰:『子沿海與之上下,吾張水師以諸將之銳方船以逼海壇;子攻其陸、吾薄諸水,破之必矣』!
十九年(一六八○)正月,大集舟師伐島;經命左武衛林升督援剿左鎮陳諒、左虎衛江勝、樓船左鎮朱天貴御之。升畏我軍之眾也,棄海壇,退守遼羅;天貴爭之不得,乃率所部降,諸戈船望風而潰。國軒不得已,亦棄海澄遁入廈門;啟圣乘勝復十九寨。國軒度廈門不可守,乃奉經遁入臺灣;經之母董氏召經而數之曰:『馮、陳之業衰矣,猶有先君黃、洪之刃;若輩其庸可赦乎?不才子徒累維桑,則如勿往也』。是年,我貝子賴塔與經書曰:『自海上用兵以來,朝廷屢下招撫之令,而議終不成;皆由封疆諸臣執泥削發登岸,彼此齟齬。臺灣本非中國版籍,足下父子自辟荊榛;且睠懷勝國,未嘗如吳三桂之僭妄。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彈丸地,不聽田橫壯士逍遙其間乎?今三藩殄滅,中外一家;豪杰識時,必不復思噓已灰之焰,毒瘡痍之民。若能保境息兵,則從此不必登岸、不必薙發、不必易衣冠,稱臣入貢可也;不稱臣,不入貢,亦可也。以臺灣為箕子之朝鮮、為徐市之日本,于世無患、于人無爭,而沿海生靈永息涂炭。惟足下圖之』!經報書請如約,惟欲留海澄為互市公所;姚啟圣不可,議遂格。而經自兵敗東歸,潦倒抑郁,日近醇酒婦人;于二十年(一六八一)春正月壬午(二十八日)卒于臺灣,臺人所稱永歷三十五年也。年三十九,凡嗣位十九年。長子克■〈臧上土下〉,乳婢出也,或曰螟蛉子;經以陳永華女配之。經之西寇也,用永華言,命克■〈臧上土下〉監國;禮賢下士,謹法令,物望歸之,而群小憚其明察。經諸弟亦不利其立也,侍衛馮錫范先以計罷永華兵柄,永華郁郁死;克■〈臧上土下〉失助,遂共讒諸董氏,收監國印而殺之。以次子克塽嗣為延平王,幼弱不能蒞事,諸務皆決錫范,人心益離。方經在廈門時,姚啟圣賂其嬖人施亥令擒經以自歸;及克塽立,行人傅為霖密約十三鎮同日發難:事泄,并不果。國軒居臺而被刺者再,鄭氏益惶駭不知所為。姚啟圣奏:『鄭經死,子少國亂,時不可失。水師提督施瑯習海道可用』。內閣學士李光地奏亦同。
二十二年(癸亥、一六八三)六月,施瑯以王師發銅山,窺澎湖。國軒帥兵屯風柜嶼、牛心灣,而別遣林升等屯兵雞籠嶼;沿岸筑壘環二十余里,間壘列炮,星羅碁布。丁亥(十六日)質明,微風起,瑯令藍理、曾誠、吳啟爵、張勝、許英、阮欽為、趙邦試等七船突入,縱火焚舟,風發潮涌,我前鋒簸蕩飄散;瑯親督■〈舟宗〉大沖圍赴援。國軒分兩翼夾擊,矢集瑯目,幾殆;力戰始解。越七日癸巳(二十二日),瑯申嚴號令,分兵為三路:以五十艘出牛心灣、以五十艘出雞籠嶼為奇兵,分敵勢;自督五十六艘分八隊攻其中堅,以八十艘繼后。每路中復各分三隊,不列大陣;惟約以五艘攻其一艘,人自為戰。酣鏖竟日,聲聞數百里。國軒發火矢噴筒,毒焰漲天,降將朱天貴戰死。我軍士裹創力戰,陣斬林升、邱輝、江勝、陳啟明、吳潛、王隆等,兵士死者萬余人,焚大小戰艦三百余艘。國軒由吼門逸去。
先是,有道士黃性震自言能得國軒要領,啟圣官以千戶,使奉密書招之;國軒以書報,性震故泄之,于是上下解體。王師乘勝逼臺灣,至鹿耳門,膠淺不得入,泊海中十有二日。忽大霧,潮高丈余,舟浮而過。臺人駭曰:『先王得臺灣,鹿耳門漲;今復然,天也』!七月,遣使赍延平王金印一、招討大將軍金印一、公侯伯將軍銀印五,籍土地、戶口、府庫軍實詣軍門降。其故明監國魯王世子桓、瀘溪王慈曠、巴東王江、樂安王俊、舒城王著、奉南王熺、益王宗室鎬亦詣軍門降。寧靖王術桂嘆曰:『是吾歸報高皇之日也』!具冠服,設賓禮于庭,北向再拜二祖、列宗,招臺人別飲,舍所居為佛寺,從容投繯死;妾袁氏、王氏、秀姑、梅姐、荷姐殉之(考曰:「臺灣府志」云:『術桂字天球,太祖九世孫,遼王后;長陽郡王次支也。初授輔國將軍。流寇破荊州,術桂偕惠王避湖中。弘光時,晉鎮國將軍;令同長陽王守浙之寧海縣。乙酉,我師平浙西,長陽王入閩,術桂留寧海。魯監國之在紹興也,傳云長陽王死;監國以術桂襲封。閩中封亦如之;已聞其兄襲封遼王,術桂疏請以長陽之封讓兄次子,隆武帝不許,改封寧靖王。嘗監方國安、鄭鴻逵軍』。而黃宗羲「行朝錄」「鄭成功傳」以為寧王權之裔,「臺灣外紀」又以為宣宗九世孫。俱亂后傳聞錯誤,附辨之)。
先十日,臺灣有大星如斗,殞于東南。自成功初起,迄克塽奉永歷正朔三十七年,而明朔始亡。越日,施瑯刑牲告于延平王朱成功之廟曰:『自同安侯入臺,臺地始有居人;逮賜姓啟土,始為巖疆,莫敢誰何!今瑯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分也。獨瑯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瑯于賜姓,翦為仇讎,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是則已』!語畢,投地大慟。疏請經略臺灣。禮待克塽及諸將帥,歸之京師;授克塽漢軍公、錫范漢軍伯、國軒天津總兵、何佑梧州副將。收其地,置臺灣府,臺灣、鳳山、諸羅三縣,西為澎湖廳。逮康熙三十九年(一七○○),仁皇帝詔曰:『朱成功系明室遺臣,非朕之亂臣賊子』。敕遣官護送成功及子經兩柩歸葬南安如田橫故事;置守冢,建祠祀之(考曰:云歸葬者,蓋挈棺入京行獻俘禮)。
臣鼒曰:「紀年」一書,紀福、唐、桂三王事也;終之以臺灣事何?要其終也。桂藩之亡,二十余年矣;鄭氏負嵎抗拒,久稽天誅,事亦何與于明乎?夫漢亡而孫、劉割據,唐亡而閩、蜀僭立;大統絕續之交,魁壘桀驁狡焉竊名位而擅正朔者,何代蔑有!朱成功憑賜姓之寵,王扶余之國,使劉淵以漢甥自許、尉佗假帝號自娛,夫誰得而禁之?而乃田橫恥為亡虜、克用靡失臣節,彤弓之錫拜命遐荒、縞素之師灑淚宮闕;附共和之義,用天復之年:亡國逋臣,于義無愧!讀仁皇帝『明室遺臣,非朕賊子』之諭,圣人大公無私之心,宣昭義問;蓋以為萬世為人臣者勸哉!經與克塽,俘馘之余耳!書曰:『明朱成功之子經、明朱成功之孫克塽』者,絕經、克塽之偽托而嘉成功之遺烈也。曰古有之乎?「春秋」終獲麟之歲,而左氏附悼之四年;猶此志也。